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刚开始,夏天就很沉默,她对这里的所有遗愿都视若不见,甚至只是坐在那里,尝试着让思绪在书中天马行空,仍是不能杜绝那些梦魇般的记忆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她站在小广场的石像下,再次躲进漆黑的阴影里。
马路上,各式各样的车来来往往,各式各样的人也来来往往,他们脸上的表情也不一样,有时即使连最亲的家属也会因为遗产大吵大闹。
即使行走社会这么多年,她还是无法确切地理解这些人的心理——人都死了,和死亡的庞大比起来,渺小的遗产却为何是人们最在乎的?
她听到背后有奇怪的窸窣声,怀疑有人在石像的另一侧,这个想法让她汗毛倒竖,她小心地绕走两步,想一探究竟,冷不防地,双肩被一双生硬的手死死地钳住,一张死灰般毫无血色的面孔狰狞地逼近在她脸前,咬牙切齿地责骂她:
“是你害死了她!你怎么不去死?”
阿姨,对不起,阿姨,对不起……她双唇轻颤,似乎已走进心智的迷宫。
重重的力道推得她几乎摔倒在地,恢复意识,眼前也仅是黑暗而已。
她尽量稳住心性,额前已经完全被汗液浸湿。
精致的女人居然这样狼狈,巨大的形象反差引得路过的人投来好奇。
“需要帮助吗?”有人问,她连忙缩进黑暗中摆摆手,待人离开后,便踩着让她的脚踝很不舒服的细跟走进附近的便利店。
“拿包烟。”
过了那么久,她依然时时刻刻萦绕于脑际,梦里,她总是披着一层纱,笑啊跑啊,在田野里,在树林里,在夕阳下,在月光里,有时也会在末日般荒凉颓败的城市里,在恶臭肮脏的沼泽里。有时她会哭,她一哭,夏天就清晰地感到自己的核在往外跑,疯狂地想要挣脱她的肉体去逃亡,哪怕是在逃的路途中真的消亡,也要离开她。
她一直在想,如果那天,如果那7秒,即使是后来,如果及时报警,如果不贪睡……太多如果,殡仪馆、火葬场、丧葬服务的花圈店等等,一切有关死亡的事物都在眼里变形,嘲笑她——哪有那么多“如果”?
“喂!”店主把她忘拿的钱包在柜面上推了推,示意她过去取。
然而,就在她回身的瞬间,背后如同窜过一道急速的电流,从天灵盖到脚底,只听脚边“啪”地一声响,惊得她死死地闭上眼。
一只从三楼掉下来的花盆,载着黑色泥土和娇艳的花,在她身边粉身碎骨。
还能说什么呢?它们像是来自神秘时空的力量,负着谴责并复仇的重任!
假使当时她没有转身,那么复仇就成功了!
“哎呀!你没事吧?”店主匆匆撂下手里的活,绕过柜台向她跑了过去:“要不要紧?伤着了没有?”
惊魂未定间,手机铃声响起。
是吴昊的。
“我听说蔡胥文的行程很满。”在白天公司,吴昊通知她晚上要和蔡胥文见面时,她还是很惊讶:“我后来专门联系过他,但他很不客气地拒绝了。”
“是啊,但我用了点小手段。”吴昊有些不自然地解释,随后像是要遮掩什么似的,快速地引到别的话题上。
“李公子牧把这期的话题炒的很热啊。”他说:“网上铺天盖地都是他的公关稿,和你绑在一块,短短三天就上了两次热搜——不是买的。”
“我看到了,他来参加栏目,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还是那句话,他的经纪人宋道荣是个狠角色,给他一个调,他能哼三年。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吧。”
女人的直觉总是很准,夏天也能预料到,宋道荣不会放过她。她的火烧得越旺,李公子牧就越红。
“放心,我们的公关团队也不是吃素的。”吴昊安慰她,话锋一转,再提到蔡胥文身上:“但是如果争取到蔡胥文的支持,宋道荣就不敢动了。”
所以,虽然对遗愿博物馆这个见面地点极度抵抗,夏天还是乖乖地来了。
她接起电话,得知吴昊和蔡胥文已经到了,便掏出化妆镜快速补了妆,安定一下心神,自信满满地向已经走进广场的两人走去。
蔡胥文六十多岁,油黑的卷发在脑后梳了个时髦的丸子头,蓄着非常养眼的络腮胡,一双在镜片后闪烁精光的眼,凌厉的唇、鼻,身板挺直,搭配着军绿色马夹,有点像军人的派头。在娱乐圈,他已经活跃了40年,是个非常有才华且有威望的演员,风评不错。
一行人走进博物馆时,乔尚笙正把球赛小子的资料重新放回到储物盒里去。
“你要过去吗?”林鹿向那边看了眼,乔尚笙抬眼的时候正好捕捉到了夏天瞥来的一眼。她记得,他们是一起的。
“不了,我就是个打下手的,人家谈正经事的时候,我最好不掺和……你去吧,没关系,我再四处走走。”
林鹿向最近的一位工作人员递了个眼色,他便立刻热情地迎上去接待吴昊一行人。
“哈哈,”乔尚笙尴尬地笑着:“我就是一个小跟班,大馆长你总陪着我,不如去陪些重要的客人。”
“没有重要不重要的,他们是来消遣的,而我看得出来,你有麻烦,你很困惑。”
乔尚笙一怔,竟有些害羞了。“小姐姐,你真是火眼金睛啊。”
两拨人马,夏天陪着吴昊和蔡胥文,乔尚笙有馆长陪着,两组各参观各的,各领悟各的。显然,吴昊来过博物馆很多次了,对这里的故事很有一套讲法,蔡胥文不时地点点头,神情凝重,而他也会尽量多地给夏天创造一些话题,刷刷她的存在感。每次夏天谈到自己的想法时,蔡胥文都会停下步伐,很欣赏地看着她。
有那么一小会儿,两组居然在并肩而走,夏天注意到时,乔尚笙正对着她挤眉弄眼,本能地,她转过脸去。之间不时经过的展品架,让乔尚笙想起了《假如爱有天意》这部电影。但在这样的地方,他玩不起来。
很快,两组人马分开,夏天一组去休息区,开始今晚的重头戏。
“是你,想在这里写下自己的遗愿吗?”林鹿刻意停顿了下,问,把乔尚笙各种四散游离的思绪收拢在一起。
“哦,抱歉,我其实是想问,这里,真的查到具体某个人的遗愿吗?”他放弃了自己原先的念想,转而把心思放到更感兴趣的问题上来。
“我是在想,那个人可能已经去世了……”乔尚笙心虚地挤挤眼:“……要是被送到隔壁开追悼会、火葬,家属亲人们可能也想在你这里……放点照片、发卡什么的,小姐姐你人这么好,说不定愿意帮我查查。”
“你想在这里找人?不认识的人?”林鹿简直就像是一台智能监控器,她钉牢了那颗不老实地摇来晃去的头,分析着他话里的意思,锁定了躲躲闪闪的眼,猜测:“你得知这个人的途径还相当不恰当?”
