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彬带了五千精锐,又分十艘战船,这次战船有大有小,白凌渡的岸边是江湾,有的深有的浅,船的大小不同好灵活靠岸或者转方向。趁着夜色,子时刚过,曹彬便率先带着水军沿着水栅过后的江路,向白凌渡靠近。
白凌渡防守的唐军远远在月色下看到了宋军,急忙擂起战鼓,迅速地集结好士兵。就在宋军靠近渡口的半晌功夫,已经列好了十几艘战船应战。
曹彬让小船在前面先攻,小船灵巧,很快地靠到了唐军的船边,宋军体格健壮,迅速地攀上了唐军的船过去厮杀。后面的大船跟着靠近,援助前面的小船。待船连成了片,宋军唐军都厮杀在了一处,也不管在谁的船上,开始了激战。
曹彬站在最后面的一艘大船上,看着两军对阵。起初唐军的灵巧占了一定的优势,而且唐军熟悉水性,在战船上厮斗和在平地无异。但宋军便需要调整一番才好。但是宋军的体力的确强于唐军,不到两个时辰,唐军就开始节节败退,向自己的船上渐渐撤去。
月亮渐渐偏东,唐军坚持不住,已陆续有不少人掉进了江中。将领一声令下,剩余的人便飞快地跃上自己的船,向着象山谷一带奔逃。下属问着曹彬:“大人,还追吗?”
曹彬看着唐军已经溃不成军,像一群丧家之犬一样向里撤着,早已把赵光义嘱咐的话抛在了脑后,大声喝道:“追!”一声令下,宋军的战船立即排布整齐,调转船头,向着象山谷的方向猛地追去。
象山谷是一道峡谷,在润州的西侧,连着象山,而象山的另一边就和润州城中的焦山相连,如果能攻下象山谷,士兵沿着山势,很快就能攻进润州城。
月色下的江水,粼粼泛着波光,没有雾,很清晰的夜色,曹彬明明看着前头一丝障碍都没有,船也行得顺风顺水,但是刚刚进入象山谷,却忽然几下绕着就迷了方向,刚才还在前头的唐军船只像忽然从水里消失了似的。整个象山谷里,只有曹彬的十艘战船孤零零地依次行了进来,四周好几条水路,曹彬忽然分不清自己是从哪里进来的。曹彬心下暗道不好,立即吩咐调转船头,向相反的方向赶紧撤离。
但是已经晚了,从四周忽地涌出二十几艘战船,像瓮中捉鳖一样把曹彬的水军团团围住,想跑已经早没了退路。曹彬的小战船还好,大战船连船身都调转不开,数不清的唐军像天兵天将似的涌向宋军。
祁正修立在船头,眉眼温和。
夏夜的荼蘼,顺着江畔的风,缓缓吹入了营帐里的罗幕。赵光义的桌前点着蜡烛,营帐里点着一炉香,小桃不时心不在焉地走过去丢一些香片进去,熏得袅袅娜娜满室的香。
赵光义坐在桌前,盯着一幅润州的地图反反复复地看着。润州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焦山金山北固山,三山形成的三角,正好作为屏障紧紧守着城。山外又有长江天险,峡谷无数,进可攻退可守,有足够的空间玩战术。赵光义越看越有几分赞赏祁正修了。
难怪他十几年来非要守着这里,眼下光看着润州以北的地形,再结合着水栅后的布局,赵光义即便不知道南唐在这里的水军布防,也料到善于谋略的祁正修一定在这里布置了数不胜数的水事工程,把这里谋划成了一盘随时可以灵机变动的活棋。要想打下这里,可不是曹彬莽莽撞撞带着些人马就能成功的,必须得揣摩着祁正修的心思,一点点抽丝剥茧,才能逐步占领击破,最后把他逼到一角,才有胜算。否则润州的地盘这么多可倚仗的先天优势,祁正修再布开阵势,能被他玩儿死。
小桃看赵光义看得认真,把跳动的蜡烛芯剪了剪,看着地图,小桃的心一紧,不由问着:“我画的水军布防图,陛下是否给了你?”
赵光义摇摇头:“没有。”顿了顿又道,“他应该给了曹彬。”
小桃的心揪着:“那,你没有看过吗?”
赵光义看了看小桃,没有回答。他到目前为止还没看过,但不代表他不想看。打仗不是儿戏,不能意气用事。他很想豪气冲天地说“不靠这布防图也照样可以光明磊落地赢”,但他说不出口,因为事实上,也许他做不到。祁正修的布防精细灵活,不是他能一一解开而无疏漏的。过了半晌,赵光义说道:“我会尽量不看。但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为难。”说完紧了紧小桃的肩。
小桃勉强挤出个笑,心情忐忑不安。赵光义看了看营帐外蒙蒙亮的天,冷冷笑了声道:“看来待会回来的,不会是捷报了。”曹彬子时出发,此刻还没传信回来,一定是好大喜功,过了白凌渡又继续向前打了。
话音还没落,外面急匆匆跑进来一个士兵上气不接下气地禀告着:“晋,晋王,大事不好了,曹大人,曹大人回来了。”
“慢慢说!”赵光义腾地站了起来,眉头紧蹙,声音很硬。
士兵喘息了片刻,急忙理顺了说道:“曹大人打了败仗,被唐军追赶,撤退时曹大人负了伤,现在被抬了回来。”
赵光义急忙起身,跟着士兵走出了营帐。曹彬已经被抬回了营帐,正躺在床上昏迷着,全身是血。赵光义到的时候,随行的军医已到了先行诊治。赵光义忙问着怎么样。
军医答道:“曹大人身上大大小小擦伤刀伤不少,不过最要紧的是两处,一处是胳膊被刀砍伤严重,需要些时日才能恢复筋骨;再一处肋下中了箭,也需要调养气血。不过好在都不致命,恢复些日子便能无大碍。”
赵光义点点头:“务必请用心些,不论什么药,拣好的用上。尽快让曹大人康复。军中前线还需要他。”说罢又安排了些侍从在曹彬身边服侍。
赵光义走出营帐,问了问昨夜随着曹彬出战的士兵当时的详细情形,心里有了数。果然不出所料,象山谷有诈,这曹彬不知死活,把自己的叮嘱当作耳旁风,不知进退,贪得无厌,被唐军大败。要不是有几个机灵的士兵看着曹彬已经负伤严重,趁着混战偷偷把曹彬扶上小船赶快逃了回来,也许曹彬的命也保不住了。好在祁正修没有死追不放。如今倒好,白凌渡和水栅也被唐军趁势占了回去。
直到下午,曹彬才醒过来,服了药又把外伤用药包好,全身动弹不得,尤其是被砍伤的右胳膊,一动不能动。看赵光义进来探望,曹彬面上有些不好意思,如果昨晚听赵光义的劝,拿下白凌渡就撤回,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但曹彬心里也有些不满,如果不是赵光义限制,只率领了五千士兵,兴许还败不了呢。
赵光义询问了番伤情,对曹彬说道:“先养伤吧。军中的事务,暂时先别操心了。”
曹彬问道:“不知晋王有何打算?”
