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三月,花月坊里碧桃锦绣,一片热闹。晚上听说要来个大人物,红姑三天前就接到了周大人的通知,要好好服侍。自然不敢掉以轻心,向周大人旁敲侧击了一番,大致知道来人的身份。红姑心里便有了盘算,怎么服侍,才能对得上来人的胃口。
下午时分花月坊便停了所有的营生,专心筹备着晚上大人物的到来。红姑更是把上三堂所有能搬得上台面的姑娘都喊了来准备。何之棠的琵琶是当晚的重头戏。小桃在群舞《采莲》里也有个领舞的角色要出演。一时花月坊里里外外都忙成了一团,准备着晚上的盛大。
日头刚落,暖风微微,送着春花的各种香气幽幽地飘进了花月坊,天边一弯新月浅浅挂上了枝头。这个晚上,格外妖娆。
花月坊外面,有了清道的侍卫,用帐幔拉出了一条禁严的路。前方礼乐鸣奏,仪仗队排到了花月坊。看着这派头阵势,即便是没什么心肺的小桃,也知道今晚来的人派头不小,不免心里又有些紧张。《采莲》虽然练得还可以,可是还是在盘子上跳。要是再出了岔子,红姑非打断她的腿不可。
何之棠在屋里端坐在镜前,侍婢给她梳着高耸入云的仙云髻。何之棠的手脚都是冰凉的。侍婢梳好头走了出去,何之棠取了些胭脂擦在了唇上,细眉俊眼,镜子里的自己的确姿容不凡。
从红姑让她今晚撑台子弹琵琶时候起,她已经猜到了,今晚来的人里,别人不敢说,七皇子是一定来了的。她对七皇子,有种说不出的畏惧。这种畏惧不是对七皇子的害怕,而是对自己的害怕。
初到花月坊,何之棠以为可以以柔克刚,凭着一技之长在这风月场所混个自己的名声和清白出来。戏文里不也演了吗,可以做清倌人,可以卖艺不卖身。可入了这泥坑,才知道都是假的。哪有不卖身的,只不过是寻常姑娘的底线低些,才艺绝佳的姑娘底线高些。之前红姑对她尚算客气,可上次七皇子来了之后,红姑也恨不得把她推进七皇子的怀里。元宵节七皇子下帖子请,红姑不由分说就把她塞了过去。
若是从前,她是绝不屑于和七皇子这样的人来往的。七皇子声名狼藉,淫邪无度,她再不济也不会投向这样的人。
可现在,她有得选吗?祁正修弃了她,没人能做她依傍的大树。在花月坊这个见人卖笑的地方,有得依靠,一个普通的舞姬,也能成为宰相公子热捧的姑娘,凭什么?到底凭什么?何之棠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时刻在偏移,以前不屑的,不齿的,现在却纠结挣扎起来。她真的怕七皇子再对她用些心,她会把持不住。
正说着,外头的声音躁动起来,有侍婢轻声说着:“来了。”何之棠的心“怦”地跳了一下,对着镜子抿了抿鲜艳欲滴的唇,抱着琵琶走了出去。
花月坊的前堂坐了几个衣冠华彩的公子,一身玄色袍子的七皇子,还有一位紫色袍子的公子,一双桃花眼,风流俊秀,手里摇着一把描金折扇,看着便是轻薄非常。何之棠在帘后细细打量了一番,却不认得是谁。其余的一些作陪的王孙贵胄,何之棠七七八八认识一些。不由又把目光转向了紫袍公子,这应该是大唐的贵客,连七皇子那么目中无人的人,对此人也十分客气。何之棠更多了几分小心。
七皇子和紫袍公子对饮着,花月坊的节目也开始上演。开场的歌舞,紫袍公子看了几眼,斜看着七皇子冷笑道:“都说唐人擅长丝竹,也不过尔尔嘛。”七皇子的脸上有些尴尬,没有接话。
陪酒的何之兰一个回身,从高空将酒壶悬了下来,酒垂直倒进了紫袍公子的酒杯里,像一道瀑布,却没有溅出来一滴。紫袍公子笑道:“还不如这酒倒得精彩呢。”
何之兰扬唇一笑:“公子可是过奖了。我这不过是雕虫小技。待会有的琵琶箜篌让公子叫绝。大唐的丝竹,可不是浪得虚名的。”
紫袍公子哈哈大笑,一把执住了何之兰的手:“有性格。我就喜欢这辣性格。”
何之兰把手抽了出来,拿起桌上的一个大酒杯一饮而尽,笑看着紫袍公子道:“公子先喝了这杯,才是对冰兰青眼呢。”
那杯子不小,紫袍公子被话赶到了那里,便也只好抬手饮了一杯,对何之兰也不敢再小觑,拱了拱手。七皇子的脸色这才好些。
正说着,小桃的采莲舞开始了。很高的台子,上面托着鎏金盘子,小桃的脚裹着,像一只轻盈的燕子在盘里舞着。如今小桃的技艺增进了不少,跳得也有模有样。几个回旋做得十分漂亮,赢了不少掌声。
七皇子看了看紫袍公子,一向满眼轻薄的他竟然敛了神色,盯着小桃出神。七皇子看在眼里,心里一动,问道:“钱兄觉得这舞可好?”
