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倾月洗漱时在铜镜里瞧见了那一缕白发。
她取来碧痕,齐根将那缕发丝斩断。
穿上素白孝服,她从容去了灵堂。
灵堂内外一片哭声,温朗的大小妻妾都伏在地上哭灵,倾月冷眼扫过,发现就连最近鲜少露面的温轻羽也现身了。
她蒙着面纱,跪在温卿言身边不知有没有流泪。
倾月带倾尘一起跪在孙辈的最末端,她偏头望着棺木后的那块写有温谷雄名字的牌位出神,体内醉魇的毒又在蠢蠢欲动。
倾尘扯扯她的袖口,小声道:“月姐姐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倾月转过眼来,摇头道:“无碍,你交代花素与小白今日不要露面了吗?”
倾尘点头:“嗯,今天师尊临行前也嘱咐他们要守本分了。”
正说话间,灵堂外的哭声又高了几分,这说明有人来送灵。
倾月循声向外看去,目光倏然一紧。
萧星寒素衣而来,跨进灵堂后又向棺木行了一礼,然后对温朗道:“父皇命我来送温老最后一程,午时便起灵吧。”
温朗垂首从命,看了下时辰,还有一刻钟。他禀报要去吩咐抬棺起灵的事宜,随即领着温卿言退出了灵堂。
萧星寒转身站到温家人后面,负手而立等待起灵,旁边投来两道锐利又冰冷的目光,他回望过去,正对上倾月那张苍白的面容。
他心中一紧,走了两步来到她身后,矮身对她轻声说道:“倾月,你这两日太累了,脸色如此不好。”
倾月抬眼看他,浓密的眼睫如蝉翼般轻颤一下,她握住他伸过来想为她整理额前碎发的手,无甚情绪的说道:“除了这些,你没什么其他的想对我说吗?”
萧星寒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我们不是约定好了么?待温老入土为安后,我们好好谈一谈。我对你……自然有很多话要讲。”
他的目光太温柔又太深邃,让倾月感觉到一股深深的无力。
被他这样柔情看着,她没办法问出口。
倾月垂眸掩住瞳中的复杂思绪,哑声道:“我有件事想问你,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
萧星寒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似在安抚她的情绪一般,“好,我说过对你再无任何欺瞒。”
倾月艰难地咽了下口水,才道:“五天前的晚上,你是不是见过我祖父?”
安抚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凝滞,倾月的心也在那一刻,跟着停止了跳动。
她僵硬地拂开他的手,抿唇点了点头,几不可闻地低喃道:“我知道了。”
萧星寒沉了目光,待倾月快要背对她时,他一把扯过她的肩膀,把人近乎粗暴地扭过来,低声道:“倾月你把话说清楚,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倾月猛地直视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的眼中一片冷光,她一字一顿道:“那你有没有见过他!”
面对这样冰冷尖锐的目光,萧星寒迟迟不语。
在这样的时刻,哪怕是一秒钟的迟疑与沉默,都足够证明一切。
一直注视着他们一举一动的温清风,走了过来,强硬地将萧星寒的手从倾月肩膀上拿开,道:“有什么话,待祖父入土之后再说。”
倾月深深看了萧星寒一眼,目光中混杂着失望、凄怨、冷厉与憎恨,最让萧星寒受不了的是那拨开水光钉在他心上的一缕陌生情绪。
不,他不得已做了如此多的违心事,目的绝不是为了失去她。
他已做好了思想准备,他可以接受倾月恨他怨他,却无法忍受她拿对陌生人的眼光看他。
他推开温清风,一把揽住倾月,将她拥入怀中,轻声道:“倾月你不要这样看我。”
倾月从袖口中拿出她翻来覆去看了一整夜的信纸,递到他面前,道:“那你解释一下这封信是怎么回事。”
她想,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萧星寒展开这封信,目光一瞬间变得诧异又冰冷,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杀意,让近在咫尺的倾月看得分外清晰。
她冷冷推开他,道:“你好好想,想清楚了再回答。”
温清风见此情状,沉默不语地按住了宽大孝服下他紧别在腰间的匕首。
若此事真与萧星寒有关,那么只有这时候才是最佳的动手时机,不然待温谷雄下葬之后,他想如此近距离地接近对方都极为困难。
陡然间,杀意四起。
倾尘茫然的目光在对峙的三人身上逡巡几番,他心里直敲鼓,扯扯倾月的衣袖,道:“月姐姐,怎么回事啊?”
倾月捧住他的脸轻揉了下,道:“没事,你赶在起灵前回听雨阁一趟,取碧痕来。”
倾尘一愣,反问道:“姐姐要佩剑做什么?”
倾月扫了一眼萧星寒,道:“自然是还给它本来的主人。”
倾尘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见倾月神情郑重,他也不敢耽搁,转身跑了。
待他走后,倾月对萧星寒冷声道:“烦请殿下拿了剑就走吧,我想祖父在天之灵,实不愿看见你在这里。至于其他的事,我和二哥自然会亲自登门拜访。”
“这信并非出于我手,这是栽赃嫁祸。”
萧星寒将信纸揉碎,伸手去牵倾月的手,却被对方狠绝甩开。
倾月红着眼圈儿,恨恨道:“嫁祸你?你知不知道这信纸是从哪里得来的?若非昨晚我与二哥开了棺木,又怎么会发现这个栽赃的证据?想要诬陷你的人难道还能未卜先知?”
