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六年,正月十六日,元宵刚过,春寒料峭。
楮知忆将第一次搭火车去凤歧城去见她从来不曾见过的父亲。
自出生时克死了母亲,楮知忆就被父亲扔出家门,由外公带回乡下抚养。这是十七年来父亲第一次来信,为的还是母亲生前与人结下的婚约。
父亲在信里说,她母亲为她结下一门娃娃亲,如今男方已成年,正是娶妻时,他希望她能去凤歧城结亲。
身为教育委员会副主任的父亲用词激慨“百里夫人心念旧恩,重情重义,不顾地位悬殊,仍躬亲来聘,许少帅夫人之位。这些年某不尽父职难以父命,既是青青遗愿,还望你成全。”
言语之中将这些年对楮知忆不理不睬的原因都归于他对她生母的爱。
楮知忆对于少帅夫人之位并不感兴趣,但凤歧城还是要去的,只不过她不是去成亲,而是去解除婚约,还有带母亲的尸骸回麓山。
“知忆,小知忆。”
黄包车还没有到火车站,就被一辆马车给拦住了,胖乎乎的保长拉住楮知忆的手,绿豆眼里挤出几滴眼泪:“小知忆,这回你可得帮帮你黄叔啊。”
楮知忆仰头看着黄叔保,神情微讶:“黄叔,我要进城几天,昨天请过假了。”
“死了个人,惊动桑国人了。”
一句话,楮知忆便明白了轻重,立刻跟着黄叔保上了马车。
外公是以前的仵作,早前靠着这门手艺在警察厅帮忙验尸养活楮知忆,这些年外公年老眼花了,警察厅验尸的差事便落在了楮知忆的身上。
楮知忆虽然年轻,但自幼被外公带着验尸,言传身教,又爱钻研,验尸手段更不在外公之下。
但麓山自被桑国人占领后,国人生死也就随意了很多,往往人死后不问只埋。所以楮知忆跟保长请假,一请就准。
“死的,是桑国人吧。”路上,楮知忆冷静地问。
如今麓山小城,只有桑国人的死活方才受人重视。
“不是,就是村里洋教堂的那个教书先生刘师。”黄叔保抹着眼泪,“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凑巧,森大佐刚来洋学堂听讲,那刘师就死了。”
刘师纵然不是桑国人,也是于桑国人顶重要的人。
这话楮知忆却不再说,只心里疑云渐重。
尸体停在麓山祠堂,进门的时候黄叔保拉住她小声地叮嘱:“桑国人杀人不眨眼,要小心说话。”
“好。”楮知忆点点头,仍不多话。
麓山祠堂大堂上支了张大案,案上躺着一具脸色乌青的尸体,一名身穿黄色咔叽布桑国军服的年轻军官四平八稳地坐在大案一旁。
天井里八名戴着垂布军帽的桑国兵和十名伪军持枪而立,他们的面前是被串绑一起的村民和孩子。楮知忆一眼就认出那是在洋学堂上学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
“小忆,小忆,刘老师真的不是我们杀的,和我们没有关系啊。”
“小忆姐姐,救救我们,刘老师不是我们害死的,呜呜……”
看到楮知忆进来,大人孩子哭成了一团。
楮知忆心里一涩,攥了攥拳头,东旭的土地如今却由异类横行。
森大佐扫了眼楮知忆,脸色阴沉地看向黄叔保,冷笑:“这就是你说的宋慈转世?”
这位森大佐显然很明白宋慈的来历。
黄叔保擦了擦额头涔涔而下的冷汗,不停地鞠躬:“是是,皇军大人,小忆虽然年轻,但验尸很,很准,很准。”
楮知忆脊背挺直,淡淡提醒道:“森大佐,黄叔,死亡时间越久,越不容易验出死因。”
森大佐森然地看着楮知忆,忽然笑了:“小姑娘,这要验不出死因……”一指院中的村民,“他们,就都是凶手。”
楮知忆垂眸淡道:“尸体会告诉我们答案。”
“那就开始吧。”森段天站起身,“让我见识见识宋慈之风。”
楮知忆只当听不出他语中的嘲讽,将行李放到廊柱后,走上大堂,来到放尸体的大案前。
院中的哭喊声立刻静止,所有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细细地盯牢楮知忆地一举一动。
森段天指着她一身素白的宽袖袄裙,扬了扬眉:“就这样验尸?”
楮知忆的手已经摸上了尸体的胳膊,抬头望向森段天,淡道:“此等小案,不必尸解,脏不了衣裳。”侧头看向黄叔保,“有劳黄叔记一下,中毒身亡。”
没有验尸官在场,只能劳动熟人。
黄叔保没有记录经验,有些犯难,一名伪军立刻走上前来:“局长,我可代笔。”
“好好,你来记,你来记。”黄叔保连忙见机招呼他上。
如此会看风使舵,八面玲珑之人在乡间并不多见,楮知忆不由多看了一眼。
抬头一瞥,却是一张其貌不扬的脸,姜黄的脸上挂着两撇小胡子,细长的眼眸透着一股子精明。
明明身量颇高,但为了不比黄叔保高一头,刻意地弯了腰,极具趋炎附势之态。
楮知忆的目光从他那身黑扣蓝布的制服上扫过,转头边查边道:“死亡时间一小时到两小时之内,有尸僵。”
森大佐当即冷笑:“尸僵一般出现在死亡后一到三小时,宋小姐,你可错了。”
“两小时前我与刘师在村头豆腐摊相遇,那时刘师与我温言道别,并非诈尸。再者,鄙性楮,非宋。”楮知忆眸光颇淡,问,“可继续么?”
