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赵匡胤亲自下圣旨,找了个借口,只说宫中一个内侍盗了皇家的物件逃了,命禁军中自己最为亲信的一支分为几队,辅助守着城门。这样一来,不显山不露水地给各个城门处安插了自己的人,万一有什么异动也好立即得知消息。他还不敢把那个负责城门调岗的孙大人换了,免得在朝廷里生乱子。
上午赵匡胤刚发了圣旨,傍晚赵光义便进宫求见。赵匡胤正在花蕊夫人的宫里看着歌舞,如今他恨不得日日都来花蕊夫人这里,能有解语花相伴,心情也能放松不少。看赵匡胤的恩宠与日俱增,花蕊夫人也只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是值得。
听了内侍的禀告赵光义求见,赵匡胤脸上的肌肉僵了一僵,自己还没想好下一步怎么对付他,他倒先找上门来了。也罢,赵匡胤挥了挥手:“宣。”
赵匡胤吩咐歌舞都撤了,命花蕊夫人也到屏风后的内室里。不多时,赵光义一身紫袍,头上束着青玉冠走了进来。一步一步脚步沉着有力,全身似乎比往日带着一股肃杀之气。赵匡胤心里惊了一惊。
赵光义行了礼后,开门见山地说道:“陛下,臣弟入宫,只为一件事。攻打南唐本是臣弟负责监军,如今也许久没有返回战场,臣弟恳请入南唐。”
入南唐?赵匡胤没搞明白。赵光义不是一直不想去南唐吗?怎么这下没头没脑跑进来要去南唐?这才是奇怪。突然变卦,必定有利可图。但图什么,赵匡胤想不明白。
难道是小桃告诉了他实情?应该不会,如果他知道了实情还能老老实实在这?肯定早跳着脚和他要那个小孽障了。赵匡胤心里忐忑,脸上虽然挂着微笑,心里却已经迅速地开始了盘算。
今天一早他把各个城门的守城将士增加了大量自己的禁军亲信,那么赵光义布好的人就受到了挟制,他如果要谋反,城门便不是由他控制了。外面有援军也进不来,里面有内应也出不去。如此看来,他在开封城里的势力并不多,一定抵不过禁军,否则他可以继续增加守城将士内应人数。
那据此,他要去南唐的战场,说是监军,其实是想把兵权攥到自己的手里,要么到时杀回来,要么自立门户反叛,一定是这样。想到这里,赵匡胤皱皱眉头:“不必了吧。开封府不是还有许多事情要贤弟处理吗?”
赵光义冷冷一笑:“皇兄真是朝令夕改。之前还盼着我去南唐,现在却又不肯让我出了开封城。我并没有其他想法,只是盟约一直找不到,陛下给予的期限快到了。我实在没法,正在发愁,忽然发现桃娘知道润州的水军布防,所以恳求陛下,让她将功赎罪,如果真的按她提供的消息攻了润州,陛下就将她释放如何?”
“她知道水军布防?”赵匡胤的眼睛眯了起来,那女人嘴紧得很,怎么会让赵光义发现?不由问道,“怎么可能,你怎么知道?难道她主动和你说的?”
“自然不是。”赵光义淡淡道,“她不留心漏出来的。前几日臣弟便知道,顺势劝她不妨戴罪立功。但她并不同意,可是前天进宫后,好像突然想通了,便同意了。臣弟也纳罕,她怎么就突然这么明白了,早如此,省了多少事。”说着定定看着赵匡胤。
赵匡胤没有说话,看赵光义沉稳的目光并无闪烁,倒不像在说谎言。四目相对了半晌,赵匡胤勾了勾唇打着哈哈:“贤弟突然这么说,倒让朕不知如何是好了。本来打算近期交办给贤弟的开封府一些事情,既然贤弟又有上阵攻打南唐的打算,朕还需想想,想好了会给贤弟答复。”
“好。那臣弟便等着皇兄的圣谕了。”赵光义淡淡回答后,又与赵匡胤闲聊了几句,转身出了殿门。
赵光义前脚刚走,花蕊夫人后脚便从屏风后头袅袅走了出来。赵匡胤扶额坐在椅子上,沉吟不语,半晌自言自语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怎么突然又想去南唐了?”
花蕊夫人把备好的银耳雪梨汤递到了赵匡胤的手里:“陛下,天气一天天热了,仔细暑气伤身。”
赵匡胤接过汤,抬眸问着花蕊夫人:“你说说,他是为什么?刚才你在屏风后也看了。”
花蕊夫人抿了抿鬓角,浅笑道:“晋王同陛下说的都是军国大事。妾身一个小女子,哪里知道这其中的玄机。只是,”花蕊夫人顿了顿。
赵匡胤迫不及待地问着:“只是什么?”
花蕊夫人笑笑:“妾身说得不对,陛下可不许责怪。”她可不敢担上后宫乱朝的罪名,伴君如伴虎,她得把话先说清楚。
“朕让你说,自然不会怪你。”赵匡胤喝了一口梨汤说道。
“晋王素来沉稳,凡事不予言表,所以尽管妾身在屏风后看到了晋王,也看不出晋王的神情和意图。但妾身觉得,晋王又不是武将,武将才需要到战场上立功,回来好封个侯爵。晋王已经万人之上的尊位,又何必去冒那个生命危险呢?妾身才疏学浅,又不懂军国大事,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晋王一定不是真正想去建功立业,而是借此机会要做什么事情。”花蕊夫人侃侃而谈,“如果陛下准许呢,恐怕中了他的圈套,可如果不许呢,又怕防不胜防他再想别的计谋。陛下在明他在暗,陛下不好掌握,是不是?”
