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徐瑾2018-10-17 15:253,502

  01

  爱情从来都是一个谜,即使对于伟大的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亦是如此。

  这位出生于1927年的哥伦比亚前记者可谓作家中的作家,大师中的大师。他的魔幻现实主义写作影响了世界,中国80年代崛起的余华、苏童等作家均受惠于他,甚至给莫言写传记的作家曾说“莫言只读了一页《百年孤独》,就兴奋得在房间里直打转转,然后就把这本书放下,开始写自己的小说了”,即使日后莫言名声日隆,也还是把马尔克斯比作“应该远离的灼热的高炉”,坦陈自己这20年来始终在跟马尔克斯搏斗。

  谈文学成就,未能免俗一点就是诺贝尔文学奖。诺奖往往被视为对德高望重者的青年时代才华的致敬,而文学标准并不像其他领域那么高下分明,其中不少作家未必够资格,而够资格的也未必在其中,不少作家得奖之后也走过创作顶峰,比如马尔克斯在以《百年孤独》登榜之后三年,在他58岁那年出版了《霍乱时期的爱情》——在国外据说拥趸无数,首印量是《百年孤独》的150倍,在中国却堪称寂寞,或是少了诺奖的荣膺,多了传统的束缚。

  这是马尔克斯的另一面,和《百年孤独》一样重要的另一面。马尔克斯甚至表示《霍乱时期的爱情》是他最好的作品,是发自内心的创作。他走下魔幻的神坛,步入日常的人心,不过谁知道呢,人心或许比想象更离奇呢?在主人公的悲欢爱欲背后,时代背景清晰浮现,比起“先是从西班牙的统治中去的独立,而后又废除了奴隶制,这些都加速了贵族的衰落”的诸多城市变迁,人的命运显然更为幽微曲折。

  换而言之,没有《百年孤独》,也就没有《霍乱时期的爱情》,然而它们又如此截然不同,堪比两生花,一本炙热而玄幻,有如天马行空,宏大而汪洋恣肆,一本则舒缓而沉静,有如灵行水面,琐碎而暗涌万千。毫无疑问,《霍乱时期的爱情》是一本爱情小说,甚至是一本古典的、太古典的爱情小说,“一切都是严肃的,有分寸的”。

  02

  这是一个传统的爱情故事,甚至还有一个略显老套的开始。

  18岁的电报员阿里萨,私生子,身材消瘦而性格内向,过着纯洁而欢乐的日子——直到一个下午,他奉命去给一个叫洛伦索达萨的人送一封电报。在福音花园最古老的房子中,他除了找到洛伦索达萨,还邂逅了他正在朗读的女儿费尔明娜。两人偶然的一瞥,成为半世纪后仍未结束的惊天动地的爱情的源头,而阿里萨天真的日子也结束了。

  洛伦索达萨不能接受女儿和一个电报员的感情,但是这并非两人爱情的实质阻碍,反而是两人情意升华的契机,“这是爱情之火熊熊燃烧的一年”。久别重逢之后,两人的幸福即在眼前,费尔明娜却在另一次两人邂逅中,瞬间体会了失望的深渊而非爱情的震撼。她自己放弃了这份感情,以一句“忘了吧”,轻轻结束两人关系。

  尽管如此,阿里萨却没有忘记,即使费尔明娜找到了对她以及父亲而言都堪称最好的丈夫——出身高贵、举止温文、受人钦佩的乌尔比诺医生,最为关键的是,连阿里萨也不得不承认,就某种程度而言,医生和他一样深爱着费尔明娜。

  在无数个不眠之夜与煎熬祈祷中,阿里萨始终在等待,等待医生的死去,这一等就是半个世纪——其间费尔明娜生儿育女,阅尽人世,成为受人尊敬的贵妇;而阿里萨也没有闲着,他不仅努力奋斗以期能够配得上费尔明娜的身份,更有数百位女人在暗中慰藉了他对于费尔明娜的渴望。

  直到医生的离去,阿里萨的苦心经营逐步实现,他穷尽一生的准备终于派上用场。最终,他终于有机会对费尔明娜说出在53年7个月零11天以来的日日夜夜,他一直都准备好了的答案,“一生一世”。

  03

  这是一种近乎童话的故事,被拉长的等待更是显得百转千回。

  小说中,阿里萨与622个情人的交往,更是被惊呼为穷尽爱情的各种可能,甚至因此冠之以“最伟大的爱情小说”——这一数字也往往作为宣传噱头为人津津乐道,但抛开数字之外,还有什么?

