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三千里地河山破,五十弦翻缱绻歌
文安初心忆故人2018-07-04 17:3217,048

  赵光义和残余的宋军退回到了前湾渡,赵光义命人回开封请求援军,而自己则守在江边,一夜之间,白发横生。

  赵匡胤在开封接到战报,知晓了这次战争的惨烈,但是他又不肯给赵光义太多的兵力,思前想后,赵匡胤又增派了两万兵马,并派了大将丁德裕监军。五天后,丁德裕带着兵马到了润州城西的大营和曹彬、赵光义汇合,见到赵光义的刹那,丁德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是几个月没见,赵光义竟然像老了二十岁,而且身形憔悴不堪,只有一双眸子灼热得像烧红了似的凌厉急迫。

  丁德裕的兵马一到,赵光义没有给任何喘息的机会,立即集结起兵马从九泉瀑地带进入,准备像从前那样继续攻打南唐。虽然祁正修的鱼梁坝坚不可摧,但既然他已经知道了后湾渡的江水下有一条通道,他就是让人拆也要把那个通道拆掉。他不管那水能淹了哪里,更不管那一城润州的百姓如何,他只要他的桃宜,尽管已经凶多吉少,他也要活见人死见尸。

  但是这次,祁正修没有故技重施。既然赵光义已经知道了水下通道的秘密,那么再让他从前湾渡打到后湾渡就太冒险了,祁正修在九泉瀑的入口处增派了大量的兵力,从源头阻止宋军进入。

  可赵光义已经濒临疯狂,唐军的阻止赵光义压根不放在眼里,带领兵马强势攻入进去。没有了水事工程的优势,祁正修的心沉了下去,这一仗,也许从开头就注定了结果,他能做的,只是让这一天来得慢一些,晚一些,但他终归没有回天之力,不能改变战争的结局。宋军又来了援兵,可润州城里的唐军却已经是经历过几次两国交锋,体力早已吃不消,修整了这几天,也没有明显的改善。

  从九泉瀑,到前湾渡,到后湾渡,又像多少天前宋军和唐军交战一样,走着同样的路线,宋军节节胜利,只是不同的是,之前是唐军故意败退,引宋军到鱼梁坝,可现在是宋军主动攻击,唐军几乎没有反手之力。

  再次攻到了后湾渡,赵光义联合了吴越的兵力,吴越的将士擅长水性,赵光义命吴越的将士潜到了水里,把那条通往润州城里的通道阀门打开。将士们潜下去摸索了许久,好容易找到了通道,但是通道做得极为巧妙,祁正修在润州城那边合上阀门后,这边无论是旋转,撬动,推动,都纹丝不动。

  赵光义没有时间继续蘑菇,吩咐道:“如果撬不开门,从明天开始,直接把通道的墙壁,无论用什么办法,弄开!”通道的墙壁是用磨平的长石做的,只要假以时日,就是用锤子锤,也一定能凿个口出来。

  宋军攻占前湾渡后几天没有动静,祁正修心知肚明他们在动通道的主意。赵光义已经捏到了他的软肋,又怎么不会反击?祁正修定定发出了命令:“布阵,在江上对宋军出击。”为了避免宋军把通道凿开反淹润州城,祁正修在江上先发制人。只要宋军迎战,便没有精力再去琢磨水下的事。

  唐军的战船集结到了江中,开始对宋军击鼓叫阵。赵光义停止了对付通道,也布置好战船,和唐军在江上摆开了正面对战。江风四起,两国的战旗都在随风飘着,不知所以。

  赵光义之所以敢应战,是因为唐军的战船已经到了江心。如果唐军故技重施,再次用鱼梁坝的水事工程,那么两国的战船交织在一起,水流的旋涡也会冲走唐军。所以这应该是祁正修害怕自己将通道凿开而主动出战。

  唐军的战船很大,几艘并在一起如履平地。迎战的宋军也把五六艘战船连在一处,和唐军在江心中央厮杀不停。赵光义亲自上阵,带着将士杀红了眼,此刻除了杀人,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试能让他静下心来。

  从白天打到夜里,江风的方向渐渐有了变化,从开始吹向南方唐军的位置,到了北边宋军的位置。忽地,唐军的船里扔出无数的火把,投到了毗邻的宋军船上。那船只“忽”地一下,火苗就窜出了几丈高。赵光义不由冷冷一笑,祁正修果然到了绝境还是有办法。

  赵光义命士兵不必惊慌,下令迅速将将士转移到后面几艘没有着火的战船上,自己则和其余的士兵一起,将着了火的战船向着唐军开去。不就是死吗?他如今还在乎什么!同归于尽不是更好!

  赵光义奋不顾身的勇猛感染了将士,没有人肯转移到安全的战船去逃离,反而大家齐心协力一起把战船开动向唐军的战船冲过去。火,越来越烈,宋军的战船像疯了一样撞击着唐军的战船。

  就在生死存亡的关头,忽然,风向转了。本来是吹向北边的风猛地转了方向猛烈地吹到了唐军的战船。宋军先是一愣,继而大喜过望,趁着火势把唐军打得落花流水。唐军只看火势向着自己这个方向呼呼扑来,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有不少人被火势逼退了下去。

  战情迅速反转,本来处于劣势的宋军转眼占了上风,把素来善于水战的唐军杀了个片甲不留。赵光义没有动手,站在船后的甲板上,望着空中猛烈而来的顺风,赵光义抬起了眸子,桃宜,是你吗?是你在冥冥中帮我吗?赵光义只觉得心空了,可空的位子,全胀满了酸痛。

  祁正修站在城楼上,看着江中战情的瞬间反转,不由勾唇一笑,眉眼里都是空洞,这是天意,他无力回天。但他,已经豁出去一切,尽力了。

  祁正修转身下了城楼,一袭白衣,格外苍凉落寞。

  回到营帐,祁正修坐在了小桃身边,反反复复细细看着这个女子,只想把她的眉眼永远刻进自己心里。从云湾村的初相见,到如今的生别离,人生就像一场梦。他早就知道了梦的结局,却不曾想是这么惨烈,也不曾想,会这么让他撕心裂肺。

