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主题是‘为了和平,收藏战争;为了未来,收藏教训;为了安宁,收藏灾难;为了传承,收藏民俗’。”
“我们的名字叫做建川博物馆,在四川大邑县安仁镇。”
姑娘推了推眼镜,一脸诚恳地看着两位老人。
姑娘姓徐,是从四川成都来,长着一张娃娃脸,看起来惊人的年轻,实际上女儿已经读四年级了。
徐姑娘直接找上了徐州文史馆,恰巧孙家少年在那当志愿者,两人对上号,少年一早把人领过来,心事都写在脸上,抱着狗在两个老人身边兜圈子,最后什么都没说跑去上学。
“逃难的时候我们都去过四川。”
“我当时还小,是喜妈妈带我们去的。”
这两句话,王鹊喜和丁丁都用四川话说的。
王鹊喜和丁丁相视而笑,那些烽火硝烟虽然都已经过去,仍然给两人留下深深的印记。
姑娘也笑起来,普通话中的四川口音愈发浓重。
“王老师,我是负责组建川军馆的工作人员。”
“川军?是你们建川博物馆的一部分?”
“对,我们计划建一个馆,专门介绍川军出川抗战的事迹。听说您亲历过徐州会战,我们想了解一些关于川军的事情,您要是有一些当时的物件那就再好不过了。”
当时的物件?
时隔多年,那些说着四川话的汉子都长眠青山,化为泥土,哪里会有当时的物件。
王鹊喜看向丁丁,丁丁摇摇头,思绪已经不知道飘去哪里,连胖狗子在脚边打转都没有注意到。
丁丁指望不上,王鹊喜只好打起精神自己来应付,温柔道:“徐姑娘,川军并没有在我们铜陵镇打过仗,你要找川军的东西,我可能帮不了你。”
“没有关系,不是川军的史实和资料也可以,您随便讲讲,什么都可以。”
“川军没有在这打过仗,是在滕县打过,伤亡非常惨重。当年我先生在铜陵镇火车站建了一个临时医疗站,将一些川军的伤兵从这里转运到徐州。”
“不过我当时年纪小,并不敢去接触这些血糊糊的人。”
徐姑娘黯然道:“滕县之战的资料我们收了不少,并且做了一个战役的进程还原,说实话,我开始接触的时候,内心很有一些抵触和恐惧。”
“喜妈妈不敢,我敢。”丁丁插了一句,“我跟铜牛到处玩,常去的地方就是演武场和火车站。”
王鹊喜看着丁丁,轻声道:“跟你差不多高的那个川娃儿,脸圆圆的,跟你打过架,后来去哪了?”
“不是跟我打架,是跟所有人打架。”丁丁怅然而笑,“他个头小,脾气可不小,天天要跟人拼命。”
“他叫什么名字……不,我是说,他如果叫徐亮亮……”徐姑娘的声音突然开始颤抖,“那我就是他的孙女。”
能千辛万苦找过来听两个老人家讲故事,肯定是千丝万缕的牵绊,来寻亲的人太多了,王鹊喜和丁丁都猜到这样的缘由,不禁相视而笑。
丁丁满心感慨,轻声道:“孩子,他说他喜欢诸葛亮,说参军的时候给自己取名徐亮亮。”
徐姑娘擦了擦泪,忽而露出灿烂笑容。
“我爷爷经历特别传奇,当年家里就两个孩子,本来轮不到他去当兵,他当年纪太小,家里娇生惯养,脾气特别坏,刚成亲没几天就跑去跟人打赌跳水,就是从大船上往下跳,结果那个伙伴在水下被船绞进去了,尸骨无存。”
“对方家里来头挺大,爷爷被抓起来要判死刑,我奶奶跟王铭章师长家辗转有点关系,跑去找他求救。王师长竟还记得爷爷这个刺头,就问他参军干不干,我爷爷一口答应下来。王师长出面把人捞出来,收在身边当勤务兵,出征前,家里把我奶奶送到我爷爷身边,在王师长面前求了情关了他们三天,吃喝都送进房里……”
“这也行!”王鹊喜和丁丁都听得目瞪口呆。
徐姑娘笑起来,“是啊,奶奶就是在这三天怀了我父亲,他是遗腹子。”
“后来,奶奶在重庆轰炸的时候被炸死了,父亲当时还小,是姑奶奶一生未嫁,抚养我父亲,她一直说哥哥是世上最好的人,临终前叮嘱我,要我有机会来一趟滕县或者徐州,看能不能找到我爷爷的消息。”
“这也是我主动去找樊馆长做这件事的原因之一。”
“他发给家里的最后一封信,邮戳盖的是徐州铜陵镇,我就想,先到这里来看看,说不定有老人记得他。”
“这封信还在吗?”王鹊喜话一出口,就知道是明知故问,颇有些后悔。
“当年怕惹祸,烧了。”
“你见过他的照片吗?”