赵匡胤不禁频频点头,道:“你说得没错,这也正是朕为难的地方。”
花蕊夫人轻轻一笑:“要我说呢,陛下就是杞人忧天,这并没有什么为难的啊。”
“哦?怎么说?”赵匡胤兴趣盎然。
“他不是说那桃娘知道南唐布防图吗?那就让他去打啊。桃娘会画布防图,对陛下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啊。有了布防图,那攻打南唐还愁什么?若是只让桃娘画出布防图,命别的将领去打,万一布防图是假的,不是毁了宋军?可如果晋王去打,这风险就小了许多,桃娘总不至于给晋王一幅假的布防图让他自寻死路吧?我看晋王对那桃娘情深义重,桃娘再狠也不会让晋王去赴死。这是其一。”花蕊夫人慢慢悠悠地说着。
“对啊!”赵匡胤一拍大腿,“朕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早就该派光义去打润州,战场刀剑无眼,吃了败仗有可能死的就是光义,那女人能忍心害死光义?只是——赵匡胤思绪又转了个弯,“可你有所不知。兵权是个很可怕的东西,攥在谁的手里都必须要提防。如今光义有了二心,把兵权放到他手里,万一在润州打了胜仗,他带着军队反攻回开封,那朕便措手不及。京城禁军这点力量,和那支军队没法比,太悬殊了。”赵匡胤最大的顾虑也是这个,把兵权给了赵光义,万一他要造反,正好手里有现成的军队。
虽说当初杯酒释兵权,把调兵权和领兵权分了开来。即调动兵力的权力在枢密院,而带兵打仗的权力在各个武将。所以这样权力分开,是减少功高震主的武将造反的最佳方案。这一制度在没有战争的时候是非常适用的。驻守在各处的军队,没有枢密院的命令都不得被武将随意调度。但现在是打仗时期,俗话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这支队伍就格外危险,完全可以不受枢密院控制便随时调整攻打的方向。所以要是把这支队伍的兵权给了赵光义就真的是羊入虎口了。这些他没有和花蕊夫人说,说了只怕她一个妇道人家也理解不了这其中的权力制衡。
花蕊夫人唇际轻扬:“陛下真真是正人君子,凡事都从大面着想。什么兵权啊,禁军啊,反攻啊,听得初蕊头都晕。但在初蕊看来,都是简单的事。”
“简单?”赵匡胤不明所以。
花蕊夫人声音很轻很低:“就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嘛。让晋王去打南唐,打输了要么就死要么做了南唐的俘虏,对陛下来说不就解决了吗?若是打赢了不更好,南唐被陛下收入囊中,而晋王的姬妾孩子都在开封府,他会毫不顾忌?”
赵匡胤摇头,赵光义为了那女人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何况府里的姬妾孩子……孩子?诶,地牢里的那个孽障倒是一步好棋。赵匡胤眸子一亮,到时如果赵光义真的有反心,那个孽障就是逼退他的筹码。
“再者,战场上刀枪无眼,说句不吉利的,晋王还不一定能平安回来呢。”花蕊夫人笑得花枝招展。
赵匡胤醍醐灌顶,对啊,开封不好动手,但在战场上,派几个心腹,一旦发觉不对,还愁收拾不了他吗?连初蕊都知道用迷香,虽说这手段下三滥了点,但也是个手段,关键时刻还真管用。什么胜之不武,胜了就行。赵匡胤一把把花蕊夫人揽进怀里,声音起腻:“你可真是个尤物,朕只后悔从前只看到了你的美貌,怎么就没看到你的智慧呢?”说罢喜上眉梢,连连命人给花蕊夫人厚厚的赏赐。
赵光义从宫里出来,直接去了孙大人那里。自从知道寅儿在赵匡胤的手里,他的心就像被绳子系上了似的时时都扯得疼。之前由于找不到金匮之盟,他打算借助孙大人,暗暗排布些禁军的兵力,把小桃从大理寺劫出去后,直接冲进皇宫胁迫赵匡胤就范。但如今知道寅儿在赵匡胤的手里,这个计划便很明显行不通了。到时赵匡胤手里攥着寅儿,无论自己带了再多的兵都得乖乖撤退。而赵匡胤只要拖延时间,用不了三天援兵就会赶到开封救驾,即便自己防守着城门,也不好说能否抵挡住援军。别说救寅儿和小桃,自己也身首异处了。
所以要想起事只有先救出寅儿。可他怎么救?他连皇宫的地牢在哪里都不知道,而且他也无法明目张胆在皇宫里搜索地牢的位置。就连他收为心腹的王继恩,也只是听说过地牢,却并没有去过。
他本已安排了王继恩在宫里暗暗打探地牢的详细位置及兵力部署,他好安排人行事。但赵匡胤的动作也不慢,把城门守城将士加上了他自己的心腹。由此看来,赵匡胤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意图。如此一来就太危险。一则赵匡胤一定会加强皇宫的防守,起事就更难。二则城门不由自己控制,一旦有问题逃都逃不走,这个计划基本也就作废了。
如此一来,只能另想办法。既然赵匡胤起了疑心,那他索性躲出去。不在开封、不在皇宫晃悠,赵匡胤的防备之心便会降低,他也好赶紧让王继恩赶快找到寅儿,这才是重中之重;另外他去攻打南唐,那小桃画的布防图是对是错,自己也有机会帮着找补一下,减少寅儿被赵匡胤伤害的风险;最重要的,兵权握在了自己手里,只要寅儿一救出来,立马带兵反攻开封,把赵匡胤制住。他不能再等,再手软下去,不仅是寅儿和小桃,连他自己,性命也堪忧。
赵光义与孙大人暗暗商量:“我此番前去南唐,命王继恩在宫里找寻孩子。如果找到,需要大人襄助,还望大人可助一臂之力。”
孙大人点头:“那是自然。”虽然他不知道那是谁的孩子,顿了顿说道,“只是,陛下如今对城门防守已经起了疑心,不仅把守城的将士增加了他的心腹,还来禁军中巡查过几次。我琢磨着,他只怕也想找机会动动禁军里的人。只是现在还不便立即行动,怕引起乱子。如果你去了南唐,我看他下一步一定会把禁军的将领也做一番调整。”
赵光义眉头紧皱:“我也是担心这一点。所以特意来找你商量。万一他把你调离禁军或是调到一处新的统领,没了你旧时的心腹,该怎么办?会不会不便在宫里行事?”
