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北都多少年,夏天不是第一次听说遗愿博物馆,她抗拒这个地方,抗拒任何与“死”有关的事物。当骑着电动车赶到郊区时,天已擦黑。大地倒映着天穹的苍凉,郁郁葱葱的行道树下,微风轻起,吹拂着裙角,送入一股尘嚣之外的清凉与寂寞。
虽是郊区,这里并不沉寂,相反有许许多多丧葬相关的服务店铺,本市最大的殡仪馆和火葬场坐落于此,24小时,车来车往,人流不绝。世界冷暖,人情炎凉,这里是最好的观望台。
夏天抱紧双臂,微弓起身子。她上身穿着修身白衬衫,下面是黑色铅笔裤,一双黑色细高跟完美地衬着她的瘦脚,看似非常利落的装扮却依然在夏夜无法替她抵御来自内心的寒冷。
“喂!”乔尚笙喊她,彼时她正躲在小广场雕像投下的浓重的阴影里,几乎要被吞噬掉了。
“干嘛?”她没好气地回。
“我很纠结啊,”他在自行车车棚停好车,玩着钥匙走了过去,站在阴影的边缘:“看到你这样子,正常的男人都会把外套脱下给你,可是,你那么讨厌,昨晚还把细皮嫩肉的我赶出家,我真不想借你……”
“你是不是太自恋了?你昨晚洗脚了吗?臭地跟个化粪池似的,会有女人想借你的外套穿?”
“是,我是化粪池,专化夏小姐的心结。”
忍无可忍,夏天一脚踩到乔尚笙的脚背上。
“疼!”
贱人!夏天暗骂。
“乔先生,你就不能嘴上积点德?”
“说得好像你嘴上积了德似的。我算是看明白了,咱两的这角色设定,是冤家路窄——你代表好的那面,我代表不好的那面,就算咱两原本就在一个时空里生活,也永远不会产生交集。有趣的是,偏偏老天要制造一个机遇,让两条平行线相交。”
夏天狠狠地瞥了他一眼,怼开乔尚笙兀自大步流星地往博物馆去。
遗愿博物馆紧挨着殡仪馆,占地面积很大,三层建筑,外壁全部为钢化玻璃,就像一个方正的鱼缸,向外透出蛋黄色的均匀的灯光,从外面青砖铺成的小广场上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些走到窗前的被涂成黑色的人影。
夏天吞咽了下,在乔尚笙“玩味”的表情“鼓励”下,蹬着细跟,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来到博物馆内看到的第一眼,乔尚笙就忍不住赞叹,夏天则低垂着眼帘,在进门的那刻就在寻找休息区,快步走过去拾了一角落的位置坐下。
休息区大约有七八组白色沙发,每一组都围着水晶般的玻璃茶几,沙发和茶几的设计很有艺术感,让人仿佛有种来到高级画廊的错觉。夏天和它们融为一体,倒真让乔尚笙有举起相机的冲动。
既然没有相机,手机也行。
快门闪过,夏天顿时愠怒地看向这边。
“对不起,馆内禁止拍照。”一位瘦小精炼、约莫三十岁的女人走了过来,礼貌地请他收回手机。
一楼,是展厅的一部分分为东、西、北三大区,迎门的西墙高高耸立,在由墙体伸出的小支架上整齐陈列着许许多多看似并不特殊的小物件,有复读机、枕头、奶瓶、行李箱、布偶、药品、输液瓶、滑板……甚至还有烟头、避孕套之类的东西,可谓杂七杂八,甚至说,不值一提。可在这里它们都被细心保护,严禁游客触摸毁坏。
“搞什么?”乔尚笙不解地嘟囔。
“遗物,”那女人解释:“它们都是逝者生前的一部分,陪伴他们走过人生最后的时刻。”
“你好,我是林鹿,这间博物馆的馆长。”她伸手。乔尚笙一愣,赶紧收回已经伸出的手,在裤子上噌噌,表情、动作夸张地与馆长握手:“真的假的?小姐姐,你好厉害啊。我是乔尚笙,呃,如果在我的时空,你可以在百度上搜到我的词条,人们都说我是个鬼才摄影师。”
“那你认为自己是什么?”
馆长炯炯的目光好像直烧到了乔尚笙的心底,他低头,不好意思地挠着后脑:“呵呵,说实话,我什么标签也不想贴,就想这么自自由由、无拘无束地孤独终老。”
“你一定认为这样的男人没出息吧?”他悄声问。
“像你这么无拘无束的人,会在乎别人的看法吗?”
“一般我不在乎,但刚刚内心的一次砰然而动,让我特别在乎你的看法。”
林鹿笑了,这样的挑逗她见多了,无论是像眼前这位高大帅气的阳光男孩,还是稳重踏实的公务员……他们都在极力表现自己的真诚,但这个人又有些不同,他是个喜剧演员,故意把自己演得猥琐,演得夸张,只为了幽然一默。
“可以吗?”她的手向着展台,礼仪如常。
“荣幸之至。”
“我相信,生命留下最久远的痕迹,就是灵魂。人与人,与万物,与天地,灵魂之间是有吸引的。即使是阴阳相隔,你一定会和这里的某些灵魂产生共鸣,它们在诉说,希望你来聆听、感悟、铭记并传承它们。”
“而这些陪伴侍者走过 人生最后时刻的物件,就是你来探寻生命的第一步。你可以选择任何让你有兴趣的物件,看看会发生什么。”
夏天已经在翻看她的袖珍小书,到此地,不需专门提醒也能自然地放轻脚步和说话声,环境已经和图书馆十分相似了。然而,看书,居然静不下心。稍稍抬眼,就可以看到不远处的乔尚笙正对着面前的女人嬉皮笑脸,献媚讨好,便顿时厌恶地不得了。低头再看书,半个字都看不进去了。
她觉得,世上如有冥冥中安排好的命运,乔尚笙一定是被送来折磨她的那个人。
“贱人!”她嘀咕,站起身,坐在旁边的沙发上,面朝玻璃窗,眼不见心不烦。
可是,还是烦!
