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安西都护府到昭怙厘大寺有一段不长不短的路,虫娘想借着独处机会问一下沙普尔的心意,顺便也问一下沙普尔在这些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自此在阿罗憾那里碰上鲁斯坦姆兄弟之后,就几乎没有再来看过她。
“沙普尔,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了。你不想跟我说一些什么话嘛?”虫娘瞥了一眼沙普尔,很快又羞涩地转身掀开了厚厚夹棉的帘,将目光投向了车窗外。北风从窗口涌入车内,将虫娘戴的幞头下方的折巾都吹得扬了起来,沙普尔顺手将小暖炉推到虫娘的座边,道:“嗯,天凉了。注意保暖。”
虫娘又将帘子放了下来,微微皱眉道:“沙普尔,你就想跟我说这个?没有别的事情吗?”
“啊,别的事情?”沙普尔顿了顿,言道:“玄奘大师在太宗皇帝贞观二年的时候,到过昭怙厘大寺,按着《大唐西域记》的说法,这座寺庙可观的地方很多,除了有佛足履迹之外,殿内的佛像也雕刻得异常精致……”
虫娘急急打断道:“我不是问你这个事情。《大唐西域记》,你读过,我也读过。书中的内容不用你再给我复述一遍。唉,你这么多天都没有碰见我,真就没有一些其他的话想对我说的吗?我提醒你一下,有女同车,当说何言呢?”
“有女同车?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沙普尔思量一下,皱眉道:“这是《诗经·郑风》里的篇章吧。这首诗从内容看是夸赞同车的女子内外皆美,从诗作的背景上来说的话,夸赞的孟姜应是齐侯之女。按着《毛诗序》的说法,这首诗其实是用赞美齐侯之女的方式来讽刺郑昭公。话说公主,你怎么突然问我这个呀?”
虫娘眉头紧促道:“我问你的是这个事情吗?沙普尔,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咬文嚼字了?既然你都说到孟姜、说到了郑昭公,想来你也多数知道我在问你什么了。你别装傻充愣了,好不好?你我也算是旧相识,你有什么事情或者想法不如直截了当地跟我说。”
沙普尔一脸无辜道:“额,我没有装傻充愣呀。不是昭怙厘大寺,也不是《诗经》。公主,我真不明白你到底要问我什么呀?”
“你不明白呀?”虫娘失望地哼一声,道:“那我就再直接一点问你吧。先秦那会儿郑国人为什么要做这首《有女同车》用夸赞齐侯之女方式来讽刺他们的国君郑昭公呢?《毛诗序》上又是怎么说这事情的呢?”
沙普尔不假思索地应道:“《毛诗序》上说,齐女贤而不娶,卒以无大国之助,至于见逐,故国人刺之。按着史书,郑昭公曾经三次拒娶了贤惠美丽的齐侯之女,因由嘛众说纷纭。不过,结果倒是差不多,他因此在后期而失去了齐国的外援,跟着不久后他也失去了郑国。所以,郑国人作此诗以讽刺郑昭公。其实,在《诗经·郑风》还有一首讽刺郑昭公的诗叫《山有扶苏》。”
虫娘吟诵道:“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虫娘吟诵完上阙《山有扶苏》后,瞥了一眼沙普尔,垂目道:“如今我是不见子都,亦不见如狂且一般的郑昭公,但见于你呀。”
这时,沙普尔才恍然大悟地明白过来虫娘的意思。此刻,他的心里有些高兴,因为他对虫娘一直都是有好感的。其实,当沙普尔见虫娘将鲁斯坦姆赠于她的金指环和她母亲的遗物放在一起且一直随身携带的时候,他的心里有些介怀。也因为这份介怀,他这些日子刻意地避开了虫娘。现在听到虫娘如此表态,他心里那份介怀自然也消散了,可随之而来的不仅仅是被自己在意的人肯定带来的高兴,还有源自于爱的畏惧感。因为沙普尔不确定自己的未来方向,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给虫娘带来她想要的幸福。
但是,他知道自己在意虫娘,也知道自己一旦接受到对方的表白就要担负爱的责任。爱的责任,这恐怕是世上最难担负的责任之一了。因为它经不起挫败,一旦挫败就是两败俱伤。沙普尔不在乎自己的感情受挫,但他在乎虫娘会不会因他而感情受挫,跟着他也惧怕自己达不到虫娘的期望,让虫娘失望难过。
沙普尔默然一会儿,吞吞吐吐道:“公主,我……我不是郑昭公,不是君王,我可能也没有你想得那么好……”
虫娘半是自嘲半是给自己解围地言道:“行了,别说了。我跟你开玩笑的。我知道你不是郑昭公,我也不想做孟姜。其实,你的心意,我早在阿翁的千秋节上就知道了。换一身女装,声音又没变,哪有什么认不出的道理。你呀,那会儿就是故意装的吧。唉,算了,不说这个了。你把我当成兄弟,总比当成路人好,也比当成冤家好。我们还是好朋友,对吧?”
