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幺娘入宫遇不淑,桃宜临危赴开封
文安初心忆故人2018-07-04 17:3218,853

  从濠州回来的日子,看上去和往常一样,却又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大小姐没那么亲近了,连带着芸娘也没那么亲近了。祁公子和云笙都没有消息。小桃只有常常去找幺娘说说话排遣些心事。

  这夜,小桃怎么也睡不着,索性跑到幺娘的门口,却怎么敲也没人应,小桃只好低声叫道:“幺娘,快开门,是我。我知道你还没睡。”看屋里还没动静,又叫道,“冻死啦,快开门,再不开我踹啦。”

  屋里传来了幺娘的声音:“等一下。”

  又过了半晌,小桃搓着胳膊直打哆嗦,幺娘才终于把门开了。小桃一个跳脚蹦进屋里,嚷嚷着:“怎么才开门啊?慢吞吞的。”

  屋里黑漆漆的也没点灯,小桃熟门熟路地找到了火折子,幺娘屋里的东西,没有她不知道的。小桃把油灯点着,眼前一片光亮。幺娘的脸色有些白,往里面走着说道:“大晚上的,点灯做什么。有话就着月亮说就行了。”

  小桃抿唇笑着:“就着月亮,只能说黑话。你可得和我打开天窗说亮话,刚才偷偷摸摸做什么呢?我明明听见有动静的。”

  幺娘坐在床边,表情有些生涩:“哪有。我翻身呢。”

  “你是猴子啊?翻身那么大动静。”小桃四下里扫着,忽然看见枕头边有一截四指宽的粗白布,小桃伸手拿过来,反复看着:“这是什么?”

  幺娘勉强弯唇笑笑:“你不是看见了嘛,一块白布。垫衣裳用的。”

  “垫衣裳?”小桃看了看幺娘,一件浅藕色的外披裹得紧紧的,鬓角都出了些汗。小桃扑哧一笑,“大冬天热成这样。”说着小桃也坐到了床上:“今晚我不回去了。和你睡。”

  “啊?”幺娘一愣,声音有些结巴,“我这里冷,你还是回去吧。”

  小桃脱了鞋躺到了里面,翻了两滚惬意地说道:“不冷啊。咱俩在一处就不冷了。”

  “不——不太方便。”幺娘吭哧地说着,还坐在床边不动弹。

  “好啦。有什么不方便的。以前咱们都在一张床上睡了多久了,你磨牙的毛病我都不在意,还不方便。”小桃说着伸手揽了揽幺娘的腰,“快把灯灭了,躺在这儿咱俩好好说说话,我心里正烦着呢——诶?”小桃又摸了摸幺娘的腰,惊讶地问道:“腰上裹什么了?这么硬。”

  幺娘往外挪着,神色微微紧张:“没什么。”顿了下,又补了句,“练舞,束腰呢。”

  “束腰?”小桃来了兴趣,她以前只听说过有人为了让腰变得纤细会用布束着,还没亲眼见过,幺娘这么一说她更加好奇,索性把幺娘的外披从后拽了下去,“怎么束啊?”

  幺娘急着躲闪,被小桃一扯,外披刺啦一声扯开,露出了里面的中衣。小桃的眼睛瞪大了,幺娘的腰上裹了不知道几层白布,勒得紧紧的,和上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腰都走了形。还有几块凸出来的地方,小桃上去摸了摸,挺凉,不禁问道:“你布里头还裹了什么?”

  幺娘目光躲闪道:“铁块。”

  “啊?”小桃惊讶地从床上蹦下来,使劲把幺娘腰上的布解了下来。幺娘伸手去挡,却挡不住小桃手脚的利索,几下就把裹得紧紧的白布解了下来,里面果然是铁块。束腰还要包铁块?小桃直摇头:“这铁块凉透透的,裹在肚子上难受死了。女人多怕冷啊。”说着伸手要去拍幺娘的肚子,“快揉揉松快松快。”

  幺娘向旁边躲开,脸上的表情极为不自在。小桃撇撇嘴:“你今天真怪了。怎么像变了个人。”

  幺娘呆呆地坐在床边,想挤出个笑,却只是脸色苍白地扯了扯嘴角,过了许久,还是伪装不来,双手捂住了脸,无声地抽泣起来。

  小桃慌了,揽着幺娘的肩说道:“怎么了?你说啊。到底怎么了?”

  幺娘不说话,只是啜泣。小桃看得急死了,不停问着。幺娘终于咬着牙说道:“我——我有了。”

  “有了?有什么了?”小桃不解。看幺娘苍白的脸泪痕满满,又琢磨了半晌,终于反应了过来,一下蹦了起来,“啊?谁的?”

  “我不知道。”幺娘仰起了头,可眼泪还是顺着脸颊滚了下来。

  小桃急得使劲晃幺娘:“你是要急死我是不是?到底是怎么回事?快告诉我。”

  夜,像死一般寂静,只有幺娘的抽泣声和着屋外的风鸣。过了好久,从幺娘断断续续的讲述里,小桃听出个端详。

  那天宫宴一直持续到晚上,除了宫里的歌姬舞姬,还有几个大臣府上豢养的歌舞姬也在表演着。到了晚上,都有些醉意微醺。幺娘跳舞结束后,便在附近转了转。本来是看着六皇子向荷塘一带独自踱步走了过去,她便也随脚跟了过去。跟着跟着看不到了六皇子,却不知怎么糊里糊涂地撞进了一间傍假山的亭子,七皇子正在那里调戏着一个歌姬。见她闯进来,歌姬红着脸跑开。她也要走开,却被七皇子拦腰截了下来。

  七皇子凑在幺娘的耳边吹着酒气:“我认得你,舞跳得最好那个。”幺娘又羞又臊要挣扎,却又不敢得罪七皇子。来回揪扯了几下,七皇子命她喝了两盅酒便放她回去。幺娘急慌慌地把酒喝了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等到她醒来,发现自己衣衫不整地躺在假山不远处的一间荒弃的房子里,身下是一片血。

  “我真的不知道是谁。”幺娘痛苦地靠在了床边,面如死灰,“我当时真想直接跳进湖里死了算了,可刚走到湖边,就碰到管事的找了过来。我只好装着没事人似的,同他一起回来。”

  小桃紧紧拉住了幺娘的手,手脚都是冰凉的。畜生!小桃心里骂着,可她不敢说出来惹幺娘更伤心。

  “起初我真的想死,可等回来后,又没了勇气。这辈子就这么完了,我不甘心。”幺娘的眸子里有丝疯狂的挣扎,“我真的不甘心。”

  小桃心里一酸,把幺娘揽进了怀里:“不许提死呀活的,那些畜生逍遥着,你怎么能先死?”