赵光义道:“我军刚刚被唐军战败,需要一段时间恢复,不仅是恢复体力,也需要恢复士气。润州的打法,不宜着急,需琢磨好了,慢慢进攻。”
曹彬脸上挂不住,不由回了一句:“昨晚若是多带些人马,兴许就不是这样的结果了。”
赵光义的脸冷了下去:“你这是怪怨我不曾给你援兵,作壁上观了?”曹彬不吭声,赵光义哼了一声,声音冷厉:“糊涂!你也是行军打仗之人,打仗是硬拼的?若是靠人多就能制胜,那还要战略战术做什么!象山谷你知道能容纳多少唐军在里头布阵就敢硬闯?两万人!藏两万唐军你都发现不了!竟然还不知反思悔改,我若是昨晚派了援兵,只怕你我现在都被唐军关在了营地!没有脑子的东西!”赵光义动了真气,句句生硬清冷。曹彬听得面红耳赤。赵光义半晌才缓和了神情,“我看曹大人需要时间好好把兵法理一理,顺带把身体调理调理,宋军今后的排布出战,还是由我亲自上阵吧。”
赵光义说得入情入理,曹彬哑口无言,许久才闷声道:“在下听从晋王安排。”再不服他也动弹不了,能怎么办。
宋军在润州的兵权自从曹彬身体动不了后,便尽握在了赵光义的手里。此刻小桃才明白赵光义所说的另有谋划是什么意思。原来夺取兵权也可以有一招“借刀杀人”。难怪赵光义明知道曹彬是去送死还不肯派援兵出手。
润州的军情需每天向赵匡胤禀告,曹彬不敢写由于好大喜功最后反被唐军打败,便在给赵匡胤的军情报告时避重就轻,只说是战略部署有些偏差,更没敢说自己重伤的事。赵匡胤便也没有再派新的将领来润州。
赵光义把曹彬手里的兵权一齐夺过来之后,对照着地图,反反复复地琢磨,甚至不惜耗费时间精力,又求得了一幅更加详细的润州地势地形图,他在揣摩着按照这种地势,他会怎么布局兵力,借此来推断祁正修会怎样想。
整整一个月,赵光义没有任何动静。赵匡胤着急,不好催问赵光义,便直接给曹彬去密信催促。同时曹彬收到家书孩子一直在宫里,现在都不让进宫去探望。
曹彬心里着急,撂下书信直接冲进了赵光义的营帐。随便点了个头就算行礼,他的右胳膊还是动不了,曹彬气粗:“晋王,我军已经在这里驻守了一个月了,一动不动,要说恢复士气和身体,也足够了吧。炎炎夏日已经到了,再不打,秋天就该到了。”
“到了就到了,有什么着急的?”赵光义坐在桌前,用笔在桌上点着地图,眸子也没有抬。
“怎么不着急?驻守在这儿,耗费的军饷不算啊?多等一天就多一天的粮草,也不能一直浪费着。”看赵光义不慌不忙地看着地图,曹彬心里更加焦急,看着这么个破地图能看出个屁!就算看一年,也看不穿人家唐军是怎么排布的。
赵光义清清淡淡的样子惹得曹彬火气上窜,一个忍不住,不由用还灵活的左手从袖中扯出一张图拍在了桌子上:“晋王,要看就看这个,看那个有什么用!”说完不待赵光义回答用左手把图纸扒拉开,指着图说道,“这是南唐的水军布防,你看看,这里,象山谷,原本只是布了三千人,没想到祁正修好像算到我们要偷袭似的,竟然不知从哪又偷偷调了人去,但是南唐的军队一共也就那么些人,在象山谷布了士兵,那么在别的地方便一定顾及不暇。”
曹彬指着外围,“你看,清淮岭就一定没多少人,这里也能上焦山,而且焦山没有修筑防御工程,其实很容易攻下来的,只要能攻下一条去焦山的路。”曹彬一旦开始了便口若悬河,根本没有给赵光义说话的机会,噼里啪啦,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已经把南唐的水军布防图解释了个清清楚楚。哪里多少人,哪里多少船,哪里是工事,哪里有水栅堤坝通道……一一说清。
等小桃从外头端了蒸好的茶叶糕进来,就听见曹彬在里头说着一句话:“晋王,这就是南唐所有的水军布防,这不是比光看地图有用多了?如果能及时打过去,用不了一个月就打下润州了。”小桃的身子一颤,手里的茶叶糕散落了一地。
赵光义听到动静一震,抬眸看到小桃一脸的苍白绝望,心不由跟着疼了一下。曹彬回眸看了看愣在门口的小桃,还在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赵光义摆了摆手冷冷道:“好了,不要再说了。”曹彬这才停下,看着赵光义清冷的表情,把手底的南唐水军布防图收了回去。愤愤转身出去。
小桃直直看着赵光义,心绞痛得厉害,他说过尽量不看布防图,可如今,他还是看了,那再攻打南唐的水军,岂不是就容易了?小桃一片混乱,转身跑了出去。
赵光义迈开步子想去追,却是走了两步又停住了脚,即便追上去又该说什么?已经看了布防图,再解释都是枉然。赵光义微微闭上了眼睛,一旦看过,便不由得记住,如今南唐的布防已经尽在他脑海里了。虽说祁正修现在也许有改动,但大的水事工程,他已经基本知悉,而这些是动不了的。如果要攻唐,只能从这些水事工程上想办法。但这已经是一场不公平的战争,赵光义心中矛盾,却也无奈。
小桃冲出了营帐,跑得很快,只想把烦扰都甩到脑后,可负疚惭愧却如影随形,无论她跑多快,都像噩梦一样缠绕着她。小桃跑到了江边,看着波涛翻滚的江水停住了步子,小桃大口大口喘着,全身都在抖着,忽然几声剧烈的咳嗽,嘴里又咳出了血。小桃擦了擦嘴,凄凉地看着江水,有的错,一步错就步步错。把图画给赵匡胤,就该料想到总有一天赵光义也会看到,那时他亲自用自己画的图去打南唐,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怎么面对自己。小桃滑坐到了地上,对着江水不知道木然地坐了多久,赵光义走到小桃的身边,给小桃披了件披风:“江风大,回去吧。”
小桃猛地抓住了赵光义的手,近乎哀求地说道:“不要这么急着打,再,再给大唐一点时间好不好?求求你……”兴许再有些时间,祁正修就能重新布防的更好呢?这么打不公平,一点也不公平。
赵光义声音很艰涩:“打仗不是儿戏。”看着小桃的眸子黯淡了下去,赵光义于心不忍,张了张嘴,又把话收了回去。能给多少时间呢?现在宋军已经修整了一个月,再没有动静,赵匡胤也不干。而且寅儿还没有消息,他再等下去,也是危险。可是看着小桃凄凉的神情,赵光义心里又难受,能拖就再拖拖吧。
赵光义又蘑菇了一个半月,期间也曾派兵从清淮岭的陆地战场上试了试兵,探了探那里如今的驻军多少,在小桃画的水军布防图上,南唐的布兵在那里是不多的,但宋军很快就被打败了。清淮岭唐军的数量成了谜,是多是少,没探出来。
除此之外,赵光义还派兵在其他的几个军事点试了试水,大致探了探都是什么兵力,祁正修是如何利用地势布置兵力或是运用兵法的。但几回试探,赵光义就更不由对祁正修有几分钦佩。同一个地势,祁正修每次的部署都不一样,也不知道这人读了多少兵书,能如此变化多端。赵光义不得不更加小心,既想试探求稳,又要防止被祁正修一锅端,二人虽然都没有亲自上战场,却在一场场的揣测、度量中琢磨着彼此的战术和心思,宛如棋局对弈。
赵匡胤却在开封等得不耐烦,曹彬几次寄回来的战报都无关痛痒,感觉赵光义一直在外围打圈子。明明已经有了布防图,却还按兵不动,他在等什么?还是想借此机会把攻打南唐的宋军收到自己麾下?赵匡胤有些不耐,又等了半个月,正想派人亲自去润州看看,忽然想起了一个人,那人就在曹彬麾下,还曾向自己提供过小桃知道布防图的机要,此刻不用他更待何时?赵匡胤传了封密信到润州,把樊若水召回了京。
樊若水收到赵匡胤的密信简直受宠若惊,急忙连夜赶回了开封复命。赵匡胤召见了樊若水,详细询问了润州的情形,才知道曹彬早在三个月前就负伤了,到现在胳膊都不利索,没法上阵指挥。所以现在宋军基本成了赵光义的。
赵匡胤暗暗抽了口凉气,曹彬的兵马落到了赵光义的手里,还不攻打南唐,天天在外围晃悠,粮草多一天都是浪费,而且他带兵的时间越长,那些士兵就越容易对他信任,万一他要是哗变,后果也够难堪。赵匡胤详细问过之后,把樊若水打发了下去,临走时又喊住了他:“过两日你再来我这里一趟,我有东西要你转交给一个人。”
八月到了,润州渐渐开始转凉,小桃自从那天开始,咳嗽又不见好。赵光义请了军医过来诊治,也只说小桃是焦虑过甚,气血不凝。小桃的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衬得眼睛更加大而无神。赵光义想发火又无处可发,只好问着小桃:“桃宜,难道打不打南唐,润州能不能保得住,比你自己的命还重要?”