  小桃的尸身僵硬了,却没有任何腐败的迹象。那脸庞,依旧清秀精致,只是那双清澈的眉眼,再也没有睁开。祁正修把小桃的发丝剪了一缕下来,紧紧放在自己的胸口的衣襟里。她是值得他敬爱一生的女子,从对他的真心,到对百姓的真心,如果不是怕淹了润州城的百姓,也许她不会拼死挡在通道的洪水里。这样的女人,他祁正修是何其有幸能遇到,能被她曾经放在心上。

  祁正修俯身,在小桃的唇上落上了沉沉的一个吻,转而把小桃抱起,放在了早已备好的棺木里。那是一副樟木棺椁,据说可以让尸身不腐。本来他是留给自己的,但没有想到小桃先走一步。祁正修派了自己最亲近的侍从护送着小桃的灵柩,从润州城南,趁着夜色赶赴金陵。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他的小桃,应该回到金陵,葬在南唐。

  除此,祁正修命李弘冀也回到了金陵,润州即将城破,他不能眼看着李弘冀也跟着没命。祁正修派侍从带着他的手书,带着李弘冀到金陵去找陈述。当年的七兄弟中,也只剩陈述还靠得住了。

  宋军连夜渡江,到黎明的时候,已经兵临润州城下,开始攻城。

  没有了长江天险作为屏障,润州城的守备变得极为艰难。连日的征战下,守城的士兵不足一万人,祁正修亲自上阵指挥,但粮草的匮乏,兵力的羸弱,孤城难守,在宋军连续二十多天的攻打后,润州城中除了老弱妇孺,没有了再能上阵杀敌的男人。

  农历九月初九,开封城的赵匡胤爬上了宫中的假山,和花蕊夫人喝着菊花酒,畅谈着这些年的舒心悦事。而赵光义带着两万兵马,经过一夜的鏖战,在天微亮的时候,用石条,撞开了润州紧闭的城门。

  城门被破开的一刹那,祁正修骑着马,带着不足五百人,立在攻进来的宋军面前,有些势单力薄的悲凉。

  赵光义一身黑色战袍,看着一身白衣的祁正修,眉眼冰冷。祁正修依旧温文尔雅,淡淡地看着赵光义。

  两人对视了半晌,赵光义冷冷问道:“怎么不穿战袍?”祁正修这一身白衣,弓箭不敌,不像来打仗,倒像来寻死。

  祁正修勾唇一笑:“穿和不穿,有什么区别?”

  赵光义眉头蹙了蹙,又问道:“桃宜呢?是不是在你这里?”

  祁正修的心一疼,看着赵光义正色答道:“回金陵了。”赵光义的心刚刚点起一丝希望的火苗,祁正修接着说道,“她是唐人,应该葬在金陵。”

  小桃真的死了……虽然早已料到,但祁正修说出真相的一刹,赵光义还是“轰”的一声,五脏六腑全都绞碎了,心抽痛得久久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咬牙说道:“她是我的妻子,我孩子的娘,你有什么资格送她去金陵?”

  祁正修眉眼一丝痛色,声音也清冷下来:“她是为了润州百姓才挡在通道里,她值得唐人敬仰祭奠,为什么不能留在唐地?”

  赵光义被堵得说不上话,脸色铁青,许久,才沉沉说道:“敬仰?祁正修,英雄、敬仰这种词是该留给男人的,你为什么要让她背负这些东西?你为什么要把布防图让她保存?她只是个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弱女子,你怎么能忍心?如果南唐连一个女人都要利用起来,那真的该亡。”

  祁正修的心瞬间被刺得鲜血淋漓,如果有办法,谁愿意?!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南唐的危亡,脆弱到了要依靠一个女人的地步,又何曾是他愿意的?祁正修冷冷回道:“你该担心宋朝危亡的那天,还能不能找到像小桃一样有担当的女子。”说完祁正修没有再废话,冲着赵光义挥枪冲来。

  五百士兵对付宋军的两万人马,无异于以卵击石,不到半个时辰便已经伤亡无数,宋军很快围成了一圈,把祁正修和赵光义围在了中间。

  能手刃祁正修的这天终于来了,可赵光义却没有任何的快感,只是说不出的悲凉和心酸。小桃死了,他如今就算敌过祁正修,又给谁看?过了半晌,赵光义开了口:“归附我大宋,以你的才华,就算在宋廷,也是将相之才。”

  祁正修勾唇笑了,他的概念里,只有死,没有降。祁正修腾地跃了起来,挥枪刺向了赵光义。赵光义转身刚要躲闪,后面的士兵眼看情势危急,副将郑晋立即下令:“射!”

  无数的弓箭,射在了祁正修的身上。祁正修从空中落下,重重地砸在了地上,砸在了他守护了一生却无能为力的唐地。祁正修身上的箭密密麻麻像刺猬一般,只有胸口被他用胳膊挡住了没有被箭射穿,那里,有小桃的发丝。

  祁正修的一身白衣,瞬间被鲜血染得不剩一丝白色,临闭目前,祁正修的脑海里,只有自己小时便常常背错却被先生纠正了无数次的那句“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和那年云湾村七里溪的一溪清浅。

  赵光义怔住了,没有胜利的喜悦,没有夺城的欢欣。只是本已绞痛的心更加悲凉伤怀。这就是唐人结束的方式吗?一个比一个惨烈,一个比一个悲壮?良禽择木而栖,也说识时务为俊杰,可为什么,他们都要这样决绝地殉国殉城?赵光义恨他的迂腐,也敬他的骨气。过了许久,才定定吩咐了一句:“厚葬祁大人。”

  润州失守的消息传到金陵,李煜三天没有上朝。南唐最后的门户丢了,祁正修战死,大唐真的要完了。李煜走到了宫里的冰室,祁正修把小桃送回了金陵,李煜把小桃放到了这里。这里温度极低,小桃的容颜还和生前一模一样。祁正修在信中说小桃是为了润州百姓才堵在了疏水的通道中,恳请葬在金陵的松柏园,那里埋葬着不少战死的无名将士。

  可是李煜有些犹豫,按理小桃为国而亡,是该葬在那里,也是荣誉,可是之前赵光义把小桃从花月坊赎走,会不会赵光义又来找麻烦?思来想去,李煜决定还是把小桃先放在冰室,再从长计议。

  李煜看着小桃面色如生的清秀,不禁有些失神地低喃:“桃娘,朕是不是真的要亡国了?”

