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三人同行生尴尬,两曲春宴罢干戈
文安初心忆故人2018-07-04 15:1217,466

  直到两三天后,两人还有些别扭,小桃对赵匡义说话客客气气的,而赵匡义虽心疼小桃为这莫名其妙的事又犯了一次病,却也为小桃到现在还不明白他的心思更加懊恼。

  李月娥倒是回去调整了两三天,又是一副什么事都没有的轻松样子过来了。这次她没好意思不管不顾往里冲,放慢了步子在院里缓缓走着,心里琢磨着待会怎么开口,却和往外走的赵匡义险些撞在一起。

  李月娥有些不好意思地抬眸看看赵匡义,抿唇笑道:“我在家里无聊,便又想来看看你……你们。”看赵匡义唇角勾了勾没有说话,李月娥又问道,“你们……没事了吧?”

  算好了,还是算不好?赵匡义淡淡道:“姑娘费心了。”

  看赵匡义这副面目难受的样子,李月娥就知道必然还别扭着,一时心里也说不上是放心还是舒心的滋味。可看赵匡义淡淡的,她倒不知道怎么接话了,半晌才猛地有了个想法,对着赵匡义爽朗地笑道:“不如我请你们吃饭吧,反正这事也是我引起的。都怪我弄了块墨当宝贝似的献来,才让桃姑娘误会,这事就书房里结,饭桌上解,怎么样?”

  赵匡义沉吟着,李月娥的频繁到访虽说自己不甚在意,但毕竟惹得小桃好容易已经稳定的病情又发作,这么下去只怕之前的针灸也功亏一篑。不如一起吃个饭,在饭桌上将话讲明,一来消解小桃心中的别扭,二来也提点李月娥一二不要如此频繁往来。何况自己还欠着李月娥不少人情,总该有所表示,便说道:“还是我请吧,一直也该答谢姑娘的多方帮忙。”

  李月娥倒也不客套,谁请她本就不在乎,在乎的只是能有机会和赵匡义一起,便点头道:“好啊。”

  赵匡义顿了顿道:“我去和桃宜说一声。”说着转身回去。李月娥本想跟进去,步子迈了几步,又觉得不甚合适,立在了院子里。

  小桃听到又要和李月娥吃饭,头皮就是一麻,但赵匡义又说该请她吃饭以还她的人情,小桃转不过这人情的弯儿,但如果她不去,那就只有赵匡义和李月娥在一起吃饭,她更不舒服,咬了咬牙,小桃轻轻点了点头。

  吃饭的地方是赵匡义选的,近来他对乾州也有些了解,选了城中很繁华的缀玉楼,那里一般是士人乡绅去得较多,环境还算清雅。时近傍晚,赵匡义在门外等着小桃梳洗完毕,好一同出去。

  小桃还是近日来第一次在妆镜台前画得这么认真,细细把眉眼描了,铜镜里的自己还是显得有些单薄,比不上李月娥那般艳丽。小桃往唇上涂了些胭脂,想让自己看着红润些,却又显得妖媚,小桃又赶忙去擦,涂涂抹抹,怎么都不满意,小桃紧张得都有些哆嗦,赵匡义在外面敲了敲门:“好了吗?”

  小桃忙把胭脂盒盖上,急匆匆道:“好了。”随手扯起一件襦裙套上,用手捂着跳得很快的心,快步出去。

  借着傍晚昏寐的光,李月娥把小桃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噗嗤笑出了声,小桃擦得没有章法的唇,配上她那身水葱似的衣服,再一件鲜红的披风,可真够扎眼的。李月娥忽然想起了饭桌上的水萝卜,红心绿叶儿,也是这么副打扮。

  小桃看着莫名发笑的李月娥,心里一抖,不由紧张地拽了拽自己的衣裙,是哪里不合体了吗?又忍不住抬头看了看赵匡义,赵匡义眉头微微蹙了一下,伸手把小桃唇边画出来的胭脂擦了去,声音很平,却有丝温暖:“方才着急了?”

  小桃的脸噌地红了,没顾得上回味赵匡义声音的温暖,只是懊恼李月娥一定是笑自己的胭脂擦得乱。倒是李月娥,看着赵匡义温温的表情,心里像被针扎了似的,有点疼。

  坐着马车,三人很快便到了缀玉楼。时近腊月,都忙着备年货,收拾屋子,收田租地租,整理门面,送礼拜访,故而缀玉楼的生意倒不是特别红火。三人坐在大堂东侧一处屏风隔开的雅间,四周零零星星的,也没几桌人。

  饭菜很快上来,小桃今天分外紧张,她不想在李月娥面前相形见绌。要是从前,她早就一伸筷子冲着最喜欢的烧鸡去了,可今天不行。小桃盯着远处的鸡肉瞄了两眼,咽了咽口水,默默伸手夹着面前的青菜,再斯斯文文地放到嘴里。这么苛着自己,连饭菜都有些味同嚼蜡。赵匡义伸出筷子,夹了一块小桃最爱吃的鸡腿放到她碗里,温声道:“平日不是爱吃这个吗?”李月娥的心跟着一颤。

  小桃盯着硕大的鸡腿,在犹豫该用筷子夹呢,还是直接上手呢。李月娥倒是毫不客气地对赵匡义笑道:“那边的卷饼,我够不着呢,公子能不能帮我夹一下?”说完吐了吐舌头笑得爽朗,“再加些菜就更好了。”

  赵匡义看到左手边的菜李月娥也的确够不到,便伸出筷子夹了块卷饼,包了菜,递给李月娥。李月娥伸手接过来,噼里啪啦地说道:“这道菜在乾州还挺有名的,最初啊,这配菜里只有萝卜肉丝,是没有豆芽的,你知道为什么会加豆芽吗?”

  赵匡义摇摇头,他怎么会知道。李月娥的眸中有丝得意之色,说道:“这还是我父亲的功劳呢。以前他带兵打仗,有次腊月还在守城,到了小年,家家户户吃这个卷饼,可军营里早就没什么肉和菜了,没什么能卷的。正愁呢,晚上截了一队蜀军,截的军粮就是豆芽,就把豆芽裹进去了。”

  赵匡义听得心里有些发笑,李月娥这个故事很吸引人,但真实性却让他有些怀疑:“蜀军吃豆芽?”

  李月娥本也是道听途说,七分故事三分编排,被赵匡义这么一问嘻嘻笑道:“我忘记了呀,那蜀军吃什么?公子给我讲讲。公子和蜀军打过仗吗?”

