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祁正修正在营帐内的油灯下看着公文,忽然云笙急急惶惶地跑了进来,对祁正修禀告着:“公子,公子,不好了。”
“嗯?”祁正修眉心一挑,手里的公文还没有放下。
“桃宜,还没有回到别院。”云笙急急地解释着,“何家的下人过来打问桃宜有没有来过,说是还没回去,可桃宜是太阳没落山就走了的啊,这已经三四个时辰了,就是乌龟爬也爬回去了。”自从下午何小姐问他成亲没有,云笙也渐渐琢磨出味儿来了。和小桃相识这么久,他倒是从来没想过,可是一旦这层窗户纸被捅破了,再想想小桃,论模样论人品,都是一等一的好。云笙不禁心神动摇起来,此刻听说小桃不见了,比平日更加着急几分。
祁正修深深看了云笙一眼,腾地站了起来,揪起门口的披风大步走了出去。何家的下人正守在门口等着,祁正修一改平日的温文尔雅,声音有些阴凉:“你确定桃姑娘从没回去过?”
“没有”,下人应着,“大小姐吩咐我前来看看她有没有到这里。”
祁正修转头吩咐着门边一个守卫的侍从:“通知穆点校,带三队弓箭手,一队沿大营到别院之间的路搜寻,另外两队,随我向西去找。快!”
侍从愣了一下,重复着:“三队?”三队的军力去找一个侍婢?侍从直以为自己听错了。
“速去!”祁正修的眸中泛出阴冷,“和桃姑娘在一起的男子,杀无赦。”云笙听到祁公子阴阴凉凉的话,身上不觉打了个寒战。侍从赶紧去找穆点校,太子早吩咐过了,营中急用兵,祁公子说了就算,不用去禀告他。如今子夜点兵,却是找一个侍婢,想不通也得照办。
祁正修大步回到了营帐,看着悬着的地图,心中细细盘算着,这一带没有山匪蟊贼,如果是意外且不说,如果小桃是被赵廷宜劫了走,那就说明赵廷宜已经伤好了。这个周贼,箭伤好得也比别人快。如果他好了,那涡口之战他必然会出马。
祁正修盯着地图上的方向,眼下兵力有限,忠勇军悉数派往了涡口,赵廷宜如果伤好了,战时就会延长。即便是半个月拿下涡口,那时淮河水位降得更快,潜伏在附近的周军一定会渡河而战。到时统帅周军的会是谁?赵廷宜在涡口,那么李继勋一定也在涡口,会是赵匡胤统帅吗?不会,他应该来不及……祁正修来回踱着步子,忽然有了筹划,转身去了太子的营帐急报。
小桃在赵廷宜的马上飞了一夜,这次可坐够了马,再也不要心心念念惦记着云骢了,屁股都要散架了。直到第二天上午,绕过了不知几片树林,几个大坡小坡,几座桥,终于到了一片宽大的水面,旁边是几个土丘,依着土丘是一片营帐。看到赵廷宜骑马进来,守卫立得板正:“少将。”
赵廷宜下了马,把早已骨头架子都散了的小桃抱了下来,吩咐道:“打些热水来。”这一路狂跑疾奔,何止是风尘仆仆,简直是灰头土脸。
小桃的两腿都直打战,赵廷宜抻着她回到了自己的营帐。不多时士兵打来了水,赵廷宜对她说道:“没人服侍,自己去洗洗。”说着走出了营帐,吩咐士兵守卫好,不准任何人擅入。
小桃只觉得脑袋都要炸了,把身上的土拍了拍,看着旁边有个搭衣服的木架子,吭哧吭哧搬了来挡在对着营帐门口的位置,毫不犹豫地钻进了木桶里。舒服啊,解乏啊……小桃紧绷的筋这才缓和过来,昨晚到现在,像个梦似的。小桃使劲甩甩头,晕,疼,才知道不是梦。真是太好笑了,一个只见过两次的人,不对,前前后后四五次吧,要自己做他的女人?为什么,自己虽然算救过他一次,可也害了他一次,早打平了。难道有什么算计?可自己一个侍婢,身份这么低微,能有什么算计?
做他正妻,自己是绝不够格的,做个侍妾就算顶了天吧,搞不好还只是个没名没分的通房丫头,被人叫一辈子桃姑娘。不由想起大小姐说起她娘的一辈子,小桃闷闷地捶了下木桶的边,他想得美!就是让自己做他的正妻,自己还不乐意呢,他又不是祁公子,还妄想让她做他的女人。想到祁公子,小桃的心里又是一阵酸,不知道祁公子会不会知道自己被这个家伙劫了,他会来救她吗?……一夜没睡的颠簸,此刻木桶里热水的氤氲,小桃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赵廷宜去别人的营帐里冲了个凉水澡,吩咐准备午饭,又巡查了一遍人马,都快半个时辰了,小桃还没出来。他的心有些揪着,大营里都是男人,谁能进去看?又等了一顿饭的工夫,他坐不住了,抬腿朝营帐里走去。
轻轻抬起帘子,自己的衣服架子被她搬到了前面,难道跑了?赵廷宜快步过去,沉声叫着:“桃宜!”却顿在那里。
小桃乌黑的头发垂在肩上,正靠在木桶上睡得香。脸庞像白瓷似的细腻,睫毛很长,还向上翘着,小小的嘴抿着,红得像五月天里熟透了的樱桃,有种能浸出汁的水润。肩膀更是白腻得光滑,应该很细软吧……赵廷宜只觉得喉头发干,全身像腾地点起了一把火,烧得他脸发烫,身子紧绷,胀得难受。
还好水以下的部分他看不见,如果看到了不知道会不会一个冲动把她抱起来,就这么让她做了他的人。他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侧着头推着小桃:“水凉了。”
小桃做了一个很长很缱绻的梦,梦里祁公子对她温和地笑着,他的眸子,他的声音,都那么软暖,还有他的唇……忽然被人推醒,小桃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啊”地大叫一声,抱着膝盖捂住胸:“你这个好色之徒,快出去,出去!”
赵廷宜苦笑一声,向营帐门口走去,好色之徒?如果真是好色之徒,早就要了她。
小桃哆嗦着把衣服穿好,这个家伙太过分了,这里不能待,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小桃穿好衣服气得就往外走,赵廷宜一把扯住她:“做什么去?”
小桃声音很大:“回家!”
“家?哪里算你的家?”赵廷宜声音清冷,“云湾村?还是金陵城你的亲戚?”
该死,这家伙的记性真是好得不得了,小桃气急,慌不择口:“你这个登徒子,禽兽不如。我是唐人,你是周人,本就不是一处的。你还强抢,你和山贼有什么区别?我虽然出身低微,可我也不会做你这种人的玩物!不明不白,不清不楚被你毁了。”一口气说完,小桃觉得好解气,果然识文断字就是好,以前骂人都不会,如今一扯一大堆,还不带脏字。
赵廷宜只勾唇不语,待她说完,定定说道:“军中这么多将士都可做媒证,我今日便纳你为妾。”说罢俯身抬起小桃的脸,“我不会毁了你,更不会负了你。”
小桃的心狠狠地跳了两下,这两句话听起来怎么心怦怦乱跳?小桃捂住胸口,看着赵廷宜还是两眼喷火,却一时想不出说辞,半天憋出一句话:“我是大小姐的人,得大小姐同意。”
赵廷宜冷笑了两声:“我的人,不需要别人做主。”接着补了句,“何况唐人覆巢之下,有什么资格说不?”
