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昏暗,客厅里一片静寂。
黄胖子领着林静之走进来,林静之提着一个礼盒,神色有些局促不安。
“你是?”明知他是个熟脸,王辅元还是吃了一惊,此时此刻,哪个访客都能让人心惊胆战。
黄胖子笑道:“这是大华药店林经理,年轻有为。”
“不敢不敢,”林静之摆手而笑,“伯父,您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君池以前的同学林静之。”
王辅元连连点头:“哦哦……多少年了,瞧我这记性,他不在,你来得真不巧。”
林静之将盒子放在桌上:“要不是他去我们的药店买药,我还不知道他回来了呢,这家伙,还跟以前一样冷情,谁也不搭理。”
“买药?”
“他一早去我们药店找伤药,我一时半会找不出来,只好随便配了几副给他,他一走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赶紧又翻箱倒柜从库房里找出这点百宝丹,治枪伤跌打损伤都行。”
“多谢。”
“他既然不在,我就不打扰了,请伯父转告一声,以后让他多去我们那坐坐。”
“那是,那是。”
林静之起身告辞,匆匆离去。
王辅元手伸向盒子,又如烫手一般缩回来。
王辅元摆明不想跟林静之有什么瓜葛,他说不在的儿子王君池其实在家,
忙完猛虎大刀队的事情,王君池算是旗开得胜,早就回来看望伤病员。
灯火昏暗中,辛晓兰躺在床上,神色辨不分明,眼里火辣辣的情意难掩。
王君池避开她的目光,背对着她坐在床榻,叹道:“这一次,你真的让我很为难。”
辛晓兰凑近他耳边悄声道:“是不是挨批评了?”
王君池朝一旁挪了挪:“那倒没有。”
辛晓兰又朝他耳边凑了凑:“你就这么想赶我走,以前我们不是配合得挺好吗?
王君池又朝旁边挪了挪,闷闷道:“以前是以前,徐州也好,铜陵镇也好,全都就要变成一个大战场,你一个女人留下来不合适。”
辛晓兰又凑了上去,笑道:“你忘了我学的是什么?”
“你一个大小姐学医有什么用,从来没见你……”王君池又挪了挪,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成绩好着呢!”辛晓兰得意大笑,王君池猛地捂住她的嘴,那双一双脉脉含情的大眼睛愈发清晰,惊慌地松开手,转身就走。
辛晓兰抓住他的手,正色道:“经过这一次生死考验,我想了很多,特别是我们这些年的感情……别再躲躲闪闪,也许,明天我们就不知道会去哪里,爱人和亲人流落到什么地方,错过了,那就真的再也回不来……”
王君池挣出她的手,脚步踉跄而去。
他的身后,辛晓兰两行泪流下来。
王君池来到客厅,和父亲一块看着林静之送来的伤药,都不知如何开口。
良久,王辅元低声道:“我知道你病急乱投医,可这事办得不漂亮。”
王君池垂下头:“我明天还给他。”
王辅元摆手:“我检查过了,东西是真东西,留着咱们有用。”
“那我明天提一点礼物登门拜谢。”
“王家大门当着街,多少双眼睛看着,辛姑娘本人和她的伤都不好解释,你得抓紧时间安排。”
“是,我知道了。”
灯火骤然熄灭,父子相对无言,王君池随即离开。
灯火再度燃起,照亮了王辅元满面愁苦的脸。
王鹊喜追踪来埋伏去,不知道睡了几觉,终于在王君池睡觉之前把人结结实实堵在床上。
看她裹成个小棉花团子塞进来,王君池也拿她没办法,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倚靠在床头听她嘀咕。
从小到大,她能有多大点事呢,无非是想问点奇奇怪怪的题目,找点好吃的,或者替铃铃打抱不平。
他回来以后,王鹊喜就一直挺怵他,现在事情逼到面前,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
“二哥,你带回来这个……”
“叫嫂子!”
“二哥,你忘了家里还有个嫂子!”
“我们都是新时代的青年,你能不能积极进步。”
“什么鬼新时代青年,你说她不是就不是,她从小给你做饭洗衣做衣服你又肯,大家一直说她是你小媳妇你又认!”王鹊喜气急败坏,“你这不是白白耽误她吗!”
王君池尴尬不已,转身不理她。
“二哥,铃铃她……”
“喜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我对不起铃铃,我向你们认错,你们赶紧走吧。”也许是意识已经有些迷糊,王君池声音低微,却带上几分真心。
王鹊喜呆呆看着他的背影,一幕幕往事涌到面前。
二哥和铃铃的关系,她看在眼里,酸甜在心里,如果这都是假的,世上还有什么是真的呢?