  这倒恰好问到了赵匡义熟悉的地方,赵匡义的话也多了起来。小桃听得有些堵心,把碗里的菜扒拉了一番,对赵匡义勉强笑笑道:“我出去一下。”

  “去哪儿?”赵匡义抬起眸子。

  小桃看着正吃卷饼吃得香的李月娥,用力吐出了两个字:“茅房。”李月娥的嗓子一梗。小桃快意地走出了门。

  李月娥被“茅房”二字顶得有些吃不下饭,看着赵匡义不好意思地笑笑:“公子再讲些打仗的事吧,听着好有趣。”

  赵匡义看小桃的背影已经远去,看着李月娥诚恳地说道:“打仗的故事,其实大同小异,我经历的,令尊也经历过。所以你一定也听了不少,都差不多。”顿了顿,赵匡义双手端起茶盅,对着李月娥道:“这阵子,麻烦打扰了姑娘不少,匡义以茶代酒,敬姑娘一杯,聊表心意。”说着把茶一饮而尽,放下了茶盏。

  李月娥被赵匡义突然的动作弄得有些招架不住,忙把手里的卷饼放下:“公子客气,真的都是举手之劳……啊呀,这可折煞我了。”

  赵匡义接着道:“姑娘的情意,匡义心领了。但劳烦姑娘,匡义心中也过意不去。再加上桃宜的病情不稳,时常会误会、猜疑,要是为了这些事惹得她病情发作,这次来诊治就适得其反了。所以我还是希望她能有个安静的环境休养。只要她的病情能好几分,无论让我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任何事比起她,都不足为重。”顿了顿又道,“姑娘今后有事,遣个下人来就好。不必事事亲力亲为,否则匡义心中惶恐,在姑娘的屋中住得也不安稳。”

  赵匡义的话像寒冬腊月猛地吹起的一阵暴风,让李月娥刚才还热乎乎的心瞬间跌到了冰窖,真冷,从心,到四肢。这些日子她刻意地接近,绞尽脑汁地想话题,想由头,只为可以吸引赵匡义的注意力,能让那个冷冰冰的人和她聊个一半句。他的态度从客气,到随意,他的语言,从沉默,到畅聊,她以为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却原来只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李月娥垂下了眸子,多狠的一句话啊,任何事比起那个傻女人,都不足为重。他让自己别再去找他,否则他“住得不安稳”,是要走的意思吗?自己的热情竟然吓得他要走?!不过他还算给了她面子,是趁那女人不在的时候说的。可是,现在心都没了,要面子还有什么用?李月娥脸上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脸失意和落寞。

  过了不久,小桃回来了,没有注意到李月娥脸上的变化,只是静静坐在一旁继续吃菜。

  缀玉楼的中央也有一个台子,台上有上下两层,摆着些器具布景,每日会有些节目。在正月里客人多的时候,自然是宏大的演出,各色乐器,歌舞,杂耍。如今客人清淡,便只有些简单的小曲。一更的时候,乐声响起,一个靛青长袖的女子,轻轻唱着《凉州词》:“树发花如锦,莺啼柳若丝。更游欢宴地,悲见别离时。”

  别离?今天这顿饭就是别离的意思吗?李月娥听得心里难过,挥手吩咐着店家:“来坛酒。”

  赵匡义眉头一紧:“还是不喝了吧,回去令尊难免责怪。”

  李月娥摇摇头:“他才没空管我呢。无酒不成宴,今天聚了之后,以后再见公子可不容易了。”说着眼睛有些红,不由分说道,“上酒。”

  赵匡义听李月娥提刚才的事,心里有些歉意,便也没有阻止。小桃有些愣怔,摸不着李月娥在指什么。只看见店家搬了一小坛酒,拿了三个碗,李月娥摆摆手,把其中一个命店家收起,看着小桃笑道:“桃姑娘不能喝,姑娘身子还不好呢。”

  说着把另只碗摆到赵匡义跟前,直接把酒倒满:“公子,干了啊。”说完给自己倒上,二话没说一干而尽。赵匡义蹙蹙眉,看她已经喝完,便只好一扬脖把碗里的酒喝干。

  看赵匡义喝完,李月娥又倒上,一连喝了三碗,李月娥还要再倒,赵匡义把手覆在碗上,抬眸定定道:“适可而止。该停了。”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辩的冰凉。

  李月娥的心狠狠疼了一下,到了此刻,连陪她喝碗酒,都要适可而止?他果真是铁心铁意,难以融化。算了,能做的,自己已经都做了,他还是一心只有那个傻丫头,她无能为力。

  外面厅堂的台子上,一个翠绿衣裙的女子在跳着不知什么名字的舞,李月娥的心随着那纤纤舞步,疼得有些紧,自己最擅跳舞,却没为赵匡义跳过一支,不禁笑得凄婉:“月娥再给公子跳一曲吧。”说完也不看赵匡义的表情,向着台子旁走去。

  赵匡义本想抬手制止,但李月娥走得很快,已经到了台子旁和乐师商量着什么。赵匡义忽地想起第一次见李月娥,她似乎就在军营跳舞。不过当时他全副身心都惦念小桃的下落,压根也没去看她跳得怎样。今天既然她执意要跳,那就随她吧。

  小桃坐在一旁,看着一脸凄清的李月娥和眉头紧皱的赵匡义,心里有些疙疙瘩瘩的别扭。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去茅房前李月娥还眉开眼笑的,回来后就一脸愁容了。但不管她眉开眼笑还是一脸愁容,那死死盯着赵匡义的眼眸都一样让她心里抽紧。

  乐声悠悠地响起,和方才的曲风都不一样。乾州属于秦地,民风刚硬,曲风也多是雄浑激昂,即便是小调,也在柔婉中带着一丝刚直。可这首曲子不同,婉转轻柔,缠绵悱恻得令人心神荡漾。

  小桃的脑子又开始沙沙地响,这首曲子很熟悉。每句她都能顺应地想到下句。是什么?小桃敲着有些发疼的脑袋,不停地闪着片段。一会儿是下腰转身,一会儿是抬腿旋步,一会儿又是反手续弹……

  李月娥今天挑的这首是冯延巳的《长命女?春日宴》,为的就是曲子里“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的缠绵劲儿。可她忘了一点,冯延巳是南唐人,也只有唐人才写得出这么婉转的曲子。而这首曲子是小桃以前在花月坊时常练的,如今听来,小桃倒像醍醐灌顶似的熟悉。

  随着乐曲,李月娥移着步子旋着身姿。李月娥跳舞的功底本就不错,再加上喝了酒放得开,柔婉中带着刚劲,把一曲《春日宴》跳得浑然一体,极为好看。即便下面只有零星的几桌,叫好声却如雷震。

