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纯觉得前所未有的茫然,她拢着薄披风,在殿门口台阶上坐了一晚上。
从日落月升,一直到繁星闪烁,再到第二天的旭日东升,她看着天际泛白,层云叠染,鎏金火红,然后初日一跃,又是新的一天。
福安一早起来,就着台阶上的人吓了一跳,“姑娘,这是怎的?一晚上没睡?”
鱼纯脸有些冷,她摸了摸,神色浅淡的道,“福安,小混蛋那十年,过的开心吗?”
福安皱着眉头,“不算快活,可也不悲切,公子除了练武就是杀海怪,再不然就是在书房看书,旁的也没见公子感兴趣的,虽然在外人眼里乏味可陈,但奴晓得,公子他其实就喜欢那种平平淡淡的,不喜欢吵闹,也讨厌和旁人多言,倒是再遇上姑娘后,公子脸上的笑多了些。”
鱼纯不自觉勾起嘴角,所以说,小混蛋其实就是个懒得出门的死宅!不多言,在旁人看来就是目下无尘高冷的很,殊不知他只是不喜欢罢了,也不想委屈自个去敷衍。
但,这样的小混蛋,她竟还觉得不错,因为肆无忌惮,所以耀眼惑人,要是有一天,他不得不被现实改变,那得多委屈?
她不想他委屈,她就喜欢看着他目中无人、桀骜不驯的模样。
眼眶微微泛酸,她跟福安说,“你先去同浮屠塔跟国师说一声,就说我同意他的意思,再去二院找青聿,让他准备聘礼,最后去莲花宫,一应嫁娶规矩,让莲妃娘娘帮衬。”
福安大吃一惊,“姑娘?”
鱼纯摆手,“去吧,我先去睡会。”
福安看着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朝朝霞殿走,止不住叹息了几声。
还不知道等公子回来后,知道了要怎么收场?
真是,好事多磋磨。
鱼纯躺回被窝里,她拉被子蒙住头躲了起来,心口适才泛起密密麻麻的钝疼,连带呼吸都困难起来。
她抽了抽,有冰凉的湿润就从眼梢滑落,她揪着胸襟,大口地喘息,感觉自己像是要难过的死了一样,从未有过的揪心,叫她忍不住低低地抽咽起来。
由爱生伤,由爱生怖,无情无爱,方无伤无怖。
所以,她就晓得,一踏进万丈红尘,准没好下场,沦落到这样的境地,才觉往日过往,皆是镜花水月。
还不如她从前哪,不懂情爱,不知悲欢,谁又能伤得了她?
但是,她舍不得小混蛋,舍不得这人最后变成个无情无爱的真混蛋,即便最后站在国师的位置,受尽万人朝拜,可高处不胜寒,她会心疼!
她在枕下摸了摸,小小的玲珑骰子就握在了掌心,磕的她手心发疼,也不想放手。
如果,十年前,小混蛋没有被接到京城多好……
他们会一直住在安镇,彼时定然谈婚论嫁,日常柴米油盐,年复一年的酱醋茶,这样琐碎的画面,才是她想要的最平淡的幸福。
入夜,福安将一小太监模样的人悄悄引进九院。
他挑着灯笼,很小声的说,“娘娘,最多只有一刻钟,要快。”
林娇娘点头,“本宫明白,辛苦你了。”
说完,将一袋银子塞了过去,福安哪里敢收,他推了回去,左右看了看,“娘娘,切不可,公子会削死奴的,您赶紧点,看完鱼姑娘,奴再送您回去。”
林娇娘不放心鱼纯,遂胆大包天地装成小太监摸进了供奉院,她也不跟福安客气,直接进了朝霞殿。
“小鱼?小鱼?”林娇娘扒拉开被子,一摸她额头,惊地差点没跳起来,“闺女,怎么这么烫?”