  “陛下,”一旁传来一个女子带着哭腔的声音,李煜吓了一跳,定睛一看,不知何时窅娘已先进来,早已对着小桃的尸身哭得眼睛都肿了,只是方才看到他躲了下去。现在又站了出来,走到李煜身边,把头上的钗拔了下来,递给李煜道,“陛下,这是小桃临去宋地之前给我的,说是如果祁大人先走,这个要交给陛下。”

  李煜一怔,从钗中取出大唐的水军布防图,不由心神悲凉。如今只剩下金陵,就算知道布防,又能如何改变整个局势?只是想想祁正修和小桃的一番用心,李煜不知该欣慰还是该心痛。

  李煜拍了拍窅娘的手背,长叹了口气,过了半晌,说道:“和我说说小桃吧。”李煜的心情太复杂,他攥着窅娘的手,却抵不过命运的流转。他的国,他的城,他爱的人,他惦记的人,他钦佩的人,他敬重的人,都一一远去,再不回来。

  尽管有了水军布防图,但是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时刻。李煜垂死挣扎了三个月,十二月底,金陵城破。守将全部战死,李弘冀偷偷率兵出城夜袭宋军,被十几个宋军用枪挑死在马下。直到此时,李煜才终于明白,在国家危亡的时刻,夺位、争权都不再重要,他终究还是小瞧了李弘冀的气度。

  祁正修死了,李弘冀死了,徐锴投降了宋军,宋朝的军队已经在金陵城外围攻了三个月,如今金陵已经兵尽粮绝,朝中大臣纷纷劝他写表请降。李煜在书房,对着空白的纸,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这是他的耻辱,是大唐的耻辱,可是再打已经没了力气,就连这皇宫里,这些日子也已经慌作了一团,跑的跑,走的走,李煜从墙上拔出了佩剑,用手在剑锋上来回摸索着,是不是,他也该自行了断?

  李煜闭上了眼睛,把剑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忽然脚下一紧,窅娘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进来,紧紧抱着李煜的腿,眼泪涟涟:“陛下,不要。不要啊。”如今宫里的人少了许多,小周后每日心慌乱,在宫里四处点查着宝物有没有被逃走的宫人夹带走。正好便利了窅娘可以每天看着李煜,窅娘担心李煜会想不开,没想到日夜提防,还真到了这个时候。

  李煜凄然一笑:“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怎么样?”

  “不要。”窅娘拼命摇着头,“小桃走了,祁大人走了,陛下再走,剩下这么多人怎么办?”

  李煜叹了口气,抚了抚窅娘的头:“自求多福吧。”

  “陛下,不要这么说。”窅娘含泪哽咽道,“从前窅娘生活困窘,讨过饭,被人打过,骂过,那时觉得吃饱一顿饭就足够,谁曾想能进宫,能陪伴陛下这么多年,能衣食无忧这么多年。如果窅娘当初就一死了之,哪有这么些年的幸福?所以陛下怎么能放弃,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也许有一天,陛下想要的,想做的,又能做到呢?”窅娘说不出太多大道理,可她知道活着就有希望。

  李煜有些失神,看着窅娘问道:“你觉得跟着朕的这些年,是幸福?”他不记得给过这个女子太多的温情,他只知道她的舞跳得好,她和桃娘是生死之交,她重情重义为了桃娘可以在他屋前跪好几天,也是这些,让他些微给了这个女子几许青眼。可要说多么爱恋,不及娥皇十分之一,也远远不及嘉敏,甚至不如桃娘知心,到底自己给过这个女子什么,能让她觉得幸福?

  “是的。”窅娘的眸子都是温柔,“从义庄第一次遇到陛下,到现在,都是幸福的。在遇到陛下之前,没有人会怜惜我的脚。”

  李煜苦笑着抚了抚窅娘的肩,这个傻姑娘,自己只给了她一双鞋,她却还了自己一双脚,为他跳了一辈子舞,把脚缠得瘦小疼痛,还觉得幸福。李煜声音凄凉:“再为朕跳一曲吧。”说着命人把教坊的乐姬唤来,在琴瑟丝竹的伴奏下,窅娘跳了一曲《双燕舞》,虽然没有小桃跳得传神,但窅娘的技艺不在小桃之下。看着窅娘的轻歌曼舞,李煜一瞬间恍惚,如果这是十年前,该多好。

  一曲终了,李煜命人都退了下去,他再次到了冰室。坐在小桃的身边,李煜的声音低沉:“桃娘,朕真的要请降了。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子介,更对不住大唐的百姓。可是朕得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李煜心中酸涩得不是滋味,大唐的江山,葬送在了他的手中,他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又有何颜面面对黎民百姓?甚至,他还不如躺在这里的小桃。李煜的眸子里有丝雾气。

  周嘉敏在后宫中巡查了一番,正要回到自己的寝殿,迎头撞上了急匆匆进宫的老臣,对着周嘉敏拱手一拜,也顾不得虚礼,直接问道:“宋军又开始攻城,现在已无多少士兵守城了,大伙托老臣进宫请陛下的示下,可在宫里找了半晌,也不知道陛下哪去了?皇后可知?”

  李煜不在宫里?不可能啊。周嘉敏急忙带着大臣在宫中李煜常去的几个殿里都找了个遍,也没有李煜的身影。想了想,周嘉敏冷哼一声,那就只有一个地方了。自从桃娘的尸身运回来,李煜倒像自己的魂锁在了冰室。

  周嘉敏转身带着大臣到了冰室,果然小桃躺在冰床上,李煜正定定地坐在一旁,把小桃垂下的衣袖细心地叠了上去,眸子里竟然还有泪光。周嘉敏看着气就不打一处来,冲过去直截了当地说道:“陛下,宋军已经攻到了城下,朝中大臣乱作一团等着陛下指示,没想到陛下还有心思在这里和死人聊天。”

  李煜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对周嘉敏低声喝止道:“你在乱说什么?!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陛下心中只有这个有体统的官妓,何曾能看到臣妾的体统?”周嘉气急,也顾不得体统了,她早就怀疑小桃和李煜的关系不正常,现在看来,只怕早有龌龊之事。

  李煜眉头紧蹙:“放肆!身为一国皇后,你哪还有一丝尊贵?你的优雅、你的才华、你的温柔、你的体面都哪去了?你的确不如桃娘。”李煜说罢拂袖而去。大臣赶忙追了上去上报宋军攻打润州城的事。

  周嘉敏愣在了原地,看着躺在冰床上的小桃,周嘉敏用力把刚才李煜扶上去的袖子狠狠扯了下来,却没想到用力过猛,一下把衣服都扯了下来,露出了半个膀子,身子也歪在了一旁。露出的肌肤依旧白皙,周嘉敏看着扎眼,喝着宫人道:“死了还不知害臊。还不给她盖上!”