  幺娘冷笑着:“我本来以为这事过去就算了,没想到葵水两个月都没来。只一次,便这样了。我造了什么孽?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幺娘的牙齿咯噔咯噔作响,几乎癫狂。小桃除了紧紧抱着幺娘,再没有一丝力气,她整个人都懵了。

  小桃咬牙说道:“还能是谁?十有八九是那个七皇子。还是皇子呢,真下作,用这种手段。”

  “我不知道。”幺娘的眼泪扑簌了下来,“后来我偷偷打听了打听,七皇子是这几个皇子里风评最差的一个,皇宫里除了妃子不敢动,模样周正点的宫女他都会调戏。皇上也最不喜欢他。可他还是老样子。”

  “这种人老天怎么不天打雷劈劈死他!”小桃几乎要冒火。虽说身为侍婢歌姬舞姬,都是低贱的。陪侍达官显贵也算是本分。可毕竟幺娘是何府的人,还轮不到别人欺负。即便是九五之尊的龙子龙孙,也不能这么拿人不当人。

  “人家是皇子,我们只是奴婢,能怎么样?老天爷从我们出生,就是不公平的。”幺娘凄凉地说着,“我现在只想赶紧把肚子里这块肉弄掉。否则何家也不会要我的。我有什么颜面活着?”

  “所以你就束腰?”小桃终于明白幺娘折腾自己的原因了。

  幺娘点点头:“只能试试了,听人说这么用力勒,也许能勒掉。”说着看着小桃眼睛泛起了光泽,“你帮我一起弄吧?”幺娘把床上的白布用力塞给小桃,“小桃,求求你,帮我把它弄掉,好不好?”

  小桃看着幺娘痛苦的样子有些不忍心,接过了白布:“怎么弄?”

  幺娘下了床,指着屋里的柱子说道:“把这布的一头系着柱子,在我腰上绕一圈,然后你用力拽着另一头,我就不信弄不下去。”

  小桃犹豫着按照幺娘的吩咐,把白布准备妥当:“这能行吗?会很疼吧。”

  “我不管。只要能把这堆肉弄掉。”幺娘的脸重新有了光泽,“只有它掉了,我才能重新做人。”

  小桃的手有些抖,可幺娘说的对,不把孩子弄掉,幺娘还怎么活下去?何家出了这样的事,自然不可能去找七皇子理论。为了门楣干净,会不会把幺娘赶走?小桃不敢想下去,咬了咬牙,扯着白布用力拽过去。

  幺娘被裹在白布里绞着,小桃用力地满头大汗,柱子那头系着的崩开好几次,幺娘脸上的汗也直淌,脸由于疼痛而扭曲着,肚子却没一点动静。

  折腾了好半晌,小桃停住了手,抹了抹汗道:“这么做不行。干受罪弄不下来。”顿了下说道,“还是去抓几服药弄掉吧。”小桃以前在云湾村的时候,听说过有人家穷养不起孩子,再怀上只能用药打掉。

  “嗯。”幺娘虚弱地点着头,“不过瑶台阁管得严,我不方便出去。”

  “我去。”小桃急忙说着,“我有时会帮大小姐出去买些东西,进出倒是自由些。明天一早,我就去帮你抓药。”

  幺娘紧紧抓着小桃的手,跌坐在了床板上。

  一夜无眠,小桃和幺娘都没什么睡意。上午小桃起来到大小姐身边服侍了一会儿,便找了个买香片的由头跑了出去。一出何府别院的门,小桃便直接冲着南城河堤外的那间“汇安堂”跑了去。

  直到中午,小桃才又跑回何之棠那边服侍。何之棠的精神不太好,不停地咳嗽着,闻着小桃身上的药味,不觉蹙眉道:“做什么去了?怎么一身的药味?”

  “哦——”小桃支吾着,“早晨去买香片的时候,兴许在药铺里待久了,染了一身。”

  何之棠点点头,对小桃说道:“待会到后院采些墨菊回来,芸娘正在窨茶呢,顺带把墨菊和茶窨在一起,味道会很独特。”小桃应了一声出去。

  采好墨菊交给芸娘,小桃惦记着幺娘,又跑到瑶台阁。幺娘服了药以后正躺在床上歇着,小桃给幺娘倒了碗水问道:“怎么样?喝药后有什么感觉?”

  “没太大的不适,只是肚子一阵阵地抽疼。”幺娘的脸色有些苍白,眸子却恢复了亮色,“看来还是有用的。”幺娘的额上渐渐渗出了几层汗,身子也蜷了起来。身下藕色的褥子透出了一层血。

  小桃紧张地问着:“出了这么多血,不会有事吧?”

  幺娘摇头,有气无力地喘着:“没事,肚子轻泛了许多。这会没有刚才疼了。”又过了足足一个多时辰,幺娘松了口气:“药劲儿应该过去了。不怎么疼了,血也流得缓了。”

  小桃跑去煮了热水,给幺娘端进来一大盆,把门窗全都闩得严严实实。幺娘用巾子蘸了热水擦了擦身上,把带血的褥子换了下来。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挣扎着下了床:“我得去趟瑶台阁,不能让别人看出来我病恹恹的。”

  “你不要命了?”小桃急得拽住幺娘,“你这身子怎么能行?”

  幺娘摆摆手:“不妨事,我就去露个脸,不会去跳舞的。否则我一整天不露面她们会怀疑。”说着摇晃着身体踉跄着出了门。

  小桃咬了咬唇,偷偷地把一堆带血的东西裹紧了,趁着傍晚人少的时候,从后门跑出去,又拐了几条街,才扔了出去。

  何之棠的屋里,油灯有些暗了,她却只是失神地在那里坐着。芸娘推门走了进来,何之棠一怔,抬起了眸子:“怎么样?”

  “小姐猜得没错,桃宜身上的药味果然不是从药铺里沾的那么简单。我派人在别院里细细搜了搜,从后院的芍药圃里找到些药渣,郎中看了说只是些利血运气的药。”芸娘静静回答着,“后来我又找人去城中的各个药铺都查了,汇安堂的伙计说早晨有个女子去过,不过什么药也没抓,很奇怪。而汇安堂的郎中就什么都不肯说,只说不记得了。其余的药铺没什么印象。”

  何之棠的脸上依旧苍白没有血色:“既然这样,那便是说桃宜只是抓了几服药,却不知道是什么药?”

  芸娘有些犹豫,半晌说着:“倒也不是。有家药铺说记得有个姑娘抓了些川穹和斑蝥,但量很小。”

  “川穹、斑蝥?”何之棠一怔,“那是什么?”

  “我问了郎中,川穹和桃仁同用,再加上些斑蝥就可以——”芸娘支吾了许久,还是说了出来,“可以堕胎。”

  当啷,何之棠手里的笔摔在了桌上,细小的墨汁溅了一身。何之棠的声音有些抖:“她没有抓桃仁……”

  “可是桃宜去了不止一个药铺,这个药铺没抓,兴许在别的药铺抓了。只是别的药铺不记得而已。”芸娘叹了口气说着。

  “那这家怎么记得这么清楚?”何之棠没有擦拭身上的墨痕,只觉得从头凉到了脚。

  “他家一天没有生意,再加上桃宜抓了斑蝥,这药并不常用,所以记得清楚些。”芸娘接着说道,“下午又派人跟了桃宜,她去了三条巷子外,扔掉了一堆染血的衣物。”

  何之棠的表情都木在了一处,放在桌上的手也微微抖着:“会不会是别人的?”

