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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君妻,席不暖君床”。至于继唐之后的五代“花间派”词人,对妇
人自述更是身行力践、不遗余力。
寇公是北宋人,不属于“花间派”,但北宋却与“花间派”风行
一时的年代相距不远,在寇公所存不多的几首词中,依稀可闻“花间”
遗音,尤以此篇《踏莎行》最为突出。尽管李、杜、白诸公写过一些
代入感极强的妇人自述诗,但若是有人当着他们的面取笑他们好为“妇
人语”,估计这些诗坛骄子们的自尊心肯定受不了,将“妇人语”这
一评价当成平生的一大折辱与不快。寇準的后辈——宋仁宗时的宰相
晏殊似乎就曾面临过这样的尴尬,以致晏殊之子晏几道不得不郑重其
事地向人辩称道:“先公平日小词虽多,未尝作妇人语也。”
且别说作“妇人词”,身为相国而热衷于创作小词,即使是在极
尽风流、浪漫之致的宋代,仍然给人以一种异样之感。王安石就曾质
疑过晏殊:“为相而作小词,可乎?”天地良心,王安石说这话并不
是有意跟晏殊过不去,或是跟小词过不去。王安石也是当过宰相的人,
也写过小词。他对晏殊的质疑,并非出自“只许安石放火,不许晏殊
点灯”的心态。也许王安石也在质疑自己:业余时间写些小词消遣,
这要是传出去,不会影响人们对我的看法吧?
由此可见小词的地位,比之文章与诗歌,何止是被甩掉了几条大
街。魏文帝曾经有言:“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一个
帝王都对文章如此看重,从上而下,又岂敢轻视呢?至于诗歌,从《诗
经》到《楚辞》,再到后来的唐诗,光同日月,一直是国人的骄傲。
王安石虽觉得为相而作小词几近不务正道,有点儿心虚,有点儿难为
情,却并不因此废词不作。词体的吸引力与诱惑力实在太强大了,连
宰相也不能抗拒。
孟子云:“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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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意思是,要了解一个人,那就不但要颂其诗,读其书,还要了解他
所处的时世。然而孟子没想到,后世还会出现“词”这种文体。孟子
的那句话其实可以稍作修改:颂其诗,读其书,观其词,不知其人可
乎?是的,欲知其人,除了颂其书,读其书,还需观其词。
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评寇準《江南春》词云:“观此语意,
疑若优柔无断者;至其端委庙堂,决澶渊之策,其气锐然,奋仁者之
勇,全与此诗意不相类。盖人之难知也如此!”
这段话是说,如果没有读到寇準所写的词,我们对寇準的了解会
不会失于片面呢?原来他竟是这样的一个人。在朝堂上闪耀才智、明
断国策、有仁有勇、锐不可当;在生活中却是情思细腻,甚至让人以
为他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呢!我得承认,我倒没有看出寇公有优柔寡断
的倾向。然而,情思细腻应当是后世读者对此形成的共识。想不到啊
想不到,寇公竟是一位柔情如水的宰相。更想不到的是,他不但柔情
似水,且能把这一腔柔情托以妇人之语。与《江南春》相比,《踏莎
行》的女性化色彩尤为突出。他是怎样写出来的呢?
十分春色已凋残了九分,又到了和春天说再见的时候。今春新来
的雏莺总在枝上欢快地啼叫,不知是从何时起,那娇嫩的清音变得成
熟了,有了一种沧桑的意味。很久没有关心过外面的世界了。拉起帘
儿,早已不见雏莺的稚颜,浓绿的树荫间,懒洋洋地掠过了几只羽翼
丰满的莺燕。这么快,春光已老,连莺燕们也都老去了,叫得无精打
采,似已感觉不到生活的乐趣。
拉起帘儿,还看到了满地的落红与树头的青梅。青梅的花期显然
已经过去了,可是青梅却并不悲伤,结成一簇簇青果,炫耀着上天对
自己的优待与厚赐。悲伤的应当是满地的落红吧。怒放过,燃烧过,
终究是一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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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心情,也与满地的落红相似。她甚至有些嫉妒那些青梅,它
们虽已韶华不再,却毕竟结成了果。哪怕只是些小小的、仍然青涩的
果实,却使得短暂的生命有了寄托。而她的感情,却没有结果。谁能
回答她,她的青春还剩有几何?谁能回答她,在历经失望之后,她能
否得到希望的垂顾?