  从阿里萨与不同情人的交往中,可以看出马尔克斯对于司汤达《乱爱情》以及福楼拜《情感教育》等前辈的致敬。不过按照米兰·昆德拉的定义,浪子有两类,“一类人在所有女人身上寻找他们自己的梦,他们对于女性的主观意念。另一类人则被欲念所驱使,想占有客观女性世界的无尽的多样性”。

  如此,昆德拉笔下有200多位情人的托马斯自然是第二类,而有600多位情人的阿里萨显然是第一类。他所有的激情以及思想,都为费尔明娜所占据。他对于女人如此顺利,其实也在于他内心对于爱情或者说费尔明娜的渴望,“他只要斜着眼睛瞟那么一下,就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到爱情”,而她们,显然感召于他的空洞,以“一个过客似的男人”接纳而抚慰他。

  甚至,阿里萨诸多风流韵事,却又如此隐秘,各种理由也是为了费尔明娜。他一直表现得像是费尔明娜彻头彻尾的丈夫:“肉体上不忠,心灵上却死心塌地,又从不让自己的背叛给她带去痛苦。”——以至于当50多年后,费尔明娜表示自己一次也没有见过他的女人时,阿里萨用没有一丝颤抖的声音回答,“那是因为我为你保留了童贞”。

  有人将这故事简化为三角恋,费尔明娜是书中衔接两位男主角阿里萨与阿尔比诺医生的重要角色,她如此幸运,看似同时得到两种爱情:富于激情的以及安稳妥帖的。但是就这本书而言,阿里萨是一位绝对主角。

  阿里萨的一生,可谓理智的疯狂,堪称“疯人院里的疯子”。他每一句话往往都是当真,却总被误会为玩笑与痴癫,尤其是为了心中的“花冠女神”费尔明娜,他穷尽一切想象与可能,大到力争轮船公司总裁的身份地位,小到轮船上的“总统套餐”,数十年来,都是为了她。

  但是作为他情爱的投射对象,费尔明娜却未必全然能心领神会。晚年的费尔明娜曾对儿媳道出了心里话:“一个世纪前,人们毁掉了我和这个可怜男人的生活,因为我们太年轻;现在,他们又想在我们身上故伎重施,因为我们太老了。”但是,哪有什么“人们”呢,当年只是仅有21岁的费尔明娜做出了放弃的抉择。

  终其一生,阿里萨对于费尔明娜只是一个过去的影子,甚至她丈夫死去之后,阿里萨对于她的追求也显得富于隐蔽的技巧,甚至那些打字机开始的来往书信,往往字斟句酌,在家长式的淳朴文风之下才敢倾诉爱情。

  而对于阿里萨而言,他的一生,好的总是来得太迟。他想买下灯塔,却因为太年轻而没有钱,等有了钱,灯塔却已经国有化;他曾经想出版自己谈论爱情的书,却一直未能出版,等到可以出版的时候,却不得不发现他那一套却又早已经过时;他爱费尔明娜,却在年轻时候无法得到,50多年后,在其精心设计的“爱之旅程”之中,也无法重现昔日旅行的旧貌,无论是茂密的热带雨林还是吃蝴蝶的短吻鳄。

  万幸的是,他最终得到所爱,即使是满脸皱纹的祖父祖母之间的爱,即使从“仿佛完全不受重力的束缚”的小母鹿步态到“老母鹿般的大腿”,这也让人怀疑他近乎良好的愿景。

  04

  当我们谈论爱情的时候,我们在谈论什么?

  马尔克斯的小说中充满了各种马尔克斯式的定义与格言,《霍乱时期的爱情》也不例外。“软弱者永远无法进入爱情的王国,因为那是一个严酷、吝啬的国度”,“爱情首先是一种本能,要么生下来就会,要么永远都不会”,“凡是赤身裸体干的事都是爱”,“灵魂之爱在腰部以上,肉体之爱在腰部以下”,“灾难中的爱情更加伟大而高尚”,“爱情始终都是爱情,只不过距离死亡越近,爱情越浓郁”,“我对死亡感到唯一的痛苦,是没能为爱而死”……

  这部小说马尔克斯显然倾注不少心力,他甚至说自己写完就像“掏空了一般”。其中,他自己的经历自不待言,电报员“连站”发报也有他父母的恋爱影子,而两位老人的爱恋更是源自一则真实新闻:有两位年过80的老人一直隐秘交往,但他们的往事最终被发现,是因为分别度假的他们,却被船工用桨活活打死在游艇上。

  还是不得不回到爱情的定义。马尔克斯曾经这样说,“在我小说的许多地方,都有对爱情的恐惧。我有这样一种印象:爱情小说是一种感觉,这种感觉伴随着恐惧,有些恐惧的时刻不仅在恋爱关系中表现出来,而且在性关系中也是如此”。常识也告诉我们,没有情境来定义一个名词显然偏颇,在这部小说中,“霍乱”是爱情的定语,也是爱情的“隐喻”。

  “女人们躲避着阳光,就像躲避着某种令人不齿的传染病,就连清晨的弥撒中,她们也用纱巾遮着脸。她们的爱情迟缓而艰难,常常被不祥的预兆干扰,生命对她们来说简直也没完没了。”阿里萨的悲剧或者悲壮,就在于他过早就患上了一种类似霍乱症状的病症:爱情,它不仅有和霍乱一样的症状,而且会使得患者乐于受到煎熬。

  毕竟,开篇所谓苦杏仁的气味,总是让人想起爱情受阻后的命运,已经暗中预兆了阿里萨的一生:这更是一本关于人生的小说,一个关于“耽溺”的故事,而短的总是爱情,长的总是人生。

继续阅读:了不起的盖茨比vs虚弱的菲茨杰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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