“天蠁”古琴的声音，在这冰冷幽暗的饭堂之中，犹如天籁一般。众人放下一桌子的好饭好菜，奔出饭堂，向略高处的一个奇怪的建筑跑去。
跑在最前面的，竟然是那个，真的恩华。
他左拐右转，越跑越快，似乎对这里的地形比所有人都熟悉。很快，他跑到那奇怪的建筑门口，猝不及防地一把就推开了门。
于是，一直在记忆中出现过的，一道门里的强光，毫无悬念地出现在了金灿的眼前。
因为那刺眼的强烈光芒带着灼热，让所有人，包括金灿都情不自禁扭过脸去，与此同时，那琴声戛然而止。
强光之中，传出一声让金灿惊愕不已的男人的声音。
“你们来了！”
金灿不顾刺痛眼睛的强光，扭过头去观望。光芒之中，走出了一个男人。但他的脸埋在光线中，以至于看不清楚面貌。他还在向外缓缓地走着。
回忆到这里，金灿突然觉得头部一阵难忍的刺痛，后面的事情，似乎再记不起来了。
他懊恼地用胳膊肘撞了一下车门，胖子关心地拉起他的手。“金爷，又头疼了？等这次的事儿都结了。我们去医院做个CT，给你看看脑袋吧。”
Ella却司空见惯地冷哼了一声。
“头疼，失去一部分记忆，记不起最关键事情的片段，这些都是我们守艺者要经历的事，你个死胖子，不要在这里大惊小怪的。”
“我是守艺者？”金灿问了这句后，感觉真是废话。自己懂得那么多手艺，见过那么多守艺者，还是老黑的徒弟，不是守艺者，又能是什么呢？
Ella却没有对金灿的这句话感觉可笑，温和地说。
“你不但是守艺者，还是个很特别的守艺者。金灿！”Ella说到这里，突然有些动容地看了他一眼。“你认为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是非对错吗？你说，恩华他为了救人，上了战场，对不对？为了信守对师父的承诺，即使让日本人折磨得不成人样，也不使出一个手指头就能将他们团灭的守艺者的本事，对不对？他为了你们所有人的安全，自己一个人跳下盛年之中承受巨大的精神压力，又对不对。他想要用双鱼玉佩的力量，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情对不对？你们为什么忘了他之前的忍辱负重和付出，却只憎恨现在的他。金灿，这世界上只有立场，没有对错。”
金灿想起了火车上被Steven残忍杀死的守艺者，想起雷羽诺和龙少的爷爷。
“可是他手下那么多人命，都是最珍贵的手艺人！”
“如果有一天，你在被逼无奈之下，也变成别人眼中滥杀无辜的人。”Ella叹了口气。“那个时候，你又会怎么看自己。把自己看成一个坏人？胖子又会怎么看你，认为你十恶不赦，应该千刀万剐么？”
“万物皆有个原因。恩华他究竟为什么会从那么好，变到那么坏的，他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胖子突然在一旁问道。
Ella没有回答他，却反问了一句。“你们知道，什么是希望么？”
“你不至于吧？”胖子突然一愣。“难不成你说Steven变成现在这样，是为了希望么？”
“有时候，我们可能被某件事情压迫得喘不过气。就好像被压在一个巨大的石头底下。我们推不开石头，埋在黑暗中，一辈子也许就这样死去。就在这时，我们在石头下方，突然看到了一处细小的裂缝，那是阳光照了进来。万物都有缝隙，那就是阳光能照进来的地方。不是么？”
Ella悲情地说着这句话，金灿的脑袋突然嗡了一下。
他的记忆中，又闪回到了1942年的盛年中。
但是，这个片段，不是见到强光的时刻了。