沙普尔点了点头,一想不对又摇头道:“公主,你误会了。在千秋节那会儿,我是真的没有认出来,并不是故意装作没认出来。当然,心疑也不是说完全没有,只是当时我真的没有往深处想或者别处想。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我是母亲的独子,从小就想要有一个兄弟,所以那个时候我没有把阿瞒和公主联系在一起;也可能是因为我太想要当传奇故事中的英雄义士了吧。”
“英雄义士?” 虫娘紧皱眉头,垂目道:“你是觉得娶妇得公主,平地生公府,这样会碍着你成就一番功业,是吧?”
沙普尔默然了一会儿,踌躇道:“不,不是的。是因为我到现在都没有想过成家的事情。怎么说呢,我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在何处!可能在长安,可能在安西都护府,可能在吐火罗城或者其他的地方。不过,无论我在哪里,我都希望大唐可以国泰民安,也希望公主你可以万事安好。”
“啊!”虫娘的脸瞬间又变得通红了。彼时,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接沙普尔的话。因为沙普尔最后一句话既让她感动,又让她感到矛盾。她不禁在心中自问,沙普尔到底是什么意思?听他的话,像是在意我,但又好像不是这样的。可开门见山直接问吧,虫娘又害怕得到的答案是自己太自作多情了。原本她以为沙普尔这些日子殷情地待她是衷情的表现,现在看来可能是自己想多了。于是,虫娘低眉应了一声谢之后,便没有说话了。
沙普尔现在的内心也很矛盾。因为他现在说出的话和他心里的想法是一定出入的。其实,他并不想要拒绝虫娘,只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应对这份感情。他害怕自己达不到所爱之人的期望,也害怕自己处理不好感情会让虫娘失望伤心。可看着虫娘不怿的神情,沙普尔知道自己已经把事情给处理砸了,现在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于是,虫娘和沙普尔就这样对坐无言,默然许久直到车停了下来,昭怙厘大寺到了。他们在下车的时候,忽然心有灵犀地同时言道:“我的表达可能有点问题,你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整理一下思绪吧。”
他们对视一笑,又同时道:“好。”
虫娘道:“好巧,这种时候,你倒是跟我想得一样呀。”
沙普尔点了点头,笑道:“嗯,不说那些了,我们现在该进昭怙厘大寺了。”
“是啊,时不待人,我下午还得找阿罗憾询问遗卷翻译的进展呢。”虫娘说完,她就同沙普尔一起进了昭怙厘大寺。待他们祈福完毕出来的时候,正巧寺庙的大院里有僧人搭台俗讲目连救母变文的故事。虫娘驻足听了一小会儿,忽然她感到自惭形秽。因为比起一心救母不惜为此下黄泉的目连,她为了母亲做的事情实在很有限,而且有限的同时她也没有目连那么全心。想到这里,虫娘看了看方才为父亲求的平安符,又瞥了一眼沙普尔,面露愧色的长叹了一口气。
在长安大明宫的含元殿举办的元塑朝刚结束,李隆基一回到温室殿还没来得及休息,就开始听太常寺里的那些礼官呈报明日为了昭成太后祭日追福的安排。作为孝子,他本应该认认真真地听完呈报了。可昨天上半夜为了虫娘出走之事操心,下半夜为哄孙子费神的李隆基一整晚都没有睡,清早还得主持大朝会。现在他真的很累,礼官的呈报他听着听着,实在挡不住困意,便不自觉得合上了眼睛,倒头就睡着了。礼官们互看了一眼,无措地望向了侍奉在陛下身边的高力士,轻声问道:“高公,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这还没有呈报完呢。关于祭礼的事情,一些还得陛下的批示才好去筹备。”
高力士微微点头,一边边小心翼翼地替陛下垫枕头盖被子,一边又向礼官们做一个止言且出、留下奏表即可的手势。于是,礼官们只好留下所呈报的奏表,然后识趣地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