“没有,自我出生起,我从来没见过我爷爷长什么样子,没法子跟朋友吹牛皮,真是太可惜了。父亲在那个年代受到爷爷身份的连累和冲击,很大年纪才结婚生下我,所以我挺着急的,很早就结婚生子,让他们打麻将之余安心带娃娃。”
徐姑娘打开话匣子就滔滔不绝,从头到尾笑容温暖,有四川人惯有的乐观豁达,像是在说别人的家事。
王鹊喜和丁丁都没有插话,他们见过太多这样的孩子,他们把无数不堪的往事积压在心中,急需一次痛快淋漓的宣泄。
不知道为什么,王鹊喜一反常态把徐姑娘留下来跟自己住一屋,她忽睡忽醒,任凭徐姑娘滔滔不绝。
等她凌晨醒来的时候,徐姑娘已经沉沉睡去,脸上还有泪痕。
她轻手轻脚走出来,丁丁已经在榕树下练太极拳,而孙家少年来得挺早,还拿着一张三好学生奖状,扭扭捏捏地,还挺不好意思的样子。
吃完早饭,孙家少年突然又好意思了,抓着一根树枝在两位老人面前比划从二爷那学到的刀法。
徐姑娘睡眼惺忪走出来看他耍完,突然颤声道:“姑奶奶提到过,爷爷写过一封信回来,说他在跟一个叫做什么猛虎的人学大刀。”
少年突然露出很奇怪的表情,满脸的笑,眼里的泪却大颗大颗滚下来。
少年拿出一张照片,双手高高捧着,近乎虔诚地送到王鹊喜面前。
他腿软,想跪,可是面皮太薄,到底还是没有跪下来,紧紧偎依在她的腿边。
他急切地想知道照片的故事,可同样因为面皮太薄,直到拿到奖状才敢来这一趟。他要向两位老人证明,他们的努力和念叨没有白瞎,他们没有看错自己。
王鹊喜惊呼一声,热泪盈眶。
少年告别那些狐朋狗友,以英雄后代的名义跑去做了志愿者,一放假就把文史馆当成自己的家。
他一刻不停整理五花八门的档案,在故纸堆里翻找,他也不知道要找什么,就是觉得心里空空荡荡,想要用另外的东西来填补。
这张照片就是他从徐州文史馆翻找出来的。
这是一个战地记者留下来的遗物,战地记者1949年去了海外,他的收藏没有经过任何时代的劫难,得以精心保存下来。
战地记者的收藏里大多是战场上的断壁残垣,满地战士和百姓的遗骸,让人触目惊心。
少年出了一身又一身冷汗,准备放弃的时候,突然看到这张照片。
在他的直觉里,这张照片应该跟自己有关,所以找到馆长,把这张照片翻印出来。
照片上满满当当的人,一个个眼神明亮,身上的汗珠像是闪着光。
前面一个小个子士兵和两个少年一起拉着一面旗帜站在前方。
小个子士兵长着一张娃娃脸,个头比两个少年没高多少,可是胸膛挺得高高的,一脸满不在乎的骄傲。
旗帜上绣着五个大字:猛虎大刀队。
丁丁一拍脑袋,指着圆圆的小个子士兵发出一个粗糙而怪异的声音。
“徐亮亮!这就是你爷爷徐亮亮!”
“拿旗帜的另外一个,是你的小爷爷,小名叫铜牛。”
照片上这么多人,一个个漂漂亮亮,精壮的,活泼的,还有他聪明绝顶,善解人意的小伙伴。
一场大仗之后,就剩了他一个。
战争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
一直庄重自持的丁教授突然捂着脸,纵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