孙大人摇头道:“倒不至于。若是没有合适的理由,陛下即便想调禁军也只能微调,否则容易出乱子。陛下一定也会谨慎。再者,即便把我调离禁军,还有些我的死忠属下,定能帮上些忙。但是为了避免万无一失,到时一旦有了孩子的消息,我会再派人和晋王联系,想出一条万全之策才好。”
“好。”赵光义拍了拍孙大人的肩,“那就有劳你了。”
赵光义又同孙大人仔细捋了捋当初在义成军营如今在禁军中的将士的名字,一一核对无误后,大致筹谋了几种可能,到时如何排布这些人,都先商量好。安排周全后,赵光义方才离开。
赵匡胤一直拖到要赵光义找金匮之盟的一个月期限到了,才把赵光义宣到了宫里。赵光义被宦官带到了承明殿,赵匡胤正在和一个孩子玩耍。那孩子也就是六七岁的模样,远远看去赵光义险些以为是寅儿,差点就箭步飞过去。但还是强克制着自己忍住了,只是不疾不徐地走进了殿中。
到了殿里才看清,和寅儿身形大小差不多,却根本不是寅儿,也不是德昭德芳。幸好自己刚才没有冲动地扑上去。看来赵匡胤是要探测自己是否知道寅儿在宫里。赵光义定了定神,拜见了赵匡胤,勾唇问道:“这是谁家孩子?皇兄怎么有兴致留在身边?”
赵匡胤哈哈大笑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把那孩子揽进自己怀里看着赵光义说道:“你看像谁的?这模样,和他老子一模一样。”
赵光义细细打量了一番,淡淡说道:“若说模样,和曹彬曹大人倒有几分相似。”
“好眼力。”赵匡胤一拍大腿,朗声说道,“前几日命妇入宫拜见皇后,曹彬的夫人带了这个小儿子,看着着实喜人,皇后便把这孩子留下了。”说完对孩子说道,“快去拜见晋王。”孩子藏在赵匡胤身后不动弹。赵匡胤又是哈哈大笑。
赵光义淡淡一笑,没接赵匡胤的茬,他想看看赵匡胤弄了这么个孩子到底想在他面前演什么把戏。
赵匡胤看赵光义没说话,不由问道:“贤弟不关心朕为何要把孩子带在身边?”
赵光义坐下啜了口茶:“不是觉得讨喜好玩吗?”
“那是皇后,朕怎么会像个女人。”赵匡胤摆了摆手,看赵光义依然没兴趣,只好自己解着谜题,“朕是觉得,曹彬带兵攻打润州,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兵权事大,总归手里要有些执掌,才能放心。”说白了就是人质。赵匡胤对曹彬原本是放心,但既然准备派赵光义去润州,那就要做好准备避免曹彬被赵光义策反一起反攻自己。
赵光义扬唇冷冷笑了一声,赵匡胤既然如此,那便说明是有打算让自己去润州才会这么杀鸡儆猴。赵光义说道:“陛下有谋略,这么做甚好。”
赵匡胤看赵光义对孩子始终是淡淡的,不论自己说什么都好像无动于衷。看来那个南唐妓女还算识相,没把孩子在宫里的事告诉光义。如此一来,自己也不用太过紧张。如今看孩子的地牢他都增派了一千人的兵力,看来不必这么夸张。
赵匡胤转而问道:“对了。今日就是一个月的期限,盟约找得怎么样了?”