  宫人四下瞅瞅,哪有什么能盖上的东西?除了地上的土。看周嘉敏目光阴冷,宫人不敢多嘴,只好低头捧着土撒到了小桃露出的肩膀和胸口上,算是盖上了。周嘉敏看了看狼狈不堪的小桃,冷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李煜回到书房,大臣禀告着宋军已经再次攻城,架着云梯,东侧的城门已经被攻下了。看来除了投降,再也没有选择。李煜缓缓说道:“去告诉宋军,明日,朕亲自去请降。”

  大臣退下,李煜去家庙拜别了祖宗的牌位,已经哭不出,心中全是沉痛的干涸。

  李煜回来草草写了一封降表,扔在了一旁。窗外的夜色,在一点一点褪去。黎明到了时,便是大唐亡国之时。李煜的心中波涛翻滚,再难平静。提笔写了一首《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第二天上午,李煜带着降表,出城投降。南唐历经三代统治,画上了句号。李煜投降的时刻,陈述在自己的府中悬梁自尽。

  赵光义接下降表,只有一句话:“桃宜在哪?”

  李煜怔了一下,半晌苦笑道:“冰室。”原来攻城略地,在眼前这个男人眼里,都抵不过那个躺在那里的女子。

  当赵光义走进冰室的时候,小桃静静躺在那里,面色如生,只是肩上和胸前衣服不整,还被弄上了沙土,头发散乱着,赵光义疯了一样跑上前去,把土扒开,但是太晚了,小桃已死,身上的肌肤把细土渗了进去,无论怎么擦,还是泛灰。赵光义的眼睛发红,声音有些微颤:“谁弄的?”

  几个宫人怯生生地答着:“皇,皇后。”

  “哦。”赵光义阴阴应了一声,勾了勾唇,无力地挥了挥手:“你们去吧。”他只想安静一会儿。

  冰室里只剩下了小桃和赵光义,赵光义把战袍解了下来,轻轻盖在了小桃身上。她一定很冷。赵光义紧紧攥住了小桃的手,脑子一片混乱。他用力搓着小桃的手,想把她暖过来。只要她有了热气,会不会就能活过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光义疯狂地用力搓着小桃,却始终没有把小桃暖过来,赵光义越抓狂,越无力,反而自己的手也渐渐寒凉。赵光义的心疼得滴滴渗血,握着小桃的手低吼着:“桃宜,你醒来,你醒来啊。”

  小桃的眼睛闭着,面上一副安然。赵光义忍不住把小桃紧紧抱在了怀里,心疼得像被揉紧,又被割成了一条一条,赵光义抚着小桃的头发,唇贴在了小桃的脸颊上,眼泪落了下来。这辈子,这是他第一次掉泪。从前哪怕是他濒临死亡,他也不知道落泪是个什么滋味,似乎泪是只属于女人的东西。可现在,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像在一条孤寂的道路上走了许久,那缕他赖以生存的一点光也灭了,锥心的痛,刻骨的伤,直让他的理智完全崩溃,再也找不到方向。

  南唐宫殿里的事,赵光义没有过问一丝。

  南唐国破,教坊不再。曹彬突发奇想从教坊里选几个姿色尚可的带回去献给赵匡胤,樊若水忙跟了去。却是挑来选取,只有青青连翘入得了眼。曹彬叹气:“都说南唐女子姿色妖娆,也不过如此。”

  连翘心里一怔,抬眸看着樊若水。她倒是不担心,樊若水曾向她许诺,会带她走。如今樊若水来了,她没什么可惊慌。

  月娘在一旁理了理发丝,没有回答。而金陵城破前,她已经命教坊里所有的姑娘狎司,能逃命的都逃了出去。沦落风尘已是不幸,又何苦再做亡国奴被异国的权贵亵玩?冰兰去城郊的水月庵做了姑子,她说这么多年,累够了。其实月娘知道,自从祁正修战死的消息传来,冰兰就存了这个心思。而青青和连翘是各怀主意并未离去。连翘在等人,青青在等桃娘的棺椁落定。

  樊若水在一旁道:“还求大人给若水一分薄面,赐一位姑娘与我,若水再无其他请求。”

  连翘的心怦怦跳了起来,樊若水如今在宋营很有分量,自己跟了他,只怕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了。不免眸中几分得意之色,当年还是独具慧眼,识得他是风尘里的英雄。

  曹彬哈哈大笑:“若水战功连连,陛下都颇为赏识,我岂敢不卖你的面子。看上了哪个?”

  樊若水的手一指:“青青姑娘。”

  曹彬一愣:“她?这个……”曹彬有些为难,“这些人里头,她还算个翘楚,本想着献给陛下。”

  连翘和青青也惊呆了,看着樊若水不知所以。

  樊若水向曹彬拱手作揖:“不瞒大人,青青原是我失散已久的妹子,求大人网开一面。”

  “哦?”曹彬来了兴趣,“怎么之前没听你说起过?”不仅曹彬惊奇,连月娘都是一副不可思议的神色,青青更是一脸的惊讶。

  “实不相瞒,当年若水屡试不中,便留在金陵一带,不敢再回老家。那时舍妹还小,只有四五岁光景。后来听说父亲犯了事情,家人都被带累,更不敢与家里有一丝半点的联系。再后来,做了唐人陈述的幕僚,打听到家里有人被充到教坊,便来教坊打探。可当时已有了投奔大宋的心思,更不敢相认。如今也算苦尽甘来,还请大人赐个圆满。”樊若水作势要给曹彬下跪。

  曹彬急忙把樊若水扶了起来,想了想道:“既然如此,那自然是要一家团圆。”