  赵匡义有些怔忡,这是他第一次认真看李月娥跳舞,平心而论,跳得的确不错。比大周的舞姬跳得要好得多,舞姿完美无懈,可圈可点。

  小桃抬眸看了眼赵匡义,他看得很认真,不由心里狠狠抽了一下。待李月娥从台子上下来,小桃脑子一热,也冲着台子边走了过去,对乐师定定说道:“刚才的曲子,再来一次。”

  赵匡义看着小桃过去,不知道她要干什么。难道她也要跳舞?不由想迈步跟过去,虽说这里没多少人,可男男女女盯着小桃看,赵匡义像被人偷了什么似的很不舒服。但还没等他走过去,乐师已经开始奏乐,小桃也轻盈地跳到了台子上。

  赵匡义迈出去的步子只好又收了回来,坐在凳子上倒如坐针毡,手心紧紧攥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桃。

  从台上下来的李月娥有些好奇,这个傻傻的姑娘也要跳舞?不禁唇角向上得意地扬了扬,看来脑子的毛病还不轻。她李月娥别的不敢说,跳舞在乾州没人敢比,且不说她的师傅是她表姐,金陵教坊赐了三品鱼袋的舞姬,她自己也是有童子功的,一直练到现在,论技艺,还没见过几个比她强的。这个傻女人不自量力,还选同一首曲子,倒要看看她怎么现眼。可转眼瞟见赵匡义认真攥拳的劲头,李月娥心里又有些酸疼,看赵匡义那架势,上去跳舞的倒像他自己似的紧张。李月娥看着别扭,又忙把目光移到了台子上。

  《春日宴》的曲子缓缓悠悠地响起,“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小桃从台子一侧向台中间移了过去,小桃已经早不记得冯延巳这词,更别提投入感情,只是生涩地跟着记忆里的片段,下意识地挪着步伐。由于许久都没有练习过舞,只偶尔兴起按着记忆里的步子玩耍过,小桃的动作有些生硬。

  台下的观众起初还以为一个曲子第二遍跳,应该上来个更好的,便都盯紧了台中,待看到小桃的舞姿,不禁撇撇嘴,如今的姑娘还真是胆子大,跳成这个样也敢上来。李月娥的唇角更是毫不客气地扬了上去,眉眼中全是轻视。赵匡义只是紧盯着小桃的动作,屏气凝神。

  过了起初的生涩期,小桃的动作渐渐连贯、圆润起来,这曲子当年在花月坊,小桃跳了不下百遍。冯延巳是当朝宰相,又写得一手连李璟都叫绝的好词,自然教坊里都把冯词当做范本,不停地学,唱,跳。南唐多词人,不止是冯延巳,包括李璟的词,六皇子李从嘉的词,都缠绵悱恻,盈盈动人,最是教坊喜爱的调子。

  如今小桃虽然忘了许多事,但音乐似乎有种能抵达人心的奇异功效,更何况红姑曾那么严苛地让小桃练了又练,这舞倒是刻到小桃骨头里了。小桃在熟悉的曲子里,下意识地就把从前的舞步渐渐顺畅地连贯了出来。小桃的舞姿是典型的南唐风格,柔婉、娇媚,大不同于李月娥的柔中带刚。

  小桃的舞,像江南的一池春水,映着夜间的月华,既柔得蚀骨销魂,却又迷离徘徊,一会儿如涓涓细流,渗入骨髓;一会儿如云间新月,半掩半藏。每一个动作都和着音乐,和着词,恰好沁了进去。

  这词曲本就是南唐人做的,这舞也是南唐人编排的,自然是舞随词动,舞随情动,把那一份南唐人独有的婉约、清柔,表现得淋漓尽致。而小桃又恰是江南女子独有的清秀柔婉,更将那舞跳得入画入骨。

  此时吃饭的人也都顾不上吃饭了,一个个盯着小桃的身影再不舍得移开目光。乾州刚硬,哪见过柔得这么如诗如画的女子。《春日宴》的曲子从江南一带流传到西边的乾州,这里跳这支舞的人也有,但从没一个人能跳到小桃这样,就像从江南春日宴里走出来的水样女子。南唐人的词曲,只有南唐人才跳得出那份韵味。

  《春日宴》的词到了“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小桃忽地腾起身子,台上有两只搭起的莲花背景,一只约三尺,一只近七尺,小桃纵身一跃便很轻松地跳上了三尺台,又一个旋身,腾上了七尺,仿佛真如词中的“梁上燕”般,在花间盈盈轻点。

  下面的人早已忍不住把巴掌拍得如雷震耳。叫好声震得缀玉楼外方圆几里都听得一清二楚。赵匡义早在小桃向三尺台跳的时候已经一个箭步冲到台子旁,一向沉稳的他心都要揪了出来,生怕小桃摔了下来,待看到小桃蹦向七尺台时,赵匡义更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心也随着小桃悠上了七尺台。看着小桃在七尺台上抬步轻舞,赵匡义的心跟着颤来颤去。

  李月娥的眼睛瞪大了,小桃这个表现是她完全没想到的。那个看起来傻到家的女人竟然会跳舞,身姿还这么软?对啊,她就是唐朝教坊的,哼,会跳舞不稀奇啊。可看着小桃的舞姿越来越柔婉,她终于也忍不住心里暗暗叫好,这种妩媚,这种清婉,她这个西北的女子就是跳一辈子,也跳不出这种骨子里的柔吧。她有些懊恼,自己干吗选这个曲子,正选到人家的腰眼了。

  待看到小桃飞上高台,仿佛振翅的凤凰冲入云霄般,那种惊艳的华丽,曾被李月娥嘲笑像水萝卜的翠裙,都那么艳丽特别。李月娥的嘴微微张开了,半晌合不拢。她想象不到平日动作不太灵光的小桃,怎么能身轻如燕,合着音乐,就把那梁上燕刻画得宛如一幅写意画呢?