  芸娘面容有些凝重地说着:“桃宜今天除了在这边服侍,就是在瑶台阁的舞姬幺娘那里。幺娘和桃宜是一起来的,也走得近。如果不是桃宜,就是幺娘。可幺娘是府里的舞姬,之训少爷不在,谁敢动她们?若是府外,每次出去都是一群人,谁想轻薄她也没机会。再说幺娘下午还去了瑶台阁,又是旋身又是下腰,要是服了堕胎药,哪还有精神蹦跳……”

  “好了——”何之棠抬手打断了芸娘的话,“不要再说了。”

  屋里寂静一片,谁也没有出声。只有何之棠眼前的红烛在来回跳跃着,晃得人心里缭乱。过了许久,芸娘轻轻出了声:“我觉得祁公子不是不庄重的人。”

  “你先出去吧。”何之棠的声音有些凉。芸娘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何之棠颤抖着手拾起桌上的笔,却再也写不了字,一落笔就是重重的一团墨,何之棠把笔冲着前方用力地掷了出去,直洒得满地墨点。

  看着桌上被揉成一团的纸和满地凌乱的墨,何之棠的眼泪静静地流了下来。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泼?这不该是她的仪容。何之兰才是泼辣的,她何之棠该是贤淑的,温良的,不是吗?

  可原来她也不是贤良淑德的。如果她是,她便不该为桃宜和祁正修之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吃醋,她该善解人意地让桃宜做陪嫁。可她做不到。她妒忌桃宜奋不顾身地救祁正修,更妒忌祁正修带着人马闯到涡口救桃宜,她妒忌他们之间欲说还休的情绪,更妒忌他们曾经因为赵廷宜起的别扭。

  而这些情愫,祁正修对她都不曾有。他对她,有尊敬,有礼让,有温和。可何之棠总觉得这些情绪似乎不够真实。她明明是主角,为什么在这场感情里,她的分量越来越轻?所以她迫不及待想把桃宜嫁出去,恰好出现了云笙,何之棠不惜一切努力想促成云笙和桃宜的婚事。

  可是祁正修竟然一直没有给她个准话,直到祁正修从涡口救桃宜回来,听下人的闲言碎语,祁正修在涡口战场亲口说桃宜是他的人,何之棠不敢想这是祁正修的计谋还是事实,而现在,恐怕是事实了。

  桌上的烛火燃尽了,何之棠静静地坐在黑暗里。她想说服自己接受,嫁入任何一个世家,都不可能只有一个正妻,姬妾成群是常态,将来祁正修也会有不少的小妾,何必在乎一个桃宜?她是撼动不了自己正妻的位子的。与其和别人共享一夫,不如桃宜,起码有情分在。可为什么偏偏是桃宜?偏偏是那个她当初可怜同情、真心以待的桃宜?她怎么就在身边养了一条蛇?祁正修和桃宜都背叛了她为什么还不肯和她说实话……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何之棠手一挥,把面前所有的东西摔到了地上,痛苦地伏在了桌上,泪流不已。她说服不了自己,她没有办法接受……

  十天后,大周皇帝柴荣御驾亲征,趁着把浅之机,带兵渡过了淮河,攻进了濠州城。大唐皇帝李璟急命何士忠、陈延肇,带着剩余的忠勇军、忠信军,赶往濠州支援,同时命濠州守将郭廷谓誓死守城。

  何士忠去了濠州,府里只剩下了何之棠和何之兰,并一众家丁护院。从何大人临行前的严肃,小桃暗暗揣测战事应该很严峻,不知道祁公子用不用上战场?能不能安全?自从何大人走后,小桃的心也开始每天揪扯起来。

  何士忠出发已经半月,时至冬日,金陵城也有些冷清清的。何之棠的屋里生起了炭火盆子,比别处多了一丝暖意。可小桃明显地觉得,大小姐,还有芸娘好像都和以前不一样了。芸娘不再戳着她喊“傻丫头”,大小姐倒是依旧温温和和的,却好像隔了什么,只有若素依然没皮没脸地和她抢东西吃。

  小桃闷闷的,闲暇时候,便大多和幺娘一起。看幺娘练舞,自己也跟着瞎练。幺娘说她跳得比以前好多了,果然熟能生巧。

  过了几天,何之棠要去金陵城郊的安化寺为何大人祈福,带了芸娘和若素。安化寺路程较远,光去程就要大半天,何之棠准备顺带在那里待个十天半月,还带了一本《楞严经》,打算在寺里抄经诵佛。可是却没有带小桃的打算,小桃心里有些发虚,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不禁问着:“小姐,是不是嫌桃宜笨?”

  何之棠淡淡笑道:“怎么会。别院里也要有人守着。万一有个什么事,也好疏通上下。都去了安化寺,心里不踏实。”

  小桃想想也对,帮何之棠把行装打点好,又亲手做了好几篮子糕点交给了芸娘:“寺里不比别院,僧人们都吃素,难免会总觉得饿,带着点心,饿了就垫补两口。”

  芸娘看着满满的几篮点心,心里不觉动了一动,却是欲言又止,只是默默接过了点心,没有说话。

  何之棠走后的几天,小桃都有些缓不过神来。唉,这样的日子,好无聊啊。没有事做,每天睡醒了等饭吃。小桃也懒得和其他婢女一起磨嘴皮子说人长短,索性要么和幺娘练舞,要么躲在何之棠的书房里找书看,也有些进益。

  这天中午,小桃才刚刚睡醒,便有婢女跑过来唤她:“桃宜,快起来,二小姐找你。”

  小桃的心怦地一跳,二小姐?自从大小姐走了后,她处处躲着,已经好久没遇到二小姐了。难道二小姐突然想拿她醒脾了?忙问着那婢女:“你知不知道找我什么事?”

  婢女直摇头:“我哪知道。不过二小姐在前面清晏堂的外间等着你呢。快去吧,去晚了二小姐又该骂了。”

  小桃急慌慌地披上外衣,束好腰带,跑了过去。小桃跑到清晏堂,还没进门,就听到屋里二小姐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原来还有这么一遭子事,倒是有趣得很。”

  小桃心里揣度,看来屋里有客人?清晏堂是待客的地方,自己是进还是不进?正在门口徘徊,二小姐已经眼尖看到了她,忙一挥手:“来来来,桃宜进来。”说着对旁边的人说道,“我那姐姐疼爱极了桃宜,特意给她改的名字,还命别人都叫这个名字呢。”

  半扇门挡着那人,小桃一时看不清客人是谁。便忙碎步走了进去。

  二小姐今天穿了件水红色的纱衣,里面罩着一件绛色的罗裙,十分娇丽明艳。只是面上却有种讥讽的哂笑。看小桃进来,挥挥手道:“不用多礼了,你看看谁来了。”

  小桃侧目一看,愣在了那里,那一瞬间,她几乎想落荒而逃。立在二小姐右侧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身短打扮的叶广。快一年没见,还是一身的痞气,衣裳倒是干干净净的。

  叶广也打量着小桃,人要衣裳马要鞍,小桃一身浅碧色的衣裙,再加上何府的饭食好,更加白净如瓷。叶广的心立马痒痒起来,看着小桃嘿嘿笑道:“看来你过得不错呀。”

  小桃的心一抖,这个混蛋怎么找来了?不觉咬紧了唇,没有吭声。

  二小姐拍手笑道:“这可是了。桃宜,这位公子说你是他家定好的媳妇儿,被人拐了出来,如今他寻到这里了,要你跟他走,否则就要到府衙告我何家拐卖他媳妇儿,这可怎么担得起?”