鱼纯模模糊糊的,她就着林娇娘的手蹭了蹭,面颊通红,整个人都不甚清醒。
“林姨?”她低低喊了声,顿觉得心头那股子难过像找着了缺口一般,像洪涝一样哗啦流泻出来,她抓着林娇娘一只手,抽抽的道,“林姨,小混蛋回来会不会怪我?我怎么觉得好难过?”
瞥见她眉目情愁,林娇娘叹息一声,见好好的小姑娘难受成这样,她心里也不好受,但这源头出在她儿子身上,她还能说啥?
一时间也不知道到底是从前没开窍不知情滋味的小姑娘好,还是目下这般更让人心疼一些。
“没事,他不怪的,谁让他没在你身边的,”林娇娘抱着人轻拍了拍她。
鱼纯清醒一些,有点不好意思,又到底更依恋林娇娘一些,她瓮声瓮气的道,“我知道了,林姨。”
“乖闺女,记住林姨的话,咱们这是权宜之计,没法子的法子,”林娇娘生怕她走进死胡同里想不开,“我跟青鸾商量过了,先定下婚期,也不一定会让你跟青聿拜堂的。”
鱼纯睁大了眸子,“这样可以吗?”
林娇娘道,“不知道,端看国师那边能不能同意,他要不同意,约莫你和青聿还是要拜一次堂。”
鱼纯眸色暗了暗,理智上她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了,但情感上,还是难过的。
她揉了揉鼻子,“我知道了,林姨,你不会担心,青聿他还算正人君子,不会勉强我的。”
林娇娘点点头,她伸手给鱼纯理了鬓角,“这样最好,别难过了,等混小子回来,这事让我来跟他解释,他不敢冲你发脾气。”
鱼纯将头靠在林娇娘肩上,小声应了。
其实她心里清楚,事不可为,她要真嫁给了青聿,即便是缓兵之计,但到底还是会不一样的,她和九霄之间,总归是一道伤疤。
一刻钟后,林娇娘走了,福安偷偷摸摸将人送出供奉院的同时,又去找了名御医来给鱼纯悄悄。
好在鱼纯并无大碍,只是郁结于心,缓缓就好。
隔日,青聿过来,见着她恹恹的模样,跟着皱起眉头,凑她面前问,“嫁给我就让你那么痛苦?”
鱼纯白了他一眼,摆手道,“嫁给你不痛苦,我是不爽国师,凭甚我们就要听他的?要搁现代,哪里有这么多破事?”
青聿嗤笑了声,点了她额头一下,“其实哪的权贵都这样,现代咱们没接触到罢了。”
说完他又道,“你好生休息几天,养漂亮点,想要什么就跟我说,我明个将聘礼送莲花宫去,你从那边出嫁。”
鱼纯点头,事到如今,她再做出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样,倒是矫情了。
接下来几天,有林娇娘和青鸾在,一应都很顺利,无论是庚帖还是嫁妆聘礼,都不需要鱼纯操心,就在定婚期之时,果然国师那边要求即日完婚。
美名其曰,五日后便是难得的良辰吉日,恰适合大婚。
鱼纯已经愤怒不起来了,这本是在预料之中,毕竟国师也不是傻子,决计不会给她任何的后路。
几日的功夫,一晃便过。
这日,后天便是婚期,浮屠塔小侍来请鱼纯,一起的还有二院青聿。
两人一并踏进浮屠塔,这次鱼纯并没有要国师亲自来接,青聿抱着她,单手抓着垂绸。
上去之前,他低头在她耳边道,“一会装得亲密点,还不能撕破脸。”
鱼纯又不是真的傻白甜,什么都不懂,论为人处世,她其实比九霄更得心应手,不然从前教她厨艺的师父,众多徒弟里头,何以单单就选了她倾囊相授?
她拍了青聿一下,低头再抬头,就已经笑的巧笑嫣然,“这样?”