小桃回答不上。每天她都在提心吊胆,又怕润州守不住,又怕赵光义出危险,这份焦灼,随着赵光义对南唐布防渐渐深入的探测,更加强烈。一触即发的最后决战,随时都有可能点燃,小桃更像是绷在绳上的蚂蚱,没有挣扎的力气。谁都不想伤害,却注定要看着一方受伤害。
这天下午小桃正在营帐里靠着床边躺着,门外的侍从进来通报樊若水求见。小桃一怔,吩咐让他进来。
樊若水拜见了小桃,对小桃笑道:“桃娘,别来无恙啊。”
小桃冷冷一笑:“樊公子,哦不,应该很快该叫樊大人了,您才是一帆风顺,别来无恙。我这个样子,已经快病入膏肓,怎么还能无恙。”对于一个出卖背叛国家的人,小桃正眼都不愿瞧一眼。
樊若水倒是依然面不改色,又笑道:“怎么着也算旧人,再说姑娘不也身处宋营,和我又有什么差别?若论对大宋的贡献,姑娘和若水应该不分上下,彼此彼此。”
樊若水的话一针扎在了小桃的心上,小桃脸色一红,用力猛地咳嗽起来,她和樊若水怎么能一样?樊若水是卖国求荣,她是迫不得已啊。可若论结果,好像也的确是,小桃心里上火,一口血又咳了出来。不由抬手指着樊若水,有气无力道:“滚出去,我不想看见你,滚!滚!”
樊若水脸色依旧不变,对小桃拱了拱手道:“姑娘还是气性大。若水要不是有要事,也不想讨姑娘的厌恶。”说罢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木盒,也就一个胭脂盒的大小,对小桃说道,“前几日陛下密信召我回京,临别时交给我这个木盒,我没有打开看过,不知是什么。”说完把木盒放在小桃身边的桌子上,“陛下给姑娘的东西,兴许是记挂姑娘了。不过陛下吩咐姑娘切莫让晋王看到。姑娘慢慢看,在下先行告退。”说罢转身走了出去。
小桃咳嗽了半天才止住,手里捏着的帕子上都咳上了点血渍,小桃渐渐缓和了气息,带着一腔疑惑,把木盒打开了。木盒中间,是一截小小的手指。“啊!”小桃惨叫一声,眼前一黑,一口血喷了出来,晕了过去。
赵光义刚巡完水军回来,才走到营帐外还很远,就听到小桃的惨叫,急忙大步跑了回来,却看到了两个下人手忙脚乱地扶着小桃,小桃的胸前是一片血渍。赵光义忙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低吼着:“怎么回事!”转而吩咐外头,“传军医!快!”
一个下人捧着木盒到了赵光义面前:“夫人就是看了这个,就晕过去了。”赵光义看到手指,不可置信地盯着看了半晌,才颤抖着手把小手指拿起,断处很齐,是被利器砍下来的,应该是小指的前半截。赵光义的眼睛闭上了,全身的血脉都像逆流一般奔涌狂放。过了好久,赵光义睁开了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赵匡胤是在逼他,逼他赶快向南唐开战!好,打,打赢了再把寅儿救出来,他要找赵匡胤一一把这些账要回来。
很快军医到了营帐,给小桃掐了许久人中,又拿了一个药袋放在小桃的鼻下,半晌小桃才悠悠缓过气来,双目木然地睁开,看到守在她身边的赵光义,眼泪淌了下来,声音嘶哑地几乎没气力:“寅儿,寅儿啊!”
赵光义紧紧攥着小桃的手,鬓上的丝丝白发有些刺眼,声音苍厉:“我知道。”赵光义心里翻腾着巨浪,疼痛得也几乎喘不上气来。
小桃和赵光义四目相对,却都无语凝噎。赵匡胤逼着打南唐,已经给了他们最尖刻的教训和威胁,纵然赵光义愿意再等等,再拖拖,纵然小桃恨不得就这么一直对峙下去,宋军再不伤害唐军半分,但在寅儿面前,这些都不免分量轻了。
小桃的眼泪止不住,全身都在抖着,只低低反复说着“救救寅儿”。作为一个母亲,她恨不得用自己的命去换寅儿,可却那么无力,看着寅儿受苦她束手无策。赵光义的心前所未有地疼,寅儿让他疼,小桃让他疼,赵光义用力按了按小桃的肩:“一切都交给我。你好好调理身子。”说完狠狠心,起身走了出去。
赵光义到了另一个营帐,只有他一个人,对着润州的地图来回勾画了半晌,快到黎明,赵光义把新提拔的副将郑晋唤了过来,吩咐道:“调度三万人马,分三路进军。第一路,五千人,用大船,明天晚上子时后,依然是从水栅出发,攻下水栅和白凌渡,后天晚上直攻象山谷;第二路,五千人,从清淮岭出发,向焦山攻进。”顿了顿赵光义道:“至于剩下的两万兵马,”说着赵光义指着地图道,“这里,润州靠近常州的地方,这里有个地方叫九泉瀑,把兵马派到那里。”
郑晋怔了一下,问道:“晋王的意思是,把这里作为我们攻打南唐的主力?而其他两处只是疑阵用来干扰唐军?”
赵光义点了点头,象山谷已经去探过一次了,那里深不可测,易守难攻,断然不能主攻;清淮岭虽然唐军兵力少,而且离焦山很近,可是清淮岭是个山坡,只能陆军出战,从下往上攻难度极大,所以也只能是用来扰乱唐军视线用。而真正的主力,赵光义这些日子一直在想从哪里作为主战场进攻,思前想后许久,赵光义想到了当年寅儿丢失的地方——九泉瀑。
九泉瀑在润州城东,且离吴越很近,而宋军的营地是在润州城西,如果从九泉瀑进攻,等于绕着润州兜了大半圈,从常理来看,凡是长脑子的都不会那么做。但是赵光义这几天一直在想,当初寅儿顺着九泉瀑冲下来,水流那么急,自己是紧跟着寅儿跳下去的,为什么就一直没看到寅儿?而且九泉瀑离绕溪村还有些距离,一个孩子从九泉瀑一直冲到绕溪村一路被水连泡带冲还生命无忧,那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除非寅儿是从九泉瀑掉下去就被冲到了一处安全的地带。所以赵光义就对九泉瀑上了心。
这些日子他派人四处查探,也着重查看了九泉瀑,果然发现九泉瀑的瀑布掩盖的山壁,有一处缝隙,顺着缝隙向里,便是极大的一处山洞,而沿着山洞向里走一会儿,从另一边穿出去,便是润州城东的一处荒滩。赵光义之前并不知道这处荒滩唐军会不会布置兵力,但从曹彬给他看的水军布防图来看,那里并没有多少布防。那么攻下荒滩,沿江向西两个渡头就能攻到润州城东门处,直接兵临城下。
选这边做主战场的好处在于,这条线路没有峡谷、山坡等天然险要可利用,一路都是平坦的江水,视野好,进可攻退可守。除了瀑布那里算是天险,只要能过了瀑布,隐蔽地把兵力调到荒滩处,再往前就不愁了。可问题也随之而来,九泉瀑的地势陡峭,一两个人穿过还可以,大批量的军队可如何抵得过瀑布穿进山洞呢?万一冲到了下游,还没打仗就已经折损兵力了。
果然这个问题郑晋也向赵光义提出了:“两万士兵怎么穿过瀑布进入山洞呢?”
赵光义沉声道:“所以这两天要派几个人先去那里,眼下是秋季,一些枯藤正是韧性足,让人把藤蔓结成绳索,到时从瀑布上面垂下来,下面的人就可以扯着穿过瀑布了。等到这边的士兵后天晚上攻到象山谷,那边也差不多编好藤蔓准备进攻,几处并进。”之所以用藤蔓,一来军营里没有那么长的绳子,现找也来不及;二来绳子见水没有藤蔓结实,而且长短也能调节。
郑晋恍然大悟:“哦,这样便可以扰乱唐军,让他们分不清我们的主力到底在哪儿,应接不暇?”
赵光义勾了勾唇:“快去准备吧。”郑晋刚转身要走,赵光义忽然又喊住吩咐道,“等一下,在攻打象山谷的时候,大船上装几块大石头。”
郑晋一愣:“大石头?”仔细想了半晌才猛地一拍脑袋,叹服道,“晋王果真计谋深远。有了石头吃水深,熟悉战船的唐军看了一定以为我们船上的士兵很多,便会多调兵派到这里,这便是声东击西啊。”
郑晋退下后,赵光义又写就了一封书信,命人带到了吴越的营地。如果从九泉瀑进攻,少不了吴越的帮助。
两天后,亥时末,祁正修正在营帐里对着地图思索,忽地有人进来禀告着:“大人,宋军二十艘船开始向象山谷驶进。是否按照计划,将我军的主力调过去应战?”
祁正修微微蹙了蹙眉,问道:“除了象山谷和清淮岭,别的地方还有没有发现宋军?”