紫袍公子冷哼了一声,眉眼里的狠戾一闪而过,随即笑道:“非常好。跳舞的姑娘,更是不错。”说着看向七皇子道,“还望皇子成全弘仪的心意。”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钱弘仪竟然看上了小桃。七皇子心里冷笑,还以为吴越国的这位举足轻重的皇亲贵胄品味不错呢,竟然看上这么个毛丫头,舞跳得一般,长得更一般。除了脚小一点。七皇子还记得小桃正月初一爬盘子的窘相,现在看着她的舞,总是想笑,怎么也看不出这舞,这人,到底哪里出彩,竟然还入了钱弘仪的眼?
七皇子朗声道:“那是自然。哈哈。”
一舞终了,小桃回到了台子后面,这才敢鼓起勇气看了看前面,紫袍的钱弘仪离她并不远,小桃的心忽然“怦怦”用力跳了几下,原来是他!他怎么来到大唐了?小桃仍然记得他大冬天还摇着扇子,真是个怪人啊,原来一年四季扇子不离手。小桃擦了擦额上的汗,回到了后院自己的屋里。
过了一会,七皇子对紫袍公子拱手道:“钱兄,我先去更衣。”
紫袍公子勾唇一笑:“请便。”
七皇子出了前堂,顺着廊子,走到了花月坊的后院,红姑赶紧跟了上来:“皇子要去哪里,找下人带您去。”
七皇子沉着脸问道:“采樱姑娘呢?”
红姑满脸堆笑:“知道皇子惦记采樱姑娘,早准备好了,再过几个歌舞,就是采樱姑娘的琵琶。”
七皇子眉头紧皱,破口大骂:“老奴才,你抖什么激灵?谁让她出来的?”
一句话骂得红姑愣在了那里,不知道自己错了什么。周大人说七皇子会带着人来,那能讨七皇子高兴的不就是采樱吗?这又是什么幺蛾子?红姑不敢怠慢,赶紧低头问着:“那是把采樱姑娘换下去吗?”
七皇子眉梢一挑,心里微微动了一下,冷笑道:“先不用,我去见见采樱姑娘。”
红姑忙说道:“采樱去前院了,皇子先去她房里,我这就把她叫回来。”说着让身边的侍婢带着七皇子去何之棠的房间,自己忙跑去前堂。
不多时,门外环佩叮咚声响起,七皇子的眉眼眯了起来。门一开,何之棠的脚还没有都跨进来,已经被一个修长的声音揽进了怀里,声音温热:“是我。”
何之棠的脸一红,用力挣了挣:“皇子,请自重。”
七皇子把手松开,看着何之棠眯眼笑道:“自重?可以,既然你还是不能接受我,那你看,外面坐的那个紫袍子的怎么样?”
何之棠一愣,眉头锁起:“什么意思?”