小桃也杠了上来,那句话她听懂了,他在侮辱她的国家,不禁还嘴道:“周人就像你一样不懂礼义廉耻的吗?提亲是用抢的?大小姐不同意,我就不……”
赵廷宜只觉得自己的耐心要被磨尽了,小桃的伶牙俐齿让他忍不住俯身下去堵上了她的嘴,她的唇果然像樱桃般甜润,只刚触上,他的血气从脚底轰地窜了上来,把他所有的理智都烧炸了。他想要她,此时此刻。
赵廷宜的手用力揽住了小桃的腰,一个用力把她横抱起,几步走到了营帐的床榻旁,把小桃放下,俯身压了上去。她的唇,她的眼,她的脖颈,一如凉玉般细腻瓷滑,他触上便像中了毒般放不下,只想深入,再深入,陷进她的身体里不再自拔。
小桃被他揉得全身战栗,羞耻和侮辱一起涌上心头,使劲推也推不开,抓踹打捶,全都无济于事,只折腾出了一身汗,衣服也被他扯开,肩膀和胸都露了出来,男人的气息在她身上蜿蜒,她无力地绷直了身子,急得哭了出来,起初只是默默流泪,但赵廷宜似乎被她的眼泪刺激了般更加粗重,伸手去解她的下裙,那沉沉的声音里全是旖旎的情动:“桃宜,桃宜,你叫了我的字,就得是我的人。”
小桃后悔得要死,这个破名字啊,早知道就不改了。又羞又臊,索性最后一招撕破脸,大声号哭了起来。那哭声尖利凄惨,声嘶力竭地喊得嗓子都哑了:“赵廷宜,你欺负我,我死给你看,我,我跳河——”说出去想起自己会水,忙又改口,“我上吊,化作厉鬼,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你!”“救命,救我——”
被她这么大着嗓门又哭又喊,伸出手又挠又抓,赵廷宜的手背,胳膊,脖子都是抓痕,小桃力气还不小,伤口全挂了血,要不是赵廷宜躲得快,脸早被她抓花了。
这么一来,什么情致都没了。刚才只是忍不住情欲冲动,难道他还真像山贼悍匪霸王硬上弓?赵廷宜按住小桃的手,几乎咬牙切齿:“好了!”
小桃止住了喊叫,停下手,看着他一脸的怯意,往床里缩了缩。
赵廷宜站起身来,冷冷看着小桃,脸上的寒意有些彻骨,小桃的心扑通直跳,他脸上的寒气似乎能隔空传过来,冷得她身上都一股寒意,小桃忍不住颤着哑了的嗓子嘟囔着:“你还想做什么?”
赵廷宜的眸子有丝疼痛:“真的不想跟我?”
小桃拼命点头,她想回家,想回大小姐身边去。瘪着嘴说了句:“我要回去。”
赵廷宜眼里的疼痛碎开,唇际挑了挑:“那就待到你不想回去为止。”说着大步走出了营帐。
小桃看他的背影终于出了营帐,才大大舒了一口气,瘫软在了床上。
营帐外的守卫看着少将扛回来个女人,一群很久没见过女人的男人早就议论纷纷,调笑着荤段子。听到赵廷宜营帐里女人的哭喊,一个年岁大点的挠着胡子笑道:“少将还挺厉害啊,把那女人弄得——欲死欲仙了吧?”围着的人哈哈大笑起来。另一个支棱起耳朵听了半晌,“嘘”了一声,小声说道:“诶,没动静了,依少将的性子,是不是已经颠龙倒凤揉成一团了?”
围着的人正要笑,忽然营帐的帘门挑开,赵匡义黑着脸走了出来。人群赶紧立正装着若无其事。赵匡义冷冷扫了一眼四周,定声吩咐道:“谁也不准对外乱说大营里来了女子的事。违令者斩!听到没有?”
“是!”众人齐声应和。
赵匡义大步继续向前走去,几步走到了李继勋的大营,进去抱了个拳,也没多礼,直接坐到了凳子上拿起茶碗喝了一大碗凉茶。李继勋哈哈大笑:“廷宜老弟,这趟濠州之行,听说你带回来个女子。怎么此刻不在你的营帐春宵一刻,跑我这里做什么?”
李继勋比赵廷宜年长不少,但行伍出身,性格豪放。赵廷宜苦笑道:“烈性子。”
“哦?”李继勋捋着胡子,看着赵廷宜脖子上的挠痕,笑得爽朗,“你还对付不了一个女子?还是舍不得吧。”说着吩咐下人拿些金创药过来,给赵廷宜敷上,问道:“濠州城怎么样?”
赵廷宜微微点头道:“主要的兵力,看来都调到了涡口。我们再虚张些声势,等淮河水位下降,安国军就可以从淮河渡河而攻了。”
李继勋看了看挂着的地图,道:“昨日已经收到密报,赵大人已经从泗水一侧到了淮河北,和陛下会合了。”
赵廷宜的眸子泛起了亮光:“二哥已经到了?太好了。”说着也看向地图,眯着眸子看了许久,说道:“只要唐人不增派战船,那攻下淮河,进入濠州,指日可待。”忽然转头吩咐着身边的侍从,“去厨子那里赶紧弄点干净的吃喝,送到我的营帐里去。”
侍从领命而去,赵廷宜才又转头对李继勋说着战事。李继勋一愣,笑看着赵廷宜:“哈哈老弟,你还真认了真。”随即又看着地图,商量布军的事。
小桃窝在营帐里,正在苦思冥想怎么逃出去。这里四处都有士兵把守,硬闯是肯定不行的。该想个什么主意呢?来的时候倒是看到营帐外有片水面,自己只要能跑到水里,就随处游了。可是连营帐门都出不去,怎么接近那片水?
小桃想了半天,懊恼地直揪头发,也没想出来。唯一的办法,只有讨好那个好色之徒,等他发慈悲允许自己单独出去走走,或者带自己出去走走的时候,再见机行事。好愁人!
有人挑帘子进来送吃的,郁闷的小桃看也没看,连家都回不去,哪有心思吃。咦,不对,什么吃的这么香?小桃看送吃的人走了出去,忙跳下了床,哇,烧肉,烤鸡,油香香的芝麻葱花饼,还等什么?不吃饱,哪有力气回家!
小桃卷起袖子,毫不客气地风卷残云地吃了起来。烤鸡味道好,烧肉也不错,可以和云湾村的媲美了。还有壶不冷不热的茶,正好喝了不会噎着。小桃吃得简直通体舒泰,不一会儿就撑了起来,嗯,果然吃饱了心情好。再想着怎么对付赵廷宜,也思路大开啊。
院子里的赵廷宜,正在等着校点骑兵,看下人端着吃得七七八八的剩菜出来,不觉勾唇笑了,果然烧肉和烤鸡合她的胃口。
小桃本想着下午讨好讨好赵廷宜,带她出去。可始终没见着人影,打听了下,才知道他出去巡查去了。小桃只好无聊地在赵廷宜的营帐里来回地翻着,这人也喜欢看书,打仗还带着许多书。不过和祁公子的一样,她也看不懂。这人的字是真不赖,几处笔迹都苍劲有力,虬枝崖松似的。小桃翻了几页大幅的字,忽然看到底下有幅不一样的,忙抽出来,却有些发愣。
那是一幅女子的画像,长发明眸,眼睛灵动,和自己倒有几分像。脖子下一块桃花胎记。呸呸呸,还真是画的自己啊?小桃脸红心跳,赶忙把上面的纸压了上去。过了一会又仔细翻出来看看,也不全像啊。小桃的心跳得有些慌乱,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喜欢。第一次有人画她,可是不是画她呢?有桃花胎记,应该就是吧。小桃压上了纸,坐在凳子上发了好久的呆。他看到了她的胎记,却从没有嘲笑过她,也没有轻视过她,小桃第一次有种莫名的感动。
看在他画她的份上,就勉为其难帮他收拾收拾。小桃把桌上的纸笔整理了一番,又把书码齐,忽然从一册书里掉出了一封信。小桃本想放回去,随便看别人的信是不礼貌的。不对!赵廷宜这家伙是别人吗?他是敌国的好色之徒,当然要尽可能多地了解他,才能逃出他的手掌心。
小桃毫不犹豫地打开了信,字龙飞凤舞,小桃还有好几处不认识,包括写信的人的名字她也认不全,“匡什么?”小桃虽不认识“胤”字,但匡前面那个“兄”还是认识的,原来是好色之徒的哥哥给他的家书。
里面的内容小桃又前后仔细认了认,“符家女”“定亲”“陛下已同意”几处,小桃连贯起了意思。好色之徒既然死了老婆,他二哥要给他介绍个符家的小姐,这个符家看来是个权贵,还得皇帝同意。但皇帝似乎已经同意了。这个登徒子,已经攀上了权贵,还拿她这个小侍婢调戏,小桃的火气腾地起来了。用力把信塞回了书里。索性也不想收拾了,随便抽了本书飞快地乱翻。
祁正修亲自带着五十人的先锋军,骑马赶赴涡口。到了中午,已经赶到了周军大营附近。祁正修命先锋军都下了马,在树林间躲着,以免被周人发现伏击。同时派了几个便装的先锋军去附近的人家打探情况。
属下有些不解,问祁正修:“公子,您确定桃姑娘是被赵匡义劫走了吗?这一路赶来,咱们已经算快的了,如果前面真的是赵匡义,还带个姑娘,应该会被咱们撵上的。”
祁正修一抬手:“赵匡义擅骑射,何况他那匹云骢是千里宝马,日行八百。走在前头很正常。”
过了一个多时辰,打探的人回来,禀告祁正修:“公子,四下打听过了,没听说周军大营里来了女子。”
祁正修蹙眉沉思着,属下试探着问道:“公子,那我们……撤走?”
