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再次寂静无声,穆泓策神情端肃,喉咙一紧:“妘儿你……你不能这么做。”
穆妘反而笑了起来,手臂一撑,小巧的足尖伸进缎面鞋中,轻巧地下了榻,回身看向穆泓策,温声道:“皇兄,为什么不能做?”
穆泓策明白穆妘这么问并不是虚心求教,而是带着一种叛逆的反问,沉默了片刻,转身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开口道:“你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太后的人虽然是万死难辞其咎,但是还不到取他们人头的时候。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那些人的背后盘根错节,本可以留着他们,慢慢揪出冯家背后的那些腌臜事,可如今你却把他们全都杀光,搞得那一群人畏畏缩缩,本来已经有了头绪的事情如今又陷入了死角,妘儿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做傻事?更何况如果太后那边的人查出来这些事情是你做的,找你的麻烦或者将其宣扬出去,一国公主残害朝臣的罪名你可担待得起?”
穆泓策平日里绝对不会一下子说那么多话,可面前这人是他捧在手心视若珍宝的妹妹,他也知道把事情往严重了说,是欺瞒穆妘,但是他想让穆妘知道,穆妘现在正在做的事如果一旦被发现,那将是无法挽回的大罪。
穆妘丝毫不惧怕,反而笑了起来,明艳的容颜在暖黄的炉火光中越发的明丽逼人,等笑够了,穆妘才收了声,坐到穆泓策对面,她眨了眨清澈的杏眼,无辜的表情让穆泓策无法生气起来。
“皇兄,你还是没变,在我面前一说谎就不敢看我的眼睛,你没必要骗我的。”穆妘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接着道“白前他们是皇兄送给我的人,他们的做事能力我是信的过的,我既然交代了他们不影响皇兄事情的进度,他们怎么可能给你造成麻烦呢,至于那些贪官恶吏,留着他们在这世上,岂不是白白糟践了百姓的粮食。”
“妘儿!”穆泓策忍不住低声喝止,带着些气恼道:“你这是什么话!一个姑娘家,怎么满口都是胡言乱语,尽是些杀伐之论!喻喧那小子现在下落不明,你我都很担心,但是你不能就这么杀人泄愤,你是皇兄手心的宝,我不能让你再错下去了!”
说完轻轻执起穆妘白皙娇嫩的双手,诚恳道:“你的双手,应该是白净无暇的,我不允许染上一丝肮脏的血迹。”
不料穆妘却将手抽了出来,轻声道:“哥哥认为我是为了喻煊,才不顾大局痛下杀手的吗,哥哥难道忘了,喻煊的失踪是吕平造成的,我若要为喻煊报仇,又岂能容他活到现在?”
穆妘说着,却渐渐激动了起来,忍不住站起来道:“没错!喻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我恨不得要将那些蝇营狗苟之辈全部屠戮殆尽!可是我偏不,我要将他们一个一个都拖入等待死亡的恐惧之中,然后留着那个最该死的人,让他煎熬着、害怕着、等着喻煊回来,亲自手刃仇人,岂不快意?哥哥你说呢?”
穆泓策忍不住变了脸色,呵斥道:“妘儿!你是疯魔了不成!”
“我没有!”穆妘低吼着,脸上露出泫然欲泣的受伤表情,“皇兄,我杀掉的那些人,他们难道不该死吗?刺史朱庸,曾经为纳一个良家妇女为妾,将那人全家十二口逼死,最后那女子带着自己和腹中的胎儿投缳自尽;知县马得先,任职期间搜刮民脂民膏,卖官鬻爵贪污受贿,家中地库私藏白银数十万两,古董玉器无数,简直贪得无厌!州判梁世德,恋童成癖,曾在自家别庄豢养数名年幼男童女童,甚至于市井人贩狼狈为奸,买卖幼童,当入十八层地狱!还有胡万里、金大平、陈司闵这些人,他们的罪名难道还要我来细细说给皇兄听吗?!”
穆泓策沉着脸一言不发,并没有阻止穆妘的话,他知道太后党的这些人个个都是不干净的,只是他认为时机未到,没有去惩治……竟然让妘儿……
“皇兄,你不要怪我。”穆妘平复了心情之后坐到他对面,垂眸看着桌上的酒杯,“既然皇兄早就打定主意只是利用他们,不让他们入主朝堂,那么我做的不对吗?赈灾之事已近尾声,与其等他们回来后想办法一个个除掉,还不如让他们就这么死在赈灾过程中,斩草除根,让他们连回朝的机会都没有,遑论加官进爵,皇兄你说是吗?”