  樊若水忙感谢不尽。

  青青的脑子一片空白,樊若水的话让她反应不来。她早年失散的哥哥和眼前的这个人实在画不来等号。难怪当年他会和陈述一起来花月坊,难怪他会老和自己聊很久盘问许多,还只当他是眼馋肚饱见人就下套,没曾想竟然是这样的缘故。青青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连翘冷笑道:“樊公子,那我呢?”当初的海誓山盟,这个男人一句都不提了。

  樊若水拱手道:“连翘姑娘也是旧相识,但大宋清明,陛下仁慈,想必姑娘入了大宋的宫廷,更会有个好前程。”说完再不敢看连翘一眼。

  连翘忍不住向樊若水扑过来,却被侍从拦住。连翘大骂:“你这个卑鄙小人,当年要不是我……”话没说完就被侍从拖了下去。

  樊若水对青青说道:“收拾收拾,和我走吧。到了开封,会让你过上好日子。你这些年受的苦,都会补偿回来。”

  青青此刻才像反应过来似的,看着樊若水几分疏离:“大人还是先回去吧,我需要收拾一阵子。”说完转身进了花月坊再不出来。

  第二年正月,李煜以及宫里的所有人,全被押解着到了开封。赵光义带着小桃的尸身行在最后,青青跟着樊若水见到赵光义后,跪下自荐恳求护送小桃,赵光义同意。赵光义全程命人马不停蹄送着冰块,青青一路陪护着小桃,换冰擦洗格外尽心。小桃被完好地送回了晋王府,赵光义特辟出一处冰室安放小桃。

  青青在晋王府为小桃守了七天七夜,回到樊若水家中后第二天便不知所踪,身上带走了小桃送的樟木串,只留下一张字条,希望樊若水不要再去找她,生而为他的妹妹,她很羞愧。樊若水心里不甘,几次派人四处寻找,却没有任何音信。

  赵光义一病不起,每天除了睡觉,就是不停在冰室里握着小桃的手说话。他常常恍惚,小桃还活着,只是醒不来,但他说的话,她一定都听得到。

  晋王府里人人害怕,想着府里的冰室就摆着一具尸体,更是流言蜚语满天飞。被关起来的符雪婵更加害怕,不停地喃喃自语:“她一定是回来报仇了。她一定是怪我给她的脖子上刺了青,怪我让她跪着……”

  符雪婵疯疯癫癫说的话,被有心人传到了赵光义的耳朵里。赵光义阴阴一笑,下令给符雪婵的颈下也刺上一道刺青,不论什么图案,只要复杂。那一夜,整个晋王府都是符雪婵声嘶力竭的嘶吼和嚎叫,听得人心中战栗。没有人敢求情。第二天,赵光义命人把符雪婵屋里的所有摆件都撤去,只留下了满屋的镜子。

  三天后,符雪婵悬梁自尽。

  符雪婵去后,李月娥一病不起。赵光义变得让她越来越不认识。府里的人都说赵光义疯了,也许从小桃去后,赵光义就疯了。也许赵光义从来就没清醒过。李月娥以为人的一辈子很长,她总能等到她想要的,她坚持去爱他,甚至去爱他喜欢的一切,可到了最后,上天只赐给她一个越来越疯狂,越来越执迷的赵光义。甚至连小桃的死亡,都不能让他清醒,反而痴得更深。李月娥彻底绝望了,这辈子,没有人能把赵光义从对小桃的痴迷中拉出来。这种绝望,把李月娥打倒了。

  赵匡胤听说符雪婵殁了,给赵光义的府邸赏赐了不少厚礼,算是聊表心意。符雪婵出殡一个月后,赵匡胤把赵光义唤到了宫中,摆了酒宴,花蕊夫人也作陪。如今南唐已灭,剩下的北汉不足为意。天下大统的格局已定,只是这次灭南唐之战,赵光义在军中的威望更盛,而且从南唐归来后,并没有把手中的兵权交出。

  赵匡胤心中不安,想借着酒宴,一则听说赵光义病了,看看如今恢复的情况,二来探探口风,能不能把兵权收回。

  赵光义坐着软轿去赴宴,如今的他,身形都憔悴了不少。赵匡胤看到赵光义这个样子,放心了不少。酒过几巡,赵匡胤和赵光义闲聊了半晌,试探着说道:“如今贤弟身体需要休养,巴蜀一带,气候宜人,贤弟何不带着家眷,去那里做个闲散王爷?”

  赵光义勾了勾唇,没有多说。赵匡胤面上挂不住,举起酒杯道:“贤弟喝酒,喝酒。”

  赵光义端起茶盏,咳嗽了几声:“如今臣弟的身体的确是不行了。从前可以拉动的弓,现在也拉不动了。飞鸟尽,良弓藏。”

  赵匡胤看赵光义这么说,有些不好意思:“贤弟这是哪里的话?”说着把身旁侍卫的弓拿到了自己手中,向不远处射了一箭,一只雀儿应声而落,“朕整天不碰弓箭还宝刀不老,何况贤弟。”说着把弓箭递给了赵光义。

  赵光义拿起箭,揣摩了一番。拿起箭冲着远处瞄准了一番,忽然猛地转身,对着花蕊夫人就是一箭,直中胸口。花蕊夫人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已经瞬间毙命。

  赵匡胤大惊失色,急忙站了起来,赵光义把弓箭上的土吹了吹,对赵匡胤笑道:“抱歉皇兄,臣弟眼神不太好。不过,皇兄近日把精力都放在了美人身上,对国事反倒一叶障目,尽是荒唐。”赵光义的话一语双关,赵匡胤想让他交出兵权去巴蜀?花蕊夫人的下场就是他的态度。当年如果不是这个女人,小桃不会被逼着画出布防图,也许就不会死。

  赵匡胤怔住了,赵光义是疯了吧?可是看他的样子,也不像疯了。赵匡胤心中又惊又惧,却摸不清赵光义的谋划,只得勉强勾唇笑道:“的确,女人,是误国。”