  小桃忙跪下急急分辨着:“小姐,不是这样的。他是我哥哥,我不是他定好的媳妇儿。他不遵循纲常伦理,要和我乱来,我才跑出来的。小姐明察,真的不是他说的那样。”

  叶广开了口:“小桃,你太不懂事了。咱们又不是亲兄妹,你娘带着你嫁到我家,咱们可是一点血亲关系都没有。都是说好的事,你可不能耍赖啊。现在你日子过得好了,就不认账了吗?”转而抬头看着二小姐,“何家也是要脸面的人家,难道要为个丫头,就跟着耍赖吗?这里是天子脚下,也没王法吗?”

  二小姐冷笑着打断了叶广的话:“可别这么说。我们何家在金陵也是有头有脸的,也不至于为了个丫头跟着倒胃口。”

  叶广向前走了一大步,抱拳对二小姐拱手笑道:“还是小姐明理。我爹为了这个逃跑的丫头,气得都咳血了。再搞出人命就麻烦大了。”

  二小姐嫌恶地用帕子掩了掩口鼻,叶广识趣地向后退了退。小桃跪着往前窜了窜,扯着二小姐的裙摆哀求着:“小姐,不要听他胡说。根本没有的事。自从我娘去世后,他家就起了歹意,逼我嫁给叶广。我不愿意啊。小姐!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嫁他。”

  二小姐用力把裙摆扯回来,皱着眉头轻声喝道:“拉拉扯扯做什么!”小桃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二小姐冷笑道:“你这丫头也真是奇了。自古婚姻大事不都是父母做主吗?你亲娘去了,就该听你继父的。你怎么倒没羞没臊,自己跑了?论理,也算淫奔了吧?”说着斜睨着小桃,声音冰冷,“果然什么小姐配什么丫头,上梁不正下梁歪。你那会勾引、会手段的小姐,也只能教出你这会淫奔的丫鬟。”

  小桃这才明白,二小姐一直记着这份仇。从何之棠抢了祁正修的那天起,何之兰就把何之棠,以及中间传帕子的小桃,都视作了心里的刺。逮到了这个机会,何之兰怎么会放过她?小桃绝望了,头垂了下去。

  二小姐把帕子收起来,“哼”了一声:“把管事的叫来,带着桃宜的卖身契。”下人应声而去。

  叶广谄媚地笑着:“多谢小姐成全。”

  不多时,管事的带着小桃的卖身契过来。二小姐轻咳了两声,对管事的说道:“看看桃宜的卖身契,签了几年?”

  管事的回复着:“刚开始只做舞姬的,说看看能不能行再留下。后来按舞姬的惯例,是签了终身契。后来归了大小姐,又改成五年。”

  二小姐的手一挥:“既然五年,也不算长。”说着乜着眼看了看叶广冷声道:“看你也拿不出几两银子,就不要你赔钱了。我们何家认了这个倒霉。”

  管事的此刻也听出了些端倪,对着二小姐作了个揖说道:“恕老奴多嘴。桃宜虽说是个婢女,但依规矩,是谁的奴婢,得谁首肯才能放人。如今大小姐不在——”

  二小姐打断了管事的话:“你是在何府待得太久了?!这么懂规矩?”管事的吓得不再敢多说一句话。二小姐继续说道,“是,按照寻常的规矩呢,谁的丫鬟谁做主。可现在的情形,上无尊长,父亲、大哥都在战场上。我们那位大小姐又一甩手,跑到山里抄什么经书,倒是会给自己享清闲。这别院里大大小小的事,竟然要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操心。我还一肚子的苦水没处倒呢。去请那位大小姐,一个来回就要两天,远水救不了近火。眼下桃宜的哥哥要告咱们,是,何家是大家,不在乎他是告到府衙、大理寺还是刑部,告不倒咱们。但何家是以理治家,能做那仗势欺人的事吗?”

  管事的又大着胆子回了一句:“安化寺就在金陵城郊,如果骑匹快马去找大小姐,明天一早也就回来了。桃宜毕竟是大小姐的人——”

  二小姐斜看了眼管事的,阴冷的语气:“你果然是在何家待久了。是不是觉得待够了?”管事的这回再不敢吭一声。

  二小姐说着扬起唇角,声音嘎嘣脆:“桃宜淫奔在前,即便现在是何家的婢女,何家也不能帮着做这没伦理的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叶广带着桃宜回去,再赏二十两银子的盘缠,我们何家也算仁至义尽了。”叶广听得脸上一阵喜色。

  二小姐拍手道:“这事就这么着了。真是的,何之棠惹的烂事,还要我来接后手。”说着转身大步离开了清晏堂。看着小桃苍白的脸,何之兰忽觉得满心痛快。桃宜就是何之棠的左膀右臂,即便收拾不了何之棠,杀鸡儆猴也是好的。还得感谢何之棠这次没带着她这个臂膀去安化寺,才给了她个痛下杀伐的机会。

  小桃哀求地看着管事的,管事的叹了口气:“如今这般,也没办法了。你先跟着去吧。等大小姐回来了,老奴一定把事情告诉她,再做商议。”

  小桃的心微微燃起了那么一点希望,是啊,还有大小姐,大小姐不会不管她的。现在这种情形,她就是哭死在这里,二小姐也不会动容的。小桃轻轻点了点头,没有看叶广,冷声说着:“我去收拾东西。”说着快步跑了出去。

  身后传来了叶广猥琐的笑声:“你快点。别让我等急了。”

  小桃先是跑到瑶台阁,和幺娘粗粗把事情讲了一遍,抹了抹不觉溢出的泪说道:“我先走,你等大小姐回来,一定要告诉她。”

  幺娘急得直冒汗:“还等什么大小姐回来,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黄花菜都凉了。我这就去安化寺找大小姐去。”

  小桃按住了幺娘:“你怎么去,百十来里呢。你身子还没好利索。”

  幺娘摇摇头:“都快一个月了,早好了。我这就偷偷赶去安化寺找大小姐,你尽量拖着叶广,别走小路,就走官道,到时候大小姐也好派人去找你。”