七皇子重新坐回凳子上,把袍子撩了撩,玩味地看着何之棠:“那是吴越国的镇东军安抚使,吴越王的亲兄弟钱弘仪。如今唐周开战,皇上迫切渴望着吴越的援军。所以,这自然是大唐的贵客,连我也不得不敬畏三分。如果他看上你,你可愿意?”
何之棠的心一凛,李从善这是威胁她?不跟他就让她去侍奉那个钱弘仪?何之棠僵在了那。
七皇子站了起来,轻轻揽上何之棠的腰,声音温和了下来:“我不愿意。我舍不得你。”说着将唇凑到了何之棠的脸侧,“我早说过,我想你心甘情愿,我要你的心。”
何之棠的身子一僵,脑子空空一片。她不想去陪客,更不想去陪那个什么吴越的钱弘仪。何之棠僵硬地伸手扯住了李从善的袖子。
李从善笑了:“之棠,我喜欢你和我两情相悦的样子。”说着手顺着她的腰抚了上来,到肩,到胸……她没有拒绝。当李从善在她身上动作的时候,何之棠闭上了眼睛,紧紧咬着牙关。就这样吧,她认了。
何之棠的处子之身让李从善有些疯狂,要不是钱弘仪还在前堂等着他,他恨不得直接在这里通宵达旦地享用。一炷香的时间过了,李从善从何之棠的身上下来,一边系着袍子,一边笑道:“钱弘仪的眼光也不怎么样,竟然瞧上了之前那个爬盘子的丫头。”
何之棠正在木然地扯着襦裙往身上裹,听到李从善的声音不由一愣:“小桃?”
李从善一挑眉:“她叫小桃?”
何之棠的表情微微动了动,过了半晌,别过头低声说道:“她不会同意的。”小桃对祁正修心心念念,听说之前在下三堂为了拒绝接客还被关在冰室都不肯屈服,如今让她去陪钱弘仪,还指不定能出什么岔子。
李从善眉头一皱:“她敢?!”忽地想起正月初一祁正修似乎给她花了三千两,不由冷笑道,“祁正修也瞄上了那个丫头。不过,远水救不了近火。如今皇上还等着吴越国发兵,我怎么能不随了钱弘仪的愿呢?”
何之棠失神地问道:“那祁正修知道了怎么办?”
李从善抽抽嘴角,勾上了何之棠的下巴,轻轻吐气道:“那就不让他知道。”说着又要吻上何之棠。
何之棠轻轻抬手挡了一下,看着李从善道:“她性子很烈的。只怕最后会弄得不愉快。反倒得罪了钱弘仪。”
李从善一怔:“那怎么办?”
何之棠心里一顶,有些厌恶,本能地想向后躲去,却被李从善顺势堵到墙上无处可躲,只得闭上眼忍着李从善的再次轻薄手脚。悲凉,屈辱,反胃……同时涌上了何之棠的心。为什么,为什么她得陪着自己恶心反胃的人?而小桃就可以和祁正修同枕鸳鸯?
何之棠唇角冷冷勾了勾,对李从善轻声说道:“二更时候,你带着钱弘仪来这里就可以。”
李从善勾了勾何之棠的脸:“知道你聪明。”说着朗声笑了几声,又同何之棠狎昵了片刻,才走了出去。
李从善到了前堂门口,吩咐守着的红姑,把何之棠的琵琶去了,用别的歌舞顶上。何之棠成了他的女人,不管喜欢不喜欢,有多喜欢,总不能让别的男人再染指。红姑忙应声而去。
红姑到了后面赶紧又安排了别的姑娘顶上,走到何之棠的房间,敲了敲门进去,满脸喜色道:“采樱啊,你可是好福气,今晚不用你出台了,七皇子亲自吩咐的。可见七皇子的心里是装了你——”
红姑的话没说完,已经被何之棠打断:“好了。”转眸说道,“七皇子想让水莲陪客。”
红姑一怔,水莲?不由说道:“那就陪啊。”
何之棠浅浅一笑:“她性子烈,又和祁大人有些瓜葛,想来是不会陪的,到时得罪了客人,既失了你的面子,也让七皇子脸上过不去。”
红姑摇摇头笑道:“那有什么难的。”说着从袖里拿出一包药,倒进了桌上的茶壶里,晃了晃,药已经摇匀,“咱们花月坊别的没有,这最不缺了。花月坊可以有歌妓,舞妓,乐妓,酒妓,就是不能有不陪客的姑娘。”说完向外吩咐道,“让水莲赶快过来。”
门外候着的侍婢应声而去。不多时,碎步跑来的小桃随着侍婢走进了屋子。小桃看着红姑和何之棠在一起,微微屈膝行了个礼,有些疑惑地问着:“红姑找我吗?”