来人想了想道:“下午有人发现在九泉瀑的山边,有几个宋军。”
“九泉瀑?”祁正修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神经都绷直了,“在山的哪一边?挨着瀑布下游的一边,还是挨着荒滩江水的一边?”
来人回禀道:“荒滩的一边。”
“为何不禀告?!”祁正修的声音严厉起来。
来人有些害怕回禀道:“大人下午太累在营帐里睡着了。副将大人说不要紧,只是几个散兵,派人去应付了。想让大人多休息一会便没有禀告。”
祁正修只觉得手脚有些发凉。他早有耳闻赵光义的谋略比起曹彬深远得多,但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发现了九泉瀑的山洞还是让他惊讶。清淮岭肯定不是宋军的主力,象山谷已经把曹彬战败一次,难道宋军还会把这里作为主战场?比起象山谷,按理九泉瀑那里更像是宋军新发现的主战场。但是九泉瀑山洞狭窄,可攻却不好退,赵光义会自断后路地这么干吗?祁正修很犹豫,想了想问道:“象山谷的宋军有多少?”
来人回禀道:“前方回来的战报是,根据吃水的深度,一艘船上应该有一千多人,二十艘船。”
二十艘船,两万多人?祁正修的眉头锁得很深,宋军肯派这么多人到深不可测的象山谷?祁正修猛地站了起来,把披风一扯系在了身上:“赶快到象山谷。”
祁正修的小船飞快地行到了象山谷附近,祁正修让船靠着峡谷旁边的一处石头,祁正修几步下了船顺着石头攀到半山,看到了宋军的大船正缓缓地向这边行驶,根据船行的速度和吃水,的确每艘船近千人。
祁正修吩咐道:“命两个人驾驶小船,快速向最前头的大船撞过去。”
侍从没有听懂,不由吃惊地反问着:“撞,撞过去?”
“快去!”祁正修少有的严厉清寒。侍从急忙领命而去。
两个士兵驾驶着一艘小船,沿着峡谷的侧壁,悄悄行到宋军的船队前,飞快地撞了一下船头,祁正修在半山上紧紧盯着宋军大船的动静,船头微微晃了一晃,左右来回轻轻上下浮动后,再没有任何动静,连船附近的水都只起了一丝波澜后便化开轻轻的涟漪再无波动。
不好,这船上的重量是靠重物压出来的,并不是有那么多人。如果船上是士兵,被小船撞击了后,一定会有人在船上来回走动,那么船不可能没有任何摆动便恢复了静止。只能说明船上的人并不多,被撞击后很快便恢复原样。
祁正修急忙从半山下来,冲到自己的小船上吩咐道:“赶快回营帐,在象山谷留五千人,再调三万兵马,从润州城东发兵堵住九泉瀑。”
船行疾疾,两岸生风。
寅时,祁正修收到了战报,宋军派了两万兵马从九泉瀑攻打,如今已经攻下了荒滩,在那里驻兵。而且趁着战乱,吴越从九泉瀑逆着水流牵引上了二十几艘战船援助宋军。等唐军到达的时候,宋军已经人船齐备,等着开战。一夜激战,各有胜负,现在以前湾渡为界,唐军宋军各持一方。
祁正修的全身都有些泛凉,赵光义选的九泉瀑是任何人都很难想到的一个进攻点,一则有天险瀑布,二则宋军的战船都在城西,根本无法调到城东。可是偏偏这一切会这么快,毫无迹象,毫无征兆地在一瞬间逆转了。
祁正修吩咐下去,在润州东边继续增派兵力。这是祁正修最不愿意进行的一种打法,因为论体力,唐军往往打不过宋军。祁正修只能用计谋利用天时地利进行对抗,可现在赵光义选的这条战线,平平坦坦一条江,无险可守。祁正修只能根据九泉瀑的地势难以进出的特点,先派兵把宋军尽快截杀住,以防宋军或吴越的兵力或战船增援。
然而在战场的搏杀打斗中,唐军依然不及宋军。这场激战进行了二十多天,双方的死伤都很惨重。宋军的兵力虽不时地前去增援,但九泉瀑本身地形狭窄,穿行费时,一支五千人的军队都要几个时辰,对于战事紧张的前线来说,还是太慢。而唐军也损伤严重,润州城被围攻,补给已经大半年送不进来,只靠着城中的储备到现在也有些捉襟见肘。
赵光义在城西,每日收着战报,有胜有负,不免也重重担心。这步棋是把自己逼入绝境的做法,眼下宋军没有多少兵力可增援,一旦唐军再加大攻势,彻底把宋军灭掉,再堵上九泉瀑的入口,那便彻底完了。可好在祁正修也难以估测自己的兵力,所以也没有倾城出动,不知还能坚守多久,有无什么转机。
这日傍晚,赵光义正在营帐里和小桃闲聊着,属下急匆匆进来禀告:“荒滩那里传来战报,祁正修被我军的流箭射中了,现在伤情不明。”
小桃心里一紧,脑子就是轰地一晕,急着咳嗽了几声,又见了血。赵光义心里抽紧,把军医唤来后,忙出了营帐问着属下详情:“祁正修负伤属实吗?”
属下回禀道:“属实,战报说是李冉少将射中的。”
赵光义微微点头,李冉是个年轻的小将,但箭法很准,被他射中不足为奇。
属下退下后,赵光义想了想走进了营帐,握着小桃的手道:“桃宜,我要去荒滩那边的战场去亲自督战。”
小桃刚平息的情绪又腾地窜了火上来,剧烈地咳嗽了好久之后,小桃低低哀求道:“军中那么多将领,你何必要亲自出马呢?流箭无眼,连祁公子都不能幸免,你要是也受了伤,我怎么办?”
小桃的一句“我怎么办”让赵光义心里一荡,盈盈地化出一阵暖流。赵光义把小桃的手攥得紧了紧道:“我答应你,我不会受伤。”
小桃用力地摇着头,眼圈红红,这岂是他答应就能保证的?而且小桃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当初她给赵匡胤画水军布防图的时候,有三处水事工程她没有画,其中有一处就在这里,当时她觉得这里在九泉瀑的山对侧,应该不是重点防守或进攻的地方,因为唐军在这里的部署兵力非常少。可现在风云突变,虽然她不太懂,也从这几天赵光义和属下的对话里听出了究竟,如今这里是唐宋交战的主战场,那个水事工程就变得非常重要了。
小桃哀哀地恳求着:“你为什么要亲自去呢?你去不去不也是一样地打吗?”
赵光义沉沉说道:“从前一样,现在不一样。现在唐军将领受伤,正是军心不稳的时机,此刻我亲自去督战,一鼓作气,能拿下润州城东最近的后湾渡,便能兵临城下,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拿下这里,以后我们再有援军或兵船,就能直接从陆地上增援,而不用像现在这样要穿过九泉瀑的山洞,就可以完全从被动到主动。”
赵光义缓缓地解释着,脸上不惊不喜,只是很稳,很认真地向小桃解释着。也许小桃并不能完全明白,但他还是要细细说给她听。这样她的担心和纠结也许会少一些,因为他明白,即便她不问,她的心也早已揪扯成了好几瓣。
小桃的手心里都是冷汗,她知道赵光义决定了的事是不会改变的。可是他越是这样,小桃越觉得不安,因为他已经预料到了他能预料的事才会如此判断,如果他知道还有个水事工程,也许就完全不同了。尽管她并不知道那个水事工程会起什么作用。她要不要说?说了,会不会赵光义利用这个攻打南唐,祁公子已经受伤了生命垂危,此刻她要说了便真成了落井下石,那样除了以死谢罪,她该如何原谅自己?可如果不说,赵光义因此有了什么差错,她也同样无法活着。思来想去,小桃看着赵光义定定说道:“既然你执意要去,那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赵光义唇角勾了上去,抚了抚小桃鬓角的乱发,温声道:“什么事,你说。”
小桃咬了咬唇道:“派一个你亲信的侍从,每天都告诉我你的情况。我要知道你一直安全。”
赵光义的眸子眯了起来,有人惦念的感觉,就像融融化开心的春风,让他有些沉醉。赵光义把小桃的手放到了自己的唇上,沉声应道:“好。”
赵光义没有一刻停留,当晚便去了九泉瀑,又带了五千兵马的援军趁着夜色进了荒滩,赶到了前湾渡的战场。士兵看到赵光义亲自上阵,又来了援军,士气都受到极大的鼓舞。
曹彬由于负伤,一直没有上阵,现在统领将士作战的是郑晋。赵光义问着郑晋:“祁正修负伤,负责指挥南唐将士的是谁?”
