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爱
是被造成对男人有吸引力的
上主已经安排了它,他们怎么能够
避免上主已经安排了的事情呢
因为上主创造了女人
以便于阿丹可以从她那里获得安慰
阿丹怎么能够从夏娃那里被分开呢
女人是上主的一束光
她并不是世俗所爱的那个
她是有创造力的,而不是被创造的
——波斯诗人鲁米《无题》
01
关于男女爱情,自然是小说的永恒母题,作为当今最受欢迎的流行小说家,村上春树《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再次未能免俗。
村上春树已经成为日本文化乃至现代小说无可取代的主流符号,而他的最大问题,可能就是太流行了,所以除了每年诺奖陪跑之外,他的每本著作市场都非常关心,但高关注度并不等于好评。从近年的作品来看,三卷本小说《1Q84》备受好评,继而出版的《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则被认为有故作玄虚之感,这次村上则拿出了一本短篇小说集,他的上一本小说集可以追溯到十年前的《东京奇谭集》。
熟悉出版的人大多知道,短篇小说是一个危险领域。例如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在伦敦书店打工多年,得出不少一线观察,一方面大众作品的主要读者是女性,“我们常说的大众作品——即最常见,不好也不坏,像高尔斯华绥那种让人唏嘘落泪的作品,通常是女性热衷阅读的。男人要么读他们认为值得一读的小说,要么就选择侦探小说”。另一方面短篇小说则不受欢迎,读者往往主动要求不要短篇小说:“如果你问其中的原因,他们会解释说,熟悉小说中那么多人物的性格太费力,他们只喜欢看那种读完第一章后就没必要再动脑子的书。”
如此情况之下,村上新著不仅是短篇小说,而且主打是男性,结果如何呢?无论市场反应如何,出版方永远会尽力争取版权以及营销,据悉中文版就要价不菲,毕竟,这就是村上,这个名字成就了他,也限制了他。这本书基本维持村上的三星水准与阅读快感,我甚至有点怀疑近年村上写作状态不是最佳。
02
《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全书收录7篇小说,主题都围绕着书名展开。7部小说中,主要视角大都是男性,《山鲁佐德》其实是唯一一部以女性视角展开的叙述(也是我个人非常喜欢的一部)。村上的小说,也引发一些新的讨论,即男性的式微。某种意义上,没有女人的男性,意味着被抛弃的男性,隐含深深的挫败感,“失去一个女人,就是这样。当你失去一个女人时,就好似失去了所有女人。我们也就这样变成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
现代社会的主流是变化和转折,女性解脱束缚,看起来如鱼得水,而男性则在适应社会角色转变方面,艰难转身。原因之一,也在于女性原本的社会身份较男性不重要,抛弃起来成本也较低,而男性社会化程度本来较女性高,投入的时间与精力的沉默成本自然也较大,导致男性在进化方面比较起来有落伍的嫌疑——如果你觉得社会话题关于女性困惑的也不少,可能忽略一个问题,男性不善倾诉的本质掩盖了诸多问题。反观男性友谊在主流文化中如此流行的背后,也隐含了男性对于女性倾诉的无能与无感,西班牙电影阿莫多瓦《对她说》部分展示了这种沉默背后的孤独困境。这点在村上的这本小说里也可以隐秘地看出一些线索,这些男主人公倾诉的对象,要么是男性(比如《独立器官》与《昨天》),要么是接近男性的女性(比如《驾驶我的车》)。
伴随着技术的进步,人类的转变越来越剧烈,而其中男性的焦虑程度似乎大过女性,因为他们在主流位置居多,受到冲击更甚。这焦虑似乎也有基因上的证据,有科学家预测,男性为代表的Y染色体基因数目正在不断减少并可能在未来500万年内完全消失,这进而导致一个不可避免的前景,即男人将消失——当然,后续也有研究表明不同的观点,即虽然Y染色体上的基因正在减少,但是剩下的基因将有更为明显作用,因此不会彻底消失。
“没有女人的男性”背后是失去女性,而这种消失事实上也成为一种社会变化的隐喻,“某一天,你突然变成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这一天的到来,有时连一点点迹象都没有,也没有预感与征兆,没有敲门,没有提醒你的咳嗽,而是唐突地造访到你的跟前。一个转角,你知道自己在那里所拥有的东西,但已无法返回。如果一旦拐过弯,那对你来说,就变成了一个只属于你的世界”。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失去女人的男人们的叙述往往是回忆,甚至是过去已久的回忆,这多少也与现实中微妙的男女情况有关,无论强势与否,女人往往提前掌握一段关系的结局,属于先知先觉,而男人往往呈现出一种后知后觉。这或许源自男性社会定义在于理性与逻辑,而将女性定义于感性与融合。