森段天脸色微变,仍秉足了气势,道:“验!”
楮知忆自袖袋中取出一只小布包,摊开放在大案上,露出里面四把大小不一的手术刀和一只小镊子,阳光下铮亮耀眼。
森段天赞了一句:“很漂亮的手术刀。”
“教堂牧师所赠。”楮知忆简洁地回答。
灵秀的小刀,利落地划开尸体的衣裤,又分别在尸体脖颈、腹,腿,脚处划开一道口子,淡道:“口腔粘膜出血,周身血液黑稠,系中毒身亡。”
森段天不再发问,只静静地跟着看,只余记录的伪军笔声沙沙。
楮知忆下褪下尸体鞋袜,指着红肿微溃的脚踝,扬头看向森段天,一双明眸恍若星辰:“这便是致命伤。”
森段天低头看了过去,只见那溃烂的伤处有两枚细细的口子,眸光一冷,森然问:“你是想说刘师为毒蛇咬伤至死。”
楮知忆取出一方手帕,沾了沾尸体流出来的血,递给森段天:“皇军医学昌明,是否系毒蛇致死,一验便知。”
森段天立刻叫过一名桑军用桑语吩咐几句,待那人走后,抬头看向楮知忆道:“若非毒蛇咬死,你与那些人,就都是凶手。”
楮知忆笑了笑,笃定道:“必为毒蛇之毒。”
她一向清冷,自进祠堂以来更是不曾言笑,此时一笑,仿若三春暖阳明媚了天下。
半小时候后,楮知忆被黄叔保亲自送到火车。
“好孩子,叔今天谢谢你。”黄叔保将一只小布包塞到她手心里。
楮知忆掌心一沉,立刻明白是何物。忙将布包推回黄叔保掌心:“黄叔,这本是份内事。”
“这不是叔一个人的心意,是咱们麓山老少的一点心意。”黄叔保握紧了她的手,绿豆眼有些泛红,“出门在外,身上有钱方便。山高路远的,真要出了什么事叔也帮不到你,自己机灵着拿钱打点,别让你外公操心。”
最后一句楮知忆听进去了,外公年迈确实不该让他操心。
楮知忆不再推辞,将小布袋塞进袖袋里,
火车进站了,拥挤的人群中闪过一道穿着黑色学生服的身影,楮知忆眸色一紧,犹豫片刻,还是对黄叔保道:“黄叔,麓山南峰是天堑,适合颐养天年。”
麓山附近并无医院,桑国人来回半小时就拿到了化验结果,可见在麓山附近有桑军医学基地。但那些人不亲自到祠堂勘察,可见行事极密。
凡事不能对人言的,必是坏事。楮知忆不想老实了一辈子的黄叔保最后成了桑国人残害村民的帮凶。
黄叔保胖乎乎的脸上露出一抹艰涩的笑意:“小忆啊,叔不比你外公,上有老下有小,叔可以去南峰养老,你的弟弟妹妹们怎么办。”
孩子们尚未涉世,他不甘愿他们一生无为。
楮知忆明白,不再执着,同黄叔保道了珍重后便上了火车。
上了火车,她没有去自己的车厢,而是直接去了最后一节车厢的防护栏上站着。
隆隆的火车带起一阵阵寒风,冻得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可是整整站了半个小时,预想中的人还没有出现。
楮知忆咬了咬有冻得有些发白嘴唇,有些不甘心,应该不可能料错的。
那人心思极细,在这里逃跑是最周全的办法。哪怕森大佐反应过来刘师并非被毒蛇咬死,要追查凶手也无法追查到他。
“在等我么?”
身后响起一道低沉戏谑的声音。
同时防护拦的铁皮往下一沉,楮知忆回过头时眼前已经多了一道挺拔傲然的身影。
来人身量极高,楮知忆平视过去,刚好看到学生服上第二枚衣扣处,黑扣黑线,严丝合缝,只是那线与扣贴的极不真实。
“果然是你。”楮知忆抬头,便撞见了一张潋滟妖娆的脸。
五官精致瑰丽,一双大大的丹凤眼眼尾横飞极尽魅惑,眼眸却黑若曜石似乎暗夜中的浩瀚星辰。肌肤白皙剔透,如羊脂白玉,晶莹无暇。只那一道剑眉入鬓,煞气逼人,令这张雌雄莫辩的脸看起来英气逼人。
“这是本来面目?”
祠堂里是个黄脸山羊胡的伪军,现在又换了张美到无可挑剔的脸,楮知忆忍不住抬手去摸他的下巴。
听说以前宫里有御医会做人皮面具,她倒要见识见识。
“就是本来面目,如何?”男人轻松地截住了来到眼前的皓腕,低沉的声音落在她耳边,极挑逗地勾了住那精致的耳垂,“冷风里等这么久,就是为了投怀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