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西元前
徐瑾2018-10-17 15:252,785

  夫子有云,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

  那么,为了避免陷入艾略特所谓名词之争,我们是否该先对爱情下个定义呢?中国是公认诗歌的国度,《诗经》是开百代之先的始祖;有黄金应铸相思,根据柏拉图的观点当一个人恋爱时他必然成为诗人。既然100个人就有100个爱情观,那么让我们直接走进爱在西元前先民的爱情世界吧。“郑卫多淫声”,多“男悦女,女惑男”,谈《诗经》中的爱情,自然要从《郑风》谈起。

  《郑风·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蔓(音万):茂盛。(音团):形容露水多。清扬:目以清明为美,扬亦明也。婉:美好。邂逅(音谢后):不期而遇。(音瓤):形容露水多。臧(音脏):好,善。

  “野有蔓草,零露兮”,是标准的起兴,清媚动人的女子,就像滴着点点露珠的绿草一样清新可爱。既暗示了偶遇女子的美丽又表明男子的欣喜,程度与《唐风·绸缪》中的“今宵何幸,见此良人”类似。“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有位美丽的女子,眼睛大而神采飞扬,辞章流丽而婉转,不怪金庸的人名要从此出典。有字在古言多为虚词,“有女如玉”亦然。“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邂逅相遇,与子偕臧”,更多表明该男子快乐的心态。这种欣欣然的自得与陶然不是那些只会苦吟“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后人体会得到的。

  邂逅=偶然+一见钟情,还有比这两个因素更天然具有浪漫气质的意向吗?所以,邂逅是所有浪漫爱情的母题之一。波兰诗人辛波丝卡就如此定义一见钟情,“他们彼此都深信,是瞬间迸发的热情让他们相遇。这样的确定是美丽的,但变幻无常更为美丽”。莎士比亚也说过两个相爱的人谁不是一见钟情呢?爱情在公元前的草原上,是如此自然而热烈。邂逅,相悦,接着就是“与子偕臧”。

  有人说野蛮与文明的差别在于文明要伪装,那么,野蛮就是真诚而野蛮着,文明就是虚伪而文明着,这是事实也是悖论。想到孕育人类生命的自然是本能,所以《诗经》中的爱情表达方式与产生,特别是女子的大胆与热切男子的直率与本真,都不是强调诗贵含蓄的中国后代诗家暧昧的相思诗与矫情的悼亡诗加上猎艳的青楼诗的爱情诗可比。

  张爱玲曾经自称为奥涅尔《大神勃朗》一剧中的地母娘娘而获得信仰,“我也是很愿意相信宗教而不能够相信,如果有这么一天我获得了信仰,大约信的就是奥涅尔《大神勃朗》一剧中的地母娘娘”。地母,她粗鄙而热诚,健康而懒散,才够得上她心中的女神,“‘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的洛神不过是个古装美女,世俗所供的观音不过是古装美女赤了脚,半裸的高大肥硕的希腊石像不过是女运动家,金发的圣母不过是个俏奶妈,当众喂了一千余年的奶”。而这点,对于强调“存天理,灭人伦”的东方是何等弥足珍贵,最可悲的是想培养君子的东方在教条下压制正常人性,最后只有产生更为可恶的虚伪道德家。康有为在做《礼记》注时亦云“夫天生人庇佑情欲。圣人只有顺之而不绝之”,即使基督教的禁欲也是在新约中的加入,《旧约·雅歌》也是一种欣赏的态度。这就是生命力的力量与人性的担当之处。《诗经》中的爱情自然有一种生命力,泼辣而鲜活,动人而自然,是一种更为自然健康的人性。这是最为珍贵的。

  毋庸多加解释,也不需怎么样考证,这篇小诗多半是一篇叙述野合的文章。“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真情炽热如此,怎么能说它没境界,不是一种原始而动人的美呢?邂逅相遇,与子偕臧,古时候的青年男女可以这样,现代版的邂逅确实暌违——比如《向左走,向右走》。也许,文明使我们更加看重过程,远离土地。突然想起《2046》中的台词:虽然有很多只是雾水情缘,不过没关系啦,哪来那么多一生一世。这是回归还是解放?抑或是……

  补记:

  其实,根据笔者原先的机心,因为很懒于写这样无意义的文字,是想恶搞下概念后证明《诗经》中没爱情。但是发现这样因一己之念对不住几千年前的祖先的片刻存念。

  所谓《诗经》好色不淫实在是孔子一个人的意淫而已,按照闻一多先生的考证,《诗经》实在是好色又淫,闻先生说我们应该奇怪的是它为何不是更过分而不是苛求。朋友也友情提供了几个案例,“野有死麇。野有蔓草”,“丘中有麻。桑中。狂童之狂也且”,“未见君子,如调饥”等等,其内涵大家自己琢磨吧。

  瓦西列夫在《情爱论》中把“爱情”定义为:“在传宗接代的本能基础上产生与男女之间的,使人能获得特别强烈的肉体和精神享受的这种综合的(既是生物的,又是社会的)互相倾慕和交往之情。”这点也肯定了爱情的基础在于本能,和叔本华等人见解接近。何况对于文明不高的阶段,自然本能的张力会更为有力。

  换个角度,《诗经》仍旧可以思无邪,就像柏拉图爱情的原意可以指同性之爱一样,这就是先民的坦荡态度,而文明某种程度上只是雕饰。正如《左传》的露骨描写也被李敖等指出,闻一多表示:“认清了《左传》是一部秽史,《诗经》是一部淫诗,我们才能看到春秋时代的真面目。……我们应该惊讶的,倒是《诗经》怎么没有更淫一点!”

  另外还有一种说法,更多是关于人类学意义上的,根据考证与类比,有专家觉得《诗经》上的情诗多为情咒,其实很多提到植物的地方是巫术的表现形式。所谓最得风人深致的《蒹葭》首当其冲。不过,对于这种观点,静候其更多发展证据方是上策。

  还有一篇也很有趣。

  《采葛》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口吻极类女子,但是采葛者亦必女子,难道这可能是我国最早记录的女同性恋者?!也未必完全不可能,先秦礼法最为不羁,对性也最为坦荡,看看《左传》《战国策》等即知。李敖讲的也不少。

  不过,貌似中国对同性恋一向比较宽容,所以记载屡现。现录一段博诸君一哂。齐景公面姣,有一个负责征集羽翮的小臣竟敢向着他注视,面带倾慕。“公怒,将欲杀之。”相国晏婴劝道:“拒欲不道,恶爱不祥。虽使色君,于法不宜杀也。”景公觉着有理,便表示:“恶然乎,若使沐浴,寡人将使抱背。”最后一句似可译为:讨厌!如果他洗过澡,我将让他抱我。

  类比柏拉图写过一首两行的短诗:

  你看着星么,

  我的星星?

  我愿为天空,

  得以无数的眼看你。

  这诗亦为送同性恋爱人的,所谓柏拉图的爱情指的是成年男子爱男童的精神胜于肉体。

  又附记:这篇文章(包括补记)是多年前的游戏之作,供大家一乐。强调一下,闻一多比较受弗洛伊德影响,以前提到关于《诗经》解读也有一些人类学意义上的解读,比如情诗多为情咒,其实很多提到植物的地方是巫术的表现形式;现在《经济人》觉得《诗经》在祭祀方面的意义更多,很可能祭歌的意义更大,不过目前研究挖掘也不够,推荐关注黄奇逸。

继续阅读:失落的时代与重归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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