赵光义抱了抱拳:“陛下恕罪,臣弟实在是找不到。该走访的该打探的都问过了,没有一丝线索。臣弟真的无能为力了。”
赵匡胤沉着眉头:“看来贤弟还是没有尽心。”说罢幽幽盯着赵光义。
“皇兄这话实在让臣弟惶恐。”赵光义拱了拱手,“如果一纸盟约就能换回桃娘,臣弟又何须大费周折去打仗呢?纵然我大宋现在的兵力对抗南唐绰绰有余,那也是把命拴在腰上。陛下想想,臣弟何苦舍易求难?”顿了顿对赵匡胤将了一军道,“若是陛下觉得风险大,那就让桃娘把图画出来,再把图给曹彬曹将军,不就好了?反正曹将军的孩子在宫里,陛下一定觉得他比我这个亲兄弟更放心。只要陛下肯把桃娘放了臣弟便再无所求。”
“唉,光义,朕哪有那个意思。你可不要多心。”赵匡胤忙安抚着。既然赵光义死活不交金匮盟约,那他也只好按照花蕊夫人的建议,让光义亲自上战场了。反正战场刀剑无眼,更能由着自己。赵匡胤接着说道:“这些日子朕也考虑了你的建议,你亲自带兵攻打润州是好事。朕只是担心你太辛苦,毕竟你是朕从小到大至亲的兄弟,朕不舍得你再去受军营之苦。”赵匡胤做出了一副伤怀的样子,眼眶有点红,“但既然你执意要去,那朕也盼着你能给大宋建功立业,只好同意你去。兵力呢,朕就不再增加了,你就和曹彬一起,争取尽快把润州拿下。”
“是!”赵光义应道,“还恳求陛下把桃娘放了,让臣弟带走。有她在身边画布防图,正好让她戴罪立功。”
赵光义一定会想方设法带走小桃是赵匡胤早预料到的,小桃跟着他上战场可以,正好用她脑子里装的水军布防图打南唐。只要那个小孽障握在自己手里,就能扼住他们。赵匡胤皮笑肉不笑地扬了扬唇际:“朕怎么能让贤弟失望呢?既然贤弟要带她,那便带吧。”顿了顿,又开始安顿赵光义在润州要注意安全,保重身体之类的虚客套。
赵光义一一应着,同赵匡胤也虚与委蛇地寒暄了半晌,出了皇宫。
回到府里,看着这一大家子大大小小,赵光义有些负疚,他带着小桃去润州是准备拼了这辈子所有的身家的。他可以把小桃带在身边再救出寅儿,但他无法把这一家子人都顾及周全,她们只能留在开封,像今天看到曹彬的那个孩子一样,被赵匡胤随意揉捏。可凡事总难事事周全,他如今只能护得了比他自己生命还重要的人,别人实在管不了许多。
赵光义吩咐下人通知了各房姬妾,晚上一起吃饭。这是这么多年除了逢年过节都从没有过的。下人赶忙去各院一一通传。
已经开始入夏,天阶月色如水,满架荼清香,赵光义命下人把桌子摆在了后院水榭里,周围是映着月色的湖水,还有烛火的点点辉映。赵光义站在水榭一侧,看着四处的灯火,不时走来的姬妾和子女,有一些竟然一下还叫不上名字,有几个连容貌都看着生疏。赵光义苦笑着摇了摇头,吩咐下人道:“命府里的乐姬到这里来,演些曲子给大家看看。”
李月娥是来得最早的,方才忙碌着给众人布座,看赵光义似乎有心事立在一旁,自己的心思也沉重起来。今天这餐饭吃得不寻常,那要不要把符雪婵也叫来?想了想还是把那主意压在了心里,符雪婵已经早疯疯癫癫被圈起来了,何苦还惹他。
赵光义缓缓坐回了桌前,也没有多说什么。不多时乐姬和歌姬来了,琵琶和筝笙的声音响起,才把这安静清凉的气氛缓和了些。每个人都不知所以地吃着,看着赵光义没什么表情的脸揣测忐忑。这顿饭不像一顿家宴,倒比那水中的月还要凄凉几分。
一个多时辰,宴席也差不多了,各房姬妾回到自己的院中。李月娥和赵光义并肩在院中走着,李月娥不由担心地问道:“廷宜,是有什么事吗?怎么觉得你心事重重?”
赵光义沉默许久,看着李月娥沉声道:“得了空,和你父亲通通书信吧。过几日我便要去润州,和曹大人一起带兵攻打南唐。万一京中有变,李大人虽远在乾州,却还能护得你安全,但也不必说得太明。”
李月娥的心一揪,点了点头,看着赵光义不无担心地说道:“我的安危你不必挂怀,前去战场,你一定要保证自己的安全。别的都不要考虑,如果真的有变,我会及时和父亲联络,不仅是我,府里的姬妾孩子我也会努力护着。”
赵光义唇角扬起,拍了拍李月娥的肩:“谢谢。”他欠她的,也远不知该如何补偿了。
李月娥的心一酸,面上却笑得柔柔的,她想要的,从来就不是一句谢谢。可是他能给的,除了谢谢,早已没别的了。
十天后,赵匡胤给大理寺下旨,把小桃放了出来。同时下旨,命赵光义前去润州,并且命宫里的画师照着小桃画的水军布防图又临摹了一幅,用蜡纸封好,连同自己的秘密手谕,一起派人先行快马加鞭送到润州曹彬手里。赵光义也没有耽误,小桃被放出后的第二天,便带着小桃起身赶赴润州。
在赵光义来之前,曹彬在润州和祁正修已经持续交战了许久,都没有进展。吴越从水路攻击,曹彬从陆战夹击,却依然攻不下一个小小的润州。曹彬也是纳了闷,明明如今大宋和吴越的兵力加起来已经足可以抵得上润州的两倍了,怎么润州还是岿然不动?祁正修的计谋层出不穷,把兵法应用得无孔不入,隔山打牛声东击西瞒天过海每次都不重样,再加上润州独特的兵力布防,曹彬自然毫无办法。
曹彬正在一筹莫展,先后收到了赵匡胤的旨意和家里来的家书。曹彬先是赶快打开了赵匡胤的密信,看到那幅水军布防图就是一阵欣喜,这可真是雪中送炭。有了这个,祁正修再有本事也难逃他的掌心。曹彬粗粗把水军布防图扫了一眼,从前觉得像迷宫似的地方此刻都豁然开朗。唐人的脑子就是厉害,巴掌大的润州都能被他们排布得这么无孔不入。难怪他这么久都没摸着门道。
曹彬一心欢喜地又开始细细看赵匡胤的信笺,却是看着看着手开始发抖。刚看到半截,额角已经出了细密的汗珠。陛下竟然有了除掉晋王的意图。这是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曹彬也很早就随军打仗,不仅同赵匡胤,也和赵光义都有着不同寻常的生死之交。让他背后算计赵光义,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出手。而且赵匡胤和赵光义素来兄弟情深,赵匡胤当上皇帝后,赵光义在朝廷的地位更是一日千里,飞速上涨。怎么一下就成了水火不容?曹彬一片混乱,思前想后半晌也没琢磨出个门道,赶紧把这封密信藏在袖子里。还是先等等,观望观望再说,别自己一冲动,陛下又后悔,到时拿他算账,他可担不起。
放下赵匡胤的信,曹彬又拿起家书。这封信却看得他火冒三丈,一拳砸在了桌子上。赵匡胤也逼人太甚了,且不说他的旨意自己一定会遵照,即便有疑惑,也一定会和他再商量。怎么赵匡胤就一声不吭突然就把他的小儿子带到宫里了?说是喜欢留下来,其实不就是做人质吗?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了!