  赵光义站了起来:“今日也叙得差不多了。皇兄,臣弟先告退了。”说罢坐着软轿出了皇宫。

  赵匡胤这才像刚回过神来,抱着花蕊夫人的尸身,心里钝钝的麻木。他对花蕊夫人有宠爱,倒并没有多少深情,与其说他为花蕊心痛,不如说他对赵光义的惊惧。

  赵匡胤后悔,当初润州攻下,就该派人暗暗结果了赵光义,只怪自己不够手辣,又贪图他能带兵攻打金陵。攻下金陵,得知桃娘已死,赵光义也并无谋反的征兆,赵匡胤便也放松了警惕,只道他是死了心,能做个安乐王爷。没有料到,赵光义可以猖狂至此,可见他的势力不知不觉扩大到何种程度。不能,他不能允许事态发展成这样。

  五月和八月,赵匡胤去洛阳巡查了两次。如今开封已经处处是赵光义的势力,实在掣肘,迁都,也许是他最后的抉择。只是迁都工程浩大,从宫殿到兵力部署,都不甚艰巨。赵匡胤派了几个心腹到洛阳前期筹划,却也阻力重重,赵匡胤不禁头痛,心中火大,他打下的天下,凭什么让他迁都?明的不行,就来暗的。

  十月十九,赵匡胤把赵光义唤到了宫中。赵光义进宫时,往来的侍卫似乎比平日勤了不少,还有几个生面孔。赵光义心中一紧,命自己带着的一个侍从抄小路立即赶赴禁军孙大人处调兵过来。看来今夜,还是个鸿门宴。

  赵匡胤在云轩殿中设了酒宴,只有他兄弟二人边饮酒边叙旧。赵匡胤有些善感,不知不觉已喝得头晕脑涨,看着赵光义借着酒劲说道:“光义,我这个做哥哥的,有没有一点对不起你?你说说!”

  赵光义喝了一杯酒淡淡道:“你醉了。”

  赵匡胤摇着头:“我没醉。光义,我一点都没醉。我做了皇帝,该给你的荣耀,权势,富贵,什么没给你?可你呢?你没良心。你对我有二心!”说着用力捶着桌子。

  赵光义没有说话,只是又喝了一杯酒。

  赵匡胤低吼道:“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良心发现了?从来皇位只有子承父位,哪有兄终弟及?光义,你只要肯交出兵权,做个闲散王爷,巴蜀全是你的,我可以给你巴蜀独立的兵权。巴蜀多美女,哪个都能比的上那个南唐女人,你去了巴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保你子子孙孙荣华富贵。你又何必非得逼我,这天下,是我打下来的。”

  赵光义冷冷笑了一声:“看来你真的没醉。”原来又是借着醉话劝服。

  赵匡胤有些不悦:“你这是什么态度?难道你还不愿意?从古至今,哪有我这样仁至义尽的兄长?”

  赵光义腾地站了起来,看着赵匡胤声音阴冷:“我是得感谢你,托你的福,我妻亡子散。”说着一步步逼近了赵匡胤,“要我做闲散王爷,可以,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赵匡胤蹙紧了眉头,想了想道:“我可以保他平安富贵,但是我不能把他交给你。”赵光义在巴蜀起兵了怎么办?他必须要留着那个孽种捏着赵光义的软肋。顿了顿,赵匡胤笑道,“再说,你怎么知道那是你的儿子,那个南唐女人是个官妓……”

  话没说完,赵光义已经一拳抡了上去,打得赵匡胤后退了几步。赵匡胤仿佛不相信似的看着赵光义,骂道:“你他妈的是疯了?”顺起手边的一把玉斧冲着赵光义砍了过去,那把玉斧是赵匡胤十分喜欢的礼器,没事便拿在手边把玩。

  赵光义一躲,赵匡胤又操着玉斧追了过去。有问题,明明在云轩殿埋伏了侍卫,约定以玉斧为号,如果赵光义不听劝,挥起玉斧,便要抓捕。怎么玉斧已经挥起这么久,门外还是没动静?赵匡胤咬咬牙,已经骑虎难下,只能招招毙命。赵匡胤的玉斧砍在了赵光义的胳膊上,还有些生疼。赵光义猛地抬手,冲着赵匡胤的太阳穴挥手就是一拳,赵匡胤一个没撑住,跌在了柱子旁晕了过去。

  赵光义定定站在一旁,所有的气血都涌了上来。他等够了,受够了,如果不是处处受制于赵匡胤,他的小桃就不会死,他的孩子也不会这么久都找不到,而且孩子还要被赵匡胤继续挟制。他真的受够了。他疯了,他是疯了,从小桃死的那天,他就已经疯了。

  赵光义看着赵匡胤,声音沉沉,仿佛鬼魅:“这辈子,我只爱了一个女人。孩子是她留给我的唯一血脉。你要还给我。”说完,赵光义抬手捂在了赵匡胤的鼻子上,一炷香的工夫后,赵匡胤再没了气息。

  赵光义走了出去,服侍赵匡胤的王继恩过来说道:“孙大人已经率禁军把门外的侍卫制服了。下一步晋王要去皇后和德昭皇子那里吗?”大事已行,按理该是准备继位了。

  赵光义摇头:“不用。让他立即带兵在整个皇宫搜查,就算掘地三尺翻遍了,也要先找到孩子。”

  寅儿在第二天晚上被送到了赵光义的身边,又瘦又小的寅儿,小指断了半截,受了惊吓的孩子早没了当初见到赵光义的灵气,只是呆呆地看着赵光义发愣,看了许久,才怔怔问了句:“我娘呢?”

  只这一句,赵光义心里已经翻江倒海,几乎落下泪来,赵光义蹲下来,把寅儿紧紧搂在了怀里,倾尽一生,他最后只剩下了这个孩子,这是小桃和他的孩子,就是他的命。他只想把自己所有的爱,所有的愧,都偿给这个孩子。

  宫中有孙大人的禁军守护,宫外开封城都是自己的势力,还有手中的兵权,这场政变有惊无险,水到渠成。赵光义对外宣告赵匡胤得了急病驾崩,二十一日上午,赵光义即位。

  傍晚,赵普紧急求见。皇宫的密室中,赵普用自己当年私藏的金匮盟约,换了再度为相。当年赵普藏起金匮盟约,就为将来有一日,如果赵匡胤胜,赵光义败,那么他藏起金匮盟约,便是阻止赵光义名正言顺篡位;万一赵光义胜了,他手里的金匮盟约更是赵光义渴望的登基理由,以堵住悠悠之口。赵普的老谋深算,给自己留了最后一招。赵光义答应了,他对赵普没什么好感,但是他手里的金匮盟约,可以堵住所有质疑他皇位来路的人的嘴。

