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
月华遍撒,仿若给占地百亩的杂役院批下了层银辉。
深夜,万籁俱静。
千余修士按下云头,在罗大桩的安排下或三五人一间,或七八人一舍,各自安歇。
少年同洪全罗大桩折返杂物房后院的小屋中。
微风徐来,林间翠叶沙沙。
瞧着熟悉的摆设少年心中颇有感慨。
若非那落了层白灰,根本瞧不出此处早无人居住。
掌上油灯,少年枕着左臂,右手驱逐那龙象吐出的丹丸,好奇打量。
两枚丹丸,颜色不同。
一枚碧色,若万里晴空;一枚褚黄,似无垠大地。
“皇天后土,有点意思。”
瞧着氤氲在朦胧烟雾中的丹丸内核,少年心中好奇,这两枚丹丸内核,应当如何使用?
整个吞下去,若浑沦吞枣?
瞧着凯丽是四分之一手掌大小的内丹,少年苦笑摇头。
碾成碎屑,和水吞服?
却是,相当部分丹药是可以碾碎,分次吞服,可此乃内丹啊,若是剖开,怕是其中灵力会尽数涣散至空气中。
该当如何?
昏黄油灯下,丁小磊把玩着丹药,却觉得是倦意袭来,不知不觉中昏沉睡去。
他着实是太累了。
啾啾鸟鸣,曳曳清风。
清晨特有的水珠清香,盈满屋中。
“啊,好梦。”
和衣而睡的少年,伸了个拦腰,鼓去体内灵力,将衣衫体表的脏污涤净。
屋外旷地上。
洪全在打拳,虽是未曾带上丝毫灵力,可那虎虎生风的拳脚仍是带起阵阵雷鸣声响。
罗大桩席地而坐,那本残缺的《安魂曲》已然尽数被他烙在脑中,如今所需做的便是安心冥想,修复神魂。
“安逸啊。”
虫儿在翠绿的草叶上攀爬,露珠折射朝阳,投下斑斓七彩光华。
此前的一年,或者说五十年中,无论是在梦境,还是秘境,少年都忙碌无比,时刻在生死边缘上跳舞,分秒在成败盛衰中挣扎。
如今,陡然闲歇下来,多少有些不适应。
“毕竟是劳碌命啊。”
今晨,这杂役院中却是格外的静谧。
不见袅袅炊烟,也没有鼎沸的人声。
“真是有些奇怪。”少年从怀中摸出象眼龙须,稍稍停顿,却是笑着同二人打招呼“要不要,同去趟小镇?”
浑身热气蒸腾的洪全,咧着嘴,笑着摇头。
“不去,我得赶紧巩固境界。”
这位曾经拒人千里之外,无利不起早的老师兄现如今却显得是格外和善。
罗大桩左眼紧闭,右眼微睁,面色笃定,同样是徐徐摇头。
“不去,我要尽快修补好残破的神魂。”
如若面具般的笑容,已经从他的脸颊上褪去。取而代之的却是无比笃定而真诚的表情。
此两人,变化是翻天覆地的。
少年翻了个白眼,口中嘟囔,脚步懒散,施施然朝着山下行去。
“爱去不去,小爷自个去找乐子。”
丁小磊哼着不知从何处学来的阴阳怪调的歌曲,负着手,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山下行去。
秘境五十年,一梦御帝国。
自打从曜光塔秘境折返,少年的心境却是较以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看清了许多,也看轻了许多。
仙庭不过如此,修道亦是虚妄。
那玄妙飘渺的“道”究竟是个何物。
看不清,看不懂,看不透?
那干脆便看轻就是了。
山路崎岖,两侧郁郁葱葱。
小径落叶缤纷,鲜有脚印,这山路原本便人迹稀少,瞧不见活人,少年倒也不以为然。
山脚小镇,近在眼前。
站在入口处,少年神色愕然。
这还是他记忆中那隔着万里汪-洋,同人间衔接的山脚小镇嘛?
熙熙攘攘的人群消失不见,整齐繁华的建筑破败不堪,便是那“酒中仙”门外斜插的杏黄旗,也被火燎出数块黑点。
小镇,怎么了?
竟然这般清清冷冷,破败成这幅模样。
行走在坑洼不平的石板街道上,路径两侧杂乱的垃圾成堆。这哪还有半点修道之地飘逸仙风,浑然好似座兵匪过境的破落城池。
青石小楼,酒肆,酒中仙。
那熟悉的对联不知被何人撕毁过半,金底牌匾红漆大字的招牌,也沾染了不少黑褐色的鲜血。
数个面黄肌瘦的人儿匆匆而过,满是菜色的脸上不见丁点红润。
“敢问师兄,此地怎么了?”