回忆除了提示后知后觉,也暗示了男性的焦虑与无力感。这点可以对比最近一部电影《Her》。离婚的男主人公西奥多寂寞无比,他爱上一个程序萨曼莎,两人在对话中获得最大满足。不过随着情节的发展,萨曼莎也在升级,她最终坦白有8316位人类交互对象,与其中的641位发生了爱情。她认为自己深爱西奥多,而且这种爱不会因为别人而不同,但最终,系统的升级导致她最终离开人类,留下再度陷入寂寞的西奥多。
从某种意义而言,与外在强势成为对比,男性内在往往没有女性丰富,面对打击变化更为滞后,正如作家马尔克斯曾经说过的一句名言,“更不幸的是,他是个男人,比她更为脆弱”。
总体而言,这种性别概念是过去式的,在面对现代社会转型时候就遭遇各种不适。以此而言,对性别的再定义本来就是对于人性的还原。如果追溯到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爱情观中,人类本来是连体阴阳人,随后分开成为男人女人,导致二者彼此一生不断在寻找失去的另一半。
这种比喻充满灵性,但也意味着日常男性女性的残缺性,而这种不完美性在柏拉图的世界中只有与正确的另一半结合才能弥合。这种模式不乏理想,但缺乏现代性,最终快乐幸福的结尾只是一种概率上的可能,某种程度上无视没有找到另一半以及丢失另一半的过程才是人生的常态与现在进行时。最好的性别是两性合一,这本来就是健全人性的本质。心理学家荣格在分析人的集体无意识时,曾经发现男人的无意识中有女性,女性的无意识中也有男性,二者如果不协调,就会发生碰撞与扭曲,这种纠结在现代社会是常态,指向了现代人的存在。
03
《没有女人的男人们》看似说男人,其实是关于存在的思考,更多是谈论一种存在,即贡献出爱之后与爱消失之后,我们是否还是同一个人,而以其间的变化来感知我们本身的存在。看似谈男女,上述情形在《独立器官》中,表达的最为明显。
主人公渡会也是一个失去女人的男人,“变成没有女人的男人们是非常简单的事情。深爱一个女人,随后,她消失于某处,这就行了”。他本来是一个唐璜式的单身贵族,拥有优渥生活以及专业技能,也潇洒周旋于不同女性之间,最终却因为爱上一位特定的女性,“对我而言,她是个特别的存在。她所拥有的全部资质都朝向一个中心,并紧紧相连。不能一个个抽离来测试与分析孰优孰劣,孰胜孰负。而且正是那个中心里的某些东西强烈地吸引着我。如同强力的吸铁石。那是一种超越理智的东西”。因为爱情,渡会接触了更深一层的人生,他开始思考存在,甚至联系起德国集中营的犹太人来。但他的生活发生逆转,最终导致自我的死亡。
渡会甚至提出一种“独立器官”的理念,“为了编织谎言,所有的女性都天生地装置着类似特别的独立器官的东西。怎样的谎言,在哪里,用什么方式编织,因人而异稍具不同。编织谎言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女性都是面不改色,声不变音。之所以这样,是因为那个时候的她并不是她,而是她身上装置的独立器官随意驱动了起来”。事实上,这不仅仅是女性,男性也是如此,爱往往是独立于人格,我们会无端爱上一个人,也会无端因为不爱而欺骗,当我们受到爱情驱使的时刻,正是独立器官在发挥作用,正如助手眼中的弥留渡会,其实也在独立器官的控制之下,“看上去先生就是个活死人。一个真正的不得不埋于地下,绝食变成木乃伊的人,但由于不能抖落尘世烦恼,不能彻底变成木乃伊,故又爬出地面来。已经魂飞魄散,也没有重新返回的希望。即便是身体器官还在不言放弃地独立驱动着”。
一直能够坦然抽身的渡会,其实只是没有真正深爱过,而这种毁灭性的爱,也是受到“独立器官”的控制而触发,“所谓的爱恋,原本就是那种感觉。变得不能自己掌控自己的理智,感觉到像被非理性的力量所翻弄。感觉上不想失去所爱之人,永远想见所爱之人。如果有一天不能相见,或许就是这个世界灰飞烟灭之日”。这种虐心的爱是爱么?如果按照弗洛姆的说法,这种爱无非是一种自我虐待,或者说是逃避自由,同时无数案例告诉我们,爱情无所谓正道,可以是一种温柔的臣服,也可以是暴烈的献祭,本来就是歧路丛生,但爱是一面镜子,可以透视自我影响与世界万物。
爱的囚徒,确实和集中营的犹太人并无区别。所谓集中营囚徒式的“游走的棺材”,一方面人都被剥夺了原有身份,另一方面也借此反衬原有身份的虚妄之处与转瞬即逝。如果从哲学意义来阅读村上,难免感觉日本人好像理性建构能力远不如其感受性叙事,不过村上的引人叙述以及都市奇幻色彩,使得全书增色不少。
换个角度而言,存在的本质之一如果是直面自己的人性,那么也意味着孤独的绝对性,正如村上自况,“年轻时候的孤独,之后能够重新填满能够再次恢复,但是在某个年龄阶段,孤独就成为近似于‘孤绝’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