  小桃依旧在高台上飞旋,她想找更高的台子,她此时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没有舞台,没有观众,没有乐师,什么都没有,只有她记忆里的舞步片段,只有不断攀高的台子。

  以前小桃在花月坊学舞的时候,她胆子小,不敢腾空跃起,雅竹怎么教,红姑怎么骂都不行。可她疯了后,反倒什么都不怕了,从花月坊开始伶俐敏捷地爬树,到之后随处的跳上蹦跃,她早已不再惧怕高处,反而高处能让她得到安宁。可现在只有这么两个高台,小桃还有些跳得不过瘾。

  赵匡义说不上什么心情,小桃的舞是好是坏,他完全没有印象和概念。他最初是紧张小桃能不能跳得来,后来是揪心小桃的安全。待看到小桃在高台上来去自如,他心里又是疼痛的酸涩,她到底在金陵遭了多少罪,才能把一支舞练得这么好?他不敢想,想了心就扯得疼。

  曲子终了,不少人不满足于坐在那看,早围在了台子前,如潮水的掌声这才让小桃回过神来,刚才癫狂劲儿上来跳上了台子,现在看着下面,小桃的腿有些颤悠悠,怎么下去啊?试着抬腿迈了一下,一个打战,身子一晃,差点就栽了下去。

  赵匡义忙推开众人也跳上了台子,把小桃扶了下来,脸色却有些铁青。小桃忍不住看着赵匡义问了句:“我跳得还行吗?”

  赵匡义冷着脸没有说话。小桃心里抖了一下,看别人的表情,应该还可以。可怎么祁公子是这个表情,不由又问了句:“我跳得不好吗?”

  赵匡义忍不住冷冷回了一句:“逞这个能做什么?”跳得好不好,有个屁用。他需要她去现吗?才刚刚身子好一点又去蹿那么高,摔下来就什么都完了。赵匡义越想越后怕,脸也越来越青。

  回到了座位上,李月娥不由得再次上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小桃,原本她对小桃是轻视、鄙夷的,这个看起来傻乎乎的女人让她有种莫名的折辱和挫败感,她始终想不明白她好在哪儿。可现在,她似乎有点明白了,那舞跳得是好,除了好之外,好像还有点别的东西。怎么说呢?她形容不来,就是看似平淡却突然能给人惊艳,看似普通却有倔强的爆发。李月娥对小桃好奇极了,她好想迫切地问问她是在哪学的,学了多久,怎么跳的。可想想之前对小桃的芥蒂,心里又有些别扭,一时转圜不来。

  小桃坐在那里,心里有些忐忑。刚才脑子一热冲了上去跳,到底她跳得好还是那个一团火跳得好,她心里没底。

  李月娥先绷不住了,对小桃举起酒碗:“桃姑娘,我今天见识了,你跳得很好。改天一定要好好探讨一番。”说着自己先干为敬。

  小桃怔了一下,李月娥突然这个态度,让她转不过弯来。便也只是端起茶盅,把茶喝尽了。

  李月娥又噼里啪啦道:“改天桃姑娘好好教教我,怎么能跳上那么高的台子?这怎么练,得练多久?一定要亲自教我蹦上去……”

  赵匡义的眉头越皱越紧,忍不住打断李月娥道:“爬高上梯成何体统,如果姑娘喜欢,自己回去先练着爬树就好。这种奇险怪绝的舞,最令人厌。”赵匡义的声音很冷,方才的惊险已经让他出了一身冷汗,李月娥还提学的事。

  李月娥面上有些讪讪的,没再说话,她不明白赵匡义怎么突然这样。小桃的心一颤,他不喜欢她的舞,“奇险怪绝,最令人厌”这几个字刺得她有些疼,脑中嗡嗡响个不停,小桃忽然莫名的委屈,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不由悲从中来,放下筷子转身跑了出去。

  门外,几个深青色袍子的影子动了动。看着小桃跑出了缀玉楼,那几个影子也在墙上跃了跃,飞快地跟着向前。自从上次在迎銮镇劫小桃失败后,剩下的青龙军没法回去向太子复命,便继续追着小桃随时准备再次劫走。但赵匡义和小桃在秦中一带行踪不定,青龙军跟着跟着没了方向。这几天辗转到了乾州,正没头绪,方才小桃那惊鸿一舞,那婉转的唐调,吸引了缀玉楼外青龙军的注意。眼看着小桃出来,正是好时机,等小桃跑出缀玉楼的院子,其中一个青龙军首领伸手轻轻把小桃一带,便夹上了马,向着东面飞驰而去。小桃惊得大叫,但那些人怎么肯听她。

  紧随出来的赵匡义眼看着小桃被抓上了马,心里一咯噔,又是那些人,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多想,驾着来时乘的马车追了过去。

  李月娥也紧跟着跑出来,看着前面有几匹马跑得飞快,赵匡义又驾车紧追不舍,知道出了事情,只怕来者不善,赵匡义孤身一人前去,寡不敌众,忙跑回府里找父亲李英搬救兵。

  青龙军的马向东一路飞奔,赵匡义的马车渐渐有些跟不上,赵匡义飞身跃上马背,用马车上备着的刀把套着车的缰绳砍断,车被甩在了后面,马跑得轻松了许多,赵匡义用力夹紧马的两侧,疾追了上去。

  前后跑到了乾州城东,繁华的地带已经过去,映入眼帘的是越来越荒凉的村庄、田地,再向前是更加冷清的树林、荒地。青龙军眼看着赵匡义要追了上来,其中一个人向赵匡义的方向甩了几柄短剑过来,直刺赵匡义的胸口。

  月色下寒光一闪,赵匡义侧着身子躲了过去,前面是越来越摸不清状况的地势,他们还有没有接应的人?有多少?赵匡义的脑中只闪了一下这个念头,却没有丝毫的退缩,不管有多少人,哪怕只有他一个人,也绝不会扔下小桃不管。

  前方又有人扔了镖过来,赵匡义扯着缰绳扭转着马的方向才躲了过去。这样不行,寡不敌众,前方总有兵器过来,势必距离会越来越远。赵匡义狠狠用力抽打着马背,马奋蹄疾驰,离前方的青龙军越来越近,赵匡义瞅准时机,纵身向前,将最后一匹马上的青龙军一脚踹了下去,稳稳落在那人的马背上,用力一拍马背,马冲到了前面,赵匡义打马追上了带着小桃跑的那匹跑在最前面的马,从袖中摸出前不久李月娥带着他买的短剑,冲着小桃身后的青龙军刺过去。

  那人一个侧身,马也跟着侧了侧,赵匡义忽地转了短剑的方向,刺向了马脖子,马疼得停止了奔跑,在原地撒蹄子嘶吼着,用力甩动着身子,小桃和马背上的青龙军都被甩了下去,赵匡义伸出胳膊用力一捞,把甩下去的小桃扯住,一个用力,把小桃拽上了自己的马背,同时迅速打马向着乾州城里的方向疾驰而去。这一切都像闪电似的飞快,小桃还没反应过来,已经从青龙军的马背上到了赵匡义的马背。