青聿眼神微闪,怀里那张小巧的脸,弯如新月的杏眼,水润晶亮,还有上翘的嘴角,像盛开的樱花一样,惹人想啃一口。
他轻咳一声,目光游移,“抱紧了。”
话一落,体内内力流蹿,顺着垂绸,人迅疾如风几个起跃,就到了塔顶。
国师依旧在露台上远眺,飘扬的白发出尘若仙,谁能想到,他还有那样多的心思。
站稳了,青聿也没放开鱼纯,他先是垂着睫毛帮她理了理额发,适才转头笑着问,“师尊唤我们来有何吩咐?”
国师转身,完好的左眼看着两人,似乎颇为欣赏,“郎才女貌,你们很般配。”
青聿带着鱼纯坐下,他放她细腰上的手就没松开过。
鱼纯木着脸冲国师点了点头,并未吭声。
她上次就很明确的表达了对国师的不喜,要这会又热脸贴过去,才是招人怀疑。
青聿给她倒了盏茶,“师尊别介,小纯心里还有点介怀,毕竟嫁娶大事,都没经她父兄同意,往后怕被家里人怪罪。”
国师了然点头,他半阖眼眸,肌肤白皙,映着一头白发,越发显得淡漠无情。
“无碍,本座明白,”国师说道,“后日便是你们的好日子,本座不便出现,所以先祝你们两个白头到老。”
他说完这话,一抚掌,就有小侍捧着个长条匣子过来。
雪白的指尖一挑,露出匣子里一套血珊瑚红的头面来,另有配套的男子环佩。
“此处颜色喜庆,适合你们成亲之用。”国师将匣子推过去。
青聿当即就拿起其中一枚发簪,在鱼纯头上比了比,然后给她插上。
“师尊好眼光。”他眼梢带笑。
鱼纯看了眼,垂下眸子端起茶盏抿了口,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
这副认命的模样,倒乖顺几分。
国师又朝鱼纯道,“答应你的事,本座自会说到做到。”
鱼纯点头,“小女子相信国师一言九鼎。”
旁的无甚好说,国师摆手,“回吧。”
青聿收好匣子,起身之时顺势捉住鱼纯的手,“成亲之后,我再带小纯过来给师尊磕头,不管怎么说,这桩姻缘,托了师尊的福,不然,我哪里能如愿以偿呢。”
国师并未阻拦。
鱼纯沉默地又对青聿带下了塔,在塔顶的国师盯着石桌上的茶水看了好一会,嘴角缓缓蜿蜒起个浅淡的弧度。
“来人,扔了这壶茶水。”他吩咐道。
小侍走好出来,端上紫砂茶壶,连同四个小茶盏,当即走到另一边毫不犹豫地扔进塔底的海河里。
鱼纯提着裙摆走的飞快,她并不等青聿。
青聿摸了摸鼻尖,没敢在这时候凑上去找没趣。
进了朝霞殿,他将头面放下道,“生气了?”
鱼纯摇头,她是真不生青聿的气,就是见国师一次恼怒一次,恨不得一口能咬死他,省的兴风作浪。
青聿屈指敲着匣子,单手撑下颌道,“早晚有天能报仇回来,开心点。”
鱼纯将那枚血珊瑚发簪取下来,嫌弃地丢桌上,“假惺惺,真恶心。”
青聿失笑,“从前我就觉得奇怪,你也不是不懂人情世故,怎的还能让自己保有初心,没被现实同化了?”
需知,他其实也是俗人,最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只要他愿意,跟谁都能交好到一块,虚伪起来,让自己都厌恶。
但鱼纯有点不一样,她懂得那些,但却从不会让自己变成那种让人不喜的模样。
鱼纯无所谓的道,“我就是个厨子,靠手艺吃饭,又不靠谁,胸无大志,我那么八面玲珑做什么?”
