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你真的心里没有答案吗？”李隆基斜靠着隐囊，一副很心累的样子。
李亨默然了一会儿，神情严肃地垂目道：“儿臣以为无论什么因素没有上表奏明就擅停朝贡都是无番臣之礼的表现。那俱车鼻施在这事件上不可谓之无过。但是，他后来跟高仙芝约和，应该也是诚心想要修复前过的。不然，他也不会对高仙芝不设防。高仙芝嘛，以约和为由，攻其不备。这是兵家的谋略不假，但是这样取胜实在也有些胜之不武。终究兵家上谋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既然能约谈，又何必要动干戈。”
“所以，你觉得高仙芝在这事情上做得不对？”
李亨点了点头，又立刻摇头道：“不，我觉得他和那俱车鼻施都有各自做得不对的地方。那俱车鼻施的问题是无番臣之礼，高仙芝也是陷君不义。因为这件事本身可以约谈的。约谈不成，再以兵伐之，这样才合乎常情。父亲，高仙芝是安西四镇节度，为您镇守西面，他的一举一动在西面藩国那里未尝不是代表陛下。他现在用直接借着约和的机会偷袭石国，虽然获得了胜利，但石国人及其他昭武九姓的藩国人怎么看您呢？这不是陷您于不义吗？再者，我以为这次高仙芝在伐石成功之后的作为，其实更有问题。”
李亨顿了一下，婉约道：“不过，高仙芝、边令诚、杜环和那俱车鼻施的陈述都不太一样。就伐石国的过程来说，杜环和那俱车鼻施是相同，边令诚和高仙芝都用了奇袭代替偷袭。只是边令诚除了奇袭代替偷袭之外，他也巧言令色地将偷袭的过程写在了密报里。这点上，我以为高仙芝应该是有瞒报的。其次，在战获之物的呈报方面，杜环和边令诚所呈报的数字有点出入，高仙芝比他们报得少一些。那俱车鼻施说高仙芝得了他全部的私藏，其中波斯宝石就至少十馀斛了，其他就更不用多说了。四人各执一辞，儿臣就不太好说了。”
李隆基浅笑道：“三郎，你能从两方面比着问题者来看这件事情，朕很欣慰。但是四人各执一辞，你不好判断了？这可不行。因为等你坐到朕的位置上，这样的情况还会遇上到很多的。”
李亨急急地辩白道：“君父，千秋万岁。儿臣没想过坐您的位置，儿臣只想做一个孝子，侍奉在您的左右……”
李隆基笑容渐失地打断道：“三郎，跟为父就不要说这些虚言了。这世上哪有什么人真活得那么久啊。你这么想当孝子就该替朕分分忧。朕老了，你才是大唐的未来。有些事情，你作为储君该想也得想了。”
李亨犹豫地点了一下头，忧色道：“是，父亲。但是四人各执一辞，儿臣现在确实不太好判断。父亲，能否多给儿臣一点时间，待儿臣遣人查实。”
李隆基苦笑道：“三郎，你真的很像朕年轻的时候，那个时候朕跟你一样喜欢明察秋毫，而且事无巨细。可是，后来朕发现朝臣们上来的奏表，要么大体相同，要么各执一辞的。往往越是遇上问题的时候，朝臣们说辞就越是不相同，各执一词引发争议是常见的。毕竟，人心很复杂，不同人有不同立场，他们心思自然也不相同。高仙芝、那俱车鼻施、杜环和边令诚他们四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他们的说辞本来就不可能是一样的。魏征曾谏太宗皇帝说，为君要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其实，兼听不难，难的是兼听之后的裁决。三郎，你想着待查实之后，再做裁定。你这样想很谨慎，不可谓之不对。但是，你想过时间够用吗？”
李亨茫然问道：“没有，还望父亲明示。”
李隆基耐心道：“查实是需要的，但事情得分轻重缓急。有些事情，你要等着查实之后，再做决断的话，那就晚了。眼下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其实，他们四个人的说辞或多或少都有遮掩自己问题的地方，其中高仙芝和那俱车鼻施显然遮掩地方更多一些，尤其是高仙芝。但是他们几个陈述中有二点是相同的。一是，那俱车鼻施这两年没有朝贡，这一行为是无番臣之礼的表现。二是，现在高仙芝大胜了石国，所用的方式如你所言是欠妥的，而这一欠妥的方式会在后期给我们在西面的经略上带来负面的舆论。”