曹彬在营帐里来回地走着,身心焦躁,孩子在宫里还不知道能不能习惯,会不会受什么委屈!曹彬像只困兽在营帐里来回地走着,过了半晌才冷静了下来。不能慌乱,如今孩子被赵匡胤捏在了手里,自己更加不能轻举妄动。万万不能让赵匡胤有什么误会。曹彬想了想给家人回了一封信,告诉家中妻儿都不要慌张,谨言慎行,自己会安排宫里相熟的宫人照顾孩子,更不可随口妄议。
几天之后,赵光义带着小桃到了润州西南曹彬的大营。曹彬忙亲自出来迎接,又安排了酒宴给赵光义接风洗尘。小桃身子一直不好,虽有御医调理,但整个人面色苍白,精神涣散,吃不下又睡不着。曹彬安排的酒宴小桃也无心出席,只是在营帐里一直睡着。
赵光义和曹彬边喝酒边聊着近期的军事,曹彬不由仔细打量着赵光义,想从赵光义的眉眼中看出些端倪,不由也旁敲侧击着他和赵匡胤到底有什么矛盾:“晋王一回开封就走了这么久,在下还以为陛下不让晋王再回来了。”
赵光义只不动声色,淡淡笑道:“陛下留我在京中,只是商量该如何排布兵力,才能尽快拿下润州。毕竟已经攻了这么久还不见成效,这只是个小小的润州,当初攻南汉南平也比这快多了。”
曹彬脸一红:“是,润州的布防实在奇怪……”
“润州的布防,是南唐的精髓所在。难打也是自然。”赵光义眉梢一挑,“不过,现在不同了。我们手里已经有了很大的胜算,所以我亲自前来,只要不出娄子,应该很快能拿下润州。”
曹彬心里一突,赵光义嘴里的“现在不同了”是指的水军布防图吗?看来他也知道?曹彬有些糊涂,不知这兄弟俩到底在耍什么把戏,但嘴上只好顺口应着:“是,是。”
“眼下更要稳扎稳打,不要耍小聪明,反而失去了先天的优势,最后被人反攻,那就难看了。”赵光义声音沉沉,“所以我要事先说好,不论如何出兵,是偷袭也好,硬攻也罢,一切都要按照我们商量好的方法来,如果谁擅自行动,没有报告就改了路线,那必然要最严厉的军法处置。”
“是,晋王殿下所言极是。”曹彬点头。这是在明摆着立下规矩要兵权啊。曹彬没有权力反抗,只得听从。谁让晋王比他的地位高得多。再说赵匡胤只说情形不对时对赵光义下手,可没说让他不听指挥。曹彬自然唯命是从。
赵光义又和曹彬把酒言谈了许久,从润州的战势谈到吴越,又谈到金陵,直到夜深,赵光义才回到了营帐。
小桃还没有休息,看到赵光义回来,声音有些迫切:“寅儿的事怎么样了?有进展吗?”
赵光义心头一痛,拍了拍小桃的手:“别乱想了,我会安排的。没有这么快,我们不能图快,必须要保证寅儿的安全对不对?”
“嗯,安全最重要。”小桃连连点头,目光空洞而凄凉。
赵光义把外袍脱下,坐在了床边,小桃忽地攀上了赵光义的胳膊,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
赵光义反手握上了小桃的手,声音温和:“你想说什么?”
小桃的目光游离开,勾了勾唇际:“没什么,只是,觉得好快。又到了润州。”
赵光义怔了一下,又到了润州?赵光义的表情有些僵:“你,是想去唐人的军营吗?”按照小桃的性子,她给赵匡胤画了南唐的水军布防,此刻一定是想赶快去告诉祁正修的。
小桃的眸子一亮,赵光义恰好戳中了她的心思,可是怎么可能?如果她去大唐的军营,别说祁正修不一定肯见她,即便肯见她,这边的宋人又会怎么看她?这些人里一定有赵匡胤的心腹,要是有人偷偷告诉了赵匡胤,还指不定会怎么折磨寅儿。想到这里,小桃眸子里的光黯了下来:“算了。还是不要再给人把柄了。”顿了顿,小桃看着赵光义问得犹豫,“廷宜,你会不会生我的气?”
