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亨刚走出大殿，他便在殿外的回廊遇上了高力士，“高公，你怎么在这里？”
高力士一脸忧色地拜礼道：“我在这儿是为了候殿下您啊。”
“候我？”李亨皱眉道：“高公，我看你的样子，想来是什么事情吧？我们挺熟的了，有事情你就直接说好了。”
高力士再次拜礼道：“殿下，能否借一步说话。”李亨点了一头，便随高力士一起到了附近的偏殿。李亨道：“现在没人了。高公，你应该也没什么顾忌了，直言吧。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你这么忧色？”
高力士轻语道：“是，殿下。那下臣就直说了。公主要回来了。天宝观那里，贵妃前阵吩咐下臣让人好好布置一下。但是陛下的意思好像不太乐意让公主回来之后，继续待天宝观。所以，后来陛下又派下臣安排人去收拾了一下南熏殿东侧的宜芳阁。”
“这……我想父亲不打算虫娘继续住天宝观，应该可能是不放心虫娘吧。毕竟，虫娘这次擅自出走，从长安到安西这一路……”李亨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轻语道：“唉，我要是父亲的话，这次虫娘回来之后，我也不会让她继续留在天宝观了。终究天宝观在宫外，这孩子要是再折腾什么事情，她在宫外管起来还是不方便呀。孩子嘛，是留在身边更让人放心一点。南熏殿东侧的偏殿宜芳阁原来是太华公主未出嫁前的居所。太华公主生前跟虫娘的关系不错，她们对陈设的品味很相近啊。宜芳阁的陈设跟天宝观不少地方都很像。虫娘搬去宜芳阁应该没什么不妥。”
高力士皱眉点头道：“殿下，所言甚是。陛下的意思，当然不会有问题。但是公主不回天宝观，那天宝观里的婢子们该怎么安排呢？”
“虫娘回来之后，若是真搬去宜芳阁的话，那自有宜芳阁的宫人侍奉。天宝观里婢子们大概还是留在天宝观。虫娘搬去宜芳阁，天宝观又没有关。观中的日常还是需要婢子去负责的。当然，虫娘不在天宝观的话，观中的人手应该会所有削减。但是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动。说起来，父亲也可能准许虫娘带一些人过去。”
高力士踌躇道：“会吗？殿下，这次公主西行的事情，天宝观里的婢子们，这倒算是知情人吧。公主出走这事情，知而不报已然是错啊，知而……”
李亨看出了高力士的心思，打断道：“知而不报，反而参与其中，那是错上加错。高公，你担心的不是天宝观里婢子，是十一娘吧。”
高力士环顾一下左右，轻语道：“殿下，实不相瞒，您说中了。这些时日以来，下臣见陛下谈及公主的事情，总是皱着眉头，说了两句就欲言又止。有时贵妃问及，陛下也不愿多言。想来这件事应该是挺让陛下愁心的。下臣，自然更是不敢多问。但是，眼下公主都要回来了。这事情就不能不问了。可现在直接问陛下嘛，我又担心会弄巧成拙。毕竟，之前为了保密公主出走的事情，陛下让十一娘她们在天宝观中一切如公主在观中一样侍奉的。现在若是问了，陛下要是……”
“陛下会怎么处理十一娘，这事情我也真不好说。”李亨也面露忧色道：“刚才我有问过父亲怎么处理这回出走回来的虫娘，父亲说他也没有想好，一切等见了虫娘再说了。父亲都没有想好怎么处理虫娘的话，我估计他也没想过怎么处理十一娘她们。我想父亲最后大概还是根据虫娘认错的态度来做裁决。不过，虫娘这次回来之后，她会怎么表现。着也不好太说啊。”
说着，李亨表情越加忧色了。他顿了顿，问道：“高公，你看过边令诚最近上的密报了没有？”
高力士摇了摇头，担心道：“还没有。殿下，怎么了？难道公主有什么闪失？”
“虫娘很平安。只是虫娘这次带去婢子安奴奴死在怛罗斯。”
高力士惊诧道：“啊？安奴奴死了？怎么死的？元十一知道了得多难过，她可是一直把这丫头当女儿养啊！”
“边令诚呈报说是因为中箭身故的。”李亨叹了一口气，道：“十一娘知道会多难过，这我不知道。但是按着边令诚的密报，虫娘因为这事情后表现是很难过。所以，这孩子回来之后，她的态度还不定怎么样呢！本来曹野那遗卷的内容也是她的一个心结。若这心结解开了，她知道了真相回来大概也不会太平。现在加上安奴奴的事情，恐怕就不会太平了。”