祁正修没有答话,狭长的眸子向四处看了看,这片林子很密,是个不错的栖身之所。南边有水,有桥,西边是周人的大营,北边是山。这就够了。祁正修吩咐下去,告诉后面的三队兵力,不要急着到涡口,分散着找隐蔽的地方栖身,等待号令。
祁正修淡笑着问身边的属下:“带了短笛吗?借我一下。”兵营枯燥,士兵们多随身带着短笛、骰子,闲来无事的时候各自把玩。而短笛由于声音高亢嘹亮,也常作为部队集结的信号。属下把短笛递给祁正修,不明所以。祁正修擦了擦笛子,放到唇边轻轻吹了起来。祁正修擅长吹笛子,不过很少吹,除了太子,没人知道他的这个特长。
属下在一旁听着,也有些出神。笛声宛转悠扬,时而是潺潺水声,时而是空山新雨,时而又是鸟鸣啾啾,音韵缭绕,在树林里竟又反射出好几种声音,不像单纯的笛子声,倒像好几种乐器在配着和鸣似的。往常听那些伶人演奏,也从没有这么好听的笛子声。
周人的大营里,也有人听到了笛声,不过声音婉转,不像是军队的信号,附近也常有百姓吹笛解闷,不是个稀罕事,所以没人在意。营帐里的小桃也听到了笛声,起初没有在意,但渐渐地,曲子重复地吹着,这个调子——啊!小桃从凳子上蹦了起来,这是祁公子自创的词牌《双燕舞》啊。大小姐常用琵琶弹的,甚至那次在何府别院的清晏堂,大小姐就当着祁公子的面弹过。
小桃只觉得全身的气血都涌了上来,祁公子来了,一定是祁公子。他来救自己了……小桃咬着唇,眼泪都几乎出来,不顾一切地冲着营帐外冲了出去。
小桃刚挑开赵廷宜营帐的帘子,门口已经有两个守卫的士兵把手里的铁戟架到了小桃胸前,面无表情地说道:“少将吩咐,姑娘不得出去。”小桃急得用手去扒拉面前的铁戟,可惜她的对手不是赵廷宜,而是两个身强体壮的士兵。任她怎么用力,也动弹不了一分。小桃生气地鼓着嘴巴大声说道:“那我出去走走也不行吗?”
“不行。姑娘不要为难属下。”其中一个冷冰冰说着。
小桃磨了许久,嘴巴都说干了,那两个人也不动弹。小桃气得一挑帘子走进了营帐。四处扒拉着,除了门,没有任何出口。可怎么办,没一点办法呼应祁公子。他可别走了啊。
小桃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点办法。就算想把这破营帐点着了,也没个火折子啊。为难死了。不多时,笛声停了。小桃缩在了床上,不争气的眼泪又扑簌下来。祁公子在外面,可她出不去。这滋味太难受了。不行,一定要想个办法,哪怕是递个信儿给祁公子。
琢磨了一个下午,到了傍晚,赵廷宜终于挑帘子进来了。小桃强撑起笑脸,和赵廷宜闲聊了几句。到了晚上坐在一起简单地吃了个饭,赵廷宜吃饭的速度很快,小桃还没动几下筷子,他已经吃完了。小桃也没心思吃,随便扒拉了几口,也结束了晚饭。
赵廷宜坐到了桌前,顿了一下,抬眸看着小桃,唇际挑起:“你帮我收拾了?”
小桃点点头:“嗯。”补了句,“我什么都没看。”
赵廷宜扫了她一眼,眉眼扬了起来。小桃小步走过去,问道:“需要我帮你研墨吗?”
赵廷宜轻轻点头,小桃赶忙用力把墨研好,把纸铺好,又往旁边的香炉里撒了把香料,最后端了一盏茶袅袅娜娜地走了过来。赵廷宜有点眼花,也看不进去字,红袖添香夜读书,哪读得进去?目光不由随着那个背影转来转去。半晌还是忍不住说道:“好了,你歇着吧。”再转悠下去,难保他能不能抑制住自己的冲动。
小桃把茶放下,托着腮趴到了桌上,和赵廷宜脸对脸地看着,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瞪着。赵廷宜被她盯得心里一烫,往后靠了靠身子蹙眉道:“做什么?”
小桃嘿嘿笑道:“赵公子,你看,我帮你做了这么多,你是不是也帮我做点事?”
“什么事?”赵廷宜唇角微微向上扬起,“除了放你回去,别的可以说说。”
这家伙!小桃的话被噎在了嗓子眼里。好,换第二个办法:“赵公子,你的大营好是挺好,挺气派,可我待着挺无聊的,没人说话没事做,太闷了。不如你陪我玩玩吧。”
赵廷宜的手轻轻扣着桌子,眯眼看着小桃微微点头:“你想玩什么?”
小桃站了起来,掰着手指说道:“大晚上的,也没什么好玩啊。对了,以前呢,我和幺娘有时会放孔明灯玩,那灯飘到天上啊,晃晃悠悠,可美啦……”孔明灯上画朵桃花,祁公子一定知道自己在这里。
赵廷宜轻轻摇着头,声音很沉:“不行,军营里不能放那个。”
“为什么不行?”小桃噘起了嘴,“分明就是你不想陪我玩。”
赵廷宜苦笑道:“大晚上放那个,别人还以为是军营的信号呢。不行。”
“那就,那就放风筝呢?”小桃忙追问着,风筝也好啊,偷偷把线剪断,也能送个信儿。
“也不行。一个道理。”赵廷宜摇头。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什么行?”小桃的心情瞬间坏到了极点,大声嚷嚷了两句,抬脚坐到了凳子上,背对着赵廷宜,再不想看他一眼。
半晌,赵廷宜站了起来,拍拍小桃的背:“走吧,我带你出去走走。”
小桃的心一动,微微蹙眉道:“我可不要骑马了。”那云骢,她骑够了,现在屁股都疼。
“哈哈。”赵廷宜朗声笑道,“不会。”说着大步走出了营帐。
“喂,你等等我呀。”小桃小跑着追了出去。
出了大营,身后还跟着两个士兵,倒是尽忠职守。小桃嘟囔着,想跑开都不行。赵廷宜没有往有水的那边走,反而向相反的方向走过去。小桃跑上前拽着他的袖子:“我记得来的时候,有一片大水面,怎么不去那啊?”
赵廷宜停下步子,反手紧紧攥住了她的手,声音有些凉:“别动歪脑筋。我不会放你走。”
小桃被戳中心思,一边挣着他的手一边嘟囔:“我没歪脑筋,我只是,觉得有水好玩,我从小是水边长大的……”挣了半天也没挣脱他的手便只好作罢,任由赵廷宜攥着她的手向前走着。
从大营西边绕过去,是个小山坡,爬了一会儿就到了坡顶,顶上有个小亭子,小桃累得直喘,没好气道:“你,你大晚上的,带我来亭子玩,玩什么……”
赵廷宜的唇际勾了勾,踩着亭子的横档,伸脚用力一蹬,几下就蹿到了亭子的顶上,小桃惊讶得嘴都合不拢:“这么快,就上顶了?”
赵廷宜伸出手:“来!”
这个好玩,小桃去过很多亭子,却从来没上过亭子的顶,小心翼翼地踩上了平时坐的横档,伸手拉住了赵廷宜的手,他一个用力,自己也身轻如燕似的被他抻到了亭子顶,小桃兴奋地大叫,虽然腿还在打颤,不敢伸直腰,但第一次爬这么高,她激动得不是一点点:“这么高啊,太好玩了!”