  剩下的青龙军怎么肯罢休,纷纷掉转马头追了回来,有两个跑得快的已经堵在了前面,阻止了赵匡义回乾州的路。赵匡义情急之中掉转方向,向着没有青龙军的东北方向打马过去,那边远远看着是一片树林,也许过去后可以找到转圜的方向。

  那片树林很茂密,虽然到了冬天,叶子几乎掉光了,但是仍然丛丛匝匝,赵匡义的马进去来回绕了几圈,加上后面是山,来回有几个起伏的坡,曲曲绕绕间,青龙军已经绕晕了,只见周围全是密密的树木,好像听到赵匡义的马蹄声在响,但是树木很密,马蹄有回音,那些青龙军停住马仔细听着声音,也没辨别出声音是从哪来的。

  而赵匡义兜了两圈,停住马,用鞭子向树上狠狠抽了两下,转而向完全相反的地方跑去,那里是更密的林子,还有山坡,绕下去应该是乾州城郊。青龙军听到鞭响,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策马奔去,待马蹄声渐渐远了,赵匡义疾打马向前飞驰。

  绕过密林,前方就是坡了,赵匡义的心刚一松,忽然马蹄好像绊上了什么,马“砰”地向一头栽了过去,赵匡义下意识地揽紧了小桃,还没反应过来,四周“哗”地塌了下去,赵匡义抱着小桃被卷着,仿佛一直在向下坠,脑子一片空白,半晌,“啪”!摔到了底。

  赵匡义只觉得全身像散了架似的剧痛,小桃压在赵匡义身上倒没觉得很疼,四周黑漆漆的,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小桃紧紧抓住了赵匡义的胳膊,声音都微颤着:“这是哪儿?”

  赵匡义挣扎着坐了起来,四周看看,又仰起头,只有头顶还有一丝丝微弱的光,赵匡义不禁心一沉:“我们怕是掉进陷阱里了。”

  “陷阱?”小桃有些不明白。

  “这附近的猎户,冬天就挖了陷阱,准备捕捉掉进来的动物。没想到我们栽进来了。”赵匡义从袖子里摸出了随身带着的火折子,打着后举着四下看了看,这陷阱很大,像是捕捉老虎野猪之类大牲畜的。离出口至少也有丈余,这可怎么爬上去?

  赵匡义苦笑道:“这回可是自投罗网。”小桃试着往上蹦了蹦,虽然她爬树跳舞都是一把好手,但这陷阱挖的极深,周围又都是土壁,没有抓握的地方,小桃试了好几次都爬不上去。赵匡义抓住小桃道:“算了,省省体力吧。掉进这种大牲畜的陷阱,只能等着有人来救。”

  “什么时候才有人?”小桃看着四周,心有些怯怯的。

  这可问住赵匡义了,什么时候有人得看猎户是什么时候来查看猎物,有的天天来,也有的图省事,隔好几天到一次。这情形,赵匡义也说不好什么时候会有人来,但又怕小桃害怕,便又淡淡说了句:“应该很快。也许天亮就有人了。”

  小桃“哦”了一声,赵匡义这么说,她安心了许多。外周又响起了马蹄的声音,赵匡义忙把手里的火折子灭了,一把揽过小桃,紧紧贴在陷阱的壁上,一动不动。小桃抱着赵匡义的胳膊,忽然摸着手里黏糊糊的,心里一惊,正要说话,赵匡义一把捂上小桃的嘴,轻声道:“别出声。”

  外面的马蹄声疾驰而过,并未做停留,过了许久,四周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偶尔风吹过呼呼的声响。

  赵匡义重新把火打着,小桃赶忙拿起赵匡义的胳膊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那些人的飞镖划伤了,手臂处是两道深深的口子,正往下滴着血。小桃有些心疼,眼圈泛红:“怎么弄成这样?”想了想,从自己衣襟处撕了两条布下来,给赵匡义紧紧缠了上去。

  陷阱里还有些落下来的枯叶树枝,小桃把这些都细细地收罗起来聚到一起,用火折子点着。有了火,便有了些暖意,小桃和赵匡义相偎着坐在一起,小桃又要拿着赵匡义的胳膊看,赵匡义忍着疼痛,轻轻把手拿了下去,揉揉小桃的脑袋,温声道:“别看了,我没事。”

  小桃咬唇看着他问道:“疼不疼?”

  赵匡义轻轻摇了摇头,把身上的大氅解了下来给小桃披上,小桃微微挣扎,嘟囔着:“我不冷。”

  赵匡义不由分说把大氅给小桃裹起来,声音生硬:“别动。”

  小桃扭了扭,还是顺从地披上了大氅。不由地又往赵匡义身边靠了靠,嘀咕着:“说话总让人心里不痛快。”转而抬眸问着赵匡义,“你说,我和那个李姑娘,谁跳舞好看?”

  赵匡义有些哭笑不得:“什么时候了,还惦记这点事。”

  “你说说嘛,谁跳得好?”小桃不依不饶,和赵匡义坐得拉开了距离,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直看着他。

  赵匡义往小桃身边凑了凑,把她紧紧揽进怀里,下巴厮磨着小桃的脸颊,沉声道:“我不知道。你跳的时候,我没看进去。”

  “什么?!”小桃气得刚要发作,赵匡义的声音沉沉传来,“我只是很担心你掉下来。答应我,以后不要跳得那么高,很危险。我很怕。”

  赵匡义的“怕”字,竟然说得有些声音微颤。小桃蹿起的火,在听到那个“怕”字时,不知怎的,忽然“扑”地就灭了。在她心里,祁公子是个顶天立地什么都不怕的人,和那群青袍子的怎么打都没退缩过,在她危难的时候,他永远都能岿然不动地救她出来。从这么一个坚如磐石的人嘴里说出怕字,竟然是为了她?!小桃的心被这个字撩拨得有些软软的,疼疼的。面前火焰在来回地跳着,小桃的心也跟着火焰来回扑腾着,赵匡义的胡楂在她脸上,有些微疼。小桃侧过脸,看着火光下赵匡义棱角分明的脸泛着一层光晕,第一次忍不住心跳,将唇覆在了赵匡义的脸上。

  赵匡义怔了一下,忽然像被什么点燃一般,心中腾地烧起一簇火苗,伴随而来的,是身体的每处都律动的狂喜,那种喜悦,是他从未体验过的。从四肢渗透到肌肤,渗透到心里,而心在那一刻强烈而有力地跳个不停,整个人都被一种沁入心脾的甜浸润着。这个滋味,他以前没尝过,以后,他也一辈子忘不了。

