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阴暗的小巷穿过,小穆穿着一身灰扑扑的仆役衣服,迎面冲他一笑。
王君池会意点头,连忙跟上他的脚步。
在巷弄里穿来穿去,真让人晕头转向,最后,小穆引着他走进一个断头小巷,推开旁边的门,这是一户做货郎的人家。
夏守一摇着拨浪鼓,一身货郎的打扮,一根烟袋抓得老长老长,正坐在窗口等着他。
直至走到面前,王君池才敢认这个人,对此真是叹为观止。
这些犄角旮旯他们到底从哪寻摸到的,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夏守一和小穆选的地方已经超过他的想象。
“是不是李长官有什么嘱咐?”
王君池对即将到来的任务满怀期待。
“李长官让你不要有顾虑,想做什么尽管去做。”
王君池笑道:“我回来就是为了参战,哪来的顾虑?”
“李长官说,国家将亡,其他争端都可以放一放,如今战场上联手对敌的就是以前打过仗的冤家,国共假如再次联手,一定能再创北伐的辉煌战果。”
王君池笑道:“那倒是,李长官对我们很有信心,我们怎么敢辜负他的期待。”
“我会把这句话转达给他。”
“你千辛万苦找我一趟,不仅仅为了送个信吧?”
夏守一点头道:“需要你们帮忙的时候,我会开口,眼下我有一件事情想找你……”
王君池略带惊喜:“什么?”
“刚刚我送了点东西去你们家,你父亲让你去一趟商会。”
王君池气急:“怎么连这种闲事也管上了……”
夏守一大笑:“快去吧,你们那人多眼杂,尽早搬出来。”
“是!”王君池明白过来,正色道,“随时恭候,你们也请注意安全。”
两人走出小巷,一片绚烂阳光将两人包围。
王君池抚摸过书柜和书桌,停在书柜前,从夹角里抽出一本书,拍了拍灰土,发现是一本《水浒传》,轻轻翻开,目光怅然。
看王辅元走进商会,王君池连忙起身相迎,王辅元看到他手上的书,笑道:“我还以为你偷偷把这本书带去上学了,没想到还藏在这呢。”
“可不是,掉进角落了。”王君池连忙将书放回原位。
“你肯定忘了吧,这又是你干的好事。”
王君池笑道:“没忘,我藏着准备下次看。”
“你一走就是这么多年,我一直舍不得置办新桌椅柜子,这是你长大的地方,留个念想。”王辅元黯然坐下来。
王君池暗道不妙,连忙转移话题:“爹,您找我来有什么事?”
王辅元从随身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正要打开抽屉,王君池低声道:“爹,娘应该已经跟您说得很清楚了。”
“说什么?”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家里的事情,请二老交给妹妹吧。”
“你不能这么糊涂啊!”王辅元急了,“你也是成家立业的人,你自己不肯踏实做事不要紧,难道想让辛姑娘也跟你一起受苦?”
这事无从解释,王君池只能低头沉默。
王辅元还以为起了作用,眼里有了希望的光亮,正色道:“辛姑娘一个大家闺秀,不是能吃苦的人,你不为她着想,我们做父母的不能放任不管。”
王君池慢慢跪下来,王辅元起身大惊道:“你这是干什么!”
王君池肃然道:“爹,你们能留下一个胡铃铃,能不能多留下一个辛晓兰?”
王辅元扶着书桌颓然坐下,挥挥手道:“她进了我的门,就永远就我们王家的人,你放心去做自己的事情吧。”
王君池起身离去。
黄胖子冲进来,焦急地看着他离去,对王辅元道:“老爷,您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
王辅元打断他:“别说了,我早该知道,他以前不会冲着我们回来,自然也不会冲着我们留下。”
王辅元转身离去,背脊一瞬间佝偻。
钱掌柜匆匆走进,看到庄小雅不太好看的脸色,微微一愣,一转眼陪笑道:“王夫人好。”
“哦,你还认识我么?”
“怎么能不认识呢。”
“那好,能不能跟我说说,你这一趟一趟往这跑是什么路数。”
“王夫人,我是来给二少爷道喜。”
“钱掌柜,这我就不懂了,我们非亲非故,道喜也轮不到你啊!”
“不瞒你说,我跟二少爷倒是还有一点交情。”
“哦,这可奇了怪了,你们的交情什么时候开始,是一起做生意的交情,还是一起干别的交情?”
