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少年的大刀
王鹊喜从小到老都爱吃，喜欢下馆子。
丁丁不知道在哪养出了沉闷的性子，过着苦行僧的生活，一个小菜配白饭就能凑合一顿，讨厌下馆子。
两人凑在一起，矛盾就出来了。
铜陵镇新开了一家小饭馆，王鹊喜听到鞭炮一响，馋虫子直往心里钻，非去不可，把冰箱里的菜全扔了。
王鹊喜80多岁了，越活越回去，她说干嘛就得干嘛，否则就要生气。
要是小时候，丁丁还有办法顶回去，可是现在……
他也快80了，吵不过她，也吵不动。
丁丁没奈何，一边把冰箱的菜从狗嘴里抢回来，一边拿上手机钱包，“喜妈妈，下馆子去吧，这顿算我的。”
王鹊喜瞪他，“这就想收买我，没门！”
丁丁笑道：“我工资挺高的……”
王鹊喜得意地笑，从兜里掏出算账的小本本，“不行，你成天赖在我家，我得给你把房租算上！”
丁丁笑起来，“养着20多个战友的遗孤……”
王鹊喜愣住了。
这小本本有点烫手。
可面子过不去，不能不记。
丁丁接过小本本记下来，“每个星期请你下一次馆子，行吗？”
王鹊喜在心中开始挣扎，“两个星期好了，省一顿给你养孩子。”
说完，她扭头就走，好像生怕他反悔。
丁丁在心中闷笑不已，拎着布兜兜装上她的保温瓶走了。
小饭馆叫孙加蔡，装修得干干净净，带着点文艺气息，一看就是面向古镇的年轻游客。
小饭馆今天开张，生意特别好，屋内屋外忙成一团，而且都是小年轻，漂漂亮亮，热热闹闹，看得王鹊喜眉开眼笑。
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进了门，老板和两个伙计都有点傻眼，地方这么小，这要是磕着碰着怎么办。
老板一声喊，“儿子，赶快来帮忙。”
一个学生装少年从一个包间走出来，染着几根黄毛，一副谁欠了他五百万的样子。
老板赔笑道：“奶奶，您跟我儿子去包间坐，让他招呼您。”
王鹊喜点点头，“拿菜单给我瞧瞧。我可跟你说，我是铜陵王酒庄的老人家，你的菜做得不好吃，小心我敲你脑袋。”
丁丁哭笑不得，“喜妈妈，人家才开张，您就别吓唬他了。”
老板愣了愣，“您是铜陵王酒庄的四小姐？我爷爷叫孙望海！”
王鹊喜一愣，“你奶奶就是蔡琼英？你是老大还是老二的儿子？”
“老大。”老板直点头，笑得十分憨厚，“孙家其实就我一个儿子，我爸走得早，我是我二叔带大的，这饭馆就是我二叔取的名字。”
少年嗤笑一声，“俗气！”
老板脸色变了变，到底没好说什么，转身走了。
王鹊喜和丁丁进了小包间，少年跟两个同样黄毛的朋友正在吃饭，两个朋友挺嫌弃地看了看两个白头发老人家。
少年一撇嘴，“没地方了，你们忍忍。”
王鹊喜脸色沉下来，丁丁一看要糟，赶紧把她扯到一旁小桌坐下来，将菜单摆在她面前。
菜单做得很精美，好歹把她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菜看样子做得不错，价钱也挺公道，王鹊喜满心期待，开始盘算下一顿和下下一顿尝什么的重要问题。
少年突然看了看王鹊喜和丁丁，“没事，这么老了，耳朵肯定不好使。”
丁丁耳朵确实有点不好使，可王鹊喜还能上街赶鸡追狗，好使得很。
年轻大一点的黄毛压低声音，“反正你都逃学三天了，干脆别去了，跟我们去徐州城里混。”
“能干嘛？
“我们去拜个大哥不就行了，你们家都有钱，拜一个大哥，跟着大哥混几年就发财了。”
年纪小的黄毛兴致勃勃道：“大哥是不是古惑仔那种大哥？”
少年撇嘴，露出鄙夷的神情，“有钱什么，东拼西凑才开上这个馆子，还找老东西要了棺材本，老东西非得取这个名字，都死了还要恶心我。”
王鹊喜瞪大眼睛盯着丁丁，目光中怒火熊熊。
丁丁也觉得孩子不管不行了，摸摸鼻子，低头专心致志看菜单，意思就是由着您去。
老板亲自端菜送进来，“王奶奶，没想到您能来，我们今天开张忙得昏头了，招呼不周，还请您多多原谅。”
王鹊喜笑了笑，“你儿子读几年级，在哪读书？”
少年霍然而起，“关你屁事！”
老板急了，“你怎么跟奶奶说话的！”
“狗屁奶奶，她管不上我！”
丁丁修炼了这么多年的好脾气破了功，手抖了抖，想揍他。
王鹊喜倒是被气笑了，“那我就跟你理论理论，我管不管得上你！你太爷爷孙望海是铜陵镇副会长，我爸是会长！我管你太爷爷叫叔！你太奶奶蔡琼英跟我妈结拜，也是我大哥的师姑，我也叫她师姑！你该不该管我叫一生奶奶！”
老板直摆手，“王奶奶，您千万别跟这小兔崽子置气，我们一直在外面打工，把他丢在家里读书，一直没人管，等我们醒悟过来，回来要管他，已经来不及了。”
老板直擦泪，“要不是他太调皮捣蛋，我二叔不会死得这么早，我真的对不起几位老人家。”
少年挠挠头，还是满不在乎的神情，黄毛翘得高高的。
“你看看，都快被学校开除了！他还这个死样子！王奶奶，您说这可怎么办！”