她是一个被遗忘了的女子,却过着看似优雅奢华的生活。画堂听
雨,云屏添香,只可惜,从来都是只身孑影。那些羡慕她的人们如能
探知她内心的落寞,会不会惊呼上当受骗呢?优雅奢华是一座金玉其
外的囚笼,纵能骗过世人的眼目,却骗不过她切身的感受。
透过蒙蒙细雨、缕缕残香,她让自己又一次浸润在旧日的气息里。
那时候,她并非像此时一样忧伤寂寞。曾经有一个人,与她两心映同。
也曾怒放,也曾燃烧,就像落花在坠地之前为了春天而毫无保留地付
出。落花最终还是失去了春天,他留予她的,亦只有失落的情意。
那些未曾实现的密约,似乎已作为永久的秘密长眠于地,杳杳离
情也变得漫漫无期。然而,就像无数个或被抛弃,或因命运作梗而阴
差阳错的痴情女子一样,未得实信,终不死心,她将回忆作为了生活
的必需品,对时间的沙漏所标注的每一个具体的日子,反倒木然不觉。
木然不觉,也不尽然吧。若真是木然不觉,她就感知不到春色将
阑,感知不到莺声渐老,感知不到红英落尽,感知不到穿肠蚀骨的寂
静。然而,又能如何呢?三春虚度,用尽一生,菱花镜中从来不见俪
影成双。随着时光的逝去,她越来越怕与菱花镜相对了,她怕见到镜
中自己枯槁的容颜,彻底摧毁心底微弱的希望。是的,他说过,他会
回来找她。但他要找的,应当是焕发出青春光彩的她。若她已经变老
变丑,即使有朝一日,他带着昔日的热情回来,他可会接受她的改变?
为此,她总是尽可能地远离那面真实的菱花镜。即使遥遥望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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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也会一阵惊痛,因为镜台的寂寞更胜于她。菱花镜积满了灰尘,
莫不是和她一样痴心不悔,犹在等着一个赏识它的人,等着那只珍惜
它的手,为其拭尽岁月风尘,令其明丽如初。
她有没有等到呢?倚楼无语,意夺魂销;望断长空,愁心欲碎。
全天下的孤绝凄凉与万古空旷仿佛是在由她一人承担,回应她的,只
有斜阳底下随风起伏的无尽芳草。
“菱花尘满慵将照”,这是本篇《踏莎行》中最为明显的“妇人
语”,只可能是妇人自语。因为唐诗宋词中所有描写男子相思的作品,
都不会将菱花镜与之联系到一起。这样的男子也未免太脂粉气了,男
子欲诉相思之苦,纵使想不出花样翻新的好法子,再怎么也不会跑到
菱花镜前顾影自怜。假如真的这么做了,古代人会觉得毛骨悚然,至
于现代人嘛,则会不胜鄙夷地骂声“心理变态”。
狄更斯的小说《远大前程》中,有个名叫郝薇香的富家女,被人
骗婚,且在新婚之日才发现新郎已逃之夭夭。郝薇香受此刺激,引发
了一系列的古怪行为。比如说,让宅邸中所有的时钟指针都停滞在预
定举行婚礼的时间。又比如,数十年如一日地身披婚纱,从此不再迈
出家门一步。再比如,仍旧保留着当年的结婚蛋糕,尽管那已成为老
鼠们的美食。书中还有这样一个情节:“郝薇香小姐对着桌子上的镜
子俯视她的衣服,而后,照了照本人的脸。”对于第一次进入郝府的
小男孩儿匹普来说,眼前的一切“很生疏,很新颖,也太悲凉了”。
“菱花尘满慵将照”,这也适合于郝薇香小姐。一个绝望地想要
把幸福定格在婚礼的倒计时,身披婚纱却永不可能成为新娘的老姑娘,
纵然在紧闭的窗帘下刻意过着与世隔绝、与时隔绝的生活,但她真的
可以借此逃脱时光的掠夺、流年的侵蚀吗?镜子不会说谎。镜子将告
诉她,她不但失去了爱情,也在日积月累地失去青春,失去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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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中写男子的相思,若论入骨三分,莫过于柳永的“衣带渐宽
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然而男子的天空终究是宽广的,无论在