郑晋摇了摇头:“不认识,不是南唐的名将。但是士兵似乎对他很服气,以前我们和南唐对阵的时候也从没见过他。”
赵光义的眉头蹙了起来:“从没见过?”南唐会派一个新人来带兵?不会,应该是个老将,但南唐还有什么老将?赵光义琢磨了一番还是没有想到。
这时郑晋忽然又说道:“对了,他打仗很凶猛,不像一般的唐人孱弱,连我们大宋的士兵都不是他的对手。而且总感觉他怪怪的,好像哪里不太对。”
“怎么个怪法?”赵光义挑眉问道。
郑晋答着:“就说下午吧,打仗他就冲在最前头,打得很猛,把我军逼退了十几里,还要再追,却被他身边的另一个人挡住了。不知和他说了什么,便撤军了。这不是很奇怪吗?谁带兵便谁决定,怎么他反倒要别人来劝。”
赵光义的心咯噔一下,难道是他?!不好,赵光义急忙把身边的侍从唤来,他本来是赵光义准备派了给小桃每天报平安的,此刻急忙吩咐道:“带几个人,快回营帐,把桃姑娘接到这里。”想了想又道,“另外告诉曹彬,立即在营帐四周点起火把,记得前面要多,后面要少,后面要让人看不清,然后命令后面营帐的士兵做出些嘈杂的动作。不论前方如何,后面都要按兵不动。”
侍从不知道赵光义在说什么,但只是牢牢把赵光义的话记住,立即往大营回赶。郑晋看赵光义脸色突变,不由问道:“晋王这么排布是为何?难道,是怕唐军偷袭?”
赵光义眉头紧锁:“唐军虚虚实实,不知真假。如果祁正修真的中了流箭负伤,他不可能派那个人上前线。因为在他的眼里,那个人的命应该比他重要,之所以派他来,兴许就没有准备和这里的宋军真正开战。他可能调了主力趁着我来这里,声东击西去围剿我们的大营。”
郑晋一拍脑袋:“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这下糟了,我们大营没多少兵了。万一他把大营端了,又在这里把我们堵住,就真的完了。”顿了顿,郑晋问道,“晋王刚才告诉曹大人点起火把,是不是想故布疑阵,表示我们还有很多援军可以增派?”
赵光义点了点头:“是。但祁正修这只狐狸老奸巨猾,会不会上钩就要看运气了。”
郑晋想了想道:“可为什么要把桃姑娘带到这里呢?”
赵光义没有回答,他什么都可以赌一赌,唯有小桃,他不能赌。
天色微明,小桃被两个侍从抬着的软轿送来,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战事只怕超出了赵光义最初的预料,真的到了最紧急的关头。
赵光义急忙把小桃扶回营帐,并问着侍从:“带桃姑娘出来没有被唐军看到吧?”
侍从摇头:“没有。一路都刻意走的小路,而且给桃姑娘披着战袍,应该不会被唐军发现。”
赵光义心中舒了口气,没有被祁正修发现就好。如果他知道小桃到了这里,一定能猜到城西的大营里实际上已经没有多少兵力了。到时如果真的攻下大营,自己在这头孤立无援,就吉凶难测了。
祁正修在营帐里披上了衣服,肩上的箭伤又渗出了血。军医过来给祁正修重新敷上了药包扎好。祁正修无心自己的伤势,只是问着侍从:“前去宋军大营的人回来了吗?”
侍从答着:“已经回来了。”
祁正修点点头:“让他进来。”说完站起了身,披上了披风。祁正修的伤情不算严重,流箭擦过,没有伤到骨头,还能扛得起兵器。但祁正修却一直没有出营帐,刻意让宋军摸不清自己的动态。
不多时,前去宋营的副将进来,对祁正修抱拳道:“大人。末将已经去了宋军在城西的大营,但是看情形,大营里似乎还有不少的兵力。如果要袭击宋军大营,兴许还是凶多吉少。”
祁正修微微摇头:“不可能。宋军的编制共有厢、军、营指挥、都四级。一厢辖十军,一军辖五营,一营辖五都。每都一百人。即一军是两千五百人。这次来润州的,根据宋军占据营地的大小,往往五十人一个营帐,依照营帐的数目,大约宋军派来的是十五军,不到四万兵力。再去掉这些日子小打小闹的折损,在象山谷惨败损四五千人,这些日子和我军交战的大约有两万五千多人,那宋军兵营里还能剩多少?只怕连五千人都不到了。”
副将听得目瞪口呆,他只顾打,这些日子打了多少仗他都数不清了,只觉得几天几夜睡不上觉是常事,半夜突然起来冲锋是常事,哪里还有脑子去算打了几场,每场宋军损失了多少,进而还能推算出宋军来了多少,灭了多少,还剩多少。副将对祁正修佩服得五体投地,难怪军中都说祁大人神机妙算,计谋堪比诸葛,果不是虚言。副将说道:“既然如此,我军还有几万兵力,不如调去灭了宋军老巢,剩下荒滩那里的宋军孤立无援,看他们还有什么能耐!”
祁正修沉寂了很久,忽然问道:“晋王带来的那个女子,还在大营吗?”
副将一愣,那女子和打仗有什么关系?但还是恭恭敬敬地答着:“应该还在,没人看到有女子出去。”
祁正修勾了勾唇,赵光义做戏还真是够足。小桃还在大营,就能表示大营兵力充足吗?不过既然小桃还在宋军城西的大营,那就更好行事了。祁正修吩咐道:“告诉李大人,在荒滩不必死守,渐渐败给唐军,把唐军引到后湾渡。”
副将倒抽了一口冷气:“为什么?不是要攻打宋军老巢吗?”怎么不但不打宋军大营,反而要在前湾渡装败?打死他也想不通为什么。
祁正修淡淡一笑:“我从没说过要打宋军大营。宋军大营只有五千左右兵力,无惊无险,即使把宋军大营占领,又有什么意思?”
“可是,”副将不解道,“占了大营,再把九泉瀑的山洞堵上,宋军就没有后援了,这样我军集中兵力猛攻,就能把宋军灭掉啊。”这不是最正常的一个想法吗?
祁正修摇头:“我军与宋军交战多日,都没有占到便宜。现在又要去打宋军大营耗费一部分兵力,剩下的疲惫之师再和宋军交战,哪有什么赢的把握?我们的兵力也不足了,如果有后援自然不愁,可我们现在只有城中这些兵马,无能为力。而且再僵持几日,只怕赵匡胤会从开封再调兵过来,我军一点便宜也占不到,只是白白损失兵力。”
副将这才恍然,问道:“那我们只是装装样子攻打宋军大营?”
祁正修勾唇:“对,只要派几百兵虚张声势就好。然后命李大人那里节节败退,赵光义才会毫不疑心地向后湾渡进军。”
副将依旧不解,为什么要把宋军引到后湾渡?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引到后湾渡也还是打不过。不过副将没敢继续问祁正修,他既然如此吩咐,那定然有计谋。
赵光义在军中守阵,宋军节节胜利,唐军步步败退。只两天的功夫,已经从前湾渡打过中滩、潮白湾,很快到了野荷渡,下一个地方就是后湾渡。赵光义虽然没有亲自领兵冲锋陷阵,但是也在阵后静静看着两军对垒。
唐军的将领果然是他,李弘冀。当年就知道他是块硬骨头,赵匡胤想尽办法想除去他,却没想到那药都没能置他于死地,只是有些疯癫,可现在看来,这疯癫也毫不影响他打仗。一上战场依旧是一员猛将。祁正修让李弘冀上阵,应该就不是真心和宋军打,难怪唐军会节节败退。可是如果唐军真的要打宋军大营,宋军大营也没多少兵力,就算疑阵布得再好,也不可能一点交战的消息都没出来啊。难道是曹彬给赵匡胤去书信要来了救兵?不会,没有那么快。那就是唐军没打宋军大营?可不打宋军大营,唐军不停败退是什么意思?