赵光义摇了摇头:“不会。你是唐人,有这样的想法,也正常。”他不能责怪一个爱着自己国家的人,何况这个人是小桃。想了想,赵光义说道,“明天早晨,我骑马带你去润州东边城外的市集,那里离祁正修的军营不远,他会注意到你的。他是聪明人,你想让他知道的事情,他一定能猜到。”
小桃心里一阵激荡,如果是那样就太好了。只要祁正修能改变水军布防,她心里的愧疚也会少一些。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祁正修走出了营帐,正准备去巡查水军,忽然有侍从进来报告,润州城的东南方向有一行人有些反常。
“怎么反常?”祁正修问道。
侍从答道:“城东南原来每天早晨有市集,不少百姓会去赶早市。但战事起了,所有的城门都关了。所以看得格外清楚,那行人在城外的半山坡上立着,有男有女,好像在等什么,快一个时辰了,也没有动静。派了守城的将士去问,说是要等人,也不肯说等什么人。但人在城外,并不在城里,没有理由把他们抓起来。”
祁正修的心里一动,有男有女?他立即翻身上马,向着城东疾驰而去,到了城门,祁正修大步走上了城楼,从上往下看下去。初夏的早晨,一身桃红色衣裙的女子,和一个紫袍的男子并肩在城外的坡上立着。女子的身体似乎有些孱弱,不时地靠在男子身上。后面是几个精明强干的侍从。
虽然城楼太高看不到女子的容貌,但那熟悉的身形,祁正修不可置信地微微闭上了眼,又再次睁开,贪婪地看着女子,她不是去宋地了吗?怎么又到了润州?身子怎么那么弱?打仗怎么她还会来?……祁正修有无数的问题涌上心头,他本来平静的心情在看到小桃的一刹那,纠缠在了一起,搅得疼痛。
赵光义抬眸看了看城楼,眉头微微蹙起,揽着小桃的手力气不觉大了。小桃猛地一个激灵,向上抬眸看去,城楼上的一袭白色衣衫临风而立,不是祁正修又会是谁?小桃远远看着祁正修的轮廓,心里各种滋味都绞在了一起,欢喜,熟悉,激动,内疚,惭愧……最后还是低下了头。她没有脸面再见祁正修。等她再抬眸的时候,城楼上的白色身影已不见了踪影。
小桃心中愕然,立在原地不知所措。赵光义拍拍小桃的肩:“走吧。他应该知道你要说什么。”
小桃又向城楼望了许久,祁正修依然没有再出来。小桃心里有失落更有负疚,看到她和赵光义在一起,又到了润州的战场,还特意赶来,以他那么聪明的头脑,一定已经猜到了吧。那他必然是生气了,气恼她是软骨头,禁不住宋人的威逼利诱,就把自己的国家拱手奉上。
小桃脸色有些苍白,看了看赵光义,正要离去,忽然城门开了,一个士兵快步冲着小桃跑了过来。小桃连忙定住脚。那士兵给了小桃一个木盒子,没有说话,转身又跑了回去,城门在士兵跑回去的一刹那轰然关上,把小桃和润州再次隔了开来。
小桃看着木盒子有些惊讶,急忙打开,木盒里有一个胭脂盒,还有一张纸。小桃打开,上面是“胭脂花,苏方木,桂油,赭石”等一些胭脂配料的名字。字体很潦草,似乎是方才匆匆一挥而就写成的。小桃颤抖着手打开那个胭脂盒,胭脂似乎已经调好有些日子了,最上面没有从前那么鲜亮,边上有些发干。小桃的头轰的一声炸了开来。
赵光义担心在这里久留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忙把小桃扶上了马车。小桃整个身子都是木的,坐在马车里,外头的阳光在初夏山坡上的树林里洒着斑斑驳驳的光点,小桃的心却压抑得沉重。小桃把祁正修写的那张纸反反复复看了几遍,除了配料,再没有一个别的多余的字。
这配料,就是祁正修研制给她专用胭脂的吧。还记得当初自己和祁正修打趣,嫌他小气不肯告诉自己配方,只是隔一段时间就把调好的胭脂托人带给她。可现在,他终于把胭脂的配方给了自己。为什么?是他不愿意再给自己调胭脂了?还是他再也不想看见她了?应该是再也不想看见她了吧,祁正修直到最后,也再没有露过面。
小桃的眼泪一颗一颗落了下来,滴在了手里的纸上,晕染出了一片片的墨渍。赵光义把小桃手里的纸抽了过去,叠好放在了盒子里。这想必就是可以掩住小桃颈上刺青的胭脂配方?赵光义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有酸涩有懊恼也有丝莫名的触动。祁正修也算有心,不过本就轮不到他给小桃调制胭脂。
小桃无力地靠在了赵光义的身上,眼泪不住地淌了下来,过了许久,才颤着声音低低问道:“廷宜,我是不是个罪人?”说完没有等赵光义回答,又自言自语道,“我是,都是我的错,我如果当初……”她说不上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当初怎样才能避免这些事情发生。纵然回到当初,她又怎么能舍得儿子的命?
赵光义把小桃揽得很紧,沉声道:“别乱想。什么罪人不罪人?要论罪人,也该是李璟李煜,关你什么!一个女人,不该背负这些。”
小桃的心疼痛得要滴出血来,话虽如此,但她的确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小桃把脸捂在了手里,任眼泪从指缝里滑落了下去。赵光义心疼地抚着小桃的头发,却只觉得自己词穷。半晌说不出一个字。赵光义的沉默让小桃更加难受,小桃低低地抽泣着:“廷宜,你不要也怪我。”她似乎两头都不讨好,对南唐自不必说,从她站在城下的时刻起,估计祁正修就对她失望至极。对赵光义,她也全是愧疚,可谁让她是唐人啊。
“我不会。”赵光义的声音很沉,却很笃定。当责任和情感冲突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解释。纵然他也想攻下南唐,但像赵匡胤那样手段龌龊,他还是觉得不齿。可他不齿的原因,也只是因为小桃。如果不是小桃,也许他也会觉得这只是兵法计谋,可有了小桃,在责任、道义、情感这三者之间纠葛,让他时常会恍惚怎样才是对的?到了后来,他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对,跟着自己的心走而已。
如果早知道到了后来会陷入这么多的纠葛,也会给小桃带来这么多困扰,也许当初,他就该认清形势,不要去爱上一个唐人。可是,如果不认识她,没了这么多的缠绕,那又像白活了一样。
赵光义往紧拥了拥小桃:“你要记着,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责怪你,更不会后悔和你一起。”
小桃的心用力跳了两下,刚才的情绪缓和了些。伏在赵光义的胸口,还能听到他的心有力的跳动。小桃有些迷惑:“为什么?为什么你不会怪怨我?”