高力士道：“殿下，公主回来已经是太平了。起码您和陛下都可以不必再为公主的安慰犯愁了。既然当年的事情，陛下和您都心照不宣了，那么下臣以为陛下应该也不会追究公主。何况，贵妃素来宠爱公主，想来她也会帮忙说和的。只是元十一那边到底该怎么办呢？”
李亨思量一下，应道：“责嘛，显然是逃不了。父亲也不可能不罚，但是怎么一个罚法嘛？这事情现在真的不太好说。因为这还得看虫娘回来见了父亲之后，她会是怎么样的认错态度。所以，这事情最后的处理也只有到那个时候才会知道。现在的情况是奴奴死了，虫娘情绪很低落，回来之后不免会闹情绪。高公，我看这样吧。你先去天宝观将公主回来的消息和安奴奴的死讯都跟十一娘说一下，让她心里也有一个底。”
见高力士一脸忧色地点头应是，李亨宽慰道：“高公，你也不要这样忧色。毕竟，虫娘出走的事情一直都是秘而不宣的事情。如今虫娘回来了，纵使她回来之后表现依旧不让父亲满意。但是前面处理已然秘而不宣，现在也没有到底宣扬啊。没什么由头忽然地重罚天宝观里的婢子，那传去出去的话，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吗？唉，我想父亲罚十一娘她们的话，那估计也就是贬去无相寺。唉，这些事情你先跟是十一娘说一下，让她有一个底。真要是去天宝观了，那只有过了这阵子跟父亲说情了。”
“是，殿下所言甚是。那下臣这就去天宝观同十一娘传话了。”高力士说罢，便恭敬地退下了。在去天宝观的路上，高力士心想：元十一，她这回捅这么大篓子，若只是被贬去无相寺也算是走运啊。她呀，进了无相寺还是不要出来的好。这样既能圆了她替皇后守陵的心愿，也能让我当朋友的人安心一点。我起码不必担心她再通什么篓子了。无相寺里面都是一些守灵的宫人，虽然地偏又冷清，但是那里确实也没什么纷争。元十一进无相寺，她也算是能过太平日子了。人活着不就是图一个安生的日子过嘛。
高力士是这样的想，到了天宝观之后，他也是这样跟十一娘说的。可十一娘却不是这样想的，她听完了高力士的劝言，面无表情地默然了许久，徐徐口道：“高兄，你记得我的名字吗？”
“啊？”高力士茫然道：“元十一，你怎么突然问我这个？”
十一娘重复道：“高兄，你记得我的名字吗？十一，不是我的名字。那只是我在初入宫时，在尚食局司药部中宫女的排行。”
高力士看着十一娘一脸神神叨叨的样子，蹙眉道：“元十一，我知道你把奴奴当女儿一般，现在她死了，你一定很难过。这事情一时半会儿，是不太好接受。但是你也别这样吓我呀！元十一，你叫名字，难道你自己不记得吗？”说到此，高力士顿了一下，继续道：“元缘，你难过的话，想哭就哭。不要这样魔障，好不好？”
“元缘……原来高兄也是记得我的名字呀。”十一娘将一块绣着缘字的绢帕示给了高力士，呢喃道：“这块绢帕是奴奴这孩子送给我的。当时，我看着这块绢帕上面的缘字问这孩子为什么要在上面绣缘字？我这人不太信释家那些说法。结果，奴奴这孩子回答我说，这是傅姆您的名字呀，我之前在尚食局帮着陈傅姆整理名册发现您的名字。所以，我就在要送给您的绢帕上绣了您的名字。然后，我愣了很久。因为入宫的几十年来，只有皇后殿下叫我的名字。皇后宾天后，几乎没人叫我的名字。大家都不是叫我元十一，就叫我十一娘，搞得我都快忘记自己的名字了。”
高力士安慰道：“唉，还是想开一点吧。奴奴这孩子生前懂事得很，我想她不会希望看见你这幅样子的。元十……元缘，你要是这么在意名字的话，那以后我都叫你元缘好了。”
十一娘神情恍惚地摇头道：“不，你还是叫我元十一吧。因为记得元缘的人，最后都被我害……”
“元缘，你清醒一点！王皇后是病故，这跟你没有关系。奴奴的死，就跟你跟没有关系了。争战当中，中箭身亡，这就是一个意外啊。你别魔障了，也别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你有多大的能耐呀？”高力士语气颇为激动，显然他被十一娘现在神叨的样子给惊着了。
