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叶知非命尹安张罗了一大桌丰盛的饭菜,还特别正式为此宴席取了个名字——迎新宴。
去垢迎新,希望明天一早凌渊就能出现在庭院里,一脸不爽地数落人。
花厅外,倾尘带着花素在庭院里放了几簇烟花,两人对着稍纵即逝的绚丽花火许了相同的愿望,这才回到厅内落座。
棘游端着酒杯,皱皱鼻子,道:“一身烟火气。”
倾尘闻了闻胳膊,的确有点味道,他起身想去换衣服,却被叶知非按住。
“有点烟火气也挺好的,闻着踏实,就这么吃吧。”叶知非给他夹了一筷子菜,招呼道:“来,吃吃吃。”
饭桌上,只有倾尘一个人端着碗埋头吃饭。
浑然好似饿死鬼投胎一样,把饭碗扒拉干净,又偏头看了眼温清风面前的碗筷,嘴里东西还未咽下去就问:“二哥你不饿吗?不吃我吃了。”
不待温清风回答,他就把碗拽了过来,风卷残云般干了三碗饭。
“我吃饱了,去练功课,你们慢慢吃。”少年抬手抹去满嘴油腥,木然说了一句,转身要走。
“等等。”倾月拽住他的手,一把将他拉回到桌边。
少年个头儿又往高里窜了许多,她站起身来,还需要微微仰头才能与他对视。
“今夜是除夕,你不要练功了,你师尊他不会怪罪。”倾月拍拍他的肩膀,道:“坐月姐姐身边,一起守岁迎新。”
倾尘抿着唇,看了一眼桌边的人,心里难受得紧。
“不能懈怠,不然等师尊醒来他会生气。”
他甩开倾月的手,抿着唇强忍胸中翻涌的情绪,扭头跑出了花厅。
倾月追至门口,外面的夜空中,又一道烟花炸开。
温清风长叹口气,道:“小妹,这一年变故接二连三,他心里难过,就让他去吧。”
倾月闷闷地应了一声,回到桌旁坐下,继续和大家一起对着满桌的佳肴发呆。
本该是最为热闹的一顿年夜饭,餐桌上的沉默气氛却比灵堂还要悲伤几分。
“啪”的一声,棘游把酒杯重重摔在桌上,没好气地道:“都愣着干嘛?吃啊!少主又不是死了,你们一个个都在这默哀做什么?”
被他浑身的戾气所震,蹲在桌边的小白颤巍巍地往倾月那边挪了挪,生怕会被心情不好的蛇尊大人抓去做下酒菜。
叶知非反而泄了气,叹道:“大家心情都不好,别勉强了。”
明明是平日里最惹人讨厌的家伙,脾气臭、嘴巴毒,教人不敢也不愿多与他独自相处一分一秒,但如今他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却也让人无法接受。
终归,还是个重要到不可或缺的人。
棘游再也没喝酒的心情,他胡乱揉揉眼睛,道:“这会儿他身边没人照顾着吧?老子去看看。”
“霜骨在守着——”
叶知非歪头对他说了一句,话还没说完,外面传来一声嘹亮又略显急促的狼嚎声,倾月变了脸色,瞬间飞奔而出。
她来到凌渊门外时,霜骨正瘫在地上哀嚎,身下的地面俨然被它砸出了一个小坑。
倾月推门没开,抬脚飞踹一记,整扇红木门“哐啷”一声轰然倒塌,寒夜冷气在飞扬的尘土中挤进房内,扑进床帐之中,竟让躺在榻上的人几不可察地动了下眉头。
只是站在榻边的人被木门倒地的声音吸引去了目光,没有发现凌渊的微妙变化。
“你在做什么?”
倾月裹着一身冷意走来,见凌渊依旧安静的睡颜,暗暗松了口气,弯腰给他盖好锦被,不让他冻着。
不等那人答话,棘游、叶知非、花素紧跟着冲进了房内,温清风在白虎的指引下,也跌跌撞撞地赶来。
棘游见了那人白衣白发的模样,心里沁了一层寒霜:“雪凰你作什么妖?霜骨是被你扔出去的?”
雪凰没答,只望向倾月,道:“你已痊愈。”
倾月点点头,蓦然想起当初他曾对她讲过“待你痊愈他自会苏醒”的话,眼瞳中晕开一抹潋滟之色:“你的意思是他快醒了?”
雪凰沉吟少顷,郑重地点了点头。
“白日里的那个问题,我有不同的答案。”
如撞玉一般的声音响起,竟氤氲着浅浅笑意,“若我发现他永远不能再醒来,我会陪他去死。”
“你……”
“我生于混沌中,死亦归混沌中,无甚畏惧。但我却怕漫漫岁月里,再也没那人的陪伴。”
修长手指挑倾月的下巴,白睫下掩映的银色眼瞳中蒸腾出几缕落寞与柔情,雪凰向来清冷的脸上竟露出了浅淡的笑容。
“我是个懦夫,你比我勇敢。”
倾月似乎意识到了他即将的所作所为,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道:“不可以。”
雪凰却已下定决心,撤回手转按到自己的胸前,倾月看到他的指甲陡然间变得长而锐利,划破衣襟,刺入了皮肤。
“不可以!”倾月运起灵力欲拍开他的手,可还没靠近,就被雪凰周身迸起的一道白色屏障掀飞出去。
倾月转头看向呆愣在旁边的人,低吼道:“他要自剖妖丹,拦住他!”