好容易连拉带扯的,小桃和赵廷宜一起坐在了亭子顶上,天上的月亮仿佛就在手边,伸手可摘,小桃忍不住仰头伸出手去,大小姐教的那个“手可摘星辰”原来是真的呀,此刻月亮仿佛伸手可及。
月华流连,在小桃的脸上打了一层光晕。头上是明月,脚下是灯火点点的大营,赵廷宜从未有过的心情舒畅,眼前的景致,夜色流云卷不尽,月光旖旎拂还来。像一幅贞静的画,锁在了他的脑海里。
赵廷宜伸手揽住了小桃的腰,怕她摔下去,声音也温和起来:“当心。”
“知道啦。”小桃沉浸在如洗的月色里,开心地满脸盈笑,赵廷宜的手也被她忽略不计了。
小桃看着脚下的大营,东边的水面下还藏着一个月亮,一时有点置身梦境的感觉,转过头去,迎上的是赵廷宜深不见底的眸子,那眸子像深潭似的,竟然让她的心怦怦乱跳起来。其实,在月光下看,他好像——也不难看,脸上棱角分明,很有气魄,唇薄薄的,鼻子高高的……小桃的脸烫得发烧,自己在干吗?轻浮!小桃赶紧敛正了神色,看着赵廷宜问道:“喂,就在这干坐着呀,有点什么别的玩的?”
赵廷宜向后仰了仰身子,抬手摘了片头顶的树叶揉碎了。已经快入冬,残存的树叶也枯了。他把手里的碎叶子随意地向下抛着,幽幽道:“就这么坐着,也很好。”
小桃忽然脑子一动,拉着赵廷宜道:“你帮我摘些树叶嘛,我有好玩的。”
“什么好玩的?”赵廷宜抬手捋了一把树叶递给小桃,颇有意味地看着她。
小桃以前在云湾村,村里的树木多得不得了,爬树摘叶子都不是什么稀罕事。无聊的时候,就拿树叶在嘴边吹着,吹个调调出来。小桃从赵廷宜手里接过树叶,选了几片不太枯,还能吹出响动的,放在嘴边,用力地吹了起来。
《双燕舞》的曲调,她虽然是第一次吹,但那旋律,那调子,她早已铭记在心了。月色清霜,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飘得很远。
大营东面的树林里,一阵《双燕舞》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一般人听不太真切,但祁正修的眉梢轻轻扬了起来,他就知道,小桃一定在赵匡义的大营里。祁正修吩咐下去,一个时辰里,所有的三队兵马,务必在树林里集合。他自己换了一身黑色的衣袍,往周军的大营潜去。
小桃反复吹了五次《双燕舞》,直到腮帮子都有些肿胀,才把树叶放了下来。赵廷宜在她身后,悠悠的曲调,呢喃的双燕,江南独有的情韵像一幅水墨一样在他眼前展开。他听过许多小曲,也听过不少大戏,但是都没有这个月夜,一个女孩子简简单单吹树叶的声音那么直直地敲在了他的心上。
已经五遍了,祁公子应该听到了吧?小桃掩饰着内心的慌乱,扭头冲赵廷宜嫣然一笑:“好听吗?”
“好听。”赵廷宜答得柔和,抬手抚上了小桃的肩,声音变得坚定,“桃宜,跟着我。等这场仗结束,我们回开封府。你想学字,吹叶子,放孔明灯,我都陪你。”
又来了!小桃的头皮一阵发麻:我吹叶子放孔明灯是给祁公子的啊。和你回的哪门子开封府。小桃抽了抽嘴角,不自然地笑了,这个好色之徒没完没了啊。跟了他?做梦去!小桃眸子一转,抿唇笑道:“你知道我刚才吹的什么曲子?”
赵廷宜摇头,他是北方人,自小在军营长大,对丝竹音韵本就不懂多少。他始终认为只有纸醉金迷的江南人才会对这些感兴趣。
小桃看他摇头,得意地点头道:“这个曲子是双燕舞,双燕,懂吗?两只燕子,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玉楼——”玉楼什么来着?大小姐说是那个叫李白的写的,小桃卡住了,索性一挥手,“管它什么的,燕子都要双飞,人也要成双才好。”
赵廷宜唇角扬起,心跳得有些快,双燕复双燕,很美,他不禁伸手牵过了小桃的手,动情地说道:“我们也可以。”
小桃脸发烫,慌忙把手抽了出去:“怎么可能?如果我嫁给你,只是做个妾,你终究要娶妻的,兴许还要纳别的妾,到时候一堆人,别说双燕了,一窝燕子都有了。”小桃撇撇嘴,“如果正妻再是个悍妇猛虎,我哪有活路,我才不要。”
赵廷宜怔住了,没有吭声。小桃说的没错,纵然眼前这个女子再好,自己也只能给她侍妾的身份。贞婉去了后,父兄都在给自己寻着一户更高的门第。二哥前几天来信,皇上暗示同意了将符雪婵许给自己做正妻。按理说,这该是全家荣耀的一件乐事了。符雪婵是当今皇后的妹妹,魏王符彦卿之女,一门荣耀。要是和符家结了亲,皇亲国戚,一生的荣光。可他竟然有些高兴不起来。二哥的信也很久没有回复。符雪婵他见过,在宫宴上,年纪不大,十七八岁,长得清清冷冷,举手投足都是一派大家小姐的作风,气势凌人。他想着就有些头痛。
看赵廷宜蹙眉不语,小桃知道说中了他的软肋,心里一阵痛快,继续说道:“所以,赵公子,如果你能不惜身份,娶桃宜做正妻呢,我自然打心眼里一百八十个愿意,可如果做妾,我不愿意。”
赵廷宜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有些沉重,过了许久,才说道:“好了,先不说这些。”
“那我们就回去吧。”小桃缩了缩胳膊,夜风起了有些冷,何况登高的新鲜劲儿也过去了,和他有什么好待的。
赵廷宜点头,飞身下去,把小桃又抱了下去。一路沉默地回到了营帐。赵廷宜心事沉重,小桃却是暗暗高兴,总算用正妻这个借口,打消了这个好色之徒纳妾的鬼念头。只是年少不知,有的话,竟然日后一语成谶。
到了营帐,小桃停在门口不肯进去,看着赵廷宜支吾着:“难道你,我,都睡这儿?”
赵廷宜顿了顿,说道:“我不睡这里。”说着转身向旁边走去。为了防止唐人半夜偷袭,他晚上很少睡一个固定的地方。
“这还差不多。”小桃舒了口气,转身挑帘进了营帐。
夜,渐渐地深了,四周一片静谧,连风吹树叶响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赵廷宜的营帐里空落落的,只有小桃一个人。门外守着几个士兵。小桃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祁公子听到她的树叶声了吗?祁公子会来救她吗?她的心忐忑不安。
翻滚了许久,约莫着得有四更了,小桃迷迷糊糊的,忽然听到耳旁有声轻轻的呼唤:“小桃。”
小桃一个激灵,赶紧翻身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是做梦吗?怎么好像是祁公子的声音,小桃四处看看,没有?刚要躺下,又听到了祁公子的声音,好像是从上面传来的,小桃抬头,营帐的顶被祁公子划开了一个大大的口子,祁公子正伏在营帐顶上。
小桃腾地从床上蹦起来,四周看了看,看到了凳子,小桃忙把凳子搬来踩上去,可是够不到。只好又四下看着,找着可以爬上去的东西。小桃的心跳得剧烈,从来没有这样过,这么刺激这么紧张。忽地小桃看到了赵廷宜放衣服的架子,赶忙吭哧吭哧地搬了过来,手脚还得轻,尽量不发出声响。
小桃踩着凳子,摇晃着爬到了木架子上面把手伸出去,祁正修一个用力,小桃便腾空飞出了赵廷宜的营帐。
四周黑漆漆地不见人影,偶尔几处火把有士兵巡守着。祁正修拉着小桃弯着腰轻轻地从营帐后面绕到了另一个营帐背面,很快地蹿上了一棵树,几下子就腾出了大营,向着东南边飞快地跑去。小桃什么也顾不上想,祁公子的方向就是她的方向,无论他去哪,她就是豁出命,也会跟着去。
巡查的士兵看到了大营西门后倒下两个士兵,察觉不对,赶忙紧急鸣笛。片刻,整个大营都惊动了。赵廷宜从东边的营帐第一个冲了出来,听到守值的禀告,二话不说冲进了小桃的营帐。营帐里空空的,只有一个凳子,一个放衣服的架子,赵廷宜顺着看上去,看到了一片繁星。
妈的,这个狡猾的祁正修。放了这么多兵还是被他钻了空子。赵廷宜黑着脸冲出去,命令立即点校一支兵马,随他去追。
李继勋闻讯追出来,皱眉道:“廷宜老弟,不能冲动用事。咱们只是虚张声势给淮河那边留空子,涡口这可没多少兵力。追出去做什么?”
