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奉父亲躺下之后,李亨拜了一礼,正准备离开的时候,李隆基忽然拉住李亨的手,“三郎,你等等再走。朕还有话要对你说。”
“是,父亲,儿臣在。”
“为君者,不能没有权谋,但也不能只有权谋。仁德,也是很重要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水是人心啊。你只有收拢人心才能水上使得万年船。你要收拢人心,就必须要施惠于民,也就必须要施仁德之政。你刚才问如果高仙芝只此一事之后,他不再犯过的话,那该怎么办?朕回答你,真如此的话,那就说明他知错了也有悔改之意,那朕也可以相应地再给他一次机会。毕竟,千金易得,一将难求。何况,人活在世也没有几个人是一辈子不犯错的。”
李亨认真地点了点头,很快又踌躇道:“父亲,您说得有道理。儿臣明白了。只是儿臣以为有些错犯了就是犯了。这些错已然对事情和人造成了负面的影响,若是因为犯错的人知错改了就不罚了,那对他犯的错所影响到的人岂不是……”
李隆基看出了儿子的心思,接语道:“岂不是不公平?三郎,你是想说这个吧。”
见李亨点了点头,李隆基继续道:“三郎,为君之道,在于制衡。制衡,是让事情相对的匀称,而不是绝对的公平。唉,其实,这世上的事情几乎也没有绝对的公平,尤其是涉及到人情的事情。因为人都有七情六欲,自然也都有好恶。有好恶就会偏护和偏弃。唉,当年在废皇后、废太子的事情上,朕也不免其俗了。”
提到当年废太子的事情,李亨低头道:“对不起,父亲。儿臣错了。儿臣不该言此。”
“三郎,你没有错。即使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公平,但是我们也该保持一颗尽可能追求公平的心。因为只有这样你才不会在制衡的时候被权谋和私欲彻底蒙蔽了双眼,从而做出让自己只能后悔而没有办法挽回的事情。因为君无戏言。你一旦成为了天子,你的一言一行会被起居郎记录在史书。所以,你说什么做什么都必要谨慎。一旦错了,后悔也没有办法挽回。朕不希望你走朕老路的。唉,朕知道你心里怨朕辜负了你的母亲。”
李亨急急辩白道:“不,父亲。儿臣没有这样想,也不敢这样想。”
“唉,你这么想,朕也不会怪你。因为有时回想起皇后,朕也觉得自己当初对她那样挺后悔的。但当年武惠妃告发她巫蛊案的时候,已经准备好了所有证据。于此,朕不能不废后,至今感到了后悔也不能追复。因为皇后的错在明面上,也因为君无戏言啊。即使你后来发现自己错了,但是君令已经下了。那也就不能改了。其实,你二哥的事情也是一样的。他错不该听信武惠妃的话,披甲入殿,用东宫之兵围宫。这样做了就是昭然的大过,朕不能不废他的太子之位。”
李隆基忽然放慢了语速,面露愁色继续道:“同时,为了新太子你的未来考虑,朕也不能不赐死他。因为你二哥当了二十多年的太子,他在朝中的根基比你深厚。朕活着,他就算不甘心也折腾不出什么事,但是朕百年之后呢?你未必争得过他。就算你争过了,你也得背负弑兄的恶名。既如此,那不如朕把恶人做到底算了。于此,朕自己也很痛心。三郎,那两件事之后,朕没有细究武惠妃的过错,这是朕的偏私。但是朕偏私,这不是因为朕在那个时候多偏爱武惠妃,而是因为朕怕细究下去,要问罪的人不是武惠妃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朕怕这群人里还有朕的儿女。作为父亲,朕不想要一次又一次地白发人送黑发人。”
听到这里,李亨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湿了,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起转。他现在既感动于父亲说得话,又后悔自己当初的所为。可他对面坦诚的父亲,他反而因为百感交集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不过,李隆基也并没有一定要儿子回应的意思,他继续道:“三郎,朕知道你们当朕的女儿不容易,但是朕当君父也不容易。朕跟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天子不是那么好当的。当天子要权衡的事情很多,在很多时候都不能随心所欲,有时也不得不做自己不想要做的事情,也不得不牺牲不想牺牲的人。朕在一些事情上,做得过于严厉。当年对皇后,对你二哥的处理就是如此。但朕不能追复他们。这事情得由你来做。因为你不像朕因功得立,未来你继位是需要功业来收复人心的。这就是你的功业。另外,这次对高仙芝和那俱车鼻施也是如此。三郎,你明白朕的意思吧?”
