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煊的伤口渐渐愈合,左手渐渐可以提起一些重物,冯瑞念进来时,就看到他穿着里衣,正在缓缓擦拭一把长剑,锋利的刀刃泛着流光,将喻煊长出胡茬的下巴照得微微泛青。
冯瑞念没好气地将一旁的外袍甩给他,不满道:“喻大将军,你可真真是铁铸的,伤口还没好便这么飘逸洒脱。”
喻煊右手一转,剑尖接住了袍子,开口道:“听说杨风派人来找过吕平?”
冯瑞念点点头:“正是要和你说这件事,前日杨风的人进了吕平的院子,半日后吕平就派人出去查了,想来当晚就知道是我们动的手脚。”
“那又如何?”喻煊将擦得光亮的剑身插入剑鞘,漫不经心道:“吕平定不甘心,只要他和杨风一对峙,定然知道这一切都是我们调拨的,目的就是借刀杀人。”
喻煊走到一旁坐下,俊朗的面容难得露出惬意的神色,“杨风不敢不按照我们说的做,如今他知道了我回来的消息,只要他敢拒绝,我敢操纵吕平,荡平他的羊角岭,如此一来,与其等着被我收拾,还不如先下手为强,除掉吕平,保住自己的命。”
冯瑞念搓了搓手臂,半开玩笑半认真道:“起先陛下重用你的时候,我以为他只是看重你们一起长大的情谊以及晋阳侯的面子,可如今我才知道,你是一柄利剑,可以为陛下攻城略池,也可以在朝堂之上翻云覆雨,难怪太后要除掉你。”
喻喧并不反驳,认真道:“那你呢,此次回朝,太后定会知道你在南边的表现,你倒戈的事实无法隐瞒,你当如何?”
“又能如何?”冯瑞念苦笑道,“既然已经决定效忠陛下,自然没有回头路,祖父和姑母定不会轻饶我,但那又如何,只要这边的事情一解决,姑母的人手便减去大半,届时天子一怒,也只有我能保住冯家,时移世易,只怕那时候,他们已经失去大呼小叫的资格了。”
“好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喻煊轻笑,“你放心,到时若是清洗冯家,我定会在陛下面前为你说几句好话。”
冯瑞念朗声一笑,拱手道:“那我就在此谢过喻将军了。”
吕平在屋中坐立难安,心中将喻煊等人骂了几百遍仍不解气,他万万没想到,喻煊会用黏土充作黄金,难怪自己回来后赈灾的进度丝毫没有减缓,难怪冯瑞念并没有相信自己的话,草草将假尸体运回都城,好一出计中计,可恨自己手段太过浅薄,竟然让喻煊侥幸逃过死劫,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把黄金凑齐,堵住杨风的口。
可是自己哪里来那么多黄金,除非自己挪用赈灾款,可这么一来,只要喻煊动了杀心,自己也是难逃一死。
如今离杨风给的交钱期限还有一天,吕平简直是走投无路,思来想去,不由得万念俱灰,脸色衰败地瘫坐在地上,直道自己活该。
一旁的侍从不由得跟着担惊受怕,情急之下竟然想出了一个法子,赶紧扶起吕平到椅子上坐下,壮着胆子在他耳边低语一番,只见吕平听着听着竟然眼睛发亮,最后,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迫不及待地连连点头,吩咐侍从去做。
侍从没走几步,却被吕平一把拉住,回头一看,昔日高高在上的他居然眼眶充血,面色潮红,低喘着气强压住兴奋道:“你给我记着,这件事成了,咱们就能活着回去享福,这件事栽了,你我都逃不了,千万要慎重!”
侍从的心没来由地一紧,知道这是走投无路了,地应了一声,步履沉重地走了出去。
吕平低低地笑了起来,接着放声大笑,直到笑得喘不过气才收了声,轻咳了一声,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服,神色平静地朝后厢房走去。
“哦?吕大人此番准备真叫喻某受宠若惊啊。”喻煊放下手里的兵书,半倚在床边,懒懒看向吕平,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
吕平紧了紧嗓子,谄笑道:“喻将军也知道,您不在的日子,冯大人一手操持着合城内外大小赈灾事宜,如今赈灾事了,喻将军也平安归来,下官想着,办一场酒席,好好犒劳众人,也给将军洗洗尘去去晦气……此事……冯大人已经同意了,您看如何?”
喻煊垂眸继续看手里的书,并不言语,空气中飘散着躁动和不安,吕平深吸了一口气,四下看了看,见没有人在,终于跪下道:“喻将军,下官不知天高地厚,竟对将军做了那等卑鄙之事,特地办一场酒席,请将军赏脸,若将军同意,那便是原谅了下官,若是……”
“若是我不赏脸呢?”喻煊凉凉地打断了他的话,“为何我要原谅你,我若不原谅,不知吕大人又该当如何?”