  小桃点头,刚要走,幺娘又想起什么似的从枕头下拿出一把匕首递给小桃:“保护好自己。万一叶广那个畜生对你动手动脚,宰了他。”幺娘牙根发痒,想起这种畜生,她就是一身寒意。

  小桃把匕首收到了袖子里,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衣服简单地收拾了几件,云笙给的玉牌想了想挂在了脖子上,好歹值点钱,万一有个急用还能应对一二。小桃又来回磨蹭了许久,直到日头偏西,才不情不愿地走到了前堂。

  叶广早已等得不耐烦,一把扯起小桃骂骂咧咧道:“你个死丫头,别想着鬼主意要跑,你跑不了的。”

  小桃用力把他的手甩开,直直地冷看他:“尊重些,我没想跑。”

  叶广阴笑着:“没想跑就最好。走吧!”说着在前面大步走开。小桃只好一路跟着。叶广拿着管事的给的二十两银子,雇了辆马车,马车跑得很快,入夜时分,已经走到金陵城的西郊。城郊没什么店家可住,叶广又急着赶路,命令车夫继续赶夜路,自己在马车里窝着睡着了。小桃紧紧抱着包袱和匕首,一直不敢闭眼。直到黎明才偷偷打了个盹儿。

  马车一路驰骋,到了第二天中午,已经出了金陵的地界,到了一条山路。车夫也走不动了,执意要歇歇。歇了半晌后继续赶路,到了晚上,便是庐州的地界了。马车行到了一个小镇,投宿进了一家小客栈。

  叶广准备要两间房,小桃忙说着:“一间,一间就够了,省省钱。”加上车夫三个人,睡一间叶广总不会还有什么歹意。叶广看着细白滑嫩的小桃早已忍了多时,怎么肯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执意要了两间房,车夫一间,他和小桃一间。

  小桃的心里沉了沉,她知道今晚怕是要和叶广拼死一回了。小桃默默地捏了捏袖中的匕首,没有再吭声。

  把包袱放到房间里,叶广和小桃到楼下去吃饭。叶广小气,只点了三碗面条,自己吃得挺香。小桃静静挑着碗里的面条,四周张望着,琢磨着打算。这家店里有两个厅,晚上上了门板,还真没地方可逃了。不过窗户应该可以,楼也不高……小桃细细打量着,耳朵里传来了邻桌两个人聊天的声音。

  那两人应该是茶商,正议论着哪里的官道还能走。听他们聊的内容,似乎是要把一批茶叶送到濠州城去。只是现在濠州战事起了,就搁在半道上了。两人起了争执,一个仍坚持要去濠州,而另一个打算去开封府。两人为此争执不下。小桃的心里动了一动,濠州,祁公子在那里。她有救了。

  小桃磨磨蹭蹭地吃完了面条,跟着叶广回到了房间里。一间不大的客房,在二楼,前后各有一扇窗户,前面的窗户挨着门,出去便是楼上的过道,而后面的窗户通着后院。屋里只有一张床,一个柜子,并一张圆桌和四张板凳。

  叶广阴笑着看着小桃:“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小桃往后缩着,声音有些微微颤:“你睡床,我趴在桌子边歇一歇就行。”

  叶广凑上前来,伸手揽过小桃的肩:“别这么生分。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还躲个屁,没意思。”

  小桃用力挣开叶广的手,气得脸有些发红,又怕惹急了他,只好忍气吞声地说着:“那也不急在一时。回去再说。何苦在这里丢脸。”

  叶广看着小桃白里透红的脸,哪里还忍得住,一把按住小桃的肩,笑得淫邪:“我今天就想要。你做了我的人,心就彻底安分了,我也不用看你看得那么严。多好?”

  小桃快步往后退着,叶广步步紧逼,很快就把小桃逼到了墙角,叶广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是我的就是我的,逃到天涯海角也是我的人。”说着伸手就去扯小桃的衣裳。小桃一偏身子,又被叶广另只手按住,叶广的声音严厉起来:“给我老实点,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别逼我。”小桃牙关紧咬着,死死盯着叶广。

  叶广只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子像只发怒的兔子般好笑,不禁咧开嘴露出了一嘴黄牙:“逼你怎么了?我还要玩你呢。”说着已经把手探到了小桃胸口抹了一把,用力往下撕扯着衣服。

  “啊!救命!”小桃大声地喊着,同时拼力反抗着叶广。

  叶广伸出一只手捂住小桃的嘴,表情变得狰狞:“再叫我饶不了你。”另只手把小桃的外衣已经扒到肩以下,小桃的力气哪里是叶广的对手,拼命地来回挣扎却丝毫没动静,被叶广捂得有些呼吸不上,憋得脸发紫。情急之下,小桃狠狠冲叶广的裆部踢了过去。叶广疼得差点闭了气,松开了小桃去捂裤裆。小桃趁机赶紧向门口跑去。

  还没跑到圆桌那里,就被叶广一把抓了回来,像拎小鸡一样把小桃拎了起来,破口大骂:“小婊子,老子不嫌你给人家当奴做仆被人玩烂了,你倒假正经起来。敢踢老子!反了你了。”说着扯着小桃的头发往墙上撞去。

  “要不是有人花银子让我把你弄回来,你当老子愿意跑这么远找你这个死丫头?”叶广用力地摔着小桃,小桃只觉得头像要爆炸一样,叶广说的话一个字也听不见,只是头“轰轰”像炸雷一样响。

  剧烈的疼痛从头皮传来,小桃疼得全身哆嗦,从袖子里摸出匕首,冲着疼痛传来的方向挥了过去,低声嘶吼着:“别逼我,别逼我。”

  叶广不提防小桃能摸出匕首,一个躲闪不及胳膊被拉了道口子,疼得松开了手,小桃趁机大大缓了几口气,叶广又挥手扑了过来,小桃冲着他就是一匕首刺了过去。匕首扎在了叶广的左肩上,血瞬间涌了出来。叶广疼得嗷一嗓子,那么多的血把小桃吓得也是一哆嗦。忙拔出了匕首飞快地向屋外冲了出去。

  “贱丫头。”叶广拔腿去追,但肩膀上的剧痛让他有些吃力,没跑几步身上就虚汗淋漓,步子也慢了下来。只好折回去拍隔壁车夫的门:“快起来,人跑了,赶紧帮忙去追。”

  小桃从没有跑得那么快过,几下跑下楼,客栈还没有关门,小桃飞快地冲了出去,在大路上跑了一阵,看身后没有追来的人,拐到了小路,又跑了一段,出现了一座小桥,小桃的心里一松,有桥的地方就有水,有水就不怕了。小桃飞快地跑到桥边,冲着桥下的小河跳了下去。河水并不深,小桃贴着桥下的石头泡在了河水里,只露出半个脑袋呼吸。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响动。

  这里是个小镇,入夜便十分寂静。很少有人走动。不多时,就听到了叶广发急的嚷嚷声:“就这有个岔路,往里头找。”

