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闻故乡有人来,离家万里游子泪满衣襟。
不止那敦厚憨实的师兄泪眼婆娑,在场众人无不潸然泪下。
“好啊,好。”那身形磐石木桩般的老师兄,泪中带笑,清泪垂落勾勒出两道白皙泪痕“这呆子总算是有出息了,不枉我当初日-日训斥,夜夜操练。”
顿然无声,天地静谧,几多愁绪弥漫,数分怅然渐长。
轻微的咳嗽声,打破寂静,那排头修士仰面瞧天,略有踌躇。
“我们还是携小师弟寨中说话吧。”那修士不无担忧地言语道“天色将晚,怕是要有妖兽出动。”
众人点头,簇拥着少年,急急往山上行去。
半山腰处,有座木梁山石垒就的半开放式堡垒山寨,数丈高的城墙外围却是斜插着几多照人的火炬。
原本应是烟火跳跃的火炬中央,却镶嵌着数枚火红色的晶体。
“这么奢侈?”少年愕然瞧向那城墙,又砖头看向那数位修士弟子“竟以火属妖兽内核充当照明之物?”
众人虽是蓬头垢面瞧不真切模样,可论年龄,最年轻地也是白余岁老人。
少年乃是故土来客,年龄又极幼,自然成了众人疼爱的晚辈。
或许,这份宠溺中更有几分对故土的魂牵梦萦。
其中又以那敦厚汉子同少年更为相善,见丁小磊发问,他却是浅挂起几分笑意,不以为然地答道。
“此间妖兽极多,杀上几头,取妖兽内核充为燃炬并非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他轻描淡写,好似在说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过这妖兽内核更有其他用途,倘若这几日有妖兽围城,小师弟自然可明白其中妙用。”
闻听此言,少年却是诚惶诚恐,连连摆手。
“前辈,你若与我同辈相交,那可真是折煞我了。”
连师尊老槐头都曾受过他的教诲,若是这般攀谈交往,确是有逾礼规。
少年的到来,令他们有些局促更有数分拘束。
好似被掳走的少年,在深山老林度过十余载野人的生活,骤然遇上过路的商旅队伍。被唤醒的记忆与不堪的现实,成就了极度对立的现实。
这令他们,极其不适应,却又无比感怀。
“开门。”
排头之人朗声高喝,布置着各式阵法的硬木寨门轰隆开启,露出座不大却极为眼熟的小城。
街道,极为清爽。
复行数百步,却瞧见个斜插杏黄旗的三层小楼,刹那间少年仿若置身于那临海小镇上。
那随风猎猎作响的旗帜上竟然也写着“酒中仙”三个大字。
推开门。
内里陈设同老槐头的酒店如出一辙,只是阵法布置的不甚高明,家具也粗陋了不少。
原本应当是玉槐真人所站立的立柜后的高凳上,却是坐着位瓜子脸、斜辫子,身穿粗麻布衫的女人。
“贺老鬼,这个月的米粮又交割来了?”
那女人嗓门极大,撇着个嘴,眼白上翻,乍然瞧去像极了位无比市侩的街坊大妈。
那敦厚的汉子猛然一瞪眼,极为不满地回敬道。
“牧溪仙子,休得这般无礼规,可莫忘了你的身份。”
被称呼为贺老鬼的敦厚汉子梗着嗓子,极为不满地呵斥道。
噗哧,此言既出,却是惹得那女人笑的是花枝乱颤。
“还牧溪仙子呢,老娘如今叫李牧羊。”那女人低下脑袋在酒柜中摘出坛酒来,一步三摇地行过来,拍开封泥,替几人倒上“至于你说言的‘身份’你指的是这家冒牌酒中仙的老板娘呢,还是军中伍长的职务。”
酒,溢出泥土烧制的粗碗,泼洒地满桌皆是。
刺鼻的酸味,直钻入少年鼻腔。
这酒,味如酸醋。莫说同真正的酒中仙里的佳酿相比,便是那凡尘俗世的贩夫走卒所引劣酒也要比这强上数分。
贺老鬼,且气且恼,那脖子通红,口齿结巴地硬撑着。
“你可莫要忘却,你乃是奔雷峰当年的第一仙子,天资极高、容貌花妒,追随者如云,爱慕者似海。”
这贺老鬼一急,说起话来倒也文绉绉地。
“别掉你的书袋子了,还真当你是当年那归元三杰之一的诗杰呢啊?”那女人咬着银牙,目露不屑“在这没有什么仙子、佳人、三杰,有的只有那随时会丧命妖兽口腹中的骨头架子、皮肉袋子。”
贺老鬼被那女人怼得是满面涨红,半晌才从牙齿缝里挤出句话来。
“粗鄙不堪,粗鄙不堪。”
那女人也不在意,咯咯笑着朝着少年抛了个媚眼。
“这位小哥,此次运粮上山,可有不小心遗失的粮食?”那仙子扶着少年肩膀,整个人贴了上来,哪还有半点修道之人的高傲清冷,浑然如个街头叫卖的风尘女子“姐姐我可是数月都无粮酿酒了哦。”
少年微惊,连忙起身,很是惶恐的施礼。
“小子乃是归元峰弟子,见过前辈。”
嗯?