“哈哈,馆长大大真是聪明,”干笑两声,乔尚笙双手不自然地来回摩擦着,觉得自己的脸都要烧起来了:“也没什么不恰当,不过就是某人强占了我的社交账号,我趁某人不注意时偷偷浏览了些内容,获得了一丁点奇怪的信息了而已。”
“她们二人应该是很好的朋友。”他说。
林鹿不依不饶,似乎打定主意如果他交代不清楚,两人的缘分现在就要尽了。
“不过是偷听了某人的电话而已……”他摊手,仰起脖子无奈地嘟囔一声,全盘托出:“好吧,馆长大大,我服你了,谁叫我这么相信你呢?我在她浴缸的小鸭子里放了监听器,某人的许多自言自语都和那人有关,我就是想试试运气——了解她对我了解某人至关重要。”
他伸手摸进裤带下,从奇怪的地方摸出一张用餐巾纸包裹好的打印的三寸照片,警惕地扫望了一圈周围的环境,确定夏天不在安全范围内,便把照片拿出,推到林鹿面前:“就是她!”
“我想要知道的就是她的情况。”他说。林鹿双臂抱在胸前,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等着他的下文,于是,乔尚笙想,正儿八经地解释一下吧。
“想必你一定认出那位美女是谁了。”他瞄了眼夏天的方向。
“《我为夏天狂》脱口秀的主持人。”打从他两走进博物馆的那刻起,林鹿就认出来了。
“没错,而我,就是刚刚被媒体爆料出来的夏天秘密男友乔尚笙!”
“说些我不知道的吧。”
“这张照片就是我从她的密码相册里翻出来的,看上去她两关系特好,都恨不得结婚一起过日子了——据我了解,夏天的身边没有关系这么好的朋友,于是,我千方百计,通过她的日记啊、私密空间啊,等等渠道,才知道这个人突然从夏天的世界里消失了——突然消失,你懂的,姐妹两没啥矛盾和铺垫,就是突然失踪,以后绝口不提的那种——除了突然去世,还能有其他合理的解释吗?”
“今早,我在她的被窝里听到了一种软萌软萌的像青涩的小西红柿那样的声音,而且,她还好像是在给已经录下的电话配音,我不敢问她她是不是精分了,但怎么说呢,直觉告诉我,那个来电配音跟她的去世有关。”他下意识地看了眼照片:“怎么说呢?我和夏天,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个人,我清楚她的思维方式。”
见林鹿微微眯起眼,他便赶紧改口:“好吧,看上去我两的确有很大的不同——那啥,不过,我的确可以称得上她肚子里的蛔虫,我关心她,所以才想解开一直缠绕她的秘密。”
“乔先生,你可以在准备好的时候跟我讲,这里是遗愿博物馆,见过太多的表情后,我真的能分辨出你是不是要找理由搪塞我。”
“是真的!”乔尚笙连忙辩解:“你看我这张真诚的脸,我打出娘胎还没说过这么真的真话呢。”
“算了,讲真话对你来说很难,对吧?”
“我的想法真的就是这样!”他补充:“很纯洁很善良很友好。”
对视了一分钟,乔尚笙终于挺不住了,眨了眨酸困的眼,卖萌哀求:“姐姐,你就帮我这个忙吧!”
林鹿无奈叹息一声:“博物馆内所有的遗愿对成年人都是公开的。”
“为什么强调‘成年人’?”
“因为他们太小了,看到太残忍的东西,很可能被吓到。”林鹿把照片还给乔尚笙:“她的确就是许茹贞。跟我来。”
二楼,和一楼明显不同的是,这里并没有塑胶灯管,这里更像是一个遗愿仓库,成行成列的铝合金的货架上摆满了褐色纸箱,纸箱前的标签纸上都标记着姓名和遗愿,林鹿已对此非常熟悉,绕过几处两人高的货架,顺手拉来人行梯,在2K行停下,利落地在顶层拿下靠左第三只箱子。
“这就是了。”她抱着箱子放到休息区的茶几上。
好啊,夏天,你的小秘密马上就要被解开了,哈哈 !乔尚笙摩拳擦掌,满怀期待。不过看到馆长怪异的表情后,马上变了脸色,换上一副哀伤的面孔。
“果然,她去世了啊。”他唏嘘长叹,心里忽然咯噔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如何的大不敬。
“对不起。”他真诚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