  小桃赶紧憋着气把头缩进了河里。叶广的声音远了,似乎还有马车的轱辘声。过了一会,车轱辘声又返了回来,想来是没找到,继续沿着大路去找了。小桃探出了头,喘着气,头上的剧痛,身上的扯痛,冬天水里的冰冷刺骨,此刻一起涌了上来。小桃咬牙坚持着,不知过了多久,总有一个多时辰了,估摸着叶广也不会再回来了,小桃才哆哆嗦嗦地爬上了岸。

  这里人生地不熟,是个什么镇都不知道。身无分文,怎么可能走回金陵去?小桃的脑子一闪,等着四周更静谧了,才顺着小路偷偷摸摸地回到了客栈。

  已经是四更天,小镇在沉睡中。客栈的门板上着,小桃绕到了后院,顺着门口的树努劲儿吭哧吭哧爬了半天,终于爬到了院墙那么高。

  小桃抹了抹额上的汗,多时不爬树,技艺还真是生疏了。小桃从树上伸出腿,来回试着探到了院墙上,慢慢地两条腿都踩上了院子的墙头,小桃轻轻蹲下,手脚并用地爬了一截,忽然看到院墙一处底下有个马槽,忙用手紧紧扳着墙头,把身子探下,踩着马槽,跳进了院子里。

  后院放着客人的东西,有木箱子,有箩筐,有的堆放得整整齐齐,有的就那么散着。还拴着几匹马和骡子。客栈并不大,所以客人的货物也少。小桃想了想,那两个客人要贩运的是茶叶,应该是在箩筐里吧。小桃翻了翻院里堆的几个箩筐,小米,高粱,诶,这个是茶叶。小桃又继续看了看,统共有四五筐茶叶。每个竹筐都到小桃的胸口那么高。

  小桃使上吃奶的劲儿把竹筐挪得倾斜了一点,茶叶随着倒了出来,小桃早把箩筐的盖支在下面,等茶叶到了满满一盖,小桃把箩筐扶正,用力端着一盖子茶叶,四处搜罗着看哪里能把茶叶扔了。

  西墙那边有个猪圈,小桃一咬牙,端着箩筐盖走到了猪圈门口,心里念着佛,对不住了,这么好的东西糟蹋了。等我找到祁公子,一定赔你们银子。这么想了想,心里也轻松了许多。

  小桃来回搬了十来趟,筐里的茶叶已经去了一半。小桃试着往筐里蹲了蹲,还差点。又倒了几盖子茶叶,小桃这回钻进筐里,正好窝着腰藏了下去。小桃伸手把竹筐的盖子盖到了头顶,猫在了筐里。

  叶广和车夫赶着马车一路追去,叶广揣度着按小桃的脚力也跑不了多远。便在小路四处搜寻着。但他万万想不到小桃还敢跑回客栈去。车夫看叶广不像什么善碴儿,带了个姑娘还跑了,估计来路也不正。车夫陪着寻了半夜,天快亮的时候,找了个由头驾着马车向金陵城的方向跑了回去。只剩下叶广气得跳脚。只好等天亮,在小镇又雇了辆马车沿着回金陵的官道和小路找着小桃。叶广也找得有些烦躁,再找一天,找不着就回云湾村去。反正银子也得手了,管那个死丫头去哪。

  东方刚刚泛白,那两个商人已经起来。赶路就要起个大早,两人匆忙吃了早饭,便命人把箩筐重新放到马车上捆绑好。小桃藏在筐里心扑通扑通直跳,生怕被发现了。只听得外面搬运的人嘟囔着:“这个筐可真够沉的。”吓得小桃就是一哆嗦。好在大清早都迷迷糊糊,也没人接他的茬,只是把四五个茶叶筐都紧紧地绑在了马车上,便开始赶路。

  一路颠簸,小桃的额上有血不时渗了出来,昨晚被叶广打得头上好几处伤。小桃抹了抹血,心里松了下来,靠在筐里晕睡了过去。

  马车行了两天一夜,小桃除了夜里出来找点水喝,饿极了就跑到猫食狗食盆里拣点吃的,再蹲回筐里。小桃有点发烧,昏沉沉地全身疼,只想睡觉。

  第三天的夜里,那两个商人住店时,又找人把茶叶筐卸了下来。其中一个随手把盖子打开,想看看茶叶怎么样,却看到了缩在筐里的小桃,吓了一跳,厉声问着:“你是谁?怎么会在筐里?”

  小桃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有气无力地问着:“到濠州了吗?”

  那人哭笑不得,一把把小桃从筐里扯了起来:“什么濠州,这都到了开封府的地界了。”说着把小桃上下打量了一通,“你是谁?”

  小桃从筐里站了起来,头一晕,又跌回了筐里,虚弱地回答着:“我,我以为你们去濠州,就搭一段车,等到了濠州,有人会,会给你们银子答谢的。”

  那人连拉带拽把小桃从筐里揪了出来,痛心疾首道:“你这个不知哪掉下来的疯丫头,可惜了我半筐好茶。濠州战事吃紧,周围三十里都过不去。现在我们已经到了开封府的城郊了。”顿了顿说着,“你开封府有什么人接应?快把我们那半筐茶叶赔了来。”

  开封府?赵公子是开封府的,可他此时,应该在战场上吧。小桃昏昏沉沉地摇了摇头,抬眸哀求地看了那人一眼:“能不能给我口水喝,好渴。”

  那人气得发昏:“我是不是还得割个龛把你供起来?你知道半筐茶叶多少钱吗?我们辛辛苦苦这一趟,也得不了这半筐茶叶的钱。”

  同行的另一个商人细细打量了下小桃,是个眼尖的,猛地抬手把小桃脖子里的绳子扯了出来,果然不出所料,就想着绳子上会拴个东西,只是那桃形玉牌成色一般,不过倒也能换几个钱。他对另个商人使了个眼色,笑道:“罢了,罢了。”转而对小桃温和笑道,“既然已经跟到这里,今晚就凑合一晚吧,明天再做商量。”小桃忙感激不尽。

  那两个商人同店家商量了一番,从杂物间腾出个地方,用半间房的钱让小桃住一夜。太多天的煎熬和疲累,加上身上的伤口发作烧热,小桃没有吃晚饭,就很快昏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不是很安神,却睡了好久。等小桃醒来已经是太阳高照。小桃被外间客人往来招呼的声音吵了醒来,赶忙起床简单收拾了一下,走出了房间。店家看到小桃,笑着说道:“姑娘起来了?”

  小桃笑了笑,四下看看,问着店家:“那些人呢?”