吕平一时惊住了,他没想到喻煊会这么直接,这不不饶人,支支吾吾的不知如何接话,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恨意。
喻煊是从血场上出来的武将,对恶意最是敏感,又岂会看不出吕平看似淡然下的狰狞面孔,眼底不着痕迹地闪过一丝冷意。
“既然吕大人一番好意,诚恳相邀,我岂有拒绝之理,方才只不过开个玩笑,那今晚就有劳吕大人操持了,喻某一定准时出席。”
吕平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容,强撑着精神告退,转身的一瞬,笑脸瞬间崩塌,只露出满满的煞气。
房门被轻轻合上,喻煊嗤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死之人,越是挣扎,越是死得惨烈。
夜晚悄声到来,府衙门口早已高高挂起了大红灯笼,众人都接到消息,今晚是为了庆祝赈灾事了以及喻煊将军归来才举办的酒宴,此事过后,这些大官都会回到都城之中,受到天子的赏赐,升官加爵不在话下,故而大多数人都抱着巴结讨好的心思前来参加酒会,只盼着得到哪位大官的青眼,提携一二,不到夜幕降临,府衙内已是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吕平紧紧按捺住内心的焦虑,面上带着谦逊的笑容招待着众人,刻意忽略心中的躁动。
鼓声一响,只见冯瑞念一身官服,面带微笑走了出来,众人大喜,急忙迎了上去,你一言我一语地搭着话,只希望这个太后的侄儿能够注意到自己,好提携一二。
冯瑞念内心是苦不堪言,打自己来了合城之后就再没经历过这般众人拥簇争相讨好的局面,他简直误以为自己回到了都城的花楼,只可惜眼前个个皆是男子,周身也没有姑娘家身上的百花香。
“众位大人入座吧,酒席马上开始了。”冯瑞念温声提醒着众人,面上的笑容简直快要挂不住。
“喻将军到——”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霎时安静了下来,方才的热闹喧哗一扫而尽。
喻煊一身甲胄从偏厅走了出来,挺拔的身形看不出重伤的迹象,浓黑的发丝一丝不苟地束起,简单地用一顶头冠固定住,衬得俊朗的五官更加超凡脱俗,正应了那句“公子世无双。”
喻煊见众人安静下来,忍不住勾了勾嘴角,连带着五官的线条也柔和了许多,冯瑞念自诩相貌不凡,此时也忍不住内心腹诽一声:妖孽。
因着二人是此次出行人员中官职最大的文官武将,自然坐在了大厅正中间的主位上。
许是因为喻煊周身的刚毅气息,众人都多了几分拘谨,不似方才那般热闹,只等两人入座后才安静地各自坐回原位。
冯瑞念低咳一声,温声开口道:“大灾刚过,此次酒席本不应举办,但吕大人和本官提议,在座诸位都是连日忙于公务,应该办一场酒席犒劳大家,再者,各位也知道喻将军平安归来,实在是可喜可贺,故而本官思量再三,交由吕大人亲抽操办酒宴,还望诸位吃的欢心,饮得尽兴。”
众人听罢,纷纷开口关心喻煊伤势,连连道谢宴请之恩,喻煊抬手示意众人安静,朗声道:“此次赈灾,在座诸位都有功在身,今夜美酒佳肴受之无愧,本将军先干为敬!”
说罢,执起一杯佳酿一斤而尽,众人大声叫好,方才的些许压迫也一扫而光。
酒过三巡,席间渐渐热闹起来,有人大着胆子上前给喻煊二人敬酒,二人也不推辞,爽快利落地举杯对饮,引得席间众人大声叫好。
吕平看着主位上的喻煊,拳头攥紧复又松开,掌心早已渗出了许多汗。
有人上前给他敬酒,吕平也是强颜欢笑地一饮而尽,其实酒入喉中却不知是何味道,只有耳朵在全神贯注地听着门外的情况。
喻煊带着些疲懒,伸手去夹桌上的花生米,因为饮酒的缘故,眼角染上些熏红,神色惬意,好一副风流姿态,只有离得近的冯瑞念看得到他眼底的清明。
众人都在把酒言欢,丝毫未注意到门外传来窸窣纷杂的声音。
来了!
吕平和喻煊皆是眼睛一亮,只不过后者眼里的欣然转瞬即逝。
吕平感觉自己的心快要跳出胸腔,急忙颤抖着手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也不在意酒液漫出,浸湿了他的领口。
一杯入喉,酒壮人胆,吕平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道:“诸位请安静,吕某有话要说。”
喧闹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众人都回到座位上,静静地看着他,吕平在这一刻突然有一种俯视众人的感觉,就好像……就好像自己立于天子面前,睥睨众生。
吕平刻意忽略自己一声比一声还要激烈的心跳,目光定定地看向喻煊,眼里带着灰暗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