“是。儿臣,明白了。”李亨说着,原来在他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低落地下来。惊得李隆基忽然坐了起来,“喂,三郎,你明白就好了。你哭什么哭?朕只是闪到腰罢了,又不是有什么大事。你这样一哭,眼红着出去,别人不知道还以为朕得了多大的病呢!你知道吗?当天子难,因为当天子也病不起了。你们病了可以跟朕请假,可以不用朝参。但是朕不行。”说着,李隆基忽然感觉腰椎一种酸痛,好像又闪了一下。瞬间,他的表情凝固了。
李亨顺手擦了一下眼睛,道:“是,儿臣知道了。”
“你知道了?你为什么还不快去让高力士唤御医来啊。”
李亨愣了一愣,回过神来赶紧扶父亲躺下,“儿臣这就去。”
“三郎,明天你替朕给高仙芝行礼吧。顺便,你也再替朕再点拨他一下。咳咳,朕这样做是为了给你一次历练的机会,不是因为朕腰疼想要休息。其实,朕休息不下来。因为朕就是病到躺着不能动了,照样还得看奏表。”
李亨点头道:“是,儿臣明白。”
“那就好。对了,关于虫娘的事情,你让高仙芝切记要秘而不宣。另外,你妹妹的脾气倔强,对她要尽量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断不要硬来。切不可对她的态度太强硬。不然,她有得好闹腾了。朕不怕别的,就怕她把暗错闹成了明错,搞得人尽皆知。到那个时候,朕想护也护不了她。虫娘如今犯这样的错,其实归根结底是朕的错。也许朕当初应该对曹野那的态度再宽容一点,不该听武惠妃之言,没有亲问就直接将她下掖庭狱。虽然她在太子的事情上犯了不该犯的错误,但是她终究给朕生了虫娘。更也许朕不该欺瞒虫娘真相。”
李亨脸色忽然变得煞白,面无表情地怯声道:“父亲,当年曹野那是畏罪自尽的呀,而且她生前都承认自己的罪行。这件事情又该怎么跟虫娘说呢?当初的事情,虽然您没有亲问,但是武惠妃和高公都有核查。他们不可能一起作假呀,尤其是高公,他向来只忠诚于您。”
“唉,墙有茨,不可埽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言之丑也,不如不言。朕当初就是因为不知何地该怎么跟虫娘说这事情,所以才让你们跟虫娘隐瞒真相。可朕若是知道她现在会为了探寻这件事的真相,冒这样的险去西行的话,朕倒是情愿把事情都告诉她。”
李亨神色慌张地踌躇道:“可您若是告诉虫娘的话,虫娘知道了自己母亲是畏罪自尽的话,应该也很难面对现实吧。这对她也不是一件好事吧。”
“唉,现在她若是知道了真相也一样会很难接受现实,还会怨恨朕欺瞒这么多年。同时,她也会怨恨你们帮着朕瞒她。”李隆基忧色道:“早会这样的话,朕真的情愿当初就把事情都告诉她。她在宫里怎么闹,事情传不出去。朕都可以护着她。现在朕是真的担心虫娘这孩子找翻译完了遗卷,知道了真相在外面就把事情开了。三郎,你替朕为高仙芝送行的时候,记得也叮嘱他。虫娘若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让他不要记在心上。他若能把这中冓之言守住,那朕还能再多容他一次错。”
李亨像是僵住了一样,愣了好一会儿才应道:“是,父亲。”接着,他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安慰父亲地轻声道:“也许曹野那的遗卷没有说当年的事情呢?也许虫娘没有找到合适的翻译郎呢?也许虫娘经过这次西行会有所成长,她知道真相后也会慢慢地理解您的不易呢?”
“也许吧。朕老了,现在就希望儿女的未来可以过得平安顺遂一些。尤其是对虫娘这孩子,朕心里也一直很内疚。三郎,你以后也替朕多照顾照顾你的妹妹。”
李亨默然地点了点头,感觉自己的心在这一刻紧张得好像跳出来一样。接着,他面色苍白拜礼道:“父亲,若无别的事情,儿臣就先下去唤高公了。”
李隆基平淡道:“嗯,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