  对于小桃,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上的心,一点点,一丝丝浸入骨髓,他舍不下,放不开。但她心里,始终是没有他的,以至于他甚至不抱希望,这个女子有一天会情不自禁地对他。可这一天,竟然这么猝不及防地来了。

  赵匡义只愣了片刻,便俯身紧紧抱住小桃,吻了上去,带着他所有的激情,他所有的爱恋,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赵匡义触碰到小桃柔软的唇,就情不自禁想深入,再深入,直到唇齿交缠,把彼此的呼吸,彼此的情动都刻在骨子里。

  小桃顺承着赵匡义的激烈,如水一般浸在赵匡义的身上,她的眸子半闭着,眼中第一次都是这个棱角分明的男人,而记忆里那双狭长的眸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淡漠了,以至于她此刻都没有想起来。

  赵匡义的双手揉上了小桃,半晌才从自己热切的情动中恢复过来,看小桃闪亮的眸子,不禁脸上微微发烫,声音沉沉却有丝轻柔:“在看什么?”

  “看你。”小桃的眼眸像湖面倒映的星星,粼粼闪烁,泛着梦幻似的色彩,小桃的唇角勾起,脸色微微有些红,“我想把你看清楚些。以后万一病得又厉害了,还能认得你。”

  赵匡义的心猛烈地“怦怦”跳了几下,伸手紧紧攥上了小桃的手,声音很沉却很动情:“不会,不管怎样,我都会在你身边。”

  小桃抿唇笑了,往赵匡义的怀里又钻了钻。赵匡义只把小桃揉得更紧,原来两情相悦的滋味,能让他的骨头缝里都洋溢着一种叫“幸福”的情愫。

  夜,越来越深,天气也越来越冷。乾州的冬天冷得彻骨,又是腊月,一年中最冷的时候。这里又是荒郊野岭,没有一丝人气。陷阱里的枯树叶,树枝渐渐都烧光了,寒气开始肆虐起来。到了寅时,小桃只觉得全身都要冻僵了,尽管赵匡义不停地在她身上揉搓着以给她取暖,但是寒冷还是直往骨头里钻。

  实在冻得受不住,赵匡义把小桃拽了起来,两人在陷阱里跺着脚,动弹着生热。赵匡义平日习武还好,虽然也冷得彻骨,但终究还有些抵抗力。小桃的身子本就弱,乾州又不比江南的温润,风吹来就像刀子割进肉里似的疼,从头皮,到脚尖,没有一处不冷的。

  到了后来,小桃已经跳不动,也蹦不动了,只觉得全身软软的,头晕晕沉沉的,很想睡觉。赵匡义心里发急,把大氅给小桃裹得严严实实,又把自己的外袍也脱了下来给小桃紧紧裹上。从前带兵打仗,有时在北方遇到寒冷的天气,也有士兵冻得直泛迷糊,晕晕乎乎地睡着后,便真的就冻死了。

  赵匡义心里发疼,使劲摇晃着小桃:“别睡,我们说说话。”

  “你说……我听……”小桃的嘴唇已经乌青,话都哆哆嗦嗦的,没什么力气。

  赵匡义用力搓着小桃的手:“你想听什么?”

  小桃迷迷糊糊,脑子里闪着各种画面,云湾村的渡口,分明是来了两个公子,一个白袍子的,一个青色袍子的,都是谁呢?小桃呢喃着:“你是谁呢?穿着什么袍子?”

  赵匡义听得心中一阵酸涩,在小桃耳边轻声,却定定说着:“我是赵匡义,赵廷宜。”顿了顿道,“你还记得吗?”

  赵廷宜?小桃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毛笔字一笔一画的“赵廷宜”三个字,还有那“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还有“三千宠爱在一身”……小桃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赵匡义心里一紧,他很想问问,如果自己是赵廷宜,不是祁正修,小桃的心里还有没有他,还想不想不忘记他?可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怕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小桃的呼吸越来越重,睡得沉沉,赵匡义用力晃着,小桃才发出几声哼哼唧唧。赵匡义心里发急,又用力掐着小桃的胳膊,小桃微微睁开了眼:“想睡。”

  赵匡义竭力压着心里的着急,勾起唇际沉沉问着小桃道:“从这里出去了,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吃的?小桃的精神好些了,烧肉?鸡?松鼠鳜鱼?唉,好端端的提吃的,晚上本来就没吃饱,这下更是又冷又饿,还很渴,小桃用力想吞点口水,但嗓子都要冒烟,连口水都没有。小桃嘶哑着嗓子轻轻道:“我要摆这么大一桌子菜,全吃光,全吃……光……”小桃想伸手比画到底有多大一桌子,却没力气,只是微微动了一下。

  赵匡义搓了搓小桃的胳膊,轻声说着:“好,一大桌。”

  小桃微睁着眼,看着赵匡义在她身上用力揉搓,可她竟然什么也感觉不到,不禁心里有些着急,为什么她没知觉?可越着急,脑子越沉,好像整个人在向下坠一般,没了重心。她是要冻死了吗?小桃心里很慌,可看着身边面色青凌的赵匡义,又不觉得慌了。

  小桃头皮麻酥酥的,一会儿有点意识,一会儿又懵懵的,浮现最多的,就是云湾村的渡口,那里,是她这辈子最熟悉的地方,也是她最开心的地方,在那里,她遇到了祁公子。小桃说得断断续续:“公,公子,要是能出去,我们,一起,到一个漂亮的地方,去住……住一辈子……”

  “好。”赵匡义紧紧攥住了小桃的手,答得坚定,“只要你喜欢,就去。住一辈子,只有你和我。”赵匡义把小桃的手放在了唇边,声音稳稳的没有一丝颤,“还有我们的孩子。”

  小桃的唇角微微扬了起来,孩子?她会有孩子吗?小桃喉咙里“嗯”了一声,便沉沉地睡了过去。任赵匡义怎么摇,怎么晃,也再没有了动静。

  四周,黑得像倾泻了的墨一样,应该快天亮了。可此时,正是最黑,也最冷的时候。小桃的身体尽管裹着赵匡义的衣服,却还是没有什么温度。赵匡义看着头上遥远的出口,又拼尽了全力向上跃了几次,却还是出不去。这里,简直就是一口深井。

  天边泛起了一丝光亮,黎明终于到了。可小桃的全身忽然开始急剧地发烫,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却又开始变冷,而且全身哆嗦打着摆子。赵匡义用力在小桃身上揉,搓,捏,捶,全都无济于事。小桃哆嗦得厉害,唇上都枯干着。