那是他和那12岁的小男孩，在河边的情景。因为那里常年黑暗，所以金灿也说不出来，那是白天还是夜晚。
只是，他恍然记起了小男孩的脸，在开心地笑，灿烂，炫目，好像这暗黑世界里的阳光。
那时候的金灿，穿着跟小男孩差不多一样的衣服。搂着他的肩膀。但是他并不知道那个时间，是发生在听到“天蠁”古琴之后的多久，而那之前又发生过什么。
在金灿的回忆中，那小男孩也说了一句跟Ella一模一样的话。
“金灿叔叔，你别难过。我爸说了，一切万物，都有裂缝，而只要有缝隙，就是光能照进来的地方。”
“你爸是谁？”金灿站起来，由于寒冷，在原地跺了跺脚取暖。“跟你一起这么久了，我还没见过你爸妈，就看你一个人，独来独往的，吃百家饭。”
“我妈是中国登山队的。她在攀登梅里雪山无人区的时候，差点死了。被我们族人救下。在这里养伤。本来在那边儿有个山洞，是用来救助一些登山者的，与这边儿有很长一段距离。但是没想到我妈恢复得特别快，自己竟然能走动了，而且竟能摸索到这里来，看见了我们族人。她当时以为自己见鬼了，一阵抓狂地大叫。惹得大家都跑过来，所有人对我妈能到这里也很是惊奇。可这里是不允许外人知道的地方。大家没办法，去找我爸，问怎么办？我爸叹了口气，说事到如今，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把我妈留在这里了。”
“于是，我妈就成了族人之中的一员。这里的族人都是技艺高超的匠人。他们夜以继日地重复着，近乎苛刻的工作。每天早上五点，他们统一起床做操，吃早饭，然后开始各自工作，吃饭，睡觉。重复着索然无味的生活。而我妈在这里，就俨然是一个异类。她受不了手艺人几十年如一日，枯燥地把醒着的时间，都用来打造一件手艺或者一个器具的毫无趣味的生活。在这里每过一天，对她来说都是煎熬。没过一个月，她就要崩溃了。她走到我爸那，递给他一把微雕用的刻刀说，与其让我在这见不到阳光，漫无天日的寒冷的冰窖里，没有新闻，没人聊天，没有电视，没有舒服的床，什么都没有，每天看着冰冷的石壁和冷冰冰的不知道在交流什么手艺的人发呆，不如自己在雪崩的时候就死了算了。既然这里如此机密，绝对不允许外人知道。那你不如杀了我吧！”
“我爸接过刻刀，有些犹豫地问我妈：你知道我不用刻刀也能杀了你么？还有，生命对你们来说，是多么宝贵。你知道有多少人，渴求自己能得到命运的垂青，生命的眷顾，从帝王将相，到普通百姓，他们对生命的热爱和渴求胜过一切。对我们这些手艺人来说，时间多一天，就可以多打磨一个手艺出来。时间是如此神奇的东西，可你却要轻易放弃它？”
“我妈耸了耸肩。虽然我不知道你们那么赶时间究竟在做什么？打造这里的手艺，是不是对你们来说很有意义的事情。但我知道我被你们救回来的生命，在慢慢的没有意义的消逝。你知道有一种感觉叫生不如死吗？你知道无聊能杀死所有的执着和希望么？如果让我在这个我无法理解的地方过上一辈子，那我宁愿死了算了！”
“我爸伸手掐住了我妈的脖子。”小男孩儿学着爸爸的模样，将一双冰凉的小手，放到金灿的脖子上。模仿爸爸的表情说。
“欣雨，你又真的知道，希望是什么吗？那是失败者对成功的渴求，是死对生的期盼，是寒冬对春的向往。是风雨之中的彩虹，是无穷的美丽和光明，是绮丽无比的诗，是花的绽放，是彩霞，是朝露，是温暖的阳光。现在，只要我的手稍微用力，你就会死去。你确定，你真的要放弃希望，真的想让我这样做吗？”
“我妈的脸上，突然一愣，那面若死灰的无望的眼神，突然燃起了一簇小火苗。她喃喃地看着我爸说。万物都有缝隙，那就是阳光能照射进来的地方。”