是的,他们现在的目标只是拖住唐军,并不是和唐军开战。他们每天摆摆阵,走走样子就可以了,追出去会露怯。可是桃宜被祁正修劫走了,还是在他赵廷宜的眼皮子底下?他赵廷宜的女人被别人劫走?这种奇耻大辱他怎么能忍?
赵廷宜没有理会李继勋的话,跨上了云骢,一声沉沉的喝令:“走!”一队人马飞驰电掣地冲出了大营。
李继勋直跺脚:“年轻气盛,年轻气盛啊!”
祁正修拉着小桃一路向东南边的水面飞奔,小桃只觉得胸口要炸了,跑得好快。很快到了水边,祁正修看着小桃道:“下水没问题吧?”
小桃点头:“没问题。”
祁正修从水边折了两根芦苇秆,递给小桃一根,沉声吩咐着:“待会进了水里,不要露头,万一周军追上来向你射箭就完了。憋不住气的时候,就用这根芦苇杆通上去呼吸。明白了吗?”
小桃拼力点头,身后已经传来马蹄的疾驰声,由远及近,仿佛能震慑天边,没有时间再犹豫,祁正修拉着小桃跳进了水里。
冬天的水好凉,好在小桃的水性好,进去就像一条灵活的鱼似的向前拼力游去。游了半晌,她扭头看了看祁正修,她本来有点担心祁公子的水性,可是很明显,祁公子的水性不知比她好多少。他在水里,似乎随便怎样都能游动,仰着,躺着,顺着水流风阻,用最省力的方法灵活地游动着。很快祁正修游到了小桃的前面,给她带着路。
赵廷宜追到水边的时候,只剩下平静如镜的一片水,属下有些犹豫:“少将,他们会不会从山边的那条道跑了?”
“不会!”赵廷宜一抬手,山边的那条道尽头也是这片水的下游,更何况祁正修和小桃都是江南人,擅长水性,绝对是从河里游走了。
赵廷宜冷声下令:“随我沿着河追,看到浮上来的人,立即擒拿。”
属下追问着:“是射杀吗?”
赵廷宜抬眸冷冷瞪了他一眼,声音寒得彻骨:“抓活的,谁要是敢放箭,提头来见。”属下忙应是遵命。
小桃在水里游了很久,渐渐有些不支,水太凉,像一袭厚重的铜墙铁壁一样难以穿越,再加上只能通过芦苇管呼吸,那点气也根本不够。小桃好想把头伸出河面,大大地呼吸几口,可是她不敢。渐渐地,她的头有点晕,前面的祁公子似乎越来越远了。
祁正修扭头看到了四肢垂下去的小桃,飞快地游了过去,把她夹着向前游去,小桃觉得轻松了许多,虽然还是有点喘息不上。忽然,祁正修俯身下来,对着小桃的唇压了下去,度了大大的两口气给小桃。
小桃轰轰发晕的头轻泛了些,随着祁公子继续向前。就这么连拉带拖,时不时祁公子给小桃度几口气,终于游到了唐军的势力范围。
人的记忆总是有选择的,有的场景稍纵即逝,有的场景却像钉在了墙上一般历久弥新。如果说小桃记忆里有什么抹不去的画面,也许在水里,祁正修那一袭飘逸的身影,就是她记忆里的永恒。是他的身影,拖着她走过了那艰涩的历程,他给她度了不知多少口气。在小桃头晕脑涨迷迷糊糊的时刻,只有前方祁正修的身影,是她前行的唯一动力。
到了岸边,祁正修把小桃连拉带拽地拖了上来,小桃憋得青紫的脸这才渐渐恢复了些神色。她抬头看了看祁正修,他的面色也不太好,但还是比小桃精神些。两人在岸边瘫坐着歇了好久,都是一身水,互相看着狼狈相,小桃忍不住抿唇笑了,祁正修怔了一下,也随着温温地扬起了唇角。
小桃把衣摆的水拧干净,又红着脸帮祁正修把袍子也拧干。祁正修看着她满脸红晕几分娇羞的样子,心里怦地跳了一下,不觉温声问着:“不生气了?”
小桃抿了抿唇,抬眸看了眼祁正修,又垂下眸子,声音低得像呓语:“是公子在生我的气。”
祁正修忍不住伸手抬起了小桃的脸,太阳即将升起,在一层渐白的光中,小桃的样子的确像含苞欲放的桃蕊,祁正修也不觉把声音放轻了,轻得带着一丝柔:“我没有。”
祁正修的声音仿佛有着催眠作用,小桃听了只觉得心头麻麻的,酥酥的,像被什么勾着,欲罢不能。小桃垂眸抿唇笑得羞涩,半晌才想起来问:“公子是怎么潜进周军大营的,没有受伤吧?”
祁正修淡淡笑笑:“没有。”转问道,“你没有受委屈吧?”
委屈?被那个家伙差点用了强,小桃的脸有些红,猛地摇头:“没,没有。”
祁正修看着小桃的神情,眉眼里浮了层寒冰,很快又下去,把小桃鬓上的湿发往后拢了拢,温声道:“没有就好。”
太阳仿佛一瞬,就从河边的地面腾空而起,朝阳,彩霞,映得一片橘红,立在河边的祁正修,和那天地,都好像化在了一起。小桃看得心扑通乱跳,却全然不知道自己也在朝阳里艳若桃李。
祁正修静静立了一会儿,远处隐隐似乎传来马蹄声,祁正修转头对小桃道:“休息得怎么样了?我们赶快渡河吧。”
眼前的水面很宽,左侧是他们刚才顺着河游过来的岸边,右侧是山边路的尽头,汇到这里,只有一架长长的浮桥可以渡过对岸。而对岸,是大唐的地界。
小桃点点头,定声道:“好了。”
祁正修拉起小桃的手,沿着浮桥飞快地跑了过去。刚跑到对岸,祁正修带来的三支兵马立即从隐藏的树林里出来,齐刷刷地集结在祁正修的身边。一个属下对着祁正修抱拳道:“公子,已经准备好了。”
祁正修点点头,盯着对岸的眸子轻轻地扬了起来。赵匡义果然没让他失望,对小桃的情意倒是深厚,一队人马就这么追了过来。
赵匡义的人马到了浮桥边,停了下来。祁正修原来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三队人马,而自己只有一队,冲到对岸硬拼,不是良策。赵匡义冲着对岸冷冷说道:“桃宜,过来!”