赵光义心里疑惑,在揣摩着祁正修的心思,太容易得来的胜利反而让他疑窦丛生。行到野荷渡,赵光义命军队停下来歇歇,不要再继续向前了,他要等等润州城西大营的消息。
小桃看着赵光义的宋军不停向后湾渡行进,心里有些慌乱。那里有一处险要的水事工程,如果真的过去,她该怎么办?眼看着到了野荷渡,看赵光义停了下来,小桃才缓了口气。
而在前方一直挑动着宋军不停干仗的李弘冀,看赵光义的部队在野荷渡停了两天都没有动静,心里着急。第三天一早清晨,带了几个侍从,潜到了宋军的营地,准备再次攻击宋军,诱使宋军向后湾渡进军。李弘冀在营地附近四处偷偷看了看,没有发现什么可以适合进攻又便于撤退的地方。正在焦急,忽然看见了一个女子缓缓从营帐里走了出来,身子看着很弱,出来四下走了走,像在活动身子。李弘冀只觉得这个女子有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却一下想不起来。
李弘冀不由蹙眉想着,在哪见过呢?这么用脑一想,本就有些疯癫的症状,又揪着了。侍从看李弘冀的目光呆滞,知道这位大人又犯病了。虽然他们不知道这位大人的真实身份就是南唐已故的先太子,却是祁正修吩咐无论如何要保证安全的人。侍从忙扯着李弘冀低声道:“大人,走吧,祁大人让大人先回去。”李弘冀犯起病来,谁都架不住,但是一提祁正修的名字,李弘冀便会老老实实。
可这次提到祁正修,李弘冀反而两眼放光,声音很大:“对,祁正修,她是祁正修的女人。”李弘冀对于中毒之前的事记得还算牢,当初在濠州和小桃的一面之缘,他还有印象。小桃听得旁边有声音,不由一怔,看向了李弘冀的方向,李弘冀却是好身手,几下窜过来扑上来扯着小桃就往外走:“走,找子介去!”
小桃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已经被李弘冀扯着向外跑去,宋军守营的急忙赶过来和李弘冀打在一处。无奈李弘冀的疯癫发作力气极大,十几个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外加还有侍从在一旁帮忙,不多时就已经瞅个空档从一旁纵马奔走。
赵光义一早起来正在东侧集结军队,忽然守营的士兵跑过来禀告道:“不好了,晋王,唐军……进来把,把桃姑娘劫走了!”
赵光义眉头一皱,纵身上马喝道:“出发!”刚集结好的将士,便跟着赵光义一起冲向了唐军的营地。
李弘冀带着小桃上马狂奔回营,还没缓过气来,士兵便禀告道宋军已经攻打过来了。李弘冀一听打仗,把小桃扔在一旁,转身出去集结将士准备迎战。
这次是赵光义自从和唐军开战以来第一次亲自上阵,李弘冀自然冲上去迎战,两军打得难解难分,从上午打到傍晚,李弘冀的疯癫也逐渐恢复了正常。这才想起祁正修的嘱咐,不要胜,要败退,把宋军引到后湾渡。
李弘冀急忙命副将在前方顶着,自己带着营中的人马先行往后湾渡撤退,顺带把小桃带走。赵光义看到有唐军撤退,情知小桃一定被带走了,此刻也顾不得唐军的圈套还是计谋了,带着人马把撑着的唐军副将一枪挑下马,冲着后湾渡的方向追去。戌时,赵光义带着两万兵马已经到了后湾渡,江水很平静,从西向东缓缓流着。
后湾渡是从九泉瀑到润州城最后一个渡口,也是紧邻着润州城的要塞,如果把这里拿下来,那么宋军便能兵临城下,而且可以从城西快速调兵过来援助,无需再经行九泉瀑。所以如果拿下后湾渡,也就拿下了半个润州城。只是江水流到后湾渡的时候,是一个非常大的弯,微微打了个斜坡,如果要过后湾渡,必须渡江。而此时唐军已经到了江对岸的润州城下,并准备安营扎寨。
赵光义追到江的这头,不多时,宋军的水军也跟着追了过来。赵光义来不及歇息,便命战船立即布好阵型,修整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擂起战鼓,向对岸冲了过去。
唐军的战船就停在对岸,却没有迎战的意思。江面很宽,看着对岸没有动静的唐军,赵光义心里焦灼。不知道那个疯疯癫癫的李弘冀把小桃带走会做什么?此刻,赵光义再难镇定,心中腾起了簇簇的火苗,完全无暇顾及其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这里江面的倾斜,和船行到这里的渐渐放慢的速度。此刻副将郑晋却发现了不对劲,对赵光义说道:“晋王,这里的地形不太对啊。江面是斜的,但水流却很缓,而我们的船越走越艰难了。”
赵光义一怔,这才开始细细打量四周,船已经行到了一半,到了江心,站在这个角度,才猛然发现后湾渡的这个弯有多大,因着这个弯的作用,本就宽阔的江面,要到达对岸就更费力气。而且这里的斜坡使得战船行得狠吃力,赵光义忙命令船放慢速度,命人找了船上铁制的工具,用来探探这里江水的深浅。又向周围绕了绕,也用工具探了周边的深浅。
铁钩扔下去许久没有触底,有几次触底的,但再拿上来,上面竟然没有沾多少淤泥。赵光义的眉头皱了起来,如果没有淤泥,看样子这底下应该有唐军的水事工程。赵光义闭上了眼睛,用力回想着当初曹彬给他看的南唐的水军布防图,这里有水事工程吗?他明明记得是没有的啊。
祁正修出现在了润州城东的城楼上,一袭白衣格外的醒目。郑晋愣了一下,他对祁正修自然是熟悉的,此刻看到他却像是看到像他们招手的阎王,郑晋的声音都有些不稳:“晋,晋王,祁正修。”祁正修的伤势原来不重,也没有去攻打大营,而是就在这里等着他们,那岂不是中了他的计?
赵光义的心一紧,祁正修在这里等着瓮中捉鳖?可小桃就在对岸,他是过去还是退回去?如果就这么退回去,又要什么时候才能过江?赵光义沉了沉心思,起身走出了战船,站到了船头的最前头,抬眸看着祁正修的方向。
一身白衣的祁正修在城楼,一身黑色战衣的赵光义站在船头,两人都长身而立,隔着半条江遥遥地望着。退是不可能的,小桃就在对岸,无论如何赵光义也不会扔下她退回去。赵光义下令,自己的船就立在江心不动,其他的船赶紧散开,有多远往开散多远。对岸是长长的沿江线,只要分散着,就不可能被水事工程一网打尽。而且擒贼擒王,只要自己还没进圈套中,祁正修就不会下令收网。
后面的战船很快呈“八”字形向江对岸驶去,几艘行得快的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已经到了对岸和李弘冀带领的南唐守军厮杀成了一片,后续的战船也不停地向里靠了过去,却是零零星星,毫无规律。
祁正修站在城楼上,看着江面上的船只就像一颗颗棋子,在从棋盘的边缘向着棋盘中间移动过去,眼看着战船越来越密集地集中在了棋盘中央,而且最大的那颗棋子——赵光义的战船就在中央,可是很快,却又都分散了开。战船又从棋盘中央散到了一边。
祁正修勾唇笑了,赵光义的智谋也足够深远,不过,有多少船过来都不重要,他要捉的,就是赵光义的战船。眼看着大部分战船都已缓缓渡江,赵光义的战船也在最后向对岸驶来,祁正修的眸子猛地变得凌厉,手一抬:“放!”
赵光义的船正在全速向前驶着,忽然船身一晃,紧接着船身翻天覆地一个旋转,赵光义猛地腾起身子,却被瞬间翻转的船身带着卷进了水里。刚才微微倾斜的斜坡此刻猛地向相反的方向倾斜过来,把赵光义的船以及附近的几艘战船全卷了进去。
赵光义的心一沉,这就是传说中最凶险又最难做的一种水事工程,鱼梁坝。利用堤坝的原理,在江底用石头做垒,把水流分成几股,然后在靠近江面的部分用浮木搭起,上面铺好铁板。一旦敌船进了范围,把浮木一抽,铁板猛地倾斜,巨大的水流漩涡瞬间能把多大的船都卷进江水里。这种堤坝赵光义从前只在上古的兵书里看到过,但实际战场上,别说他没见过,赵匡胤没见过,就是从前隋唐时期也没有听说过有人能复原这种鱼梁坝。
这种水事工程是极其难做的,每根浮木承受的力量,加上水流的浮力,还得考虑四季水流水势的变化,都要计算精准,才能做到这种水势工程不是像普通的堤坝一样静止在那里,而是可以像水中的鱼背一样,一旦触动,立即翻转,从而造成巨大的军事攻击力。只要进入鱼梁坝的攻击范围,再大再稳的船都没有转圜的余地。赵光义从没想到,祁正修竟然能把这个复原。纵然他是对手,赵光义也不由地叹服。这样的人,不知道多少年才能出一个,在军事才能上如此登峰造极。
只是此刻,自己却成了这个精妙的水事工程下难以挣扎的战利品,赵光义用力抓着倒在江水里的船,船已经栽在了一旁,船体里进了水正在渐渐下沉,赵光义用力攀上了船的最高处,四下看着哪里还可以再扶着。但是船一个晃悠,赵光义再次被甩到了江里,半天没露头。周围的船更是七扭八歪,不少士兵都泡在了江里,四处挣扎着找着能靠岸的法子。
小桃在江的对岸,李弘冀早已带着唐军和方才已经靠岸的宋军开始了打斗,无暇顾及她。小桃跑了出来,在江边看着赵光义的船翻了,身子就是一颤,眼看着赵光义爬上船顶又滑了下去,小桃的心被扯得麻木,脑子一片空白,没有任何思考就跳进了滚滚的江水里,向着赵光义游了过去。
祁正修在城楼上看着一个纤弱的身影投进了江里,心口用力一扯。一旁的侍从好奇地“咿”了一声,“怎么还有女人?”顿了顿,问着祁正修,“大人,现在按下第二道阀门吗?”