钱掌柜沉下脸:“王夫人,你信不过我,总得信得过你儿子。”
王君池匆匆走进来:“娘,钱掌柜,你们在聊什么,这么热闹?”
庄小雅挤出笑容道:“钱先生来道喜,我自然要好好招待。”
王君池一愣,拉着钱掌柜离去:“娘,我们说点事。”
“有什么喜事也跟我说一声,让我也沾沾喜气。”
王君池头也不回道:“好,一会再跟您说。”
两人不见踪影,庄小雅脸色一沉,摇头叹息。
庄秦乐呵呵走进来,发现庄小雅,将手里的东西往身后一塞,冲她笑道:“娘,晚上吃啥?”
“就惦记着吃!”
庄小雅转身要走,发现庄秦一溜烟钻进后面,猛一转身,满脸疑惑。
阴暗的厨房里,胡铃铃正在切菜,这么冷的天都忙得满头汗。
庄秦蹑手蹑脚走进,将背后的糖葫芦伸到胡铃铃面前,胡铃铃呆住了。
庄秦笑盈盈道:“尝尝。”
胡铃铃小心翼翼接近,被糖的香气差点熏出眼泪来。
庄秦接过她手里的菜刀,将糖葫芦塞给她。
胡铃铃吃惊地看看他,又看了看糖葫芦,终于爱不释手地捧住糖葫芦,搬了条小板凳坐在一旁开吃。
庄秦叮叮当当切菜,不再看她。
胡铃铃疑惑地看着他的手法:“你会做菜?”
“不管会不会,不能做吃的怎么行呢,总不能事事麻烦别人。”
“有我在,你饿不着。”
庄秦强抑欢喜,拖得长长回答一声:“哦。”
胡铃铃惊诧地看了看他,庄秦停了手,泪水一滴滴落在刀背上。
胡铃铃沉默下来,小板凳挪了挪,坐进透进的阳光里,专心致志地吃着糖葫芦。
切菜声再起。
门外,庄小雅眼前阵阵发黑,踉跄而去。
后院,钱掌柜和王君池缓缓走来,低声交谈。
“真对不住,我娘一直心里有疙瘩。”
“可怜天下父母心嘛。”
“你这次是什么事?”
“辛姑娘呢?”
说话间,两人走到房间门口,王君池轻唤道:“晓兰,你起来了吗?”
“你等等,我还没换衣服。”
声音听起来非常响亮,可见身体好多了,两人交换一个眼色,露出笑容。
“二哥,来帮帮我!”
钱掌柜一愣,笑道:“改口倒是挺快。”
“您稍等,我进去看看。”王君池推门而入,看到辛晓兰衣服倒是穿好了,坐在床边撕扯着衣服上的线头。
“这是怎么啦?”
“这衣服穿起来难受极了。”
王君池接过衣服看了看,又抓起她身边一件衣服比了比,笑道:“这件料子不好,大小姐嫌弃了是吧,我让娘跟你找件合适的。”
“那你快点。”辛晓兰倒是从来不跟他客气。
王君池回头看到桌上的包袱:“这是什么?”
“铃铃送来的,我没穿好衣服不想见人,就让她走了,你别啰啰嗦嗦了,快去找她吧。”
王君池心头微颤,打开包袱,将包袱捧到辛晓兰面前,辛晓兰目瞪口呆。
“以后有什么事情,你找她就行了。”
辛晓兰不好意思地笑:“这么看来,我是不是太粗鲁无礼了。”
“你放心,她不会计较,以后注意一点就好了。”
辛晓兰重重点头:“那对你弟弟妹妹,是不是也得客气点?”
王君池一笑:“这两个在外面就狼狈为奸胡作非为,在爹娘面前就卖乖,是该有个人治治他们了。”
辛晓兰笑道:“这个我拿手!”
钱掌柜咳嗽声传来,王君池大惊:“哦,钱掌柜还在外面等着呢。”
“你怎么不早说!”
在王君池的帮助下,辛晓兰迅速披上衣服。
王君池拉开门:“请进。”
钱掌柜笑眯眯地走进来:“辛姑娘,在这里还过得习惯吗?”
“挺好的。”
钱掌柜笑道:“你们两人,是不是弄假成真了?”
