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月？你倒是挺有闲情雅致嘛。”沙普尔附身拾起了书卷，目光清冷地瞥了一下杜环，脸上却带着淡淡笑意：“我没兴趣出去赏月。杜郎，你说你不是给我母亲当说客的，而是来开导我的。可我怎么觉得你的说辞就像是我母亲的说客呢！”
杜环用余光偷偷地瞄了一眼沙普尔手上的书，道：“殿下，您这回真是冤枉我了。我刚才说得那些话，除了转述安成县主所言之外，哪句是劝您啊。实话说，安成县主的心思，您肯定是比我明白的，她老人家心里可是一个万不想让您去吐火罗城。但是我一句话都没有说让您不要去呀。要说劝吧，我倒是想劝您一句，白马金鞍随武皇。”
沙普尔一怔，低头看了看手上《王昌龄集》正好敞开页上写着这句诗，“杜郎，你真是好眼力。你怎么偷瞄到的？”
“殿下，偷这个字用在这里很不合适啊。您的书是敞开着的，我何须应偷瞄，我是光明正大看到的。”杜环凑到沙普尔身边，读起来书上的诗，“白马金鞍随武皇，旌旗十万宿长杨。楼头少妇鸣筝坐，遥见飞尘入建章。驰道杨花满御沟，红妆漫绾上青楼。金章紫绶千余骑，夫婿朝回初拜侯。王昌龄的这两首《青楼曲》倒出了眼下长安城里不少青年郎君的心中事啊！写得真是妙哉。”
沙普尔沉下了脸，佯装不解诗意地言道：“什么叫眼下长安城里青年郎君的心中事啊？这两首诗写在开元末天宝初，这哪能算是眼下啊！诗中写的是随武皇，武皇说得是汉武帝。”
“殿下的文采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了？”杜环笑着回答道：“武皇用在诗里不过是借古喻今而已。诗中的武皇，不就是当今的圣上嘛。白马金鞍随武皇，自然是说响应陛下的号召从戎建功啦。自古建立了功业肯定会被封侯的，也就是诗中言的夫婿朝回初拜侯。诗是写在开元末天宝初，但年年岁岁人相似。从古到今，哪个有志青年不想着建功立业。王昌龄这两首诗，写得不就是年轻人从戎归来封侯的场景嘛。这场景也就不是有志青年想要实现的功业嘛！”
沙普尔冷淡道：“杜郎，我的文采恐是不及你呀。我记得刘希夷《代悲白头翁》原句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怎么到你这里变成年年岁岁人相似呢？”
杜环尴尬道：“唉，我是故意把花改成人。在我看来，花和人其实都是一样的年年岁岁总相似。殿下，花有开有谢，人有生有死。只不过人生一世比花期要长很多，所以看起来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可撇开时间的长短，一代代人的心思都是差不多的。我父亲那一代人在他们年轻的时候，大都想着建功立业，我们这代年轻人不也想着有所作为嘛。”
“杜郎，你这是曲解。”沙普尔摇头道：“唉，其实，撇开年年岁岁的前提，人也是不同的。你不要把你的抱负和志向，安在所有的人的身上。毕竟，人各有志。你我的抱负就不一样。”
杜环狡黯反问道：“那殿下的抱负是什么？”
“我……”沙普尔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他心里一方面觉得人活一世当有所作为才不枉此生，另一个方面又觉得人生在世还是不要太计较功名了。因为世情难，尤其朝中的诸多事情是难上难，一旦沾染上了这些事情恐怕再想要宁静致远就很难了。
杜环见沙普尔犹豫不答，便直接点明道：“殿下不答，那我来猜一猜吧。我想殿下跟我差不多的年纪，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对未来总是有所憧憬的，也总是想着有所作为。这点上，我想殿下应该也不例外。不过，殿下跟我又不太一样。殿下，终究是有王子命的人，所以我们的起点也是不一样。我呢，是发自内心地想要白马金鞍随武皇，也是真心想要从戎建功。实话说，这不入品的待诏，我也当烦了。殿下就不同了，您现在已是怀化大将军了。虽然怀化大将军是武散官并不管实事，但官阶是正三品上了。这官阶嘛，容我市侩一点说，大部分人干了一辈子都升不到正五品上，更不要说正三品上了。”
沙普尔板着脸道：“杜郎，你到底想说什么？”
杜环正色道：“我想说殿下生来就是不差功名的人。既然不差功名，那您的志向肯不是追求功名。不求功名的抱负或者说活法吧，无外乎两种。一种是像您外祖父让皇帝那样淡泊朝中事，在自己府邸小心翼翼地当一辈子盛世的闲王。另一种嘛，无为即无所不为，不求功名的人也许追求的是世上最大的功名。”