  “哪些?”店家一愣,随即一拍脑袋说道,“哦,你说昨晚和你一起的那几个茶商?”小桃猛地点头。

  “一大早就走了,天还没亮就说急着赶路。”店家回答着。

  “走了?”小桃有些发愣,怎么突然走了?不是说再做商量吗?小桃忽然觉得脖子轻轻的,下意识地摸了摸,全身都凉透了,玉牌没了。小桃呆呆地立在了那儿,最后一个能换钱的东西也没了。

  小桃踉踉跄跄地晃到大街上,漫无目的地缓缓走着。不知过了多久,小桃到了一户人家的院墙外,她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墙角出溜了下去。小桃坐在地上,看着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人,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从没有过的绝望袭了上来。身上没有一个铜板,周围没有一个认识的人,说着她听不明白的口音。她该怎么办?此刻,她有点相信桃花劫之说了。自己就是个倒霉蛋嘛,从小到大,什么倒霉事都能让她赶上,坏人,都让她遇到了,倒霉,都让她碰上了。

  小桃绝望地看着开封府的大街,人流如织。开封府真大,真繁华,不亚于金陵城。对面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府邸,门禁森严,还有兵驻守着。好像是刚办完喜事,门口的匾额都被红绸包裹得看不清写的是什么字了。四周的墙上也支出了一串又一串的红灯笼。好气派。唉,真是人生命,各不同,人家在围墙里面吃得舒爽,自己却这么狼狈。

  想到吃,小桃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小桃下意识地在全身摸索着,哪怕能找到一文钱也好,好歹她能买个馒头吃。摸了半晌,只有绝望。诶?腰上硬的,圆圆的,小桃的手都有点激动地颤抖,难道是铜板?

  小桃从腰带的夹层里把东西摸出,原来是它,赵公子送的那枚玉扣。太久没看了,小桃甚至都忘了自己身上还有这么个东西。小桃把玉扣放在手里掂了掂,不知道这个东西值不值钱,有心想把它当了换几个铜板买吃的,忽然心里一动,赵廷宜曾经说过,只要拿着这个,随便在开封府上找个兵,都能找到他。如今他虽然在战场,那些兵会不会看在玉扣的份上,给她顿饭吃?

  豁出去了,小桃挣扎着站了起来,拿着玉扣。迎面来了几个巡逻兵,四下里查看着。小桃走了过去,把玉扣摊在手心问道:“麻烦问下,我想找赵廷宜,哦不,赵匡义。”

  “少将?”那两人相视看了一眼,其中一个喝道:“大胆,少将岂是谁想见就见的?”

  小桃把玉扣往前伸了伸:“我认识他的。这就是他给我的。”

  其中一个兵从小桃手里把玉扣拿起来,细细看了看,对另一个说着,“你认识吗?这是少将的东西吗?”

  另个摇头:“我也才来不久。”说着四下看了看,忽然一抬手,冲不远处另个士兵招手道:“志高,你过来。”

  那个志高应该是个老兵,听那两人说完后,轻轻扫了眼玉扣,面色变了,对着小桃双手抱拳道:“姑娘,失敬了。这是少将的物件。”说着细细打量了一番小桃,这个女子看境况不是特别好,额头是破的,有血痂有化脓,带着半张脸都有些泛青。脖子上也有挫伤,好几道血痕,一身风尘仆仆,衣服又皱又脏,不知道受了什么折腾?从哪里逃来的?

  按理这么个卑贱的女子,不应该认识少将。可她手里那个玉扣,又的确是少将的贴身之物。除了兵符,这个玉扣就是少将身份的证明,还是皇上亲自赐的名贵阆中墨玉。军中人人认识。难道是她偷的?不管怎样,这事应该向少将报告了,总归是个讨巧的事儿。

  志高看着小桃说道:“姑娘不妨先随我回镇守营坐坐,少将早晨去点兵,要中午才回得来。到时我去禀告少将。”

  小桃一愣,手里的玉扣都险些没拿稳:“赵,赵公子在开封?”又急急补了一句:“他不是在涡口吗?”

  志高恭敬地回道:“陛下御驾亲征攻打李唐,京都无人看守。少将便回来守着京师,已经半月有余了。”

  小桃的心忽然蹦了一蹦,他竟然就在开封?小桃的眼眶突然红了,一时间百种滋味,都涌了上来。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竟然是他,又给了她一丝生机。

  小桃随着志高到了开封城中的镇守营。由于战乱时期,皇上又不在京城。赵匡义特意派了军中的一队人马驻守在开封府的街头路边应急。小桃在营里歇了歇,吃了顿午饭。志高先行去禀告赵匡义。上午没认出玉扣的兵端了茶水给小桃,嘿嘿笑着:“姑娘,对不住啊,我新来的,真没认出来。”

  小桃笑着摇了摇头:“不妨事。”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似乎过了很久,志高还没回来。

  小桃问道:“赵匡义住得离这里很远吗?”

  那个士兵听小桃叫赵匡义名字叫得顺溜,料想必定是熟识得很,便也没有隐瞒:“少将上午去点兵,一般中午就会去震远军的营里,那里离这儿远,志高骑马去来回也要两个时辰。”

  小桃“哦”了一声,那个士兵又说道:“如果少将巡营,中午就会回家了。对了,少将的家就在我们上午见面的那个地方。少将真是厉害,新婚还不到三日,就每天去点兵,真是做大事的人。”

  小桃只觉得头轰了一声,嗓子沙哑地问着:“他,新婚?”

  “是啊。”那个士兵来了兴致,“啊呀,说起少将的大婚,那真是风光了整个开封府。迎亲的车马,从头一天夜里就开始装嫁妆了,直到第二天中午也没装完。不愧是皇亲国戚。我要不是亲眼见,想象都想象不到。那金茶壶,这么大!”士兵比画着,“那玉扇屏,这么大——从东大街排到少将的府上,还绕了好几个圈。为了少将的婚事,皇后娘娘都省亲回来了呢。”

  “皇后?省亲?”小桃听得云里雾里。

  “你不知道啊?哦,你可能许久不见少将了。少将夫人是当今皇后的亲妹妹,符家的小姐,那可是整个大周最金贵的小姐了。皇后亲妹妹要出嫁,可不就省亲回到符家主持婚事了嘛。”那士兵说得收不住了嘴,兴致勃勃得很,“唉,要不是天下大乱,皇上御驾亲征,兴许皇上还会亲自主持,那个场面,就更不敢想了。”

  “哦。”小桃淡淡地应了一声,忽然想起以前在赵匡义的大营里看到的那封家书,难怪他的婚事要皇帝同意,原来娶的是皇后的妹妹。小桃忽然有些兴趣索然。本来她对这种热闹的事最感兴趣了,原来云湾村的大户人家成亲,她都要窜过去看个热闹,长长见识。可是对于赵匡义这么大场面的婚事,她竟然没兴趣,而且是毫无兴趣。不仅如此,心里有点堵。那种感觉说不出来,酸酸的,涩涩的,堵得很难受,还有点小火苗,烧得全身都七燥八燎的。

  真是奇了怪,为什么自己会这个反应。他娶他的妻,关自己什么事。娶了妻也是个好色之徒。小桃愤愤地踢了脚下的几粒石子,没想到脚力还挺大,把旁边的凳子都踹倒了。小桃想站起来去扶凳子,却头晕脑涨又跌在了原处。

  那个士兵去把凳子扶起来,对小桃笑道:“姑娘也觉得开眼界吧,还有呢。按照这里的风俗,新娘子要迈三道门槛,结果那少将夫人不知道是不是身上的宝贝披挂太多压得走不动,刚迈了第一道门槛就把脚扭了。少将也真是豪气,抱着夫人就跨过了后两道门槛。整个开封府都轰动了,都说少将爱夫人爱得紧呢。街头巷尾都传为美谈了……”

  小桃的脑子里轰轰作响,士兵的嘴在她眼里只剩下一开,一合,一开,一合……后面的话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想起了在大营的时候,他抱着她的样子,心怎么会扯得有点难受呢?