棘游想起那日他让雪凰偿还凌千霜人情的事,这本是他的一时气话,并非是他的本意,却没想到对方将此事记在了心里。
想来千霜当初费尽心思将雪凰封印到倾月的魂魄之中,不让旁人知道它的下落,也定然有他的深意,而且也绝不会抱着让他日后偿还情义的心思。
可若雪凰剖丹救人,凭其修为,此事定然能成。
一时间,棘游竟有些犹豫。
眼看隐约有金色灵光自雪凰的胸前指缝中透出,倾月急切吼道:“你不能死!你身上有凌渊父尊的一缕魂元!”
“什么?!”
倾月的这句话如一道惊天响雷,直接炸掉了棘游的脑子,也惊醒了雪凰逐渐迷离的神智,还把叶知非等人炸懵掉了。
雪凰眨眨眼,眼瞳被胸口迸射出的几缕金光映成了浅金色,倾月从他眼中看到了怀疑。
她又道:“我将所有事都记起了,包括那晚凌渊父尊来九幽找我的那一|夜。他将你封印于我的魂魄之中,前前后后我都记得。”
白睫轻颤,指甲又往胸口深处送了一分。
“你为何不信?当夜你甘愿被他封印,根本不会耗费他多少心力。为何翌日厉绝反叛,他却会抵挡不住,魂飞魄散?是因为他行裂魂术分了自己的一缕魂元,系于你的身上!”
倾月一股脑地将事实抖落出来,然后静静站在雪凰面前,不再作阻拦之状,道:“你若还想剖丹,那只管动手,我便安心等凌渊醒来。”
棘游这才似回过神来,趁雪凰不备,从背后偷袭,乱了他剖丹的功法。
然后,他踉跄着扑到倾月面前,颤抖着唇激动问:“倾月丫头你讲清楚,千霜说交托给你了一件重要的东西,就、就是此事吗?”
美眸凛然,如霜似雪。
“我没有必要撒谎。”
她大可以不必拦下雪凰,只冷眼看他剖丹救人,等凌渊醒来。可那样一来,凌渊父尊就再无返世的可能。
她知道凌渊有多看重自己的父尊,她不能做那样的狠心人。
雪凰垂下眼眸,黯然看着胸前的伤口逐渐愈合,摇头道:“我感受不到他的气息。”
“裂魂耗神耗时,凌渊父尊说他时间有限,只能勉强分了一缕魂元,气息微弱实属正常。”
倾月将目光转到棘游身上,道:“他叮嘱过我,若他遭遇不测,便到星魂大陆寻你与凌渊。他说你知道该如何做。”
闻言,棘游扑腾一声竟是软了双腿,瘫坐在地,半分高阶灵尊的样子都没有。
原来,凌千霜竟早已做好了魂飞魄散的准备。他抛下一切,冒着巨大的风险,只为了给厉绝一次悬崖勒马的机会。
虽说给自己留了后路,但完全不考虑若倾月是个靠不住的或遭遇什么不测,他的命运又该如何。
妈的,这家伙还真是任性胡来啊。
亏得他当初还认为凌千霜随时间蜕变了许多,结果证明,这家伙扒了那层温雅沉稳的君王皮囊,骨子里还是那个执拗的犟种。
只要认准了的事,就要去做,哪怕为此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我说过,只要他回来,我就给他机会。”言犹在耳,那人脸上挂着的笑却那么欠揍。
棘游深吸口气,笑骂道:“他娘的,老子被凌千霜这个杀千刀的耍了二十年,他真当老子是没脾气的人吗?呵呵呵……”
笑声越来越大,到最后,竟是笑得他直不起腰来,眼角都被泪水打湿了。
叶知非看他这疯癫无状的样子,知道他此刻定然是又喜又怒,便由得他在那发|泄,没去劝解。
过了片刻,棘游才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别走啊。”叶知非拉住他的胳膊,道:“凌尊此招虽然凶险,但到底是有希望能重归人间。他说你知道该如何行事,那便说来听听,若有能帮忙的地方,我等义不容辞。”
“好好生活,我会尽全力回来。”棘游垂眼看着地面,调整下情绪,才继续道:“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呵呵,说什么尽全力,到头来还不是折腾老子去救他?”
叶知非眨眨眼,有点拿捏不准他话里的意思。
棘游甩开他的胳膊,朝花厅走去:“他说救我就去救?老子偏不,老子要喝酒。”
叶知非:“……”这是该耍脾气的时候吗?
一道如雪身影追了出去,留下清清冷冷的一句话:“我陪你喝。”
叶知非:“……”什么?一个月来都没见进过食的上古神兽要去陪酒?上一刻不是还在毅然决然地要剖丹救人吗?
“你们也去吃点东西吧,好歹是除夕夜,总该喝杯酒的。”
倾月在榻边坐下来,一手握住凌渊冰冷的手,声音里染了丝疲惫。
“我想单独陪他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