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光线逐渐暗淡下去,直到夕阳的最后一捧余晖消失殆尽,棘游抹了把脸,站起身来,朝外面走去:“你照顾着点,我去吃点东西,饿得难受。”
待他离开,桌边的人才缓缓起身,走到榻边坐了下来。
冰玉般的手指落在凌渊的脸上,一下下描摹着他的线条轮廓,无情无欲的眸子里逸出三分痴怅。
还真是像啊。
银色眼瞳中倒映出的轮廓,在昏暗的光影中与多年前他透过一抹火光窥到的那张脸慢慢重合起来,眉眼一样的深邃英挺,就连眉头皱起来时的样子都一样教人心痛。
指尖在眉峰处停下,微微用力,想将微蹙的眉头抚平。
无果。
幽暗的室内响起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所思为何?这般难平。”
清浅目光往旁边挪动几分,落在另一张容颜上,声音清亮几分:“既然醒了,莫要忍耐。”
两道睫毛阴影轻微颤动几下,倾月在一片黑暗中,正对上榻边那双望过来的清冷双眼。
绯唇轻启,干涩喉间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你、你是…雪…”
话语顿住,她痛苦地蹙起眉,后脑像是被人用铁锤一下下敲着,跳痛不已。
雪凰倾身,指尖按住她眉心的那抹殷红,一股清凉又温润的力量涌入,抚平倾月的痛苦。
“你封印骤然被强力冲解,心神皆乱。灵力冲撞当及时纾解,心绪烦乱当静修为宜。”雪凰收回之间,平静道:“吾乃雪凰。”
“雪凰……”倾月喃喃几声,隐约有几分熟稔浮上心头,却又说不出所以然。
脑后跳痛之感又涌上来,她忙按下此事不想,那疼痛又似退潮一般消退不见。
头无力地歪在一边,目光正落在凌渊沉静的睡颜,她倏然坐直身体,去探他的脉搏。
这一摸,让她的面色又白了几分。
依稀记得失血晕过去前的画面,凌渊红瞳如妖,将她揽在怀中,自那之后又发生了何事,她却并不知道。
但她以为,洗髓换血最为凶险的后果该是她来承担。
缘何?缘何她已苏醒,凌渊却脉搏微弱到几乎探查不到?
“他怎么了?”
倾月双手颤抖地去解他的衣衫,想看看他哪里受了伤,即便她知道有时候最为凶险的伤势根本不会留下任何伤痕。
两行清泪不受控制地顺颊而下,她吸吸鼻子,专注地跟凌渊的那条已被她打成死结的腰带作斗争。
雪凰静默良久,才伸手按住她的动作,道:“洗髓破坏了你魂魄上的封印,引来凤凰火燃烧身躯,他以为你已蒙难,动用死咒欲保你魂魄完好。”
本来它并不打算现身,想依旧遵照凌千霜的意思,继续在这个姑娘的魂魄中沉睡。但凌渊动用死咒那一瞬,雪凰探觉到了与凌千霜极其相似的气息。
生死攸关之际,它也顾不上许多,便彻底冲破封印,踏世而来。
没想到,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倾月像听不明白他的话,什么封印,什么凤凰火,什么死咒,她通通听不进去。
她现下只关心一个问题:“凌渊他能不能醒过来?”
雪凰眉头微皱,似乎见面的每个人都问了他同样的问题。
目光落在那张俊脸上,他心生羡慕。
即便此刻昏睡着,世上竟还能有如此多人关心着,想来一定很幸福吧?
雪凰眸光忽明忽灭,转而想到自己,虽从远古的混沌时代便已降生,可漫漫岁月长河之中,真正关心过他的从始至终也只有凌千霜一人罢了。
回想近二十年的封印时光,只身一人在黑暗中浮浮沉沉,孑然一身,孤单难言,但他抱守着回忆,心揣着期冀,这日子便不再难捱。
他想着,有朝一日重现天日,他便又能见到他了。
可如今,他受那抹熟悉气息感召,冲破封印而来,却发现那给过他唯一关怀的人,竟已魂飞魄散了。
似乎一切又回归到了远古的混沌时代,他依旧是一个人。可似乎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没了那人,茫茫天地,竟再无他的容身之所。
白睫微颤,心神已定。
也罢,这是他唯一的血脉,若能换凌渊苏醒,相信凌千霜也不会怪罪于他。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是要将凌千霜交托的事办好,他要确保这位姑娘安然无虞。
“你先行调养,待你无碍后,他定会苏醒。”
倾月偏头看他,双眸中盛满盈盈水光,雪凰伸出手在她眼角刮了一下,清泪倏然滑落,滴入他的掌心。
那一滴浅淡又湿润的痕迹,烫得雪凰握紧了手。
倾月刚刚经历一场生死大劫,全凭雪凰冲破封印时残留在她魂魄中的力量才能如此快速醒转过来。她现下心中情绪纷乱,守着凌渊不久后又沉沉昏睡过去。
可即便如此,她紧握着凌渊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
夜渐渐深了,叶知非命人在外间支了张床铺,他睡在屋内以免发生突发状况照应不及。
半夜里倾月醒来了两次,每次都是不认人的模样,直接冲出来就找人打架对招。
叶知非叫苦连连,睡都睡不踏实,生怕倾月突然杀出来给他一记杀招,那他就呜呼哀哉了。
翌日,叶知非眼下挂着两坨乌青,对棘游道:“今夜你来守着。”
棘游心情不好,张口就怼:“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这话果然不假。凌渊才倒下不过一天,你就坚持不住了?”