祁正修在上古记载的鱼梁坝的基础上又进行了改进,在利用鱼梁坝把水流瞬间反转的冲力下击翻战船后,再次按下阀门,原本埋在江心的木桩会升起来,把人卡在中间,无法游动,最后或者被活捉或者水流湍急的时候活活被淹死。这些木桩不是一次升起,而是接连一片一片地升起。
祁正修从没有脑子这么乱过,本来这一切在他的意料中,可是小桃的突然出现让他乱了方寸。怎么回事?不是说她在润州城西的宋军大营里吗?为什么她会在这里?那接下来怎么办?如果按下阀门,有可能会把小桃困在里面有生命危险,可如果不按,不少宋军都识水性,早晚会游到对岸来,那这么大费周章的兵力部署、水事工程全是白费。而且宋军一旦攻上来,现在润州城的兵力撑不了多久,润州亡,大唐亡!祁正修额上的青筋在突突跳着,目光紧紧盯着在江里费力游着的小桃,唇抿得很紧。这是他这辈子,最难做的一个抉择。
侍从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祁正修的指示,不由小声提醒着:“大人,宋军很多游了过来,还,还按阀门吗?”
祁正修的拳紧紧握了起来,全身冰凉,看着江里的小桃,回头望了望远处已经要坠下去的夕阳,把天边染得一片血红,那抹血红,狰狞地像无数死在战场上的唐军将士的鲜血,也像南唐家庙里供奉的那块沁了血色的玉璧。他的国,他爱的人,祁正修闭上了眼睛,脑子里轰轰作响,伴着耳边呼啸的风声几乎要炸开。
过了很久,祁正修缓缓地,沉沉地挥了一下手,没有说话。但那个手势,是按下阀门的意思。
阀门一按,一片一片的木桩拦了过来,赵光义再次扒上了一块船板浮了上来,却有五根腾起的木桩拦在了周围出不去。赵光义身上全是水,已经没有力气腾空跃起冲到木桩之外。赵光义四下看了看,却猛地看到了向自己游过来的小桃,心一扯,大声喊着:“回去,别过来!这里危险!”
小桃听到了赵光义的呼喊,可她什么也顾不得,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四周的木桩连成一排不停地升着,每升一次,赵光义紧绷的神经都几乎要断裂,他生怕会砸到小桃的身上。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小桃,只看着小桃游的速度渐渐有些慢,是啊,她的身体还没好,夜里还总是咳嗽,哪能游过来。赵光义像一只疯狂的困兽一样拼命推着木桩,可那些木桩像被钉在了那里似的一动不动。
好在小桃的水性是从小练出来的,虽然游得辛苦,很快已经游到了赵光义的身边,那些木桩并没有打到小桃的身上。小桃想钻过木桩,却也无能为力,只好和赵光义隔着木桩说着话:“廷宜,”却是话没说完,已经是剧烈的咳嗽,刚才憋着一股劲游了过来,现在猛地停下来咳个不停,直到嘴里又是一股甜腥。
看着嘴角渗出血丝喘息着还紧紧抱着木桩不撒手的小桃,赵光义的心都要扯碎了,从木桩的缝隙里一把抓住小桃的手,沉声道:“快回去,这里很危险。”
“廷宜,”小桃也紧紧攥着赵光义的手,急迫地说着,“怎么才能救你?你身上有没有剑或者匕首,把这些桩子砍断?”
赵光义无奈地摇头,现在身上的力气能让自己浮着不沉下去已经不易,哪里还有多余的力气去砍木桩,何况他手里既没有剑也没有匕首,赵光义深深看着小桃,深邃的眸子里溢着一抹柔色,想用力甩开小桃的手,“桃宜,不要白费力气。回去吧。这是一种最为凶险的鱼梁坝,你我都无能为力。到了现在,只能生死由命了——”
小桃听到生死由命这四个字几乎是嘶吼着:“不要这么说!你的命不该这么轻易就放弃的,”小桃死命拽着赵光义的手,眼泪落了下来,“我不放手,要是生死由命,你死,我就跟着你去死。”
赵光义的心猛地震动着,一如十八年前的那个除夕的夜里,他被人刺伤后,她也是那死不撒手的样子,让他濒临死亡的绝望时,感受到了一簇温暖的火苗。而这份温暖,成了他一辈子想追逐的暖意,暖着他的孤寂,暖着他的清寒。如果说当年的小桃不肯撒手只是道义,可现在她不肯撒手的这份情义,让赵光义更加动容。这么多年,他懊恼过,郁郁过,他有时会问自己图什么,和小桃之间这份掏心掏肺却又伤心伤肝的纠缠,可现在,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因为有这样一个爱人,这一生,来得匆忙,走得不悔。赵光义的声音温和,倒没有多少濒死的恐慌:“不要说傻话,还有寅儿需要你照顾。如果你心里有我,要为我、为孩子活下去,而不是和我一起赴死。”爱一个人,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是要她活,绝不是和他一起去死。
小桃的眼泪凄迷,想到寅儿,小桃的心就是一颤,可是此刻,看着被激涌的江水不断冲击的赵光义,小桃哪里有心思想别的,拼尽全力也只有一个想法就怎么能把赵光义救出来。可是怎么才能救呢?无法砍断木桩,赵光义就出不去,纵然他会水,可是现在由于鱼梁坝的水事工程作用,江水湍急,很快赵光义就坚持不住了。该怎么办?小桃的脑子里拼命地想着,回忆着这里的水事布防图,有没有什么机关能出去?
又急又乱地想了半晌,忽然灵光一现,小桃想起来这里的地形,在鱼梁坝下面应该还有一个通道。当初她以为这是一个工程,可是坝的图形和通道的图形是不同的,现在鱼梁坝翻转后有了水流的旋涡和落差,可那个通道并没有现出来,会不会通道还在坝的下面?小桃不由说道:“这下面应该有条通道,我记得图上有。”
赵光义微微蹙眉,通道?祁正修在这里修通道是为什么?鱼梁坝和木桩已经可以把敌军困死,再耗费人力物力修筑水下的通道,是为了遇到危机逃走?还是运输粮草?都不可能啊。赵光义还在思索,小桃却已经等不及,用力深吸了一口气,潜到了江水下面,记得图上那通道就在坝的下面。小桃进了水底,来回摸索着,却除了木桩的下面和石头的鱼梁坝身以及反转的铁板,再没有别的发现。
小桃摸索一会,便浮上水面缓口气,不顾江水的冰凉又钻了下去,反反复复,赵光义看得心疼,低吼道:“不要再浪费体力和时间了,非要把一个人死变成两个人亡吗?”
小桃没有任何动容,只是拼着一口力气在不停地潜下去,又浮上来。水流的漩涡还在继续,小桃只觉得身子越来越轻,扛不住水流的力量。明明看得到的地方,却就是有力气使不上靠不过去。小桃的心急得简直像一把火在烧着一样,在哪,那个通道的入口在哪儿?