赵光义勾了勾唇:“爱着一个人,时间久了,会觉得她就是你自己。有时心凉、恼怒一阵,却很快就会找到原谅的理由。”他自己也觉得怪,对别人,一个不顺心他都恨不得一辈子不想再见;可对小桃,纵然她从前让他误会多多,甚至偷了他的印章,他却是心寒一阵,懊恼一阵,痛苦一阵,愤恨一阵,最后都化成了不绝如缕的牵挂。也许这就是爱吧,求全责备,却又分不出你我。
小桃没再说话,赵光义的话让她的心沉沉的,却又暖暖的。这样的感觉,她又何尝不是?当初从宋地回南唐的愤恨,恼怒,对赵光义再纳妾生子的酸涩、麻木,对赵光义对南唐做的一切卑劣狠辣的事情,却也终究难抵骨子里的忘不了、解不开、化不掉的惦念。
祁正修回到了营帐,换了衣服,立即马不停蹄去巡查水军布防。小桃和赵光义这番莫名其妙的探访,虽然开头让他有些讶异,但仔细想想,行军打仗不得带女眷,赵光义敢带来小桃必然是得到了赵匡胤的圣谕。而赵匡胤不是个被情感打动的人,之所以能冒着大不韪让一个女人到阵前,除非是她有用。小桃的用处,再加上她今天像负荆请罪似的立在城下,想来已经把水军的布防图告诉了赵匡胤。
祁正修的心有些压抑,他不是没想过小桃到了宋地的危险。只是他本以为赵光义可以把小桃护好,却还是出了纰漏。祁正修一边巡查水军,一边想着该如何调整。已有的水军工事是没有办法改变了,那就等于之前的布防很多都废了。就这么些人马,这么些战船,该怎么调?祁正修的眉头紧紧蹙了起来。
直到深夜,祁正修才回到了营帐。又是他一个人的夜,寂静得让人发狂。和陈述徐锴把酒畅谈的日子,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那些在秦淮边喝得酩酊大醉不顾形骸,在自己小院里的曲水流觞饮茶品茗,甚至在酒肆歌坊听听曲看看舞的日子,都早已远离自己。
十年,还是十五年,他也记不清了。从前小桃在金陵的时候,他还觉得心里有丝念想,甚至李煜拿小桃当人质的时候,他会想着自己有妻子、有孩子在金陵等着他。纵然是枯燥的训练水军,设计布防,天天被江风吹得四肢麻木,但心是动的,有记挂,有牵绊的。
可自从小桃去宋地后,连这唯一的惦念,也彻底绝了。就像他小时候一样,满地的血,他最亲的人撒手去了。那种绝望和孤独,在多年后,他再次品味得到。他的心,本已经不想容纳任何人,却被一个卑微的小女子渐渐走了进去,却又猛地走了出去。留着他自己一个人靠幻想撑着那份孤独。可到最后,连幻想也无情地砸碎了。
还记得小桃曾经和他玩笑说他小气,问他什么时候肯把胭脂的方子给她。他没有答话,心中却想着,只要能见到她一天,便会给她一直调着胭脂。他能给她做的,也只有这一点微不足道。但如今,他还是把方子给了她。不能怪她,她交出水军布防图一定有她逼不得已的原因。只是短期改布防,他回天乏力。今天这一别,战事一起,他不知道和小桃还有没有重逢之日。祁正修拿出笛子,吹得声声悲凉,四下孤寂。
赵光义派人暗中打探,半个月过去了,祁正修并没有什么大动作。润州南唐的水军依旧如前。只是有一两艘船从和常州接着的渡头调到了北面的象山谷。船体也不大,不像是承载了很多士兵过去。赵光义有些纳罕,是祁正修没有领会了小桃的意思,还是他别有想法?
曹彬已经等待不及,自己的儿子被赵匡胤捏在手里,他恨不得几下攻下润州好让孩子安全。不停地催促着赵光义发兵攻打润州。赵光义被曹彬聒噪得烦扰,派了五千人跟随着曹彬,从润州西边的水栅试图攻击。
这个攻打方法是曹彬给赵光义的建议,因为从赵匡胤给他的水军布防图来看,西边的水栅实际是个幌子,并没有多少兵力,为的是和皖口一带的水军遥相呼应。但现在皖口已经被宋军攻了下来,这个幌子就成了薄弱的入口。而且如果祁正修要补足这个入口,就要从东部调大部分的兵力过来,这样的话又给在东边守着的吴越留了缝隙。
没有水军布防图的时候,曹彬直以为这里有重兵把守没敢轻易攻打,屡次进攻都绕过了水栅,早知道是个纸老虎,他早就攻打了。赵光义同意了,他也想看看,祁正修这次会如何应对。
三天后的夜里,曹彬带了五千人,分成了十艘战船,从水栅处浩浩荡荡开始了夜袭,水栅那里守着的几百唐军,还在睡眼蒙眬中就被宋军打了个措手不及。第二天一早,赵光义还没有起床,就已经传来了捷报。宋军顺利地攻下了水栅,现在宋军的战船已经驻守在那里,唐军全部撤退。小桃在珠帘后听着,心被扯得生疼。
赵光义急忙起身,策马赶到了水栅处。这里似乎没有经过太激烈的战斗,有些丢弃的盔甲,还有些被弃掉的小船,虽然破败但是并不惨烈。宋军的战船已经整整齐齐顺着水栅的方向向里纵向排布着。
一脸兴奋的曹彬对赵光义说道:“晋王,这里果然是宋军的空隙,偷袭后毫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了下来。原来他们这里的守军连二百人都不到,而且不经打。”
赵光义走上宋军的战船,来回查看了一番地形,定住了身子,看着曹彬勾了勾唇:“你觉得唐军再缺人,会只在这里布二百个人?”