“好了妘儿,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会让闫伟阻止白前他们的行动,这段时间你就好好歇息吧,你思虑过度,太累了。”穆泓策不欲多说,将酒壶里的酒一饮而尽,“小饮怡情,还是别喝太多的好。”
穆泓策朗声道:“来人啊,夜深雪急,长公主不舒服你们也不知道多看顾些吗?长公主这几日要闭门修养,更不许外人打扰,给朕照顾好她,若是出了差错,朕决不轻饶!”
说完,起身就要往外走去,却被穆妘拉住袖子的一角,穆妘还是低着头,视线未曾改变,只是语气染上了落寞与难过:“皇兄……你竟是要禁我的足吗?”
穆泓策咬咬牙,手臂轻轻一挣,轻而易举地将穆妘的手给挣开,继而大手摸了摸她的秀发:“朕是为你好。”
“来人!摆驾回宫。”
穆妘并没有恳求,只是保持着端坐的姿态,身板依旧是挺直的、傲然的,穆泓策临出门前看了她一眼,深深叹了一口气,亲自将大门关上。
妘儿,皇兄是为了你好,太后的暗庄依旧有效,想必不出几日就能查得到是谁做的,到时她定不会善罢甘休,这是哥哥为了保护你所能做的,愿聪慧的你能早日想透。
不知过了多久,穆妘终于眨了眨眼睛,不知是因为眼睛的酸痛,还是因为心中的伤痛,眼泪就那么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却门外传来黛妃的声音:“大胆!本宫奉命而来,谁敢不让进!”
又听得外面一阵吵杂,最终安静了下来。
大门被打开又关上,穆妘回头一看,只见黛妃拢着厚厚的披风,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她,黛妃的眼中,竟也是带着泪光的。
“黛姐姐……你怎么来了。”穆妘哑着声开口,低哑得像是枯枝划在地上的声音,她竟不知道自己也能发出这般难听的声音来。
“妘儿,好丫头……”黛妃快步走过来,将穆妘拥入怀中,“可有被你皇兄吓着?他也是担心你,怕你为了煊儿的事情伤了心神,特地叫我来看看你,待会儿我就得回去了。”
“煊儿的事情……”穆妘瞳孔骤然变大,失措问道:“黛姐姐你……你知道了?”
黛妃点点头,抹着眼泪笑道:“本来是不知晓的,可是我在你这里打听不到什么,忍不住和你皇兄吵了一架,他没法子了才告诉我,只是为了不让别人知道,我也强自忍耐罢了,如今你也成了这样,怎能不叫我心疼……你这傻孩子……”
说完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心疼地将穆妘抱入怀中,温馨的暖香在涌入穆妘的鼻尖,压抑许久的痛苦难过都在此刻迸发出来,穆妘紧紧地揪着黛妃的披风边缘,哑声痛哭。
“黛姐姐……你不知道我这段时间有多担心……喻煊他怎么那么笨,竟然遭了暗算……他现在还没回来……都快过年了,外面那么冷……呜呜呜呜……”
穆妘哭着哭着,越发觉得伤心难过,这几日的焦灼不安都像是大山一般重重压在她的心上,让她快喘不过气,所以才会剑走偏锋,一边想着要将那些人血洗一番,一边改掉昔日的隐忍退让,在太后面前锋芒渐显,她知道这些改变带来的后果是什么,但是她也因此知道了,喻煊对她来说是多么重要……
自从那天晚上皇帝离开长乐宫后,长公主就被禁了足,就连平日圣宠在身的黛妃也仅仅只能探望一柱香的时间就被请了出来,这一消息在后宫众人眼里无异于平地惊雷,大家都知道这三个人向来是皇宫中铁三角一般的存在,如今兄妹两人闹翻了,嫔妃们如今只希望天子的怒气不要发泄在她们身上才好,不过细细想来,慈安宫那位该是何等的快意……
众人都各有想法之时,几个当事人却像是没什么事情发生一般,长公主在长乐宫里吃吃喝喝睡睡,偶尔练练丹青,逗逗宠物,皇帝则是整日忙于正事,也不曾踏足长乐宫,后宫平静得如同深秋的池水一般。
然而她们认为本应在得意的太后,此刻却是忙得焦头烂额,焦躁得快要上火了。
“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这世道是疯了不成?你们怎么办事的?啊?冯瑞念呢?!”
一连串的问话朝底下的宦官劈头盖脸地砸去,太后红着脸喘着粗气,若不是还顾着威仪,她早就想揪着宦官的衣领痛骂一顿。
前几日送来的消息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可是今日接到的情报却让她目眦尽裂,若不是吕平亲自写来求救信,说自己整日提下吊胆,担心被除掉,她还不知道自己那个好侄儿已经被皇帝架空监视起来了,她还不知道自己的人手已经伤亡惨重,她还在金碧辉煌这个慈安宫内坐着权倾天下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