沙普尔谨慎道：“杜郎，你又言差了。这世上最大的功名不当人臣该想的。为人臣，当是想做好臣子。”
杜环忽然笑了一下，道：“我说的就是为人臣啊，是您想多了。圣上想的是天下，功名从来都是为人臣子者所想的。这世上最大的功名自然是位极人臣。殿下，我说一句不敬语。一样是天子的兄弟，如让皇帝那样碌碌无为的当一个闲人是过一辈子，如周公旦无所不为的当一个摄政的辅臣也是过一辈子。但不知殿下，想要做波斯的让皇帝，还是波斯的周公旦？”说完，杜环深拜了一礼。
沙普尔默然一会儿，开口道：“杜郎，你先身吧。都这么熟了，你这样拜礼。我也挺不好意思。何况，你还是陛下遣来的说客。”
杜环起身道：“殿下，我真的不是来做陛下的说客的。陛下要诏令您去吐火罗也就是一道诏书的事情，用不到说客。我来这里说言此，单纯是出于朋友的关心。您我认识这么多年，是一起长大的朋友。一来，我不想看您总是自我纠结这些事情而蹉跎光阴。二来，我这样说是替你担心着急啊。我前面听安成县主说这次向陛下推荐您去吐火罗的人是王鉷和太子。您以孝义为由婉拒这事情，陛下和太子是明理的人，他们是不会跟您计较的。但是王鉷就不一样了，他是小人啊。您这样回绝也是薄了王鉷的面子。日后，王鉷不免会报复您的。恕我这个朋友直言，您说起来是让皇帝的外孙，是陛下的从外孙。但是安成县主本姓韦，她只是让皇帝的养女。唉，您跟陛下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同陛下有血缘关系的韦会当年可因为一言之失而得罪了王鉷，其后他被王鉷派人抓进了长安狱给杀了啊。陛下知道之后，他也没有降罪王鉷。唉，王鉷多得陛下的恩宠，我就不多说了。眼下的事，您得罪陛下和太子倒是没什么，至多也就是贬官停禄的事情，得罪王鉷，那就是性命堪忧的事啊。”
“杜郎，是我误会你了。”沙普尔微笑着叹了一口气，道：“唉，真是抱歉。谢谢你的提醒。你说的事情，我会好好地再想一下的。其实，我在南熏殿也没有决然地回绝陛下。我只是说无心功名，但是没说不去西域啊。实话说，我真的挺想当一个普通士卒为陛下茂边西陲的。我觉得抱负是有所作为，但是有所作为不一定要留名青史。我不想当波斯的让皇帝，不想当波斯的周公旦，只想一个普通的唐人，为大唐效一份力。对了，杜环，说说你的中秋节计划吧？”
杜环点了点头，道：“没有决然回断那就好啊。中秋节赏月不需要什么计划吧？”
沙普尔打趣道：“没有计划，那你也没想好去哪里赏月吧？那你来约我干嘛？你不知道中秋节的时候，陛下有可能又开设什么家宴了。”
“陛下还要办家宴，这个我不知道啊！”杜环茫然道：“不过，赏月的地方，我想过了也安排好了，就在曲江边上的瑶台观。对了，中秋节应该不会宵禁。殿下，若是陛下还有家宴，那您在散筵之后，就来瑶台观找我吧。反正我酉时到瑶台观，以后一整晚我都借宿那里。说起来，过完中秋节之后，我就要去安西都督府从戎给高将军当幕僚了。这一次看不到，那可能我们得很长期才能有机会再相见。”
沙普尔意外道：“啊？杜郎，你不是说你的母亲不舍你离开长安去吐火罗当驻官，她怎么舍得让你去安西都督府做事啊？这不也离开长安也有万里之遥吗？”
“我的心意跟母亲的心意是不一样的。”杜环笑了笑，道：“母亲是真的不舍得，我也是真的想要投笔从戎啊。好在母亲后来经过父亲的劝说，最后她还是同意了。其实，人总是要长大的，谁不能一直留在父母的身边当一个孩子啊。天下的母亲大概都不怎么舍得自己的儿子投笔从戎，可是人人因此不去的话，那我大唐还怎么招募士伍啊！我觉得当孝子不仅仅是顺，更重要的是自己能够尽快地独当一面好让父母不要太操劳了。再者，忠孝不分家，人要做孝子，更要忠臣啊。怎么说呢，我觉得这次西行是一个锻炼自己的机会，也是一个博功名的机会，更是一个为国效力的机会。所以，中秋节后，我真的就白马金鞍随武皇了。”
沙普尔点了一下头，语气颇为赞许地言道：“杜郎，你说得有道理也做得对。中秋节那天，我一定来瑶台观找你，算是给你提前践行。”
谢殿下了。”杜环便拜了一礼，又言道：“殿下，若无其他的事情。我就先告辞了。因为我还得回去整理行囊呢！”
沙普尔回礼作揖道：“去吧，杜郎。其实，今日当我谢你替我解了心中的疑惑。”
“不客气，都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了。告辞。”说完，杜环便起身作揖，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