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眼前这位脚踏方步,慈眉善目的富贵中年壮汉,少年很难将他同那赤头虎身、鞭尾牛蹄的暗日妖王联系起来。
瞧着这身略显肥大的衣袍,貌似纯良的面庞,丁小磊倒想起了所阅杂书中关于凡人世界那有财无权的的富贵藩王。
唯有他间或眼中投射而出的簇簇精光,方能使的少年醒悟眼前这位憨厚忠实的中年男子正是那掌握万余曜光城妖兽生死,驱使百万秘境妖兽的绝对王者,暗日妖王。
暗日妖王,或者说城主山玺,目光清澈,好似有可照遍人心肺五脏的玄妙神通,但见他主动行上前来,搀着少年衣袖,行至那可并排坐下数人的赤黄雕兽椅前,比邻而坐。
好似久违相逢的忘年交。
本王冒昧,将小友自千里之外召来,一路上车马劳顿,先歇息数日,咱爷俩再好生叙谈。
言语字正腔圆,浑厚的男中音中只带着股令人身心放松的魔力。
丁小磊有些懵,遥望着城中高耸入云的七彩琉璃塔,在夜色中被灯火映照的朦胧而透彻,不由得升起阵阵荒谬感。
杀伐果断,举手投足间可令数万妖兽慷慨赴死的枭雄暗日妖王,竟只是个瞧似人畜无害的中年大叔?
凶名在外,聚集上万悍然妖兽的曜光城,却是座住满了热情好客的人形妖兽的大城?
加之夜间行动,来去无影踪的野外妖兽,被封印的灵兽村民,半人半兽的前辈弟子,以及那堪称海量的灵宝原料以及动辄上万人俑车马的坑洞,少年感觉这方入秘境不过月余,却好似重在人间走了遭的迷糊感。
这曜光塔秘境到底是个何等的地方?
这天地之间到底隐藏了多少秘密?
见丁小磊神游天外,暗日妖王淡然一笑,宠溺之情溢于言表,活脱脱好似位接待了乡村中来,无法适应繁华都市的乡村内侄。
“贤侄,夜深,天寒露重,我们殿内说话。”言毕,征询地望着少年,客气的仿若极为好客却极有教养的饱学之士,旋即他话锋一转,面露些许狡黠,带着同年龄极度不仿的数点俏皮言语道“殿内还有不少小友的同袍师兄弟哦!”
同袍,师兄弟?
少年昏昏沉沉地起身,在暗日妖王地牵引下施施然朝着那座巍峨壮观的正殿行去。
宫殿内,点着不知多少盏长明灯,虽说有各式花纹的华灯铜罩盖着,可抵不过数量太多,却是将那偌大的殿堂内照耀的犹若白昼,不见丝毫暗影。
随着二人脚步迈入,丝竹管乐、击缶钟鸣之声络绎而起,数十位长袖善舞地俏佳人闻乐起舞,端的是歌舞升平、沧海汉篦。
不过是从殿门行至座位上这片刻功夫,少年已然有种乐不思蜀只愿常住常在之感。
缕缕青烟缭绕,香而不腻的气息在金碧辉煌的大殿内弥漫。
此香极为罕见,有静气凝神,驱魔蔽妖的功效。
少年虽是知晓,无论是这屋内吹打弹奏的乐官还是那舞姿翩跹的秀女皆为妖兽所化,却根本嗅不见半点妖魔气息。
咕噜咕。
暗日妖王山玺将少年引至正堂左侧的首位坐下,亲手替其斟酒满盏。
水清洌,酒醇香,加之那绕梁天籁萦于耳畔,桃色粉面佳人共舞,虽是酒未入口,却是人已自醉。
丁小磊年幼命运多舛,一度得需靠偷鸡饮血果腹;入得玄阳宗门后,更是几度生死,历经寒霜,何曾度过这等锦衣玉食、美酒佳肴、歌舞曲乐的日子。
刹那间,沉沦了。
从此长醉不愿醒,甘心只为梦中候。
啪啪。
那暗日妖王山玺双手举至右耳旁侧,轻拍两下,却见那大殿右侧缦帘子挑动,施施然行出数位窈窕佳人。
“欧阳云瑶?”
“焱芸真人?”
“羿乌?”
少年举至嘴边的杯盏却是愕然停滞,满脸诧异。
明明行出时,乃是数人,可立于少年面前时止有四人。
位于末位那佳人仙子,却是在无老村时替自己挡下攻击,以命相报的双马尾辫女孩。
她,也是少年最为愧疚的女孩。
或许稍有三分好感,可其余七分尽是无边的悔意。
“你,没死?”
啪嗒,杯盏落地,水洒厅堂。
“回公子的话,奴家一直都在。”那少女手提群锯,道了声万福。
少年双手抖动,脸上皮肉颤抖。
“小友,本王未曾框你吧,故人相见,当痛饮三百杯。”
丁小磊恍若未闻,颤巍巍地立起身来,一把抓住那女孩的手。
入手冰凉,脸颊却红胜花火。
噗通。
少年站立不稳,却是一头栽下,昏迷不醒。
无边无垠地黑暗在脑中蔓延之前,却是心有芥蒂,似乎少了些啥,好像少了位谁。
旭日高升,更夫低吟浅唱。
丁小磊从睡梦中醒来,身畔两侧各有二位佳人。
“公子醒了?”