小桃往祁公子身后缩了缩。好容易跑出来了,干吗过去?硬着头皮冲赵匡义喊了句:“赵公子,你回去吧。我要回家。”
赵匡义的胸口像被什么堵上了,梗在了那里。
祁正修勾唇轻笑:“赵匡义,不必追出来远送,我接小桃回去足矣。”
祁正修的话像一把喷了油的火把,烧得赵匡义怒火冲天,不禁脱口而出:“桃宜是我的人,自然要跟着我。”
小桃急得跳脚,这个好色之徒瞎扯什么啊?她可是清清白白的女儿身。忙扯着祁正修的袖子急得眼圈泛红:“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祁正修的拳微微攥了起来,耳鬓的青筋突突地跳着,面上却勾了个好看的弧度,淡淡笑着:“那你晚了。小桃是唐人,早已是我的人。”祁正修相信这话必定能激怒对岸的赵匡义。
小桃的脸红到了脖根,祁公子这么说太意外了。一时心里像揣了十八只兔子,跳突得慌乱不已。莫名的兴奋激动,莫名的狂喜激烈,搅得神思都有些飞动混乱。
赵匡义果然按捺不住,拿起随身的铁戟对祁正修冷笑道:“大丈夫处世,练什么嘴皮子功,有能耐就出来单挑。”
祁正修唇际温温地勾了勾,旋身轻盈地飞到了马背上,顺手操起属下手里的八宝紫金枪,冲着浮桥飞驰而去。小桃还没反应过来,两人都已经骑马到了浮桥上,朝阳的光霞里,赵匡义紫衣白马,祁正修黑衣黑马,束发的白玉冠泛着莹润的光泽。两人对峙在那里,已经有一股剑拔弩张的硝烟之气弥散了出来。
小桃咬住了手背,心里万般纠结。他们为什么要打啊,又不是三岁的孩子,怎么见面就打?祁公子万一受伤可怎么办?她的心会碎掉。赵廷宜也不要受伤啊。就在众人愣神的一瞬间,马上的两人已经突然开战。赵匡义一个铁戟直刺,冲着祁正修的面门就过来了,小桃的心狠狠一疼,吓得“啊”的一声,眼泪就急得出来。
好在祁正修也不是寻常的身手,灵活地向左一偏脑袋,躲了过去,身下的马向前冲了两步止住步子,祁正修一个回马枪杀了过来,直刺赵匡义的左肩。小桃的心又是一突。咬住了唇。
赵匡义反手用铁戟去挡祁正修的枪,金属撞击的声音嗡嗡作响,金花四溅。要是平常人,在这么重的冲力下虎口都该震裂了。可赵匡义和祁正修放马过去又开始了一个回合。
几个回合下来,赵匡义的铁戟有力,次次直刺要害,而祁正修却像个飘逸空灵的谪仙,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内行人看得出来,祁正修根本无意恋战,只是在不停地挑着赵匡义的气焰,而赵匡义怒急攻心,恨不得几招毙命。赵匡义的属下都捏着一把汗。
小桃急得直跺脚,她看不懂,只觉得那好色之徒赵廷宜似乎用力很猛,招招致命,而祁公子却只是闪躲,好像没有还手之力。这可怎么是好?不由大声喊着:“祁公子,回来吧。别打了。”
小桃的声音让赵匡义一个愣神,就这么个瞬间,祁正修的枪忽然像幽灵一样不知从哪冒了出来,直刺赵匡义的腿,赵匡义一急之下忙把腿一撇,而祁正修的枪灵活地向下转了个角度,直直刺上了云骢的大腿。云骢疼得要紧,在浮桥上发起了疯。赵匡义只好拼命抓紧缰绳,以免被云骢甩到河里去。
祁正修像闪电似的疾驰回到了浮桥这边,阴寒的面颊勾起了一抹冰凉的笑,手一挥,属下的箭冲着赵匡义射了过去。赵匡义忙用手里的铁戟挥舞着抵挡。第一批弓箭手射完一箭下去,第二批马上开始,这批竟是带着火的流箭,射程又远,直接封断了浮桥两边的退路。
“少将!”赵匡义的属下策马向浮桥冲了过去救援,但是秋末初冬的天气有些干燥,浮桥上的草木遇火就疯狂地烧了起来。属下的马看到燃烧起的火,根本不敢冲上去。
云骢又中了枪,像一头困兽在火圈里打着转,浮桥越烧越旺,很快要断了。小桃冲着浮桥跑了过去,祁正修一把拉住了小桃,声音冰冷:“别过去。”
“他会死的!”小桃的声音尖利而颤抖,发疯似的挣脱着祁正修的手。但无济于事,祁正修的力气,不是小桃能挣脱的。
小桃转过头满脸的泪:“祁公子,求求你,不要啊——”
祁正修索性伸手把小桃揽进了怀里,声音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今日仁心,来日囚徒。”
小桃听不懂,她拼力挣也挣不脱祁公子的手,眼看着浮桥咯吱作响就要断裂,小桃的眼泪绝望地流了下来。
四周的火焰几乎要把整座浮桥做最后的吞噬,赵匡义心一横,手里的铁戟冲着云骢的大腿扎了过去。云骢疼得仰天长啸了一声,那声音悲凉中带着哀嚎,听得小桃的心一颤,忽然云骢像疯了一样奋蹄腾空,不再惧怕火,向赵匡义那边的河对岸冲了过去。浮桥承受不住云骢的突然发力,火焰的张狂肆虐,在云骢即将到岸的时候,浮桥断了,赵匡义一个腾空,从云骢身上飞下,悬而又悬地落在了对岸,滚了两滚,爬了起来。而云骢随着断裂的浮桥,一起掉进了波涛滚滚的河里。
生死似乎就在一瞬间。小桃张大了嘴巴不可置信地看着化险为夷的赵廷宜。心终于舒缓了一口气。只是可惜了云骢,那匹飞一样的马儿,小桃的心里还是有些难过,抹了抹眼泪。
浮桥断了,周军和唐军各在河的对岸,也没有办法隔河相斗。赵匡义的属下扶着擦伤的赵匡义,上了另一匹马驰回了大营。赵匡义走的时候,没有再看对岸一眼。
四周恢复了平静,只有风的呼啸声,残余的浮桥燃烧的哔哔剥剥声。祁正修松开了小桃,看着断裂的浮桥,唇角勾起了一个浅笑。属下不解地问着:“公子,烧了浮桥,我们不攻涡口了吗?”
浮桥是通往涡口的必经之地,一直谋划攻打涡口,如今却把路烧了,实在令人费解。祁正修没有说话,他心里有数。战场就是这么波诡云谲,随时都要调整战术。赵匡义只带了一支兵马追出来,可见涡口没有多少兵力,说明周军在虚张声势装样子。那么主力一定是放在了淮河。既然如此,实在没必要再耗费军力攻打涡口,正好烧了浮桥,断了涡口和濠州的路径,把这股周军憋在涡口没法出来祸害,倒是意外之喜。
祁正修掸了掸袖子上的尘土,这才看到了一脸泪痕的小桃。心里有些闷闷的疼,赵匡义对她来说,有那么重要吗?面上淡淡笑了笑:“哭什么?”说着抬手去牵小桃,“来,我扶你上马走吧。”
小桃第一次用力地甩开了祁正修的手。祁公子好陌生,他怎么能一边温文尔雅,一边却置人死地?一边仁义道德,一边却暗地伤人?一边风轻云淡,一边却处处谋算?为什么人要这么复杂?为什么人心要这么叵测?
“怎么了?”祁正修的笑意敛了去,静静立着看着小桃。
小桃抹了抹止不住的泪,颤抖着声音问道:“祁公子,小桃愚笨,只想问你一句话,你到底是救小桃,还是为了谋算赵公子?”顿了下,又补了一句,“我想听真话。”
祁正修的狭长的眸子眯了起来,声音很淡:“这不冲突。”看小桃一个劲儿地啜泣,不禁反问道,“这个问题,有意义吗?”
有意义吗?小桃忽然觉得自己好无聊,自己在乎的事情,在祁公子眼里,都是没意义的。在他眼里,人命都不算什么,还有什么有意义?不禁第一次对祁正修凉凉地笑道:“没意义。小桃就是个没意思的人,怎么能问出有意义的问题。”说着垂下了头,声音几分哽咽,“小桃的命,不及公子的谋划重要。赵公子的命,更不算什么。云骢死了,它是一匹好有灵性的马,它跑得好快,又听话……”小桃说不下去了,眼泪流进了心里吧?怎么这么咸,这么苦?小桃转身向濠州城的方向缓缓走去。
看着小桃的背影,祁正修的神情变得阴寒。他第一次发现,他一点也不了解这个女孩子。善良得糊涂,悲悯得可气!相比之下,自己似乎残忍得像双手沾满了血。可是自己愿意吗?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对敌人的仁慈就等于自掘坟墓。
祁正修的好脾气,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忍不住一个箭步跨上去,拽住了小桃的手,声音满是凉意:“小桃!”