红姑看着小桃,声音没什么波澜,指着桌上的茶盅说道:“把茶喝了。”
“喝茶?”小桃一愣,找自己来莫名其妙喝什么茶。
何之棠站了起来,将茶递到小桃的手里,盈盈笑道:“红姑有话同你说,看你跑得虚汗淋漓的,让你先喝盏茶。”
小桃看着何之棠一如既往亲切的笑,心里再没有任何顾虑,大小姐肯对她展颜欢笑,她已经开心得不得了。小桃接过何之棠手里的茶,一口气灌了进去。
红姑看小桃喝完茶,指指床沿让她坐下,说道:“今晚来的客人呢,有一个是极尊贵的,是当朝七皇子。”
小桃一听到“七皇子”三个字,眉头就是一皱,不由想起了窅娘,嘴唇咬了咬。
红姑接着说道:“七皇子再带来的客人,那自然也是极尊贵的,花月坊是得罪不起的。所以,他们看上了哪个姑娘,别说是你我,就是天上的仙女,我也得想法子给弄去。没人能例外。”
小桃的手心攥紧了,不觉冒了些汗,红姑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听出了些弦外之音,不由心里紧张得发虚,可是怪了,头却晕晕沉沉的,红姑的声音好像飘得越来越远,她听着听着,倒像是从天边传过来的。
红姑接着说道:“所以待会客人来,要是对你有些兴致,你也不要大惊小怪,做姑娘的,哪有不卖身的?说是清倌人,也不过是待价而沽,想留着初夜卖个好价钱。又哪能在花月坊当一辈子的清倌人。这不是蹚过污泥沟还想不湿鞋么?怎么可能?你也不要怪我……”
小桃听得这几句,已经明白了红姑的意思,只想拔腿而逃。她不能,她有祁公子,她不能啊……可是脚下却像绑了几十斤的秤砣,她怎么挣扎也站不起来,脑子里昏昏然,不知不觉,已经倒了下去。
红姑走了过去,把小桃的腿扶上了床,用锦被盖好。这么看着,倒真有几分俏丽,小桃的清秀是越看越耐看的。红姑经见过太多这样的场面,心里没什么波澜。这里的姑娘,哪个不得早晚走这一遭。红姑安顿好小桃,对何之棠说道:“抬到她屋里?”
何之棠全身有些冰寒,她没有想到,这么快,她只是几句话,红姑竟然就把小桃放倒在了她的床上。何之棠心里说不上的滋味,有一丝丝不忍的心痛,但更多的却是一种释然,一种快感。她受的,只比小桃多,不比小桃少。小桃还有祁正修,她呢,她有什么?连祁正修,都是她抢走的啊。想到这里,何之棠狠狠心走了出去,扔给红姑一句话:“就这里吧,二更时分,他们会来。”
红姑了然,赶忙走了出去,吩咐了几个狎司守在这里门口。又给何之棠找了间房子,命下人进去服侍。
二更时分,花月坊安排的歌舞也进行得差不多了。钱弘仪看着李从善颇有玩味地笑道:“皇子,时候差不多了。”
李从善站了起来,笑着应道:“钱兄喜欢的东西,自然竭力安排。”说着在前面先走着带路。钱弘仪跟在了后面,手里的描金折扇一边摇着,一边笑得惬意。
穿过几个廊子,绕了几处院子,到了何之棠的屋子。李从善命人开了屋子,伸手道:“钱兄,可是这个舞娘?”