带着这个不解之谜,她回到自己房间,打开信纸,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给他写信:昆仑,我不明白……
她知道这封信肯定写不好,也寄不出去。
她的满心困惑和焦虑,无处安放,只有投递给鸿雁来往十年的他。
她无缘的未婚夫。
夜已深了,临时军营里仍然一片喧嚣,演武场上一片刀光和喊杀。
猛虎大刀队的重建,激励了无数不甘心不服输的汉子。
在战壕里滚过,在血水里泡过,季昆仑早就摒弃外界干扰,不管什么时候都能睡个好觉。
听到敲门声,季昆仑猛地坐起来,迷糊了几秒,赶紧披衣起身开门。
夏守一一身农人打扮,也不知道从哪块田里回来,满身都是泥。
季昆仑看得好笑,连忙倒水给他清洗,夏守一毫不在意,径自喝了一口水,将一张纸摊在桌上。
这是一张铜陵镇详细的地图,每家每户都标得清清楚楚。
季昆仑连忙打开手电,仔细一看,脸色微变,啧啧称叹:“难怪李长官非得派你来。”
“我重新整理一遍,有嫌疑的我都做了标记。”夏守一看他顾左右而言他,有点不耐烦,将手指敲在王家大院。
季昆仑正色道:“怎么,你也觉得王家有问题。”
“也?”夏守一意味深长看着他,“愿闻其详。”
季昆仑摇头:“我跟他们有点关系,为了避嫌,还是你来说吧。”
“大战在即,到处人心惶惶,只有王家一派淡定,探访者众。”
“你别忘了,我们也算访客。”
“访客多不算什么,有嫌疑的访客多才有问题。”
两人相视点头。
“王家两个儿子积极抗战,倒是没什么问题,至于女儿……”
季昆仑苦笑:“王家女儿是我无缘的未婚妻。”
夏守一叹了口气,轻轻拍在他肩膀:“早就听说了,缘分这个东西,不是你说断就断,你先忙你的,明天我会去王家登门拜访,王辅元根本没把两个儿子放在眼里,也没把铜陵镇的事情放在心上,一门心思往外跑,始终态度暧昧,光吆喝不出力……”
季昆仑沉吟点头:“他们这份家业来之不易,这倒是他们能做出来的事情。”
夏守一欲言又止,看了看行军床,笑道:“我说小少爷,你在家里从小就闹腾得很,在这能睡好?”
“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季昆仑笑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单枪匹马,哪来这么大的本事,把铜陵镇各家各户摸得如此清楚。”
夏守一狡黠一笑:“欲知此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大华药店内,林静之将钱推到王君池面前,笑道:“同学一场,我怎么能收你的钱呢!”
“就因为同学一场,这钱你就更应该收,你也知道我的脾气,欠了你的人情,以后我怎么好意思再见你。”
“那好,我有个提议,今天我做东,去丹桂楼好好吃一顿。”
“不必不必,大战在即,我还得帮家里撤退。”
“听说你大哥他们的大刀队去了前线,是临沂吗?”
“应该是的。”
“他去了多少人,我们伙计去看了看,说才二三十个,这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王君池有些不耐烦。
林静之急忙起身,正色道:“前方已经危在旦夕,他们就这么几个人去,不是白白送死嘛。走,你跟我来,我赶我们店的马车去,赶快把他叫回来!”
王君池拉住他,苦笑道:“多谢你的好意,他们去了就不可能再回头了。”
林静之犹疑道:“那……你们马上要去乡下?”
“是。”王君池点头,反问,“局势这么危急,你们怎么还没有动静?”
林静之愤愤然道:“老板只顾着赚钱,我一个管事的又说不上话,只能在这里等他们发善心。”
“哪不能做事呢,你还是走吧。”
林静之苦笑。
王君池抱拳:“静之,我先走一步。多谢。”
林静之连忙起身相送。
走到门口,林静之忽而有几分羞涩,低声道:“冲着我们同学一场,我跟你要句实话,你妹妹的亲事成了吗?
王君池脑中灵光乍现,一巴掌拍在他肩膀,笑道:“早说嘛,我跟你问问去!”
林静之惊喜:“谢谢二哥!”
“这就改口了,太快了吧!”
王君池笑容满面而去,一回头,林静之还在门口痴痴看着,怎么看怎么可怜,赶紧冲他遥遥摆手,让他回去。
这个妹妹的主他做不了,帮忙介绍介绍还是可行的,林静之一表人才,又知根知底,妹妹嫁在镇上,家里还有照应……
一边为妹妹勾画美好未来,他喜滋滋走着走着,突然心里一空,猛地想起一件事。
战争要来了。
战争会碾碎一切,包括他的家和酒庄,包括林静之和妹妹这些年轻人安稳的日子,美好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