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非给凌渊换了一间大屋子休养后,就勾着温清风和花素去花厅陪棘游大爷喝酒去了。霜骨沉默地趴在外间舔伤口,倾月在一片夜色中爬上|床,在凌渊身边躺下。
夜色浓重,思绪又飘回到当初那个落着绵绵秋雨的夜。
深更露重,她披着一身青色罩衫坐在窗前发呆,神思恍惚间,一道黑影闪进屋内,其动作之轻快,竟没有惊动房内的烛火。
她静坐未动,只歪着头,看向来人一身的玄色长袍,沾了雨水,染了秋寒。
“你是谁?”波澜不惊的发问,声音三分清冽,七分疏离。
骨节分明的手摘下黑色兜帽,露出掩映在烛影中的英挺面容,极其相似的五官,让倾月第一时间便认出了他。
她起身,从容跪地,行礼拜叩:“魔尊。”
玄色长靴出现在视野中,她被扶起,抬头对上那张温和的笑脸,她眨眨眼,道:“和他很像。”
眼尾笑意更深,那人点头笑道:“渊儿与我自然是像的。”
没有自称“本座”或“孤王”,也不似父亲那样总板着脸色,一点都不像握有生杀大权、统治九州八部的魔尊。
倾月没问他为何深夜潜入她的闺房,也没问凌渊这数月来的近况,她只是用最率真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男人,在心里构想着再过数十载,是不是凌渊也会变成同眼前人这般。
凌千霜也就由她看着,眼底始终含着一缕笑意。
“倾月姑娘,我们家渊儿今后就要托你照顾了。”
倾月眨眨眼,心中翻涌起一阵悸动,她艰涩道:“魔尊何意?凌渊他不喜欢我……”
“渊儿这孩子口是心非惯了,他从璇玑山回来的这几个月,在王都对沈姑娘日思夜想,我这个做父尊的都看在眼里。”
凌千霜笑着走到窗边,将支窗的木棍拿开,阖上窗子,将绵绵雨声隔在窗外。
他回过身来,神色陡然间有些肃穆。
“我此番前来,是想请姑娘帮我一个忙,此事关乎凌某生死,关乎魔域安危,还请姑娘务必答应。”
倾月不由挺直脊背,肃然点点头。
然后,一道金光流转,凌千霜掌心浮着一粒金色的丹元。
“此乃我的灵兽,名唤雪凰,我已将它封印,希望能寄于姑娘体内。”
“为何是我?”
“雪凰乃上古神兽,泣血金丹可召阴灵聚魔魂,不少别有用心之人都觊觎它的力量。雪凰性情单纯,若落到这些人之手,必有一场惊天浩劫。凌某将它封印托付给姑娘,旁人猜不到的。”
倾月走上前去,伸手摸了一下他掌心中的金色丹元,又问:“你是有危险了吗?凌渊他知道吗?”
“渊儿是性情中人,此事暂且不能让他知道。”凌千霜把金丹往前一送,笑道:“可以帮我保护它吗?”
丹元上流转的金光映在眼底,有股暖洋洋的感觉。
倾月点点头,又抬眼对凌千霜道:“我希望有朝一日,你可以将它取回。在此之前,我替你保护它。”
凌千霜莞浅笑,快速将雪凰的丹元封在了倾月的魂魄之中,这个过程并不痛苦,也很迅速,倾月只觉得金光一闪,就结束了。
她摸了摸有些发热的心口,抬眼冲凌千霜笑了一下。
凌千霜估摸了一下时间,然后席地而坐,行裂魂之术。
倾月站在旁边,看他的发色逐渐变成了火红,脸色却越来越白,跳动的烛火打在他的脸上,甚至映出了皮肤下蜿蜒的血管。
她有些担忧。
这不是旁人,这是凌渊的父尊。
她不想看他有事。
直到天色将明,凌千霜顶着满头虚汗,将分裂出的一缕魂元,颤抖着送进了倾月的眉心,他虚弱得靠在桌边,站不起身。
倾月拿出巾帕给他擦掉汗珠,看到了他眼瞳中那抹惊心的红,蹙眉道:“眼睛变红了。”
“无碍,只是耗神太多,休息片刻就好。”凌千霜支着身子,欣慰地点点头,“渊儿很幸运,遇见了你这么好的姑娘。”
倾月脸颊有些发烫,她在凌千霜面前坐下,望着他苍白如纸的脸,道:“为何要裂魂?你怕死吗?”
凌千霜思索了片刻,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不怕死,但我怕万一要死了,渊儿会恨我一辈子。”
“他会伤心,不会恨你。”倾月托着腮,一手缠卷着碎发,和凌千霜聊天。
凌千霜很坚决,摇头否定她的说法:“他会恨我。他现在就恨我,所以从来不肯唤我一声父尊呢。”
他笑了,但笑容有点落寞。
倾月不理解,这世上怎么会有互相憎恨的父子呢?