  四周再也没有一片枯叶的陷阱,除了土,还是土,没有一点能取暖的,也没有一口水。赵匡义看着哆嗦抽搐的小桃,心里像被锥子戳着一样疼得发狂。这比他自己难受还甚。看了看自己周身,赵匡义有些懊恼,平日里都会随身带着酒壶的,如果此刻有壶酒,还能救救急,小桃也不会受这种煎熬。偏偏昨天晚上想着去缀玉楼吃饭,便没有带。

  赵匡义心里悔得滴血,恨恨地向陷阱壁上捶了一拳,却把昨晚的伤口震得裂了开来。昨晚那些青袍的人,估计还是南唐派来的,飞镖短剑齐发,他纵然左右闪躲,却还是被划伤了。如今这一拳,伤口裂开,血又开始渗了出来。

  赵匡义看着渗出来的血,心里忽然一动,把小桃扶了起来,用带着的那把短剑把伤口割得更深了些,血流了出来,赵匡义把胳膊放到了小桃的唇边,血流到了小桃干涸的唇上,赵匡义用力掐着小桃:“桃宜,醒醒。”

  小桃听不到赵匡义的呼喊,只是觉得唇边痒痒的,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舔,水?腥味,咸味,她都没有知觉,只是一点一点地吮着唇边的液体,好暖和,好热……刚才还是漫无边际的冰寒一片,忽然就冒出一点火源一般。小桃只觉得肚子里忽然热乎乎的,好像被封起来的身体,又被破冰了似的。

  半晌,小桃止住了哆嗦,身子终于不再打摆子似的颤抖。慢慢地恢复了些平静,呼吸也不像方才那么急迫,趋于了平稳。只是依旧昏昏沉沉,睁不开眼。

  早晨的阳光,渐渐从云端射出了光芒,夜,终于过去了。赵匡义的全身都僵硬了般,再也动弹不了,只是把小桃紧紧地裹在怀里。阳光在他的眼里失去了光芒,从火红变得黯然,再黯然,直到最后,他的眼里也看不到了色彩。只是身上觉得终究是比暗夜里要暖和一些。赵匡义搂紧了小桃,哪怕只有最后的一口气,他也希望她能在他的怀里,睡得安然。

  当李英带着人马在乾州城郊的陷阱里找到赵匡义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还是有士兵发现了被绊索绊倒已经冻死的马,又在附近搜寻,才发现了赵匡义和小桃,赶忙通知了李英。

  李英和李月娥赶到的时候,李月娥捂上了嘴。这辈子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场景,下午的残阳,照着赵匡义和小桃的身上都暖融融地泛了一层金色。赵匡义的身上只剩下了浅白色的内袍,外袍和大氅把怀里的女人裹得紧紧。他的胳膊放在小桃的唇边,上面的伤痕和着血已经冻上。赵匡义的姿势还保持着给小桃唇边滴着血的样子。小桃在他的怀里,眉眼很安宁。素来爽利的李月娥突然一下就落了泪,她从未见过这种生死相依的情感,斜阳残照,竟然生出几分壮美。

  李英的眉头皱了皱,心里叹着,是条汉子。但看着李月娥一脸的泪,不免又是几分心疼。赵匡义的怀里,应该就是那个唐人的营妓吧?如果说之前他对赵匡义是不屑的,但看到此时的情形,他除了震惊,还有佩服。能用自己的血去救另一个人,除了情分,还得有多深刻的决心?只是可惜,自己的月娥没有这个福分。

  李英赶忙命士兵下去把赵匡义和小桃抬了上来,两人的身子都有些僵直,十几个士兵一起鼓捣才好容易连拉带扯地弄了上来。李英抬手放到赵匡义和小桃的鼻下,还有气。不觉舒了口气,命人把他们扛到马车里。李月娥把能找到的衣服都给赵匡义和小桃披上,不停地揉搓着两人的胳膊腿,马车一路狂奔,向霍昆的医馆奔去。

  霍昆听李月娥说了大致情形,又看着抬进来的赵匡义和小桃,心道“坏了”。小桃正在施针,本来再有三次就能痊愈了。如今这么一受冻,会是什么情形他一点把握都没有。只好命人先把门窗都紧闭好,屋里的炭火盆子先撤了。两人刚从外面冻了一夜,五脏六腑都冻透了,要是屋里热气逼人,内冷外热一夹击,只怕全身都得抽搐萎缩,必须慢慢恢复温度知觉。

  霍昆命众人出去,吩咐药童准备了生姜、当归、黄芪、蜈蚣粉,煮到大锅里,烧了一大锅药汤。待药汤在院外放置到温凉,用布沾上药汤,给二人擦拭着身上。那些药材都是发热温补的,先用来活血舒筋。

  小桃的身子先软和了些,渐渐地,赵匡义的身子也没有那么僵直了。霍昆又用古法,烧着一种艾草和其他中药混合的药粉,在赵匡义和小桃的檀中、百汇、人中、三焦等穴位,并辅以针灸。足足两个时辰,赵匡义和小桃的脉象才渐渐平稳。

  霍昆抹了抹头上的汗,此时才吩咐屋里生起炭火盆子,并且架上大锅,锅里煮的都是生热的药材,门窗紧闭,用熏蒸的法子,让屋子成了一间药疗室。此时赵匡义和小桃五脏六腑内里的寒气也散得差不多,可以升温熏蒸。逼出外在的寒气。由于小桃在交困的时候喝了血,恢复得也快,熏蒸了半个时辰,便睁开了眼。

  霍昆赶忙上前给小桃把着脉,脉象比较平稳,偶尔有些滑滞,也只需要慢慢调理。霍昆问着小桃:“感觉怎么样?”

  小桃全身像被打了一顿似的酸疼,用力抬了抬胳膊腿,都能动弹,只是酸痛得直哆嗦,便回答道:“还好。”这一觉睡了好长,小桃只记得掉进一个大坑,好冷,和祁公子拥着拥着,就睡着了,不由问道,“祁公子呢?”

  霍昆知道她指的赵匡义,便一指旁边的床:“在那。”

  小桃也顾不得身上酸疼,挣扎着要坐起来,霍昆赶紧一把按住:“行了,你先在这里好好休息,把自己照顾好就阿弥陀佛了。”说完走到赵匡义的身边,把了把赵匡义的脉,眉头蹙了起来。

  按理他是男人,该恢复得更快才是。可怎么反而还没动静?霍昆又仔细看了看赵匡义受伤的左手,这里他已经用重药处理过了,就怕风邪入侵。可如今看来,只怕还是这里的缘故,才会还醒不来。

  霍昆又出去做了个药包,紧紧系在赵匡义胳膊的伤处,并且把熏蒸挪到了他身边,着重治疗着赵匡义。

  一直在门外等着的李月娥听说醒了一个,赶紧冲进来,看着斜靠在床头的小桃,心又怦地悬了起来,赵匡义还是没有醒。李月娥叹了口气,吩咐下人端了些粥饭进来给小桃。看着小桃吃得香甜,一向话多叽叽呱呱的李月娥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认真地看着小桃。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竟能值得一个男人舍命相护?