忽然小桃摸到了一处平滑的地方,不是石头的垒砌,也不是铁板,好像是磨平了的长石,还有弧度,小桃顺着摸了下去,半晌发现了一处像阀门一样的东西,小桃用力拧了拧,那个阀子很牢固,小桃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拼命拽了拽,又使劲拧了拧,那阀门缓缓地动了起来。可是紧接着铁板也动了起来,向相反的方向缓缓转动。
赵光义察觉到了水里的动静,自己身下的水流漩涡明显地小了,赵光义猛地明白了,祁正修的这个鱼梁坝的水事工程做到了极致,并不像古书里记载的,只是用一次,而是可以多次利用的。击败了敌军后,只要在水下把阀门拧开,铁板翻转,再把浮木重新搭建,就可以用一次两次甚至多次。而看水流向中间翻转的方向和速度,刚才小桃说的那个通道,是用来回流水的,一旦润州城里大旱,还可以用江里的水回流回去灌溉润州的作物。这种法子,一定是祁正修参照了后蜀的都江堰想出的主意。
赵光义大声喊道:“桃宜,不要再动了,不要!”再动下去,水流翻转,会把小桃冲走的。
小桃听到了赵光义的声音,急忙从水下浮了上来,问道:“为什么?”说着向四周看了看,猛地明白了,以木桩为界,铁板刚才翻转的弧度,让水势渐渐向自己的方向移动了。
赵光义蹙眉答着:“你在白费力气,那么旋转下去,我这边会沉得更快。”他不敢说真实的原因,他怕小桃会更加奋不顾身去做。
小桃笑了:“廷宜,你又在骗我了。明明你那里水位低了,怎么会沉得快。”顿了顿道,“放心,我水性好,从小在水里长大,像鱼似的,一旦我这里水势大了,我会很快地游回去。”
说着又要往下沉,赵光义急忙喝道:“等等。桃宜,你听我说,这是水事工程,不是自然水流,一旦水流翻转,瞬间的力量会非常大,即使你水性好也根本游不上去,更何况你身子不好。”
看小桃仍然不为所动,赵光义咬了咬牙说道:“而且你刚才说的那个通道,应该是祁正修为防干旱的年馑润州缺水,用来回流江水的。你再拧下去,会把润州城淹了。”
小桃怔住了。她自己不要紧,可是润州城淹了,那润州的百姓,祁公子,大唐……她不敢想。她已经成了大唐的罪人,难道还要罪孽深重吗?小桃的身子都僵在了水里。
赵光义不在乎润州淹不淹,可他知道小桃在乎,她在乎南唐的百姓,她也在乎南唐的危亡。而他,只在乎小桃不要去送死。赵光义声音强硬:“不要再去冒失,不要为了我一个人,去毁一城人的性命。快回去!”
小桃的脑子像要炸了一样,为什么总要让她做这么难做的抉择?一边是润州的百姓,一边是赵光义,她只恨这个可恶的鱼梁坝为什么要这么古怪?由于小桃停下了阀门,赵光义那边的水位又开始上升,长期的体力消耗也使得赵光义的脸色更加苍白,周围的一些士兵已经有人撑不住陆续沉进了江里,死人,越来越多。
小桃的心开始不停地抖,闭上眼睛,眼前就是江水滔滔和人的哀号,小桃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过了半晌,小桃才稍微好了些,抬眸看着赵光义神色凄然,目光却坚定,带着一丝缱绻的温柔和深情,声音不高却稳稳说道:“这一切,都不及你。”顿了顿,又道,“廷宜,照顾好寅儿。”
说完,小桃深吸了一口气扎进了水里,再次摸到了阀门,毫不犹豫地拼命拧动了起来。水下,像死一般的宁静。忽然,四周的水铺天盖地像天崩地裂一样冲着小桃冲了过来。小桃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的力气和余地,已经被水流卷到了通道的门口,通道打开,江水向通道涌了进去,小桃想抓着通道边缘,但连日来的缠绵病榻再加上方才游了那么久已经耗费了小桃的全部力气,小桃没有一丝挣扎,就像一叶小船一样被甩进了通道里,随着水流向前滚去。随着铁板被阀门带动后的翻转,赵光义旁边的柱子也倒了下去,赵光义像疯了一样潜进了水底。
祁正修在城楼上看到了水势瞬间的变化,本来以木桩为界,赵光义那里高。可是瞬间是小桃那里高,像是江水被突然翻转了流向一般。祁正修心下暗道不好,小桃一定是知道了水军布防图里各种符号的含义,知道了鱼梁坝下的疏水通道。那通道原本是仿照都江堰的原理,在润州城大旱的时候能回流灌溉,保个鱼米丰收,可现在却被小桃摸到了机关,翻转了局势。
祁正修只觉得手脚都有些僵硬,这下是真的不妙了。赶忙命令侍从立即采取紧急措施,制动关闭通道。当初做这个水事工程的时候,由于通道很长,为了避免淤塞,保持畅通,做了两个阀门来控制水下通道的门,一个在润州城里,一个在水下。为的就是防止一个失灵,另一个还可以备用。毕竟这条通道疏通的是江水,一旦发生了差池,江水回流,是会把润州城淹了的。所以祁正修很早就想到避免润州城被淹的措施,就是做两个制动口。此刻看到江水水势的瞬时变化,祁正修自然立即命侍从把润州城这边的阀门关闭。但心仍然悬了起来,毕竟那是江水,只需要哗啦啦一下子,就可以把半个城淹了啊。也不知道方才流了多少进来。
赵光义潜到了水下,眼睁睁看着通道的门紧紧关上,赵光义拼命想冲过去却被周围的水流冲得没了方向,赵光义的心被扯得滴血似的疼,沉沉的水下,满是死亡的气息。那个弱小的女子,把生的机会,拼命地留给了他。
通道的门已关闭,宋军已经被鱼梁坝击得死伤无数,部分上岸的也被李弘冀带领的唐军杀得惨败,只是不知道赵光义的死活,祁正修一边命人去江中搜寻,一边带着人到了通道的另一头。
那条水下的通道,一头在水里,一头在润州城里,水里的有门,而润州城里的出口没有门,直接连着农田。为了便于控制水量,祁正修把通道修得两头宽,中间窄。两头淤泥多,修建得宽可以防止淤泥堵塞,便于清理,中间狭窄好控制水流,以免水流太大淹了城。
祁正修带着侍从赶到农田这边,他首先要看看刚才瞬间流到这边多少水,有没有庄稼或者农舍被淹。其次看看通道里有没有赵光义的身影。
到了农田,祁正修微微舒了口气,好在自己动作快,看样子并没有多少水出来,虽然庄稼地里水量多了,却还没有淹没农舍田庄。祁正修命侍从执起火把,走进了通道。通道越往里越窄,火苗也越来越小,走到中间,祁正修怔住了。身后跟着的士兵也定住了步子。
通道的中间狭窄,有六七处凸出来的木桩,可以里外调整以便控制水流。纤弱的小桃,一手紧紧抱着木桩,而脚蹬着对面凸出的木桩,用瘦小的身体挡着从江中冲过来的水流。所以江水才没有那么猛烈地冲到了这边的农田。
祁正修身后的士兵非常小声地说了一句:“难怪没淹了农舍。”
祁正修只觉得心钝钝地疼,过了不知道多久,祁正修想迈步,却发现迈不动,手脚都完全失了方寸,没有一寸肌肤能听自己的。祁正修的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心被摘走了,全是空的,剩下的就是血淋淋的疼,疼得他锥心刺骨,全身不停地颤抖着。
过了不知道多久,祁正修才缓缓走上了前,抬手抚上了小桃的脸,手颤抖着探上了小桃的鼻子,那一瞬间,祁正修希望老天爷能给他个奇迹,让这个女人活过来。可是,只有脚下冰凉的江水,和没有一丝气息的小桃。
从祁正修合上阀门,到现在已经半个时辰过去了,小桃的脸色在火把下泛着青,全身都湿透了,手脚撑着木桩,人已经僵硬了。祁正修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小桃从木桩上掰了下来。不知道是祁正修手抖还是小桃太僵,把小桃的手掰下时还弄断了一截小桃的指甲。祁正修的心像被那指甲划过一样,疼得淅淅沥沥血流肆意。
祁正修抱起了小桃,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小桃,我们回家。”
那夜,风声很大,夹着江水奔涌的声音,一声声,都像在哭泣。
祁正修没了修整军队的心情,那一夜,他只想做一回祁正修,不想做南唐的枢密副使,也不想做守着润州的将领。他只想要一夜,一个心里只有自己和小桃的夜。祁正修把小桃放在了自己的床上,点了十几支蜡烛,把床上照得如同白昼。祁正修的手划过小桃的眉眼,小桃的唇,最后紧紧握上了小桃已经僵硬的手指,放到了自己唇边,再不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