她淡淡道:“他口是心非惯了,这是你说的。或许,他暗地里唤你多次父尊也说不定。”
凌千霜被她逗笑,伸手揉了揉倾月的头顶,道:“多谢你的宽慰,若是有机会,我一定得问问他。”
“不行,”倾月没觉得是在安慰他,她很认真地说道,“即便做了,他肯定也不会承认。”
又是一阵笑声。
凌千霜趁着恢复精神的这段时间,和倾月简单讲了关于他们父子之间的心结。
无非是凌渊幼时还正黏人的时候,凌千霜本答应了同他晚上一起睡觉讲故事,但因地方部族突生变故,身为魔尊的凌千霜赶去平乱,未能履行这个父子间的约定。
“棘游后来告诉我,那晚小家伙抱着我的衣服哭了一整夜,不停问他父尊会不会死。”
倾月在脑海里构想了小凌渊哭红了眼睛的画面,想想竟觉得有丝心疼。
她托着腮,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他再不肯让人陪他睡觉,从那以后也很少叫我父尊,他是个很记仇的孩子呢。这么多年,我一直因魔域的种种琐事不曾真正陪伴过他,未能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待这次事情解决后,我会隐退,多陪陪他。”
凌千霜的眼中笑意渐渐淡了,语气里也掺染了一丝无奈与愧疚。
“万一遭了不测,你便带着雪凰和这缕魂元去星魂大陆找棘游和渊儿,那缕魂元还在,棘游知道该如何做。”
他强力撑着精神站起身来,揉了揉倾月的头发,笑道:“不要让他恨我,好吗?”
倾月也站起来,郑重地点点头。
见他要走,倾月拽住他的袖子,问道:“你此行是要去做什么?”
凌千霜推开了窗,熹微天色中,他笑得风轻云淡:“去救一个人。”
说完,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窗外的那一蓑烟雨之中。
倾月趴在窗边怔怔看着外面的蒙蒙天色,心口萦绕的那抹暖流还在,那是凌千霜交托给她攸关生死的重要使命,她忽然很想去见一下凌渊。
她从来不是个只想不做的人,当即就抄起放在枕边的一支骨笛,飞身出了九幽,赶往王都。
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他,倾月就觉得很激动,眼角眉梢浸润着柔和的笑,在她双脚踏上那片废墟时,戛然而止。
诛仙殿已然倾塌,濛濛细雨混着飞沙落下,浇熄了她心底涌动的暖意。
她落地的第一眼,就是凌渊满身血污倒下去的情景。
“凌渊——!”
她听见自己嘶哑的吼叫,她飞身扑向他,却拢不住星星点点四散而去的魂魄光斑。
一条通体玄黑的大蛇发出惊天动地的哀鸣,地震山摇中,大蛇笼着凌渊的魂魄消失在狂风之中。
她只能无助地抱着那具失魂的身体,泪流满面。
下一刻,有人踉跄着走过来,拍她的肩膀,让她赶快离开这里。
倾月透过水雾看到了那人额头上的疤痕,绝美的脸忽而笼罩一层冰冷的杀意,她劈掌去击那人的胸口,被避过后又再次迎击过去。
疯了似的,腥红的眼中一片灰白之色,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为凌渊报仇。
她的招式毫无章法可言,似乎从璇玑山师门中所学的术法尽数忘了,她灵息紊乱,灵力锋锐阴邪,被棘游甩了一尾巴的秦怀昭很快就招架不住。
有人禀告厉绝,这个突然杀出的少女是九幽沈家的宝贝女儿,听说曾与凌渊等人一同在璇玑山求学。
厉绝一听九幽沈家,便下命不惜一切代价,活捉倾月。
倾月纵然修为再高,术法再厉,也难以一敌百。
但她不肯束手就擒,她护着凌渊的肉身,横笛于唇前,运息奏起那首炎莲缚魔曲。
因神智失控,气血翻涌,奏出的曲子也不似往日那般,更添几分阴邪。
当时鲜少有人知道此曲,只道是寻常用来降服小妖小怪的普通曲调,没人将这个少女放在眼里。
因而当那些死去的铁卫阴灵被召回时,所有人都乱了阵脚。
那是场屠杀,是一场连绵两天两夜的腥风血雨。
王城中,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倾月站在尸体堆积而成的小丘上,墨发狂舞,一身戾气。
没人敢轻易上前,没人愿意再听到如死神召唤的笛声。
对峙的第三日,倾月终于支撑不住,从尸山上跌落,不省人事。
再睁开眼时,她成了厉绝的阶下囚,成了厉绝要挟九幽首领沈明堂的人质,也成了坊间传闻中那个杀敌万千也不眨眼的高冷女战神。
炎莲缚魔曲,也成了那些擅通音律的修士、灵兽最钟爱的曲谱。
直到某一日,它被新任魔尊封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