曹彬一愣,不明白赵光义说的是什么:“可是,这不是已经攻下来了吗?”
赵光义指着东侧说道:“长江在这里的支流地形是狭长的,水栅只是个入口,攻下了入口,再往里深入,并不知道会有什么排布,更不知道会是什么地形,所以攻下水栅有什么用?”顿了顿,赵光义叹了口气,“只怕是诱敌深入的计策。”
曹彬有些不大高兴,带着弟兄们辛辛苦苦干了一晚上,晋王不但没有犒赏,反而犹犹豫豫好像自己打了败仗似的,真扫兴。自己没面子不说,弟兄们也没了热情。辛苦打仗的还不如窝在营帐里看热闹的。曹彬话说得几分意气用事:“既然晋王担心,那还是由在下继续带领兄弟们深入腹地,看看唐军到底耍什么把戏。”一来首战告捷,曹彬确实受到了鼓舞,迫不及待地想继续攻打;二来自己的儿子在赵匡胤手里,早打完仗早踏实。
赵光义看曹彬意气满腔,冷冷扫了他一眼道:“你真的想继续?”
“想!攻下了水栅不继续攻进去,怎么能甘心。”曹彬答得斩钉截铁。
“好。”赵光义淡淡道,“那你就带着将士们去吧。一万以下的兵马,你自己调度。若是一万以上,你须告知我。”
曹彬心里一动,大声应是。
小桃在营帐里焦灼地来来回回走着,怎么办,唐军败了。是不是她的水军布防图坏了事?难道祁正修没有弄明白她的意思吗?怎么还是不改呢?小桃又是自责又是内疚,心里像揣了一个爆竹,砰砰乱炸。好容易等到中午,赵光义回来。小桃急忙冲过去问道:“怎么样?消息准吗?唐军真的败了吗?”
赵光义把披风解下,面色阴晴不定,半晌才说道:“唐军是撤退了,但是,似乎并不是真正的撤退,反倒像诱饵。”
小桃怔住了,打仗的事她不懂。但听赵光义的意思,唐军虽然败了但情形并不糟糕。小桃没有继续打听,她的身份本就尴尬,唐宋交战,她舒心的时候,赵光义必然糟心,而赵光义舒心的时候,她就该自责痛苦了。小桃把赵光义的披风默默地收在了一旁,赵光义反手揽紧了小桃,两人拥着,却都没有说话,只余心思沉沉。
曹彬一战成功,便想乘胜追击。赵光义又给了他一万以下兵马的权力。曹彬白天顺着江边向东乘船巡查了一番,船行不过几里,就是唐军的第二道关口,是一处荒弃的渡口白凌渡,原本集中着不少唐军的战船,这里是守护润州的第二道屏障,再穿过去过了象山谷就到了润州水军的核心部分,如果打到那里,会有一场激战。
白凌渡现在的战船远远看去也不是很多,想来是昨晚攻打水栅后,唐军向后撤退,觉得白凌渡无险可守,索性继续后撤,准备集中力量防守象山谷之后?曹彬来回巡查了几番,看到白凌渡的战船还是慢慢悠悠不断地沿着回象山谷的水道行走,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之前和唐军也不是没交战过,唐军虽然灵活,但是孱弱,这是天生的弱势。所以集中在一处还有些招架之力。这么一想,曹彬更下定了决定趁热打铁,把白凌渡也占据了。反正循序渐进,能占一点是一点。
两天后,曹彬又调了五千兵马,设计好路线、进攻的方式,谁做先锋谁做后援,一一交代排布好,准备两日后的夜里继续偷袭。曹彬还是去到了赵光义的营帐打招呼,赵光义没置可否,徐徐说道:“你执意要去,我不会拦你。但我只有一句嘱咐,占领了白凌渡,切不可贪大喜功,继续深入。以防有诈。”
曹彬抱拳应是。说罢转身出了营帐。他虽然嘴上答应,心里却不以为然。赵光义连战场都没去好好看过,坐在这里纸上谈兵。他好歹也和南唐打了几个月,赵光义一动不动,来了就是止步不前。带兵这么久,后蜀南汉都打过,还怕区区南唐?
赵光义的营帐用纱帘隔成了前后两部分,前面集书房会客于一体,后面是卧房。曹彬来的时候,赵光义也不避讳小桃。只让小桃进了纱帘后面。曹彬走后,小桃从纱帘后出来,有些担忧道:“你既然觉得不妥,又为什么会让曹大人出兵?”小桃理解不了的赵光义的稳坐泰山。纵然他再包容她、爱护她,总不至于在唐宋交战的时候弃宋护唐,他为什么会眼睁睁看着曹彬犯错?
赵光义的声音淡淡的:“不由着他,他心里会有怨气。由着他,是胜是败,他自己负责。”更何况曹彬若是真的能吃点教训,他还有别的谋划。
小桃似懂非懂,心却揪得紧紧的,再无睡意,陪着赵光义在营帐里等着曹彬的战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