王君池强装镇定,沉默不语。
辛晓兰笑容满面:“有什么不能说的,咱们天天朝夕相处,就弄假成真了怎么啦!”
钱掌柜低声道:“没怎么,根据王君池同志的报告,为了你们的工作需要,上级批准你们转为正式夫妻关系。”
“太好了,我要把我爹接出来,要办西式的婚礼,请你跟我爹一起做主婚人。”
钱掌柜一愣,强笑道:“好啊,我也来沾沾喜气。”
王君池握住辛晓兰的手,辛晓兰猛地看着他,露出不敢置信的羞涩笑容,王君池心头微微作痛,回以一个温暖笑容。
这还不能说是爱,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不管为了什么,他都愿意背下来。
也许是这份感情来之不易,让人激动和感伤,辛晓兰沉浸在喜悦中,始终没能发现两人脸上的苦涩笑容。
一会,三人商定具体细节,王君池和辛晓兰笑容殷殷将钱掌柜送出来。
“留步留步,你们跟家里人先商量商量,看怎么操办。”
“好,多谢。”
等钱掌柜走了,王鹊喜打着呵欠从胡铃铃房间走出来,没好气道:“二哥,要办喜事啦,能不能别这么草率,随便带个女人回来就说是自己未婚妻。”
王君池和辛晓兰交换一个眼色,王君池拍拍辛晓兰的手:“交给你了,我去送送钱掌柜。”
辛晓兰点头,冲他狡黠一笑。
王君池追上去送钱掌柜,辛晓兰慵懒地转身笑道:“四妹,你也不小了,怎么说话还没轻没重的,要是我在王家,可不养到现在才起床的废物。”
王鹊喜急了:“你说谁是废物!”
庄小雅气势汹汹走进来:“说你是废物怎么着!怕我催你起床,躲到你姐房间睡懒觉,挺聪明的嘛,你这点聪明才智用到什么地方不好,全用在跟你娘斗法……”
辛晓兰笑道:“娘,您别生气,年轻人自然睡得多一点,四妹也不是天天睡懒觉,对吧。”
王鹊喜冲她瞪眼:“我还轮不到你教训。”
“哪里不是天天睡懒觉,自从这个兔崽子回来,每天要不就成天不着家,要不就成天吃了睡睡了吃……”
辛晓兰娇唤:“娘……”
庄小雅突然恍然大悟:“你叫我什么?”
王鹊喜嗤笑一声:“呦,八字还没一撇就改口了……”
庄小雅握住辛晓兰的受,感动莫名:“好,好,改得好,以后这就是你的家……”
王鹊喜目瞪口呆。
王鹊喜气冲冲走进来厨房,怒喝:“铃铃!”
胡铃铃惊惶起身,将手里的糖葫芦藏在身后,庄秦回头笑了笑,倒是对她这莫名其妙的脾气一点也不奇怪。
王鹊喜惊奇地看着庄秦手里的菜刀:“疯子哟,了不得,会做菜了。”
“你先出去吧,这里味道大,别弄脏了衣服。”
“好端端干嘛赶我走。”王鹊喜疑惑地看着胡铃铃,“你背后藏了什么?”
胡铃铃不好意思地把剩下的糖葫芦递给王鹊喜,王鹊喜一愣,“疯子,怎么把我给忘了。”
庄秦满脸尴尬:“前两天不是跟你买了么!”
“我去跟你买。”胡铃铃赶紧补救。
王鹊喜笑道:“不用不用,我这是唬你呢。”
“别捣乱,快走。”庄秦拼命冲她使眼色。
王鹊喜正色道:“表哥,我不是怪你没跟我买,是怪你现在才想起来给铃铃买。”
庄秦放下菜刀,急了:“你没完了是不是!”
“铃铃她家以前开点心铺子,从小吃到大,到咱家来了之后我娘管得严,只能自己偷偷摸摸做着吃两口,要不就是我读书回家捎给她。”
胡铃铃默默坐下来,将身体藏入阴影里。
王鹊喜含着泪猛地转身,看着屋外的阳光一字一顿道:“铃铃姐,我们家是出了一点臭钱把你养上了,那又怎么样,你每天从早忙到晚,让每个人都过得舒舒服服,再多的人情也还了,你根本不欠谁!”
胡铃铃轻轻低泣。
庄秦黯然,慢慢拿起菜刀,切菜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