  赵光义把晋王府里的冰室移到了宫中,小桃依旧静静地躺着,只是身子渐渐有些变色。赵光义每天晚上会去冰室和小桃说说话,告诉她寅儿渐渐在好转,御医给寅儿瞧了病,服了中药调理后,长高了,也长壮实了,他会带着寅儿骑马,教他写字。寅儿恢复了聪明机灵,只是不像从前那样天真,常常会一个人发呆,睁着迷茫的眼睛问他,娘在哪儿。

  赵光义握住了小桃的手,声音温和深情:“桃宜,我该不该告诉他,你在这儿?”顿了顿,赵光义闭上了眼睛,把小桃的手放在了自己唇边,“如果你还活着,该多好。不,你只是睡着了,睡吧,这辈子,我都会陪着你。”

  赵光义没有和小桃说,为了让寅儿有个正式的名分,他给寅儿改名叫赵元侃,对外只说是李月娥的儿子,好给他一个显赫的出身。纵然他有那么多子女,但寅儿的意义,不只是孩子,甚至是他活下去的理由。他活着,只是希望能照顾好他和小桃的孩子,把他能给的一切,都给了这个孩子。让他有权利,有资格,去过自己想过的人生。

  从南唐宫中拿来的珍宝书籍,宫里都在整理着。一天,整理书卷的官员看到了南唐宫廷的帝王起居注,不由一页一页翻看起来,这里记载的都是李煜每天的日常起居生活。不得不说,李煜的生活是丰富而有情调的,官员越看越手不释卷,继续前翻着,却忽然看到了关于桃娘的记录,官员有所耳闻这位桃娘曾经和当今陛下有些渊源,不敢耽误,急忙呈报了上去。赵光义看了后,不由冷笑,小桃曾经在宫中住过,李煜还曾在小桃那里留宿!这些他曾经有所耳闻,只以为是谣传,却没想到李煜还让宫里把这些龌龊都记下了。

  赵光义把这份记录丢到了火炉里,吩咐下去,不论是南唐或是大宋,所有关于桃娘的记录,一律烧掉。他的小桃,该是纯洁如云湾村村头的桃花,而不是那些文人笔下任人赏玩侮辱的官妓。

  要不是这份记录提醒,赵光义险些忘了被软禁起来的李煜。赵光义阴阴冷笑了一声:“都说旧唐的歌舞绝佳,那小周后尤其善于品鉴,不妨请进宫来,教习教习宫里那些歌姬舞姬。”

  周嘉敏被宫人唤进宫,还不知所为何事。待看到眼前的赵光义,一身紫袍,英气逼人,屋里又只有她和赵光义两人,不由面红心跳,缓缓屈膝跪拜,声音温柔娇媚:“不知陛下唤罪妇前来,有何事?”

  赵光义冷冷笑道:“宋人不善歌舞,听说夫人多才多艺,不如去我宋廷的教坊,教习那些蠢材?”

  周嘉敏脸上的绯红凝滞在了那里。她曾经也是堂堂的皇后,现在却要给宋朝教坊的官妓去教习歌舞,把她当成什么了?周嘉敏尴尬了半晌,才僵着身子道:“旧时在唐宫,只会品鉴,自己却不会。如何能指导?再者,教坊那种地方,纵然罪妇如今是戴罪之身,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子,恕罪妇不能从命。”听说旧时花蕊夫人在宫里就是一句“四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的傲气俘获了赵匡胤,想必不奴颜媚骨,或许才是这些皇帝的兴趣。

  “那种地方?清白人家?呵呵,”赵光义阴阴笑了几声,“你也知道教坊是那种地方?!你也知道清白人家的不能去那种地方!”赵光义突然爆发,腾地站起身指着周嘉敏喝道,“那你回去问问李煜,再问问李璟,他们为何要把桃娘放到那种地方!为何不顾桃娘的清白?而你又为何那么毒辣,人死了还不肯放过她,让她的尸首不能安宁,还要继续受你的侮辱!”

  周嘉敏瘫在了地上,早听说这个皇帝喜怒无常,怎么在这里等着她?

  赵光义冷笑一声,向周嘉敏一步步走了过去,周嘉敏紧张地把自己的衣襟紧紧攥了起来,赵光义哼了一声:“我对你没兴趣。”说完走了出去。

  周嘉敏刚松了口气,门接着打开,进来几个侍从,把周嘉敏拖到了后室,撕扯下了她的衣服。周嘉敏声声哀号,却无人理睬。不多时,进来一个又瘦又黑的画师,对着她边看边画着,周嘉敏往后缩着,想找个东西盖在自己身上,却没有一寸布能遮身。身边的侍从摆弄着周嘉敏做着一些羞辱的姿势,画师悉数画下。周嘉敏的眼泪流了出来,目光呆滞:“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没人回答。李煜的起居注既然写了小桃,赵光义又怎么不会画周嘉敏的图作为回报?

  不多时,画师画好出去了。有宫人进来给周嘉敏送来衣服,送她回了李煜那里。李煜看到周嘉敏头发散乱,眼睛红肿,不由问道:“出了什么事?”

  周嘉敏步子一顿,看着李煜先是定定站了片刻,忽然猛地又哭又骂:“什么事?我只恨我没能像我姐姐一样早早去了,也不必跟着你这个窝囊废受这种侮辱。堂堂七尺男儿,你既保不了国家,连个女人都保护不了,除了风花雪月诗词歌赋一无所长,我当年真是瞎了眼……”说完捂着脸哭着跑了进去。

  李煜的心一紧,站在原地,久久缓不过气。当初,她不是这么说的,她说自己的“手提金缕鞋,一向偎人颤”是那么美妙。

  李煜四处托人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过了许久,曾经是南唐旧臣的徐锴来看李煜,李煜才从徐锴的嘴里得知,市井不少人都盛传小周后被赵光义宣进宫侮辱了,还有各种画本春宫,栩栩如生。李煜怔住了,过了许久才摇摇头道:“他不会。”赵光义只是想侮辱他罢了,把曾经小桃遭受的,通通还给他。

  这下徐锴怔住了,他还以为是真的。当今皇上和旧唐的皇后,坊间不知道流传得有多香艳。顿了顿才说道:“国主如今可还好?”