说的好有道理,青聿竟无言以对。
他忽的觉得有些热,伸手扯了扯衣领,瞧着鱼纯,忽然觉得她今日特别诱人,白嫩的像豆腐脑一样,身上还有种若有若无的香味,叫他忍不住想靠近一些。
他换了个座位,挨蹭到她左边手,“你这殿里头,是不是有点热?”
鱼纯摸了摸后颈,用手扇了扇,“是有点,平时没觉得啊?”
她脸开始发烫,薄粉春桃色从她面颊浮起,嫩腮雪肤,黑眸粲亮如水洗,眼梢泛着水雾濛濛的湿润,一瞬眉目起春情,动人非常。
青聿吞了吞口水,他喉结滑动,身子一倾,靠过去,在她柔软耳廓嗅了下,“大晋没有香水,可你身上怎么这么香?用了什么?”
喷洒的热气打在耳膜,鱼纯不自觉缩了缩肩,她伸手去推青聿,猛然间才发现自己四肢无力,居然一头栽倒在他怀里,像是自己投怀送抱一样。
“小纯?”青聿哑着声音喊了声,他眸色幽深,脸上神色迷蒙,便是连呼吸都重了几分。
鱼纯终于察觉到不对,她忍不住爆了粗口,“妈的,国师在茶水里下药了!”
不用说,这药定然是媚|药!好让她和青聿生米煮成熟饭!
如此一来,她和小混蛋之间,就当真走到了末路,再无在一起的可能!
她心头一边诅咒国师的手段下|流,一边撑着桌沿站起身来,“青聿,你得离开!”
说着,她跌跌撞撞地就往门口走,不能再和青聿呆在一个房间,必须躲开,至少也要让福安赶紧去请御医。
哪知,她手才触及殿门——
“嘭”青聿追上来,一把按住殿门,将她困在他和门之间,低下头来道,“我不想离开……”
鱼纯气的眼圈立马就红了,她去掰青聿的手,努力想出去,“让开,让开!”
“你,离开!”她冷冷的道,半点都不利于情面,“不要让我这辈子都不想见到你!”
青聿一震,他诧异地看着鱼纯,将她黑瞳之中的坚定决心看的清清楚楚。
从未有过的挫败感席卷上来,他甚至产生了破罐子破摔的念头。
既然得不到她的心,那么得到身体也不是不可以,他们成了亲,他毁约不和离,这一辈子,她便注定只能和他痴缠到一起。
仿佛洞悉青聿的想法,鱼纯掐了把虎口,冷笑道,“青聿,别忘了,我和你来自同一个地方,我不是大晋那些三从四德的姑娘,收起你那些想法!”
青聿眼瞳骤然一缩,是的,他忘了这点,她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苦笑一声,撑着体内一波接一波的欲望,眸带赤红的道,“我知道了……”
鱼纯让开,青聿去开殿门,哪知他推了几下,都未曾打开。
鱼纯心往下沉,国师一手接一手,非得让她和青聿成定局!
“谁在外面,给本尊打开!”青聿怒了,一拳头轰在殿门上。
哪知,外头却传来国师悠悠凉凉的声音,“两个时辰后,你们自然能出来。”
鱼纯冲到木窗边,然,木窗也被封死了,根本出不去。
青聿颓然,他喘着气靠滑做到地上,面色通红地转头看着鱼纯,“不是我不走,小纯,不要你怪我……”
鱼纯掰着木窗,她怒吼一声,抓起多宝阁上的瓷瓶就砸过去。
“不,不要,我不要这样!”仿佛已经走到了绝路,困兽犹斗。
鱼纯缩在墙角,青丝披散一地,双腿交叠,发出小兽一般呜呜的幽咽声,可怜得让青聿心头暴虐而起。
他低笑了声,撑着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朝她走过去。
鱼纯毫无所觉,睫毛每颤动一下,都能带起晶莹的湿润。
她只仿佛看到九霄朝她走来,玄色的衣袍,袍摆金线纹绣的浮屠塔,三千鸦发逶迤,还有红若胭脂的饱满唇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