  小桃腾地站了起来,对那士兵说道:“我不等他了,我先走了。”虽然还有点晕,可她突然就觉得无论如何都待不下去了,大步向外走去。

  “诶!姑娘,怎么走了呢?”士兵摸着后脑勺,不知所措。

  小桃快步走出了镇守营,好像身后有什么在追似的。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很想逃开。小桃的脑海里不断浮现着早晨见到的那处宅院的样子,红绸缎,红灯笼,满眼的红……小桃不由又想起了云湾村戴家嫁女儿时,那漫天满眼的红,和山后飞舞的桃花,红成了一片。

  不知道跑了多久,小桃渐渐地有些跑不动了。靠着一堵墙终于停下了步子。小桃这才发现自己脸上湿乎乎的都是泪。真可笑,这是怎么了?小桃抹了抹泪,看着四周狭窄的巷子,这里似乎是开封府的城郊,有些凋敝。小桃在一户人家门前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渐渐地,情绪好了些。唉,自己是抽什么风啊,怎么好端端地跑出来?这下银子也没有,什么都没有,唯一一个兴许还值钱的玉扣也被志高拿去找赵匡义了。真是的,好女不斗气,这下惨了,再回去?不回不回,还是不回去了。

  小桃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想回去,只是忽然就很怕见到赵匡义,好像见了他,就很没面子似的。尽管她也不知道这所谓的面子,是从哪里计较来的。

  赵匡义中午点兵结束,照例回到了震远军的营里。身上这副铠甲够沉的,赵匡义把绛色的长袍换上。下午营里也没什么事,但他就是不想回家。宅子够大,够奢华,可总是冷冰冰的。金银器皿冷冰冰,紫檀沉香冷冰冰,连人,也是冷冰冰的。开封府,还真不如在涡口待得痛快。那里的一草一木,哪怕是后山的一处小亭子,也有生机。他也是在那里,第一次听到“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他的思绪飘得又远了。

  赵匡义猛地回神,叫进来帐外的一个士兵,嘱咐他去请骁骑营的左将军过来,商议开封府布兵的事,士兵领命而去。忽然帐外有人来报,说巡城的士兵有事求见。赵匡义心里咯噔了一下,难道开封城里有什么意外发生?赵匡义忙命那人进来。

  志高得令大步走进赵光义的营中,单膝跪地抱拳行了一礼,直截了当地禀告着:“少将,开封府来了一位女子,说是与您相识。她还带来了这个。”说着志高从腰里把玉扣拿出递给了赵匡义。

  赵匡义接过玉扣,就像被一记木棍敲上了脑袋似的就是一闷。紧接着,心扑通狂跳起来,他一把扯过志高,揪着胸口问道:“她在哪儿?”

  志高还从没见过这么激动的赵匡义,一时也有些慌张,少将这是高兴还是震怒?忙答着:“在镇守营里等着回信。”

  赵匡义的眉梢眼角都扬了起来:“快走!”说着大步向外走去。志高一愣,这点眼力价他还是有的,少将这是狂喜。

  门口的士兵低头禀告着:“左将军马上到了。”左将军比赵匡义的军衔还高一级,又年长赵匡义许多。平日里赵匡义极尊敬左将军。可赵匡义此刻哪里还管得了左将军,大手一挥:“让他先回去吧。”说着抬腿跨上了一匹枣红色的马,向着开封城里飞驰而去。

  快马加鞭,本来一个时辰多的路程,硬是被赵匡义用了大半个时辰就赶了回来。到了镇守营,赵匡义顾不得把马拴好,大步冲了进去。可来到营里,只有空空的桌凳,和一杯剩了一半的茶。

  “人呢?”赵匡义的心缓了半拍,声音也凉得彻骨。

  紧跟上来的志高愣了一下,随即走到营帐外把看守的士兵找过来问着:“那位姑娘呢?”

  士兵吭哧着:“她走了。”

  “走了?”志高的嗓门不觉大了,“你怎么看人的?怎么让走了呢?”

  “本来聊着好好的,她突然要走。她是来找少将的,又不找了,你……你也没说不许她走啊……我哪能拦着不让她走。”那士兵结结巴巴地解释着。

  赵匡义突然发声:“你们聊什么了?”

  士兵答得有些忐忑:“就很平常地聊了聊,聊到少将大婚,她就走了。”

  赵匡义的心,忽然丝丝缕缕地扯疼起来。这个丫头,是生他的气了吗?他有点酸楚,却又有一点说不出的欢喜,她是在意的?这一冷一热,纠扯得他胸口闷闷地疼。

  赵匡义冷声下令:“出去找,翻遍整个开封府,也要把她找回来。”说完又补了句,“不得对她无礼。”说着快步走了出去。

  赵匡义带着志高出了镇守营的门口,志高问着守门的士兵有没有看到上午来的那个姑娘去哪了。军营里很少来女人,士兵倒也记得清楚,指着东南的方向禀告着。

  赵匡义向着那里疾步而去,沿着路打听着。志高这才知道不善言辞的少将原来话也可以这么多,走一路,问一路,大有不放过任何一个路人的架势。可他又不知道那姑娘的衣着打扮,路上那么多姑娘来来往往,人家也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个。好在还有志高给他补充着:“一个穿得有点破旧的姑娘,浅绿色的衣裙,额头破了,半边脸肿着……”赵匡义听着志高的描述,心疼得忽然要滴出血来,她怎么了?怎么会这么狼狈?脚下的步子更加发了狠似的飞快。

  一路问,一路找,终于在傍晚时分,在一条人迹罕至的巷子里,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小桃。志高指着小桃的身影说道:“少将,好像就是那个姑娘,绿衣裙。”

  赵匡义大步奔到小桃的身边,是她!他蹲在地上,微颤着手把小桃扶了起来。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俏丽动人的女孩子,是他怀里现在的这个女子,额上的伤,血痕,身上破旧的衣服……无一不像一条沉重的鞭子,狠狠抽在了他的心上。所有对她的懊恼,对她的刻意忘记,此刻都跑到了爪哇国,只剩下心口的锥疼。祁正修这个混蛋,他不是带走她了吗?带走她,为什么不好好待她?为什么?

继续阅读:第七章 喜相逢是非难容,怨别离好事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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