“夫君劳顿,今日来登基大殿,需早些起身。”
欧阳云瑶回眸一笑,却是令少年心房颤抖,浑身如雷霆涤过。
“小磊哥哥,真没想到,你竟是当朝太子,昨日你母后领兵来接,我还当你犯了何滔天大罪呢。”
女孩娇羞,艳丽不可方物,低眉顺目,微锁的眉宇间竟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暗痛。
只是这份痛楚,却带着几分小儿女的幸福。
“云瑶妹妹,你无碍吧?”
少年见她双腿发软,却强撑着整理五爪龙袍,珠帘琉冕,不禁出言询问。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屋外,威严却不乏柔情宠溺的女音响起,随着声尖锐的“皇太后摆驾太子青宫”高呼,一位眉宇间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凤仪贵妇行了进来,脸上满是无奈的宠爱。
“皇儿,你气血旺盛,云瑶始承皇恩,自然浑身无力了。”皇太后抿着嘴,强忍笑意,一扫手捧帝袍的欧阳云瑶却是眉关紧缩“该死的奴才,为何不协助太子妃为新帝着装。”
窸窸窣窣,数十位太监宫女诚惶诚恐行了进来,替少年沐浴更衣,而那欧阳云瑶却是无比执拗坚持亲手替少年更换龙袍衣衫。
“我皇家的好儿媳。”皇太后面有喜意,却也不再勉强,只是扭头高声道“新帝即位,册封欧阳云瑶为东宫皇后,母仪四海,大赦天下。”
声声尖锐而充满喜庆的声音遥遥传去。
不日间是四海齐欢,普天同庆,海呼万岁。
余下的日子,是日复一日,每天是吃的龙肝凤髓,批的是朱笔奏折。
数年后,皇子诞生,太后仙去。
眨眼间已然是五十余年后,曾经的翩跹倜傥少年,化作垂垂老矣,须发皆白的迟暮帝王。
这日,曾经的少年,如今的千古一帝,躺在鹅绒棉被中,喘息连连。
大限将至,儿孙绕膝,回顾此生,却是毫无遗憾。
在这位行将就木的一代大帝的圣令下,铮铮史官高声诵读着厚厚的史书。
“嘉炎帝,十九岁即位,执掌庙堂五十三年……”
“东平七王,南伏百越,兴建水利,经营民生……”
“国强民富,万国来朝……”
“名垂青史,彪炳千秋,万古一帝……”
他此生功绩被一一宣读,端的是呕心沥血,苦心经营,四海升平,国泰民安。
此生,无憾。
无憾?
老人微微咳嗽,总觉得缺了些什么,似乎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被遗漏。
“尔等且退,孤独处。”
君王金口,不容违背。
子孙皆去,众臣退散,空荡荡的大明宫中,清冷无比。
“这浩浩人世,却好似黄粱一梦啊。”老者苦笑着,追忆着,却总觉得缺了段记忆,极为重要的记忆“孤,好想再向上苍借寿元五百。”
语落,却见位似曾相识的白衣女子蹁跹而至,面带浅笑。
“五百寿元,真够嘛?”
那女子面露揶揄,神色中有着无尽的讥讽。
“丁小磊,你荣华一生,如今人世寿元将尽,还不愿醒来嘛?”
嗯?
老者盛怒,想要如无数次在庙堂上那般拍桌大喝,却终究提不起半点气力,只得喘息着言道。
“大胆妖女,竟敢直呼朕之本命。”
白衣女子,笑意更甚,笑的是前俯后仰,笑的是泪水四溅。
“你忘了欧阳云瑶、焱芸真人、羿乌了嘛?”
“你忘了对千余半兽半人修士做下的承诺了嘛?”
“你忘了统帅秘境灵兽,屠尽妖兽的誓言了嘛?”
那白衣女子神情落寞,呐呐而言。
“你忘了我雪女了嘛?”
轰隆。
丁小磊只觉得脑中有天雷炸响,无数陌生而又熟悉的人名、声音纷纷泛出。
“秘境中五十年,外界一年,你若再不醒来,便只能同那滞留秘境中的前辈弟子一般,成为半人半兽的妖怪。”
兵戈之音传来,无数侍卫高呼着“抓刺客”涌将进来。
“孤……朕……不,我丁小磊睡了多久了?”
这是个明知故问的问题,可雪女却完全无视那杀气腾腾地兵士,从容不迫地再度答道。
“五十年。”
啊。
怒吼声,从那老迈的身躯中传来,那干瘪的皮肤下蛰伏着的全新生命在奋力搐动着。
“我,要,醒,来……”
哗啦。
镜面碎裂之音响起,无数惶恐的面庞支离破碎,逐渐湮灭直至化作寂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