莫名奇妙被降了辈分,叶知非怒气冲天。
偏生一张口就打了个哈欠,让他叉腰的气势都弱了一大截。
他无力地垮下肩,挂在温清风身上,道:“倾月一言不合就要揍我,我都没办法睡个安稳觉。你好歹是她的灵兽,就算被她揍一下也不会死,所以还是你来守着吧。”
棘游冷哼一声,青灰色竖瞳眯成一条危险的缝,但到底没有拒绝。
叶知非左瞄右瞄,处处没见那抹白色身影,他把手挡在唇边,悄声问:“那位人呢?”
“不知道。”棘游没好气地扔下一句,转身走进内间,就见那位正坐在床边望着凌渊出神。
自昨日的那番交谈过后,他们两个还没碰过面。
这会儿见了,棘游心底的怒气已经褪尽,他走过去,道:“你别看了,再看人也一时三刻醒不过来,去歇息会儿吧。”
雪凰转过头来,淡淡道:“你说得对。”
棘游挑眉,反问:“老子说了那么多句真理名言,你说哪句?”
雪凰道:“全部。”
棘游:“……”
他认为雪凰大概是一个人待久了,脑子会不好使,说话也会前言不搭后语的,没往心里去。
结果又听那道清冷的声音响起:“虽然不解厉绝为何执着于我,但你说得对。千霜为我而死,我该还他一份人情。”
棘游猛然朝他看过去:“你什么意思?”
雪凰却不言语,只是那双清冷的眼睛里低垂下去时已全然没了光彩。
棘游涩声道:“我昨天说的都是胡话,你莫要往心里去。千霜拼死也要将你封印,隐匿你的踪迹,自然有他的道理。”
雪凰闭了闭眼,这些都不重要了。
又过了两日,倾月的情况在逐渐好转,再没出现过灵力冲撞不受控的情况,体内再生的血液也全然没有醉魇的余毒,每日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与此同时,她逐渐忆起了全部的事情。
那道禁锢了有关凌渊一切记忆的封印消失了,她找回了有关他们的一切前尘。
可凌渊的时光,像就此定格在了那座地宫中。
火红的发丝,紧蹙的眉头,微抿的唇线……一如当日那般模样。
又一场大雪过后,伏羲谷里大街小巷响起了鞭炮声,今夜便是除夕了。
倾月拿着浸湿的巾帕为凌渊洁面,浅笑道:“大雪下了一|夜,将梅林里的许多枝子都压折了。你躺了这么久,也该醒来活动活动,是不是?”
瞧他嘴唇有点发干,倾月凑过去,在他唇上舔了几下,又继续道:“辞旧岁,迎新春,这是规矩,你也不要摆什么少尊架子,赶紧醒来陪倾尘小白放鞭炮去。”
拉着他的手说了许久的话,倾月才退出房间。
门外,一片白皑皑的世界里,银发白袍的人都像是要与环境融为一体了。
“雪凰。”倾月走过去,道:“在想什么竟这样出神?”
如冰似雪的眼眸转过来看她,雪凰清冷的声音里难得带了丝温情:“你很爱他。”
倾月浅笑,弯下|身捧起一团雪,揉了揉捏成了一个小小的白团,及腰白发落在雪地里,沾了几粒冰晶。
雪凰的声音又在头顶上响起:“如果他很久都不能醒过来,你待如何?”
倾月继续滚着雪团,头也未抬,问道:“很久是多久?”
雪凰一怔,他也不知道多久才算久,在他漫长的岁月里,似乎对时光没有过多大概念。
他沉吟片刻,说道:“……二十年吧。”
倾月莞尔,偏头看过来:“那就等他二十年。”
雪凰又问:“若二十年后,你发现他再也不能醒来,又该如何?”
倾月手中一顿,然后沉默地起身,将雪团捧在手中,认真地看向雪凰:“我会继续好好生活。”
这是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既然爱他,不该陪他一起去死吗?”雪凰垂下眼睫,伸手摸了下她掌心中的雪团,触手凉凉的。
倾月反手将那团雪球放到他手中,道:“他拼尽全力换我这条薄命,我白白死去,岂不是轻薄了他的赤忱?”
她离开后,雪凰独自捧着那个白团站了良久,直到掌心中尽是一滩雪水,他才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