小桃顿住了步子,抬眸看着祁正修咧了咧嘴角:“公子还有什么话?”小桃失望的神情刺得祁正修有些疼。
他忍不住用力扯着小桃来到了河边,指着对岸说道:“你怪我不在意人命,你看到了没有?涡口,原来是我大唐的土地,被周贼占了去。往西,寿州,滁州,泰州,扬州,都是我大唐的土地,周贼攻城略地,都占了去。周贼顾及人命了吗?多少百姓的命像草芥一样被他们碾死?守城的将士又有多少战死?眼下他们还要入侵淮河,濠州,下一步金陵。你我做亡国奴的那天,谁会为我们掉一滴眼泪?”
祁公子的声音并不高,却很凉。小桃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是自己错了吗?她不懂。也许,祁公子是对的,自己终究不像大小姐那样能理解得了祁公子吧。小桃沉默不语,看着对岸的山河,有些茫然。
祁正修刚才的积郁发泄了出去,心情松懈了一些。却又笑自己的认真,不过是个侍婢,和她讲这些大道理,她又能理解多少?祁正修恢复了温温的表情,拍了拍马背说道:“走吧,回去的路还长。走着不是个办法。”
小桃点了点头。祁正修把小桃扶上了马,一撩袍子,就轻轻稳稳地坐在了小桃的身后。一马双乘,小桃却没有了当初乘坐云骢的兴奋与欢乐。刚才的惊魂一幕还在她脑海里不停地回响,而祁公子的话也在她心里反复琢磨着。一路沉默不语。
中午时分,行程过半。路边正好有个茶水铺子。祁正修命令士兵停下来修整修整再走。正午的太阳照着暖意融融,加上刚才急忙赶路,虽是初冬,士兵们也有些汗流浃背。祁正修吩咐店家准备些凉茶,大家三三两两或站或坐,端着茶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小桃和祁正修进了店铺里面,铺子有些简陋,里面只摆了三五张桌子。小桃和祁正修面对面坐着。小桃垂着眸子低着头,祁正修一动不动地僵坐在那里,眉梢眼角却一片安然。
不多时,店家给他们桌上摆了两碗茶,几块点心,呵呵笑着:“小店简陋,没有饭菜,只有些茶水点心,军爷慢用。”
祁正修微笑着点点头。小桃折腾了一夜,早饿了,出于礼貌,本想等祁公子先动手后自己就吃,可等了半天,祁公子只温温地说了一句:“你吃吧。我不饿。”
“哦。”小桃没抬头,应了一声抓起一块点心,就着茶吃了起来。味道不错,小桃连着吃了三块,只剩下两块了,小桃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公子也吃一块吧,挺好吃的。”
祁公子的声音有点僵:“不了。”说着抬手去拿桌上的茶碗,一口气灌了下去。又把茶碗放到了桌上,吩咐着店家,“再来一碗凉凉的。”空茶碗在桌上晃了几下,稳住了。
小桃忍不住扫了一眼,却顺着茶碗看到了祁公子放下去的手,不禁呆住,祁公子的手背上,有两条殷红的血线,就在普通人血管的位置。小桃不禁抬眸问着:“公子,你的手——”
祁正修淡淡地笑着,紧咬的牙关却磨得有些轻微的声音。小桃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不禁抓起了祁正修的手,手很烫,手背上的血线几乎要逼出皮肤。小桃的声音都有些抖:“怎么会这样?”
祁正修轻轻摇头:“不妨事,上次见血封喉的毒留下的后遗症。只要体热就这样。喝些凉茶就没事了。”
“是不是很难受?”小桃急切地问着。
“不会。”祁公子淡然,看小桃不肯相信,补了一句,“只是有点痒。”
有点痒?怎么会只是有点?分明都在紧咬着牙关坚持了。这么说来,那会和赵公子打斗的时候,祁公子发力出汗,也一定痒得难受了。真不知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小桃觉得自己真没出息,那会还对祁公子心凉意寒,现在却又开始丝丝缕缕疼了起来。小桃跑到店家那里,央求店家打了些冰凉的井水上来,用铜壶盛了,快跑到祁公子身边,倒出一碗来,急切地说着:“公子快喝了这些。”
祁正修端起喝了一口,透心的凉爽,身上的奇痒好了些,又把剩下的喝了。身上那股热毒,瞬间像蔫了一般,从各处缩了回去。小桃想了下,又把祁公子的手拉上来,覆在铜壶外:“用铜壶凉一凉,就会好些。”
祁正修的手覆上铜壶,仿佛一股清泉从手心传来,凉凉润润,那种蚀骨的痒终于下去,手背上的红线也退散了。祁正修看着小桃唇角上扬:“谢谢。”小桃刚才的急切,刚才的尽心,他都看在眼里。小桃抿唇笑笑,没有吭声。只是继续换了一壶冰凉的井水,又帮他捂上。
休整了半个多时辰,祁正修的身体也恢复如常,命令队伍再次上路。这次再骑上马,小桃依旧一路沉默,而祁正修的心,却无法再像之前那样如同止水。他只觉得怀中女子的芬芳,顺着迎面来的风,一齐朝自己袭了来。让他第一次觉得,冬天的阳光,很暖;疾驰的风,很爽;而两个人骑马,也有两个人骑马的好处,起码不会寂寞。如果山河太平,没有战事,就着清风烈马,喝上一壶酒,马蹄是不是能揉碎一怀的快乐?可惜,那只是如果。
傍晚回到了城郊大营,祁正修命令属下把小桃送回了别院。自己匆忙赶到了太子的营帐。涡口周军的虚张声势,让他有了不好的预感。只怕淮河的战事,不可避免了。
小桃刚进到别院,何之棠就忙把她召了过去。拉着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半晌,才捂住胸口道:“你可吓死我了,祁公子的属下说你被周人掠走了,我真怕你出个什么意外。”
芸娘也在一旁抹着眼眶:“你说这个丫头,平时在不觉得什么,猛地说被人劫了,把我吓得心都跳出来了。大小姐整夜睡不着和我叨叨千万别被欺负了,若素还说只要你能回来保证再不和你抢吃的——”
小桃的心头有点酸,是啊,这里才是她的家吧。有惦记她的大小姐,芸娘,若素,还有金陵城的幺娘。
叙了半天,何之棠屏退了众人,拉着小桃的手问道:“劫你的,是那位赵公子吗?”
小桃点点头:“路上遇到的。”
何之棠沉吟了半晌,说道:“赵公子看来是对你上了心。你呢?可曾对他有些意向?”
小桃猛地摇头:“没。”那个好色之徒,还要娶妻纳妾,她才对他没想法呢。
何之棠叹道:“本来你是唐人,他是周人,是不好联姻做媒的。既然你对他也没动心思那便好。”顿了顿道,“也该给你觅一门好亲事,断了他的念想 。”
小桃扑通一声给何之棠跪了下来,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小姐,不要啊。桃宜只想在你身边服侍,不想嫁人。”
何之棠抚了抚小桃的肩,笑道:“傻丫头,你哪能一辈子陪着我。”说罢细细看着小桃道,“祁公子身边的云笙是个性情好的,和你也素日亲厚,我与祁公子都想着你们俩倒般配。”
小桃呆在那里,祁公子之前不是说想把云笙留几年吗?怎么转眼便变卦了?小桃看着何之棠眼泪不止:“小姐,不要!”
何之棠的声音温和却不容置辩:“我的一番苦心,你细细想想吧。好姻缘不是时时能遇到的。”说罢吩咐小桃下去。
小桃不知道怎么挪着步子回到的房间,这几天的疲累、紧张、担心,此刻却又添了几分焦急和凄凉。她万万没想到,素来温和的大小姐在她的亲事上这么执着和坚决,更是在她一回来就给她这么一个晴天霹雳。她和云笙?这都哪跟哪啊。小桃一夜辗转反侧,不知所以。
第二天一早,小桃才刚刚起床,何公子已经来到了别院,和何之棠不知说着什么。只见何之棠的面色有些苍白。何公子吩咐完之后很快离开了。何之棠把众人招来,嘱咐着:“下午回金陵,大家收拾收拾。”
回金陵?太突然了。一般从准备到出发,怎么着也得半个月。东西得收好装箱,还要装到马车里。怎么只留了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大家不禁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是不是有什么事。何之棠声音清冷地又嘱咐了一次,说道:“午后就出发。不得延误。”说完挥袖而去。何之棠很少这么严肃。一时众人也不敢再揣度,赶忙各自散开收拾行装。
小桃也跑了回去,她倒没什么收拾的,不过是几身换洗的衣裳。大小姐那里收拾的就多了,芸娘肯定忙不过来。小桃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之后,又赶忙跑到大小姐的房里,去帮忙收拾东西。正收拾着,忽然下人进来禀告着:“祁公子来了。”
何之棠一愣,眉眼随即泛出一丝甜意,向客堂走了出去。小桃的心一突,并没有跟着何之棠出去,只是继续在后房收拾着何之棠的首饰钗奁。芸娘给了小桃个眼色:“还不赶紧出去给公子倒茶,杵在这里做什么?”