那状似放荡的女人,笑容整个凝在脸上,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又过了五百年了么?”
呐呐而言的话语中,竟满是难以相信,旋即猛然转身,掩面而去。
“唉。”
无人言语,无人笑话,唯有声长叹若利剑似寒刃般割在众人心上。
在这无比绝望的世界中,人性会扭曲成不知何等模样,但当故土来人时,那份同记忆一同埋葬的久违良知羞耻再度浮现时,却会带来刻骨铭心的痛楚。
重伤的绝望之人,唯有靠酒精方能麻痹自己。
而自我放纵,便是麻痹思乡之情的最好烈酒。
“数位前辈,你们为何不趁着十年一次的曜光塔秘境开启之时,折返回宗门呢?”
丁小磊无比困惑的询问道。
咕噜咕噜。
酒盏被握住,辛辣的劣质烈酒如同清水般被他们灌入口中。
一时无言,数豆油灯昏沉。
“咣咣咣。”
锣鼓震天,刺破那静谧无比的夜。
“妖兽来袭,全员集合。”
酒店外,喧嚣声震天。无数脚步嘈杂却又极有节奏地响起。
近千人在急速集合,可并未有太多的人声,唯有阵阵恍若鼓点般的脚步声,敲打在少年的心房上。
“小师弟,你若好奇,且随我来瞧瞧。”
嗯?
那极为默然不语的修士弟子,饮光坛中酒,拉开门栓,汇入那涌动的人流中。
少亮紧紧地跟着数人,而在他身后,却又有位女子不远不近地吊着。
却是先前那位羞愧而走的酒店老板娘。
但见她耷拉着脑袋,半是烟云半清冷的脸颊上挂着半数羞愧、半数茫然。
间或抬头匆匆一瞥,不经意间对上少年眼神,却有如同受惊的小鹿低下头,后退数分。
“真是群奇怪的人。”
跟随着人群,挤上山寨城楼。
此处,早已是人山人海。
首发梯队,预备队,弓弩手,护卫队与急救人员,却是泾渭分明。
这阵型有条不紊,却不似修道之人,更像支久经沙场的浴血军阵。
吼。
城下,数千妖兽呈现半圆阵型,将山寨围得如同铁桶般严实。
斜插在山寨石墙上的数十安放着妖兽内核的火炬散发出刺目华光,将方圆数里内照耀的犹若白昼。
少年定睛细瞧,心中顿感憾然。
山寨,依托着万丈悬崖而建,顺着笔直如刀削的峭壁仰望,可瞧见露出半边脸的皓月。
正前方,密密麻麻的妖兽大军打着响鼻,作势欲攻。
初来时候行的匆忙,这会他才瞧见那满是凹槽的山寨石壁上,尽是点点血渍。
既有妖兽的,也有修士的。
“看来,这妖兽大军不止一次来了。”
少年自言自语道。
“是啊。”侧旁,那酒馆女人试探着前行几步,接过少年话语“隔三差五便有数十只来犯,逢年过节更是数目激增到百余只,这数千大军的围攻,据说五百年才有一次。”
那女人的话语初时极小,好似唯恐少年轻视不搭理自己,可看见丁小磊那和善且充满尊重的眼神,才渐渐放开胆子,语速越发快捷。音调也逐步放大。
倒是身上那股子风尘气,越发稀疏,直至完全消散。
“也是五百年一次的收割?”少年默然不语,微微点头,表达了自己的善意,可心中却是盘算着嘀咕着“这倒同收割村民的频率一致,难不成其中有什么辛秘?”
思索间,妖兽大军已然发起攻击。
首轮-攻势,自然以试探为主。
面对数百羸弱的、以先天、后天实力为主的妖兽,修士大军并未浪费灵力,而是投下巨石檑木,火油箭矢,不大会功夫,便杀光了那数百充当炮灰的先头部队。
扑棱扑棱。
首轮-攻势方尽,未待修士大军缓过神来重新装填投石机、弓弩火油,却闻听见漫天翅膀扇动的声音。
百余只鹏鸟妖兽逆风而行,每只飞行妖兽爪子上都抓着石块木椽。
“隐蔽。”
担任号令的修士鼓荡灵力,声传百里,众多修士纷纷就近寻找遮蔽物。
这首轮-攻势,原本便是互相试探的,充当炮灰的数百妖兽已然尽灭,余者绝非寻常武器能够伤及的。
与其冒着受伤的危险保护那些武备,还不如尽数奉上,任由它们被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