钱弘仪走进了屋子,看了看躺着的小桃,没错,就是这个丫头。钱弘仪将扇子合上,在小桃的脸上拍了拍,没什么动静,不觉摇头笑道:“我不喜欢玩死的。”
李从善勾唇道:“那钱兄可以先睡一觉,你醒来,她也该醒来了。”
“哈哈哈。”钱弘仪笑得大声,李从善说话也怪有意思的。笑过后,钱弘仪一拱手,“那谢谢皇子成全。”
李从善点点头,走了出去,命下人关上了门。
钱弘仪看着床上躺着的女子,没错,就是那个叽叽喳喳扫他兴的丫头。没想到狭路相逢,在这又遇到了她。说实话,她长得入不了他的眼。可她入了赵匡义的眼。这就不同了。玩别的男人的女人,是一个男人极大的骄傲。
吴越国在周朝的压制下已经够倒霉的了,年年纳贡,周朝那个皇帝还总是指手画脚,对吴越的皇位继承也要染指,如果不是周朝作梗,他都离吴越王的位置不远了。如今唐周开战,周朝又跑去找皇兄要援兵,大唐也去要援兵。他知道,皇兄虽然没表态,其实是想借兵周朝的,毕竟皇兄和周朝的渊源更深一些。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把这个女人玩了,周朝那个赵匡义应该很生气吧?到时不仅生他的气,也会生皇兄的气。周朝这个靠山不稳,看皇兄还能得意到几时?
钱弘仪勾唇笑了笑,用扇子把小桃胸前的丝绦挑了下去,扯开衣服,露出了洁白的肌肤,这么看着,还真有了兴趣。钱弘仪扑了上去。赵匡义护着的女人,滋味还真不错。
小桃迷迷糊糊中好像什么压在了身上,头疼得像要炸开。
一双桃花眼正带着几分嘲讽看着她,看她醒来,用扇子挑了挑她的下巴:“醒了?”
小桃一愣,低头一看自己的身子,一丝不挂地在锦被里,顿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哆嗦着唇低声道:“怎么了?”
钱弘仪扬眉笑道:“能怎么,又不是黄花大闺女,装什么。”
小桃的脑子里好像有千万匹马在呼啸而过,她直勾勾地盯着钱弘仪,忽然用力冲他的脸撕了过去,大声凄惨地叫着:“啊——”
钱弘仪一躲,躲开了小桃的手。钱弘仪冷笑道:“我就说我喜欢活的。既然你活过来了,那就让我再快活一次。”说着用力按上了小桃的肩膀,扑了上去。
小桃像疯了一样挣扎着,扭头咬上钱弘仪的胳膊狠狠撕了下去。钱弘仪疼得一个巴掌把小桃甩开,回头一看自己的胳膊被小桃咬得血淋淋都撕了块肉下去,怒从中来,用力又是一个巴掌,打得小桃一头撞在了墙上,整个人倒了下去。
真触霉头。钱弘仪理了理袍子,大步走了出去。
李从善同何之棠又缠绵了一夜,何之棠的身子白皙细腻,纵然李从善玩过的女人不计其数,但还是沉溺其中不愿自拔。大家闺秀虽说没有风尘女子有情趣,但那种欲迎还拒的羞涩,别有一番味道。李从善正在床上尽兴,门外守值的侍卫低声禀着:“七皇子,钱公子出来了。”
“扫兴。”李从善不情愿地从何之棠身上下来,穿好袍子,抬手抚了抚何之棠的脸,温声道:“我先出去。”
何之棠淡淡勾唇笑笑:“好。”目送着李从善的身影消失在房门外,何之棠用力擦了擦脸。
李从善刚出房门,便迎上了怒气冲冲的钱弘仪,定睛一看,钱弘仪的半条袖子都淋上了血,不由大吃一惊,那个死丫头狗胆包天啊,不由问了句:“是那丫头弄的?”
钱弘仪冷笑道:“你说呢?除了她还有谁?”
李从善眉头紧锁,厉声道:“把红姑叫来。”
不多时,红姑带了两个下人碎步跑了过来,看着钱弘仪的袖子,心里就是一惊,七魂也吓飞了六魄,哆嗦着看着七皇子说道:“皇子有何吩咐?”