小桃咬唇道:“我手里做着活呢,让若素出去倒茶。”
“你个死蹄子,我使唤不动你怎么着?”芸娘笑嗔着把小桃撵出去,继续着手里的活。
小桃无法,只好去倒了茶,送到前面的客堂里。祁正修今天又是一袭飘逸的荼白长袍,头上束发的巾子很飘逸。小桃垂着眼,托着茶盘将第一盏茶放到了祁公子面前,手竟然还哆嗦,茶盏的盖磕着沿叮叮作响。
祁正修抬手接过了茶盏,声音有些沉:“多谢。”
小桃没敢看祁正修的表情,很快地走到何之棠面前把另一盏茶放下,几乎是夺路而逃地快步走了出去。身后传来何之棠柔柔的声音:“公子,先喝茶。”
小桃出了客堂,一口气跑到了门外。云笙在门外候着,看小桃出来,嘿嘿笑着:“还好吧?你回来我还没来得及看你,你就得回金陵去了。”
小桃看是云笙,更是尴尬,若是以前自然见了云笙是最放松的,可现在看到他,却是最别扭的。小桃有些忸怩:“可不是。你们几时回去?”
云笙叹了口气:“我们可就不知道喽,现在是家眷们回去。太子,何公子,我家公子都要留在这。”
“为什么?”小桃不解。
云笙看看四周,附到小桃耳朵边低声说着:“我就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 要打仗了。”
“啊?”小桃捂上了嘴,打仗,她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却也能想象出来是怎样的激烈,心噌地揪了起来,前阵子一直都是备战,小桃以为这么晃晃悠悠着就没事了呢,没想到真的要开战了。
“所以得把家眷都遣回金陵去。否则真打起来,拖家带口的怎么撤退。”云笙说道。之前只是打着看风水的名义测探濠州的地势布军,所以才带了家眷掩人耳目。如今,是时候送回金陵去了。
小桃的心跳得好快,情不自禁问着:“万一打起来,祁公子会上战场吗?”
“不知道。”云笙摇头,“我也没见过。之前公子和太子守润州的时候,我还小,没跟着去。听说是上了。”
小桃的心好像被什么扯着使劲拽了拽,疼得又找不见了方向。以前听人说战场上把人当稻草人似的,随便就扎个窟窿。如果真这样,可怎么办?一时心里翻江倒海,担心不已。
云笙笑着递给了小桃一包蜜瓜干说道:“这是我最后一包了,送你。等我回金陵还有稀罕吃的呢,再给你送去。”
小桃推搡着并不想接,无奈云笙只当小桃害羞,一个劲往小桃怀里塞,小桃挣不过只得接了。若是以前,小桃毫不介意,可现在却不想白拿云笙的东西。小桃摸了摸全身,也没几文钱在身上,一急便从头上拔了根银簪子递给云笙,急急道:“怎么好白拿你的东西。这根簪子也抵几个钱——”
话没说完,祁正修已经从客堂出来,对大小姐揖手道:“小姐留步。”说着向门口大步走了过来。
云笙接过小桃的簪子,后面的话他没听清,只当是小桃送他的礼物,忙喜滋滋收了起来。却巧不巧地被祁正修尽收眼底。祁正修的心有些微微发钝,走到小桃身边顿住了步子,狭长的眸子扫了一眼小桃,唇角微微扬了扬。
小桃胸口涌起一股热浪,想和祁正修说点什么,半天却什么也说不出,自己是什么身份?该说什么?半晌只憋出简短的一句:“公子,保重!”简单的四个字,小桃不知用了多少心思,含了多少担心和惦记。
祁正修的眉梢轻轻扬了上去,声音温和,却很坚定:“等我回去。”说着抬步走出了别院,云笙紧跟其后。
小桃看着祁正修的背影,头晕晕的。祁公子刚才那四个字,让她经历了全身血液涌上头顶,和心跳猛烈律动的滋味。让她等他,什么意思?可这简单的四个字,却饱含了所有的承诺。等他回来,他会回来,她会等。
小桃转过头去,却看见何之棠也在倚着客堂的门,静静望着祁正修的背影,表情苍白得吓人。小桃的心咯噔一下,方才和祁公子的对话,不知道大小姐听到了没有。不过,隔着这么远,声音又低……应该听不到吧。何之棠出了一会儿神,转身回去。小桃松了口气,赶紧端着茶盘跑到后厨。
吃过晌午饭,大致收拾妥当。何之棠吩咐下来,准备出发。何之棠和芸娘坐一辆马车,小桃和若素一辆马车,紧跟其后。
马车咯吱咯吱压着田间的泥土,离别院越来越远,也离濠州城越来越远。小桃撩开马车的帘子,看着车外的荒田青山,有些怔忡。来这里待了这些日子,经历的事却是她这辈子都难以忘却的。战事一起,不知道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她贪心地希望着,她认识的每个人都安好,祁公子,赵公子,云笙,何公子,太子……都可以安好。
隐隐地又传来了《双燕舞》的笛声,小桃一愣,支棱起耳朵仔细听着,笛声悠悠袅袅,祁公子比那天晚上吹得更加音韵绵长,而且那双燕的鸣声里还有一丝忧伤。小桃的心也随着那笛声丝丝地疼起来。小桃有些出神地对若素说道:“离开这里,还真不是滋味。”
若素望着窗外看得新鲜,听到小桃这么说,嘴一撇:“我可盼着回金陵呢。这里吃得也差,住得也不好。床板都硌骨头。有什么不舍的。”
小桃把包袱紧紧抱在怀里,没再说话。胸口什么东西这么硌?小桃把包袱拿下来,打开一看,云笙方才送的那包蜜瓜干里,裹着一块桃形玉牌,但成色看着明显并不好。莫非是云笙给的?啊呀,小桃顿时像捧了块烧红的炭,这不就是什么“私相授受”?小桃面红耳赤,慌乱地又把玉牌塞回了包袱。
马车一路颠簸着,走走停停,用了四天,回到了金陵的何府别院。何大人亲自过来看望了何之棠,顺带问着何公子的情况和淮河一带的战事。而小桃早已忍不住跑到了幺娘的房间。两个人又哭又笑,分别了几个月,倒像是多少年没见。小桃也说不上为什么,好像有许多委屈似的,在幺娘面前眼泪都流不完。
幺娘也是满脸泪光:“你们走了后,何公子不在,宴会应酬少了许多,大家练舞也不是那么辛苦。不过,有次宫宴,何大人带我们去宫里助兴了呢。”
“宫宴?你进了皇宫?”小桃的眼睛瞪大了。皇宫,那是个不可企及的梦,“快说说皇宫是什么样的。”
幺娘的目光有些躲闪,随口说了几句,急得小桃不住追问。幺娘只好继续细细说着,最后添了一句:“那天,见到了六皇子。他还记得我。”
“他和你说话了?”小桃比幺娘还兴奋。
“嗯。”幺娘的脸有点红,“他说我比上次在何大人寿宴上跳得更出众。还打赏了我一串珊瑚珠子。”说着幺娘把珠子拿出来给小桃看。
小桃细细揣摩着珠子,笑道:“那你还不开心死了。”
“难得六皇子并不笑话我眉眼和常人不同,还赞我美得特别。小桃,你能明白那种感受吗?”幺娘有些失神,喃喃道,“只有六皇子不会轻视我、作践我……”
“我懂,我都懂。”小桃直点头。她怎么会不懂,在云湾村,她的桃花胎记、幺娘的眉眼,都是别人嘲笑的对象,都是藏在怀里的自卑。如今有人不在意,心里的那份畅快小桃怎么会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