邻桌坐着一位掩面啜泣的中年妇女,约莫五十多岁,中产阶级的穿着打扮,很像一位临近退休的语文老师。她引起夏天的注意,尤其是束于脑后的那根女簪子,让夏天更是心悸胸闷,恍若天旋地转间,又回到那个痛不欲生的时刻。
然而再看时,她只是一位普通的妇女,约三两同伴,正在翻阅一只档案箱内的文件。她手里拿的,是一本已经发黄的八九十年代日记本,深蓝塑料封面右上角印着黑线描成的首都图像。这是仿制品,却能很好地将读者代入日记中所记载的年代。
夏天痛苦地摇摇头,把书装进提包里,走出博物馆,去小广场的石椅前等候今晚的客人。
展列的许许多多的物品应该是侍者生前所喜爱的,乔尚笙试着猜测它们的主人各是什么样的——哦,那只迪奥唇彩,一定是属于某个爱美的时尚女孩,那根登山杖,款式老旧,磨损严重,应该是属于某个注重养身的老头……
“你猜出来的都是错的。”馆长已经窥得他的想法,她注意到乔尚笙的目光定格在动漫《灌篮高手》的手办上,便问他:“说说看,你认为它背后有什么样的故事?”
“嗯……”他狐疑地望了眼馆长,捏着下巴,做出认真思考的模样:“这个可怜的小人儿曾经身首分离,后来又用胶水补好。我猜,它应该来自某个爱好篮球的大男生,那个男生有个调皮捣蛋的表妹,有一天,万恶的表妹想要玩他心爱的手办,哥哥不许……”
“就是这样。”他一拳砸进掌心里,想起往事便愤愤然:“我有很多手办,每次亲戚带着他家的熊孩子来,我都好想扛着枪守在卧室门前。”
馆长手里的遥控器指向灌篮高手,红外线在两点之间连了一条直直的线,与此同时,展馆东侧也有了动静!
东侧,高高的天花板下挂着层次不齐的白色塑胶管,像一个超大号的风铃,其中一根塑胶管亮起橙黄色的灯光,它像一直在等待着某人似的,光芒温和而又急切,召唤着选中它的人去探寻它生命的过往。
“我们走过去吧。”馆长邀请。
“我们希望,每个想知晓他们人生的生者,都能抱着敬畏的心理,把他们呵护在手心里。”馆长介绍,说着,她牵起乔尚笙的右手,将他手掌平展,掌心向上,正对着塑胶灯管下方。乔尚笙正是纳闷的时候,手心里赫然出现了逝者的名字!
有意思!
名字散去后,再次显现的是一句很简单的话:请把它送给我男朋友!
乔尚笙挑起了眉:“这就是他……她的遗愿吗?”
手心里再次出现一排数字:G135。
脚底的地板亮起橙黄色光线,那是一个个镶嵌在地板上的数字,G列,第135个小格。
不得不说,乔尚笙被震撼到了:“馆长大大,你这样做,是想让每个人都对他鞠一躬啊。”
林鹿笑着默认了,有她做向导,很快乔尚笙就找到了G135,地板上有一个拇指大小的横纹,箭标向后,按照指示,他蹲着身,向后扣动横纹,那一小块地板咔哒一声弹了起来,里面装着一个小方盒,犹能闻到特殊的草药味。
逝者同意捐赠的信息资料都在这只小方盒里,乔尚笙小心地捧出,就地坐下翻看起来。
“你可以在那边坐下来仔细看,我们有免费的茶水。”
“不了。”乔尚笙简单翻看了下,大致了解了这个人的经历,简而言之,就是热恋中的情人,女孩买了男孩最爱的手办,在生日那天准备送出,不料,突然晕倒,再醒来时就已在重症监护室,这句话是她在意识清醒时唯一留下的话,当夜,去世。
女孩还留有自己的一张彩照,是个笑起来小虎牙的俏皮女孩。
“我爱他时,天知地知!”这是她的男友在末尾亲笔写下的,是原话的后半句,字迹工整,相当用力。
让乔尚笙特别感动的是,这里的每一页纸张都用塑料膜精心包装,防止任何一点损伤和磨损。因为保存得当,又经常擦拭,所以虽然埋在地板下,十几页资料浏览完,手指仍没有一点灰尘。从这些细节上可以看出,博物馆确实非常尽责。
“这是什么?”他举起一只小巧的U盘,因为白色外壳上印着博物馆的字样,所以他可以确定这不是逝者的所有物。
“视频。”
“解释一下?”
林鹿引导着他走到休息区入座,在桌面缓缓升起的固定式平板电脑上放进U盘,很快,上面的文件都显现出来,共有1205个文件,每个文件都是一段视频。她随便点开一段,是一位中年大叔人坐在镜头前正念叨着什么,戴上耳机,就能听到 他说的话。
“家人、朋友、或是对手、憎恨的人,更多的是普通参观者,如果他们对逝者有什么话要讲,可以录下视频,我们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来表达对逝者的哀思,同时能予以生者以启迪。”
乔尚笙的心思沉重起来。
“你这里……”他抿着双唇,似乎有意避免说出自己的困扰 ,但他实在无法抗拒对这样一位负责的馆长的信任,便试探地问:“你们这里,可以接收遗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