  李煜淡淡笑道:“一切尚可。”

  曾经的君臣间一时尴尬,徐锴又问道:“可有什么新作?”

  李煜站起身,把新填的一首《虞美人》递给了徐锴:“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徐锴不由赞道:“登峰之作,无人可及啊。”

  徐锴从李煜那里出来,进宫向赵光义复命,今天去探望李煜也是奉命而去。赵光义想看看,他的皇后被侮辱,李煜可还安好?虽然他自己的名声也被带累,可名声这些虚无的东西,对他又有何用?!

  徐锴将李煜的言语复述了一遍,赵光义听到李煜的词“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时,整个人瞬间狂怒,把桌上的茶盏扫得遍地都是。李煜在讽刺他,是啊,就算侮辱了周嘉敏,可她还在李煜的身边。自己呢?小桃已经被江水葬送了生命,自己的心,都随着一江水再无生还的可能。一江春水向东流!

  三天后,七夕,李煜的生日。赵光义赐了李煜和周嘉敏一杯毒酒。故国不堪,故人不堪,他倒看看,他们如何生离死别。

  赵光义命人把窅娘接进宫里,窅娘却趁着侍从不备投湖自尽,追随李煜而去。

  赵光义有些怅然,握着小桃的手问道:“桃宜,窅娘是你的姐妹,我本想善待她,可看来,我似乎错了。桃宜,我错了吗?”这些年,赵光义似乎在本属于自己的轨道上越偏越远,他变了,变得易怒,变得暴躁,变得残忍,变得不像自己。唯一没变的,是对小桃的深情。李月娥曾说他走进了自己的执念,如果小桃活着,看着他这样一定不开心。

  “桃宜,你真的会不开心吗?”赵光义问着小桃,也在问着自己。如今,李月娥也病故一年了,赵光义似乎真的成了孤家寡人。赵光义固执地攥着小桃的手,“你不会,你永远都不会放弃我。”

  岁月如梭,一年一年,时光飞逝。吴越和北汉都先后归附了大宋。除了北面的契丹,大宋终于把四分五裂的天下都归一。钱弘俶被赵光义赐了毒酒,钱弘仪被赵光义关进地牢,用了半个月一刀刀凌迟。

  所有的过往,在许多人的心中都已过去,只有在赵光义的心中,所有的岁月,都停留在了南唐覆亡的那一年。停留在小桃的笑靥如花的岁月。

  赵光义依旧每天去冰室和小桃说话,风雨无阻,而冰床上曾经面色如生的女子,随着岁月流逝,只剩下了一具枯骨。多少欢爱都源于姿色,色衰爱弛,可在赵光义眼中,一切都从没改变。她依然是那个容颜如花的女子,那个肯为自己豁出命的女子。这世上,再不会有人如她那么纯净,那么善良,那么娇俏,那么深情待他。

  赵光义的皇后之位空了八年,群臣纷纷建议,国不能无后,为了后宫安稳,也该立后。甚至契丹传来国书,想与赵光义联姻。赵光义思虑许久,立了开国元勋、武将李处耕的女儿李明若为后。一则李处耕是朝中手握重兵的要臣,二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李明若长得和小桃几分相似,穿上皇后的吉服,真有丝小桃当年的神韵。只是自己比李明若大了二十一岁,父女的年纪差距,何来情分可言?

  立后那晚,赵光义在冰室陪了小桃一夜。做了皇帝,依旧有不能顺遂自己心愿的时候,依旧有不能随心所欲的时候,而他能做的,是把前方的障碍都清理,给寅儿铺一条平坦的路。赵光义看着小桃,温声道:“知道吗,我们的儿子看上了一个叫刘娥的姑娘,他问我可不可以娶她。刘娥出身贫寒,没有煊赫的背景,还曾嫁过人,可是寅儿说很爱她。如果是你,你会同意吗?”

  小桃无法回答,赵光义长叹了口气:“我同意了。我们这辈子受的罪,不要让他继续受。我拼尽一生,就为了我们的儿子将来可以娶他想要的女人,想爱的女人,而不用去琢磨其中的利害关系。这下,你是不是放心了?”顿了顿,赵光义又道:“寅儿都要娶妻了,我也老了。我真的该把皇位给他,去找你。桃宜,你想我了吗?我好想你。”

  小桃依然没有回答,赵光义的头深深埋在了小桃的手中,痛苦无声,桃宜,哪怕你能回答我一句啊。

  至道三年,赵光义驾崩。死的那天,三月桃花正夭,赵光义死在了种满桃树的万岁殿。桃花拂过,赵光义走得安然,临终前,只喃喃了一句话:“我竟然活了这么久。”

  赵光义驾崩之前已经命人把小桃的枯骨安放在他的棺椁中,生不能同室,死总要同穴。为了寅儿,无法给小桃名分,无法单独成棺椁,那就和她葬在一起,生生世世缱绻纠缠在一起。

  赵光义去后,朝中流言四起,称太子赵恒赵元侃是南唐祁正修和桃娘的子嗣,无权继位。但在一众赵光义托付的老臣的力保下,太子赵恒得以顺利登基。赵恒继位的当年,就下令修编史书,将所有有关祁正修的唐史全部删掉。从此唐史再无祁正修。只是赵恒的床头,始终摆着一只又小又脏的木马。

  十年后,赵恒正在崇明殿里批着奏折,宦官匆匆跑来禀告:“陛下,刘妃和李妃都生了,刘妃生了一位皇子,而李妃……”宦官吞吞吐吐道,“生了一只狸猫。”

  赵恒一怔,淡淡挥了挥手:“退下吧。”生狸猫?说什么笑话。不过又是一出争宠的大戏。他曾经深爱的刘娥,何时也变成了这副面目?赵恒放下纸笔,如今他也写得一手和他父皇一样的字。赵恒没有去刘妃的殿中,也没有去李妃的殿中,而是去了宫里的家庙。

  进了家庙,赵恒准确地找到了赵光义的牌位,静静地立在牌位前,用手抚了抚上面的灰尘,轻声问道:“爹,你曾说手中有了权力,就可以守护自己的真心。如今,儿子手中权力在握,可为何再也找不到当初你和娘那般的真心?”微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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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鼓·桃娘传 终章 (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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