萧星寒敛起神色,瞳光幽深:“你不信我。”
倾月痛心疾首:“你要我信你,那就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她要解释,可他该如何解释?
他没办法扯一个圆满的谎言,掩盖掉他夜里来过温府的行踪。他没办法道出真相,那只会让场面失控,让他与倾月之间再无转圜余地。
他更没有办法顺着信纸上的说法给出解释,因为倾月势必会追根究底,到时她只会发现另一个他最不愿意让她知道的事实。
他不能说,他只能沉默。
倾月失望至极,绝望至极。
她愤愤然起身,恰巧倾尘急匆匆地携碧痕剑跨进灵堂,她劈手夺过长剑,猛然将碧痕架在他的颈间,将他逼退两步压在墙壁上,她低呵一声:“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变故突生,所有人都向灵堂这方角落投来目光,但见萧星寒被倾月以剑相逼,各个面露惶恐之色,纷纷起身询问究竟发生了何事。
温清风也已亮出腰间匕首,警惕留意四方动静。
萧星寒握住她执剑的皓腕,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句:“对不起,我……身不由己。”
倾月心里紧绷的弦咔嘣一声断了,她发疯似的甩手扇了他一巴掌,右手持碧痕又往他的颈间送了几分,锐利的剑刃立刻割破了他的皮肤。
温清风脑袋里嗡的一声,挥起匕首就朝萧星寒的面上袭去,他怒吼:“去你的身不由己!我要你拿命来偿!”
忽得,他虎口一麻,匕首不受控飞脱而出,直钉入萧星寒身侧的墙壁上。
折扇转了一圈儿飞回到季兰舟手中,他厉声道:“温清风,你清醒点!”
温清风匕首飞脱,便空掌去击,萧星寒拍开倾月侧身躲避,但见倾月捂住胸口面色苍白地歪靠在墙上,他担心不已,飞身去扶却被冷漠挥开。
季兰舟也顾不上多言,抄起手中折扇与温清风缠斗在一起,不让他有机会接近萧星寒。
萧宁一跨进灵堂就见季兰舟和温清风在打架,顾不上多问,也纵身加入了战局,她帮着温清风一块揍人。
灵堂忽然变成了演武场,温家人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庭院中,温朗听到了打斗声,他眼底划过一抹精光,让温卿言将灵堂内的家属亲眷尽数驱出,而后他带着一批不知从何处冒出的军卫鱼贯而入,将所有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见这阵势,所有人暂停了混战。
温朗昂首挺胸,朗声道:“看来今天老爷子是没法安息了,也罢,他老人家遭人暗害定然死不瞑目,今日我身为孝子,必得为他报了血仇才行。”
顿了顿,他冲萧星寒施施然躬身行了一礼,道:“您说对吧?星殿。”
萧星寒没有理会,只是皱眉去看一旁的倾月,她的情况似乎看起来很不好,难道是醉魇又发作了?
温朗桀然笑道:“看星殿如此怜惜倾月,可惜她对你却是恨之入骨呢,这种滋味不好受吧?”
萧星寒冷眼看过来,面无表情:“果然是你在搞鬼。”
温朗耸耸肩,坦然道:“死到临头,我就让你们死个明白。那纸条是我放的不假,我不过是想让倾月看清殿下的真面目而已,如此良苦用心,星殿可要体谅微臣才对。”
即便温清风和倾月没有开棺发现这张纸条,他今日也要找个借口打开棺木,他要萧星寒死前身败名裂,要他和倾月反目成仇,方能解他心头之恨。
爱女轻羽容颜尽毁,他在朝为政屡被打压,全都和萧星寒、倾月脱不开关系!
温朗浑浊眼中划过一抹厉色,他已经忍气吞声太久了!
倾月闭眼调息,体内灵力却再次四处乱窜,胸口凝结着一股暴躁怒气,难以纾解。
温朗冷笑一声继续下猛药:“倾月你不知道吧?星殿那晚不仅利用你祖父对他的信任偷袭了他,还在他死后用匕首把伤口划了个稀巴烂,手段阴狠毒辣,令人发指。我当夜就在书房后的暗室中,将他行凶的过程看得一清二楚。我忍辱负重这么久,就为了等今天这一刻。”
他此话半真半假,但他一派言之凿凿、咬牙切齿之状,教人难以不信。
在他身后一直面无波澜的温卿言朝萧星寒这边看来,微微收紧了袖口下的手。
倾月五指成爪狠狠在身后墙上挠出了几道划痕,眸光忽明忽暗,恍然间似变了个人。
温清风一听,更是没有半分理智可言。
他当即就要扑过去将萧星寒千刀万剐,却被旁边的带刀军卫按下,他瞪向温朗,低吼道:“你拦我做什么?!”
“风儿莫急,仇是要报的,但要让为父先把贵人交托的事办完。”
温朗脸色一扫方才的悲恸愤恨,挂上了看好戏的表情,优哉游哉看向萧星寒,道:“星殿,有人叫我今日一定要给你送份大礼,说你一定会喜欢的。”
他拍拍手掌,守在灵堂门口的军卫齐刷刷闪到两侧让出一条路来,远方隐约似有笛声传来,和那抹跨进门的白色身影一样,缥缈得不甚真切。
萧星寒定定看着那人裙裾蹁跹,望着那双澄澈无垢的眼眸,低低唤了一声:“……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