十一娘恍惚地顿了一下，苦笑道：“呵呵，我没有吗？皇后殿下会在翠微宫病故，还不是因为积郁成疾，而郁还不就是因为陛下被废后嘛。陛下废后还不是是因为……”
高力士沉声打断道：“因为王皇后为了求子搞出了巫蛊的事情被武惠妃抓到这样的把柄告知于陛下。就算是为了求子，在宫中私下搞巫蛊这本就是重罪。陛下废王氏，其实是秉公处理。你不要总觉得陛下是偏爱武惠妃才废后。陛下真如此偏爱武惠妃的话，那陛下早就册立武惠妃当皇后了。”
“是啊，陛下废后是因为巫蛊案，是因为发现了皇后随身佩戴荷包里藏有木符，那木符上面写着，佩此有子，当与则天皇后为比。”
高力士忽然睁目道：“元缘，你怎么知道木符上面写了什么？当初王皇后的巫蛊案是陛下亲自查验的啊。这案子诸多细节只要陛下和……”
“和皇后、参与者知道……”十一娘顿了顿，道：“高兄，你是想这样说，对吧？但其实皇后在该事暴露前，她也是不知道情的。那木符是我偷偷放进皇后的荷包里的。”
高力士惊诧道：“啊？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真看不出来你疯了三十多年啊！”
十一娘默然一会儿，低头道：“因为这是王郎托我做的呀。我没有办法拒绝他就像当年曹贵人没办法拒绝为当初的忠王做伪证一样。”
正当高力士摸着下巴，寻思着十一娘说得王郎是谁的时候，徐徐道：“王郎这人样貌、风度、才情等等都很好，唯独好鬼神这点不好。其实吧，他找僧人施法做求子符，只是想替自己的妹妹求一亲生子稳固后位。结果，却是适得其反……”
高力士愣一下，叹气道：“唉，原来你说王郎是皇后的双胞胎哥哥王守一。”其实，他现在很想要吐槽说：你怎么就看上王守一呢？他除了人长得特别漂亮之外，还有什么优点？他在为人处世上，完全不及他的妹妹贤明。巫蛊求子哪能保什么后位啊！王守一迷信这事情也足见他是一个不能远谋的人。但是高仙芝看十一娘这般失落难过的样子，他实在也没法将这吐槽的话说出口，只好安慰道：“这都是过去几十年的事情。元缘，你就别去想了。其实，这事情真该怪谁，也该怪王守一。毕竟，这事情是他让你做的嘛。”
“但是我把我偷偷放进皇后的荷包里的。陛下会废后就是因为发现那个木符。事后，皇后和王郎都没有供我出来。王郎不言我，是因为守约。皇后不言我，是为了我这个小婢的性命。我欠皇后殿下是性命啊。为了报答皇后，后来我后来才会去蛊惑曹贵人作伪证构陷太子。曹贵人是因为这事情而自尽的。若是没这档子的事情，那曹贵人也不会自尽，自然也就没有遗卷的事情。小公主也不用西行去找人翻译遗卷。那奴奴也不会跟着去了。不去那里，奴奴也不会死。这一切还不是都怨我嘛。一步错，步步错。”
瞧着十一娘魔障的样子，高力士皱着眉头，长叹道：“唉，我……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了。你……”
十一娘直接打断道：“不知道说什么，那你就不要说了。高兄，你交代的事情，我知道了。现在我想一个人静静。你还是回宫中去吧。你出宫也挺长时间，再不回去会惹人生疑的吧。唉，一步错，步步错。我已经害了很多人，我真的不想要连累你了。高兄，回去吧。”
“回去……”高力士顿了顿道：“回去是要回去的。但是……元缘，我回去了。你可别想不开啊。其实，人都会犯错，事到如今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讲真的，你不要把全部的事情都往自己的身上揽。若是论错，当初曹贵人的事情，我也……”高力士说到这里欲言又止，顿了一下，继续道：“我不怕被你连累，元缘。我是说真的。”
十一娘一边推着高力士，一边应道：“可我怕连累你！我也是说真的。求你让我一个静静吧。”见此，高力士只好点头应是地离开了。可出了天宝观没有久，高力士怎么想都觉得十一娘表现很怪异，而且他越想越不放心十一娘。于是，他中道又折返了天宝观。结果，他一回去就发现十一娘上吊自尽了。看着十一娘的遗体，高力士默然地含泪长叹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