  小桃看李月娥紧盯着自己,有些愣怔,看了看自己周身,不禁问道:“怎么了?”

  李月娥这才回过神来,淡淡笑笑:“没什么。”又吩咐下人给小桃再盛一碗粥。

  小桃接过粥,却没有自己吃。强挣扎着下了床,走到了赵匡义的床边,用勺子比着只把上面清清的米汤盛出来,放到了赵匡义的唇边,轻声道:“公子,喝一点。”

  赵匡义牙关紧咬,小桃用手捏了捏他的下颌,才终于松开一点,小桃把勺子轻轻放到赵匡义的唇上,缓缓倾斜,一口汤好不容易进到了赵匡义的嘴里。赵匡义下意识地吞了一口。小桃一脸的惊喜,赶紧依葫芦画瓢地又去喂。

  李月娥看着眼前的情形,心里扯得有些疼,忽然觉得自己在这里待着很多余。竭力扯了个笑道:“那我先出去了。”说完走出了门,眼圈却红红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情绪。对赵匡义,有钦佩,有心疼,有求而不得的遗憾,却也被他痴心重情所震撼。对小桃,起初是不屑,不喜,如今却是惊艳、羡慕、欣赏、好奇,好复杂的感情。她无法再去讨厌小桃,小桃和赵匡义,在那夕阳下相拥赴死的样子,在李月娥的脑海中已经不由自主把他们看做了一个合体,再讨厌小桃,就如同讨厌赵匡义了。

  李月娥抹了抹眼泪,留了几个下人在这里照看,吩咐有什么情况就回府禀告她。已经是晚上二更了,她留在这里也多余,不如出门坐着马车回家是好。

  到了家中,本想直接回到自己的卧房,却和迎头出来的一个侍从险些撞上,李月娥不禁眉头一皱问道:“大半夜的,走这么急做什么?”

  那侍从双手抱拳:“属下急着给大人送军报。小姐见谅。”

  军报?近来没听说有什么战事啊。李月娥追问道:“去哪里的?”

  那侍从吭哧了半天,还是拗不过李月娥,只好答着:“开封。”

  李月娥的心一凛,吩咐道:“你先别走,等我一下。”说完跑到李英书房,门也不敲冲进去就问,“爹,你是不是给赵匡胤发军报了?”

  李英正在收拾笔墨,被李月娥这一嗓子震得胸口疼,捂着胸皱眉道:“一点规矩也没有,我给谁送军报是你过问的?”眉眼却瞟到了一旁。

  “哦,还不肯承认。”李月娥一个快步走了过来:“我昨天找你的时候就说了,不许告诉赵匡胤,你居然反悔?看,眼睛又瞟一边了,你心里有愧的时候就这样。”

  “放肆!”李英佯怒道,“赵匡义虽说解了军甲,到底不是平头百姓。赵匡胤到处打探他的下落,你这个死丫头竟然敢藏了他这么久。我必须得报告赵匡胤大人,否则怪罪下来,谁承受得起?”说完一甩袖子,就要回去。

  李月娥哪里肯放他走,又扯着蘑菇了许久,好说歹说,李英对这个女儿极为骄纵,看她缠磨不休,只好先答应着不去禀告赵匡胤,却是等李月娥刚一回卧房,便又吩咐侍从快马加鞭即刻前往开封。

  子夜时分,赵匡义终于醒了过来。伏在床边一直盯着他的小桃看他醒来,眉眼都闪亮起来:“公子,你醒了。”说完又不禁开心地冲着外间大喊,“公子醒了!”

  外面候着的药童赶忙去把霍昆请了过来。霍昆给赵匡义把脉之后,拈须笑道:“公子还是身体壮实,底子好,这般煎熬,如今也无大碍。”

  赵匡义只觉得全身无力,好像刚从云端漂浮似的。郎中既然说没事,那想必恢复些日子,应该就无事了。便微微点了点头,看向小桃道:“你没事吧?”

  “没事。”小桃抿唇笑着,赵匡义醒来,她心头的所有阴霾都散了,“公子,想吃些什么,饿了这么久,赶紧吃些东西。”

  赵匡义摇头,声音有些虚:“给我倒盅茶。”

  小桃忙跑过去从壶里倒了一盏茶递给赵匡义,看着小桃盈盈的双目,赵匡义的心暖暖地一荡,缓缓伸出左手,却是“哗”的一声,茶盅掉到了地上碎了开来。赵匡义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明明接住了的。赵匡义动了动手指,虽然有些发麻发僵,但是可以动的。又握了握拳,却没有一丝力气。赵匡义眉头紧锁,怎么会这样?

  小桃还以为方才赵匡义的手滑了,忙又去倒了一盏茶递给他。赵匡义摆了摆手:“不要了。你先去休息。我还有些事情要和郎中商量。”

  小桃有些奇怪,什么事情还不能让她听?但看赵匡义表情凝重,也不好蘑菇,便先从屋里出去,在外间等着。

  看小桃出去,赵匡义才对霍昆沉声道:“我的左手,没力气了。”

  霍昆方才看赵匡义的动作,已经猜到了几分,拿起赵匡义的胳膊仔细看了看,又切了切脉,来回揉捏了一番,对赵匡义道:“受了冻本不至于这样,但你的胳膊还有伤,再一受寒,恐怕伤了筋脉,有些痹症。”沉吟了许久道,“先施几次针看看。”

  小桃在外面等了许久,霍昆才出来。小桃忙冲进去问着赵匡义:“没什么事吧?”

  赵匡义把刚施完针的左手藏进了宽大的袖子里,淡淡笑笑:“没事。对了,我饿了,帮我找些吃的。”

  小桃这才眉头舒展开,抿唇笑道:“就知道你饿了,方才我在外面已经让人去准备了。”说完一挑帘子出去,端了一盘粳米粥并两碟精致的小菜进来。赵匡义看着开胃,用右手拿起勺子吃得津津有味。小桃这才放心地坐在一旁看着他吃。

继续阅读:第十七章 他之放血换她生,她之狼群换他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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