李亨迟疑道：“所以，您的意思是，那俱车鼻施该罚，高仙芝也该罚？”
“并不，那俱车鼻施该罚，高仙芝该赏。”
李亨一脸不解道：“这是为什么？父亲，您明知道高仙芝这件事情办得是不对的呀。”
李隆基沉色道：“三郎，那俱车鼻施该罚，因为他两年没有朝贡是昭然的事情。高仙芝以此为由，说其没有无番臣之礼。这点在明面上，你不能说他错。于此，他伐石国一事，你也不能说他错了。至于伐石国的方式这块，高仙芝做的是欠妥，但是他胜了。而且他这次凯旋归来的场面还很招摇，现在众人皆知他是常胜将军。常胜将军是功臣。若因为他取胜用谋的方式欠妥，就问责于他的话，那国人又该怎么想朕！何况，兵家本来就是兵不厌诈的。”
李亨紧蹙眉头，不平道：“可是高仙芝如此行径，就算不问责，也不该赏呀！高仙芝除了伐石国的方式有问题之外，他在呈报战获之物上面也有问题的。瞒报战获之物也是欺君的行为呀！”
“向上瞒报战获之物，这是欺君。但是他们四人现在各执一辞，你如何证明高仙芝是瞒报呢？现在我们手头并没有证据。”
李亨急急道：“父亲，您可以下令清查啊？”
李隆基长叹了一口气道：“三郎，清查是需要理由的。现在高仙芝没有犯明错的地方，只因四人各执一辞，朕就下令清查高仙芝一人？这显然也是不妥的。这四个人一起清查不是不可，是太费时间。而我们现在没有更多的时间去做这件事情。因为石国的事情并没结束。按着边令诚和杜环的密报，那俱车鼻施的一个儿子已经逃到了大食。大食人那边不会没有动作。毕竟，大食早就有向东经略之心。那个石国王子逃去大食的目的，显然是为了向大食人求支援。所以，不久之后必然还有一战。”
李亨忿忿道：“父亲，诚然如此的话，那高仙芝这次伐石国过程中不当的一些行为，所带来的结果已然不是用胜之不武可以形容的了。为了他的这一时之胜，我们现在不仅要承担后期带有负面的舆论，还得做好跟大食一战的准备。高仙芝这回的作为实在是……”
李隆基接语道：“恶劣。但是朕还得赏。因为高仙芝现在犯得错都不在明面上，不实之功倒是昭然在明面上。所以，朕不能不赏。同时，也因为我们要跟大食一战的话，还得用他高仙芝为将。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现在西面兵事的情况没有人比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更清楚。”
李亨低头思量了一会儿，语气相对不甘地言道：“父亲，这事情就这么算了吗？高仙芝若是再胜，那他以后岂不是更肆无忌惮了。”
“三郎，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耿直呢？人呐，越是肆无忌惮就越是容易大意。人一大意就容易犯明面上的错误。待他在明面上犯了错，朕才好下令清查他。到那时才是朕跟他算总账的时候。”李隆基忽然觉得坐久了，腿有点麻，欲起身舒展一下的时候，一个不小心闪到了老腰，正当他打算唤李亨过来扶他一下的时候，李亨又呆呆地问道：“父亲，若是高仙芝一直不犯明错呢？难道这件事情就长久作罢了？”
“三郎，你不要傻了，好不好？世上哪有什么人不会大意，不会犯明错的啊！就连朕这把年纪了，就刚才都不免因大意犯错，何况于他高仙芝！”
李亨下意识地拜礼道：“父亲，儿臣的决断不够让您失望了。这是儿臣的过错。望父亲宽谅。”
“三郎，朕没有说你的意思啊。”李隆基刚要说自己大意闪到腰子的时候，李亨又急急道：“父亲，高仙芝现在的所为只能说是始料未及，这也不是您的过错。”、
李隆基皱眉道：“三郎，朕想说的也不是这个。朕只是想说刚才起身时，一个大意不慎闪到了腰。”李亨急忙起身扶住父亲，关心道：“父亲，没事吧？要不要叫御医来看看。”
“三郎，你说呢？当然要。唉，算了，朕不该多问你。你这个年纪的人体会不到朕现在闪到腰的感觉。三郎，你扶朕到卧榻那边。朕想躺一下。你出去的时候，再唤高力士，让他去叫御医吧。”
“好的，父亲。”李亨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父亲到了床榻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