少年方要踏步进去,瞧见竟有行人路过,下意识地便伸手去拦截。
“妖兵入境,你不逃命别妨碍我们……”
话语未落,那被阻住去路的状若乞丐的家伙抬起头,愕然地瞧了眼面前的少年,竟不由得浑身哆嗦了下。
“丁,丁小磊。”
他大喝一声,却是惊得那数名同伴浑身战栗,赶紧飞奔似的逃窜。
“嗯?”少年抓了抓脑袋,不明就里“这归元上下,玄阳宗门知晓我名字的是不少,可也不至于那么激动吧。”
瞧那数人因惧怕而变得狰狞扭曲的面颊,倒好似少年乃是停小儿夜哭的凶狠鬼怪妖魔。
“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嘛。”
嘀咕着,推开门。
原本透彻明亮的屋内,晦暗不明。
十余盏灵石长明灯,只盏上了三盏,微弱的光线,根本无法照亮诺大的酒肆。
酒中仙,乃是石块砌成,虽有窗洞,可采光不好。
记忆中的酒肆,一杯酒便能卖到数枚灵石,财大气粗的老槐头是从来不会吝啬那数枚灵石的。
屋中的长明灯,那可是成年累月的亮着。
无论白昼还是黑夜。
可,如今却是晦暗不明,毫无生气。
齐到少年脖子的酒肆立柜前,化作人形的妖兽魅影正百无聊赖地开阖着折纸扇。
“来杯酒。”少年径直前行,寻了张桌子,坐下“这店内怎么这般阴暗,毫无人气。”
见生意上门,魅影慢慢吞吞地弯下腰,提溜坛酒上来,且言语着。
“妖兵过境,大家逃命还来不及呢,还来喝酒?”魅影没精打采地嘀咕着“我家主人抗击妖兵,被打成重伤,小店便由我来看管……”
他直起甚至,捧着酒坛杯盏,微眯着眼睛,慢慢吞吞地向丁小磊走来。
“公子?”
魅影精神一振,酒坛松落,眼瞧便要坠在地上,坛破酒洒。
“小心,瞧见我也不至于这般兴奋吧。”少年虽是面有担忧,可仍是打趣着魅影,顺势激射股灵力,稳稳地托住那酒坛杯盏“老槐头怎么了?这妖兵过境又是咋回事?”
魅影搓着手,无比兴奋。
“不急不急,公子先喝酒。”仿若恢复了气力精神的魅影,飞快的倒好酒液,且折返厨下,端出几味冷菜,一一摆在少年跟前“主人并无大碍,只是灵力耗尽,加之受了些伤,如今在宗门圣地疗养。”
听闻只是受伤,并无性命之忧,少年提着的颗心这才落了下去。
“这老槐头,年纪不小了,就别学人家小年轻打打杀杀嘛,养养花种种草,安享天年有何不好。”
少年握着杯盏,将那沁人肺腑的陈酿一饮而尽。
五十年未曾饮此酒了。
杯酒下肚,滚烫的灵力游变四肢躯干,奇经八脉,煞是舒服。
“那这里就是你一个人在看管?”
少年示意魅影坐下讲话,斟上两杯酒,一杯自留,一杯推到魅影跟前。
后者也不推辞,咂了口酒,细品三分,旋即一饮而尽,打了个满足的饱嗝。
“那倒不是,主人将此地托给了玉华师弟,不过他忙,绝少瞧见,基本上是我在守店。”
呃?
乍闻此言,少年面露古怪。
让玉华师叔看店?
要知道这位玉华师叔尚是一介散修时,名曰李鑫阳,可是个嗜酒如命的酒鬼,当年不知盗取了多少次老槐头的酒窖。
让他看管酒肆。
那岂不是让老猫枕咸鱼,猴子看桃林嘛。
吱呀。
门扉洞开,一字眉的李鑫阳,玉华真人面无表情地走进屋子。
剃去络腮胡子,换上了身整洁衣衫的他,还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小影子,替我倒杯酒来。”玉华真人低眉顺目,掸了掸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下意识地叫唤道。
很显然,他未曾瞧见少年。
“师叔。”
少年立起身来,很是亲热恭谨地叫了声。
嗯……咦?
丁小磊?
玉华真人愕然抬头,眼放精光,微微愣神后,紧行数步,扑上前来,给了少年个大大的熊抱。
咯噔咯噔。
骨骼断裂之音传来,疼得丁小磊是龇牙咧嘴。
“师叔,轻点,轻点。”
少年虽是身体坚逾精钢,堪比上品灵宝,可这猝不及防间,唯有丝毫准备。而那玉华真人,更是大喜过望,情急之下根本未曾把握力度。
还好丁小磊有着骷髅身躯和幽冥鬼气,能断骨重生,否则就这一下,便能要了他的性命。
“嘿嘿。”
玉槐真人搓着手,也意识到自己实在是过于热情了,尬笑着放开少年,眼睛忽闪忽闪,似有心事。
少年岂能不知他的想法,边疼得龇牙咧嘴以灵力修复身躯,边不许不慢地言语道。
“她,过的很好。”
“她,没有忘记你。”
“她,真的是个举世罕见的俊俏佳人。”
咯噔咯噔。
几块肋骨复位,痛的少年打住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