感情上怎样失意,总会有别的事物来分散他的伤心。儿女之情,对古
代的男子而言,从来都是人生中的一段插曲而不是主旋律。而女子则
不然。古代女子的生活空间太过狭小,对女子而言,一段感情就是一
生一世。而人生中若是缺少了感情这根主心骨,她就会心田荒芜,菱
花尘满却懒得一顾。
这就是诗人词客们好为“妇人语”的原因之一。并非男子的相思
缺乏感染力,而是设身处地,置之于那年那月、那时那人的社会背景,
男子的相思,终不如女子的相思那样回肠九曲、动人心弦。张九龄在
《感遇》诗中写道:
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
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
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
运命唯所遇,循环不可寻。
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
江南丹橘,可比作思妇之心,品佳貌妍,经冬犹绿,奈何阻挠重
重,竟与嘉客无缘。而寇公此词中更有“密约沉沉”四字,既系密约,
显然是不能公开的恋情。此种恋情,需要避人耳目,其持续的难度与
心中的煎熬可谓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如此看来,寇公到底想要表达何意呢?是以妇人之语道出自由恋
爱的不易,还是以妇人之语对自由恋爱进行预警教育?这当然不是寇
公的本心。寇公的本心,应是有所借指,以思妇的形象喻示对理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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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贞,以春色凋零感叹壮年之匆促。在感情世界,如寇公这样的政治
人物自不会过于沉迷以致不能自拔,但在追求理想与事业的征途中,
他所遭遇的挫折失望与《踏莎行》中的思妇却大有相似相通之处。从
这个意义上来说,寇公即思妇,思妇即寇公。《踏莎行》既是妇人之
语,亦是寇公自拟。
密约沉沉,离情杳杳。只要坚持自己认定的方向,纵使失败了,
那也虽败犹荣。在某些时候,在许多时候,你与我,都需要一意孤行
的勇气,证明我们不曾懦弱,不曾退缩。
“为相而作小词,可乎?”假如寇準遇见王安石,对这个问题,
他会如何回答呢?
最聪明的做法是,跟王安石交换一下彼此的词作。在读完彼此的
作品后,两位宰相相视而笑,“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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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莎行
二社良辰,千秋庭院。翩翩又见新来燕。凤凰巢稳许为邻,潇湘
烟暝来何晚。
乱入红楼,低飞绿岸。画梁时拂歌尘散。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
恩重珠帘卷。
又一篇《踏莎行》,却是另一个作者,不像寇公一样声名远扬。
在上篇《踏莎行》中我曾说过,词体的吸引力与诱惑力实在太强大了,
连宰相也不能抗拒。细细数来,北宋宰相以词传世绝非偶然现象。王
安石写词,晏殊写词,寇準写词。而陈尧佐,也有词为证。
“陈尧佐,他真的也是一个宰相啊?这个名字我怎么闻所未闻?”
读者们也许会随之泛起疑问。
不必紧张,不知道他的名字并不意味着你孤陋寡闻。其实,笔者
虽在多年前就曾读到过这首《踏莎行》,很喜欢这首词,却总是记不
住作者的名字。因为在《全宋词》中,这位作者只为我们留下了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