“她这么一说，我爸也是一愣。我妈突然用双手，抓住了我爸掐在她脖子上的手，热切地眼神看着我爸。”小男孩儿又开始模仿他的妈妈，抓住了金灿的手臂，两眼含情脉脉地说。“我以为你们手艺人都是榆木疙瘩，没想到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有这样的思想。我，我不死了！”
“我爸迟疑了一下，淡淡一笑，对我妈说，行，既然不死了，就回去睡觉。改天我给你找个爱聊天的人，多陪你聊聊天。或者，你可以去厨房帮忙做饭。”
“我妈摇了摇头。我就一个要求。我晚上不要一个人在冷冰冰的房间里睡觉。我妈说着，把我爸床上的被子，扑到了地上。我要跟你在睡觉前聊一会儿天，占用你睡觉前的一点点时间。我，以后我就睡在这里。每天早上起来，心中都会燃起晚上能跟你聊天的一点点希望，就不用死了！” “就这样，我妈轻而易举占据了我爸的房间和我爸的床。我爸当然是睡地下，她睡床上。不过，我爸也不在意我妈这任性的做法。果然天天晚上陪我妈聊起天来。不过两人聊着聊着，日久生情，慢慢地，就把我给聊出来了。我妈怀孕的时候，我爸特开心，每天晚上都要来二两落洞老人的好酒，他心念念地期盼着我的出生。你不要说不合伦理啊，在我们这里，可没有那么多的杂念，所有人的脑袋里，不过是按照时间计划完成自己的手艺罢了。”
“我们所有人都在那个大计划之下，一环套着一环，一步错，步步输。我们都是钟表上工作的齿轮，我们心里都只有一个目标，要用精湛的手艺，完成那大计划。”小男孩说到这里，指了指远处那个奇怪的，曾传出天蠁古琴声的，曾发出强光的地方说。“金灿叔叔，那是我们的希望！我们世世代代在这里存在的意义！”
金灿站起来，顺着小男孩的手指望向远处。
摸着小男孩的脑袋。
小男孩仰起头，对他自豪地微笑了一下。
“我爸，就在那里。我七岁的时候，他就进去了。因为我们的大计划需要他在里面，他进去后就再没出来过。”
金灿吃了一惊，看向小男孩。“你爸，就是那个弹奏天蠁古琴的人么？”
“是啊！”小男孩自豪地点了点头，表情又忧伤起来。
“但是，我爸进去之后，我妈由于太想念他，又开始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无聊。她受不了这单调，寒冷，枯燥无味，了无生趣的生活。她最后选择放弃我，自杀了……我妈自杀前，在那地方前面撕心裂肺喊了一天，到晚上的时候，门也没有开。我妈失望地走回家去，在家里撞死了。奇怪的是，那天晚上，谁都没告诉我爸的时候，里面却第一次传出了我爸弹天蠁古琴的声音，那声音忧郁又压抑，似乎蕴含着无尽的悲伤。族人们把我妈的尸体，用特殊的材料处理，又放到铁棺材中沉入河底。铁匠叔说，等有一天我爸出来了，如果想我妈，还能再见到一样美丽的她。”
小男孩说到这里，转过身忧伤地看向身边的河水。
“我总觉得，我妈没死。我常常来这里，跟她说悄悄话，说伤心的，好玩儿的事情。说到精彩的时候，总能看到河水中跳出一些气泡，出现一些水纹。我知道那是我妈在用她的方式应和着我。有时候，我甚至能在河水里，看到我妈游过来的影子。”
没想到，这个孩子竟有个这么凄惨的故事，金灿鼻子一酸，搂着小男孩儿的肩膀，岔开话题。
“这里的人，都至少有个手艺为名的称呼，你叫什么呢？”
小男孩儿刚要说话，突然兴奋地拉了一下金灿的手。指着深坑上方的空气说。“金灿叔叔，快看，他们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