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我一直以为世上没有比我更幸福的姑娘。
我是徐州铜陵王酒庄的千金小姐,是父母亲的宝贝女儿,更是一个嫂子和两个亲哥哥加一个表哥的宝。
大哥君城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二哥君池是地窖里的酸菜坛子,又酸又老气;大哥不肯听父母的话娶妻生子安顿下来,也不肯继承家业;二哥不肯跟二嫂胡铃铃成亲,也不肯继承家业;大哥假装在上海做生意实际上跑去参军不回来;二哥在天津假装教书实际上跑去当要杀头的共产党也不回来;二嫂是个闷葫芦,除了在酒庄大院里里外外做事情哪都不去玩,我拉着她去都不行,难怪娘讨厌她;还有表哥庄秦,外号庄疯子、疯爷、疯进士,是苍原进士第的叛逆者,小时候还老带着我玩,长大了就成天疯疯癫癫喝酒,乱七八糟吟诗,什么正事不干,难怪爹讨厌他……
数来数去,只有我,铜陵镇鼎鼎有名的小喜鹊,可愿意继承家业,可愿意呆在家里,难怪是大家捧在手心的宝。
除了小喜鹊和王鹊喜,王四小姐、王四、四黑、四喜丸子等等,都是我的名字。叫什么名字不要紧,爱叫随便叫,反正我的名字可不能白叫,叫一声,得换点好吃的。
比如叫我小喜鹊的周大娘,她做的煎饼顶顶好吃;叫我王鹊喜的大胖丫头,我们小时候在学校因为抢毽子结过仇,看在她会做粢饭团的份上,我原谅她了;叫我王四小姐的徐三婶,是妈妈请过的一个厨娘,娘做饭不好吃还老爱抢着做饭,大家纷纷表示徐三婶手艺不行,一来二去活活把徐三婶气走了,徐三婶赌着这口气在街角开了饭馆,每天做香喷喷的把子肉,天天诱惑我去吃……
因为爱吃而白白胖胖,因为白白胖胖而得到更多好吃的,人人都说我福大命好,起初爹娘老是担心没人养得起,我以后嫁不出去,后来我有了未婚夫季昆仑,爹娘又担心我胖走形了嫁不了,即便硬嫁了也拴不住他。
我吃过很多家喜酒,姑娘们嫁人都是哭哭啼啼的,可见嫁人并不是什么好事情,不如酿酒继承家业。
季昆仑前年年底就销声匿迹,我发电报他不理,写信他不回,那我也没有理他的必要了,我娘说的,不要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
我是什么人,向来都是人家恭维我,我犯不上去贴人家。
我娘还说,做姑娘的时候多多任性没关系,嫁进了季家,那就只能看人家脸色过日子,她没有办法再为我出头,以后什么事情都听天由命了。
嫁人这么可怕,为什么每个姑娘都要嫁?
至于家业,说起来好听,人人似乎都要抢,其实那也是没人要的东西,我两个哥哥不要酒庄,我表哥不要苍原进士第,进士第是两百年老宅,阴森森的,表哥不要我很理解他,酒庄是敞亮的新宅大院,我可舍不得,我和二嫂胡铃铃都喜欢呆在家里,她在里面忙我在外面玩。
我有一个固定的座位,那就是酒庄门口大榕树下的小板凳,我和黑狗招财经常凑一块看人看景看稀奇,看累了就呼呼大睡。
我和招财,是铜陵镇人最喜欢的两样吉祥物,铜陵镇人总喜欢绕个道来我们家,一来闻闻酒香,二来看看我们这一对招财进宝的固定组合,因为我俩凑一块看着特别喜气,能给人带来好心情。
再者,街上都是生意人,不管大小都跟生意有关系,特别欢迎我和招财的组合登门,也特别爱叫我们的名字,觉得这会带来好运气。
招财是表哥从北平带回来的黑狗招财生的狗娃娃,狗妈妈死了,留下一只嗷嗷待哺的小奶狗,我们一块用奶瓶养大了,还是叫招财。
这个招财也是最通人性的一只,给我一百个季昆仑也不换。
我有一个小小的梦想,和黑狗招财作伴,在铜陵镇上逍遥快活一辈子,在酒庄酿酒卖酒做小掌柜,不让我当小掌柜也没关系,铜陵镇上的乡亲饭可以不吃,酒不能不喝,我就钻研酿酒技术当专职酒娘,做一辈子“喜鹊招财”,不嫁人,也不看人脸色,不受气。
然而,我有这么多亲人,没有人陪我到老。一个也没有。
因为战争来了。
1938年,鬼子打到了徐州,家园尽毁,我从此从大家的宝变成一根草,跌宕命运中的一根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