王鹊喜拧住少年的耳朵，“你小小年纪不学好，跟人家拜大哥做坏事，你太奶奶扛着大刀上战场杀过鬼子，她要是知道，非得从地下爬出来抽死你！”
老板急了，“王奶奶，您别气坏了身体！”
少年看她一把瘦巴巴的老骨头，倒是不敢还手，龇牙咧嘴闪避。
两个黄毛小子见势不妙，一溜烟跑了。
丁丁把少年耳朵抢出来，扶着气喘吁吁的王鹊喜直叹气，“喜妈妈，小孩子嘛，哪有不调皮的，我们来管就行了。”
老板倒了一杯茶双手送上来，目光满是期待，“王奶奶，您说我奶奶打过鬼子，这是真的吗？”
“你舅老爷是大刀队队长，在铜陵镇开武馆，拉着徒弟参加长城抗战，现在徐州革命烈士纪念馆还有他的名字！你奶奶从小跟哥哥学大刀，你说是不是真的！”
少年揉着耳朵，“你是不是吹牛皮……”
话音未落，老板劈头给他一下，“这是王老师！刚刚主持苍原进士第整修的就是她老人家！你以为都是你们那些狐朋狗友，啥本事没有，成天吹牛皮！”
少年嘟哝道：“我不信，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没人提过。”
丁丁笑道：“这好办，我明天要跟奶奶去徐州医院检查一下，顺便带你去查查你舅老爷的名字。”
“这……”老板还有点犹豫。
王鹊喜冲着老板一点头，露出笑容，“从徐州回来，我送他去读书！”
听说是王鹊喜和丁丁带过来的，中学校长慌慌张张跑出来，一个劲鞠躬，“王老师，您怎么亲自来了呢，您找人托个话就行了。”
孙家小子倒是第一次看到校长这个模样，颇有几分得意，顺手抓了几把头发，把黄毛压下去。
中学校长算是王鹊喜的学生，王鹊喜不看还好，抓着教鞭把他的脑袋瓜当鼓敲。
“当年你怎么调皮捣蛋，我们开除你了吗，好好一个孩子，你们多费点心带上正道就是，动不动开除开除！他年纪小，没本事，你把他丢到社会上多难活下来，没几天就学坏了！”
众老师捂着嘴纷纷闪避，孙家小子不敢当他的面笑，躲在丁丁身后吭哧吭哧。
敲打间，中学校长的假发也掉了，露出个地中海。
王鹊喜得意起来，“你瞧瞧，跟你爸爸你一个样！可你爸爸比你勇敢多了，根本不用这套假东西！”
中学校长汗流浃背把人送走，心头火起，抓起教鞭就要敲始作俑者。
教鞭刚伸出个头，他又收了回来，用力拍在孩子肩膀。
“赶紧去上课，再敢逃课我就告诉王老师！”
这好像真的是很大的威胁，孙家小子背上书包就跑。
中学校长慢慢坐下来，擦了擦满头的汗，丢掉假发，缩进角落无声痛哭。
他好像真的不如父亲勇敢，王老师回来了，他去看苍原进士第翻修的时候就知道了，可是根本不敢去见她。
在孙家小子这样犯浑蛋的年纪，他打过她。
晚上，丁丁又想一个小菜对付，王鹊喜想吃肉，看到清汤寡水就想翻桌。
两人又杠上了。
起了风，一股鸡肉香味扑面而来，王鹊喜猛地拉开大门。
中学校长一手拎着三个打包盒，一手拎着一只烤鸡，垂头丧气站在门口，“这个，王老师，我是来……”
“进来吃饭！”王鹊喜冲着丁丁一声示威的冷哼，把地中海校长拉进厨房。
烤鸡吃个精光，三个炒菜全进了两个男人肚子。
往事谁也没提，随风散。
丁丁送走哭哭啼啼的校长，走到家门口，被一个人影吓了一跳。
难怪他认不出来，少年剪成了平头，校服穿得老老实实，手里捧着一个东西，不知道在门口站了多久。
丁丁打开门，王鹊喜正在打盹，强打精神起来。
少年递上来一个布包，“王奶奶，您说的大刀，是不是这把？”
少年打开一个匣子，里面有一把一把锈迹斑斑的大刀。
“这是我二爷藏在床底下的东西，我小时候跟二爷学过几招，不过没学好。办完二爷的后事，我爸爸差点扔了，我没舍得。”
王鹊喜接过匣子，抚摸着匣子上刻的下山虎，露出笑容，“匣子是这个匣子，我见过，大刀不知道是不是。”
丁丁好奇地看着大刀，“都多少年了，得锈坏了吧。”
“刀得磨才能不坏，丁丁，记得当年我家小祠堂供的那把大刀吗……”
丁丁点点头，目光惆怅。
王鹊喜看向少年，“就是你舅老爷当年长城抗战的时候打鬼子用的，他牺牲了，大刀被我大哥拿回来供上了。”
“那把大刀哪去了？”
“这个匣子，以前装的就是你舅老爷这把大刀。后来我这把刀到了你奶奶那里，你奶奶为了护送我们突围，牺牲了。”
王鹊喜轻轻抱住少年，“我们一直没有机会谢谢你奶奶，以后请你带我们去祭拜她，好吗？”
古镇。麻石街。大榕树。
走出王鹊喜家，这些熟悉的东西突然变得不一样。
少年迎着冷风走，一边走一边哭。
他也不懂自己哭个啥，就是想哭。
以前父母都要赚钱，一年难得一次，谁也不管他，现在父母亲终于回来，他怕自己读书读得一塌糊涂，让他们失望，所以不如开始就失望算了。
现在有个跟他们家渊源很深的王家奶奶管他，他一边觉得别扭，一边也很爽。
作为英雄的孙子，他觉得自己也变得不一样。
以后也会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