七皇子一脚把红姑踹在了地上,骂道:“你调教出来的好婊子!”
红姑的胸口疼得像碎开似的,半晌才缓过气来,挣扎着站起来道:“她不懂事,回头我好好收拾收拾她。”
钱弘仪吹了吹扇子上的灰尘,斜着桃花眼冷哼道:“这样的要是放在吴越国,早就乱棍打死了。”
打死?李从善一愣,他就够狠了,这钱弘仪比他还狠。要是别人,他还真不吝惜,打死就打死,得把这位吴越国的贵客招待好。可是这个水莲还是小桃,是祁正修包过春月的人。玩玩可以,再打死……他得掂量掂量祁正修。
想到这里,李从善看着钱弘仪拱手笑道:“既然如此,总得教训教训这个丫头。”说着对红姑喝道,“拉出去,乱棍打死。”
红姑一个哆嗦,不敢相信地紧盯着七皇子,大气都不敢出,这就要打死?半晌都不敢动。李从善皱眉道:“还不快去?你是让我亲自拿板子吗?”
“不敢,不敢。”红姑一边说着,一边赶紧退了下去。心里有些可惜,刚调教出来一个,就这么着没了。
走下院里,红姑正要吩咐狎司去把小桃带过来,一个侍卫打扮的人从红姑身边匆匆走过,声音又快又低:“皇子有令,留活口。”
等红姑回过神来,那侍卫早已走得不见踪影。留活口?红姑的心松快了些。给狎司们使了个颜色。那二人便都领会了。互看了一眼后,大步走到楼上把衣衫不整的小桃拖了下来。
钱弘仪和李从善也跟了下来。小桃披头散发,目光呆滞,身上套着一件桃红色的亵衣,外面罩着一件葱绿色的外袍。衣衫凌乱,整个人都神情涣散了。其他房间里的姑娘们也纷纷披上了衣服窜出来看。唯独何之棠没有出去。
狎司从柴房搬来一块木板,把小桃扔了上去。红姑一声令下,便开始左右开弓打了起来。第一板子小桃疼得便大叫一声,疼,真疼,全身都火辣辣地入骨地疼。狎司继续打着,小桃的哀号一阵接着一阵,围观的姑娘们都忍不住瑟瑟发抖。花月坊也有收拾姑娘的时候,但毕竟只是教训为主,不会下狠手。如今看着没几下,小桃屁股上的衣服已经渗出了血迹斑斑,不由人人自危。何之棠在屋里听着小桃的惨叫,捂上了耳朵。
打人的方式有着许多的技巧,那些狎司最会掌握。有的看着血肉横飞,那棍子的力却是虚的,雷声大雨点小,重重抬起,轻轻落下,只伤了肉。所以看着血肉模糊地吓人,却是好好养养,半个月就没事。而有的看着不怎么样,棍子却直劈骨头,表面看不出血痕,里面的筋骨已经寸寸皆断,直接可以断气。小桃受的自然是第一种。只不过这第一种也足足让小桃疼得喘不上气,二十几板子下去,小桃全身大汗淋漓,混着血肉,晕了过去。
钱弘仪看着也有些倒胃口,用扇子遮了口,摇摇头道:“真是难看。”说着大步向前走了出去。七皇子冲红姑使了个眼色,狎司冲着小桃泼了盆冷水继续打着。小桃的已经痛得喊不出来,只是“呜呜”地喘息着。头好晕,四周的一切都像黑云压城一般堵了过来,小桃疼得受不住,便只能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地想着祁公子的身影,祁公子的脸。
七皇子跟着心满意足的钱弘仪出去,到了驿馆把钱弘仪安顿好,又嘱咐内府送了不少金银玉器,名为礼物,实则赔偿,才算了事。
红姑看着门外的仪仗车马渐渐走远,吩咐狎司住手,忙把小桃抬回屋里,把郎中请来诊治。
小桃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是一身霜白袍子的祁公子。小桃只觉得周身都很冷,冷得喘息不上,那袭霜白袍子是她唯一的动力,唯一的一点光热。可她怎么爬,都全身疼痛爬不过去。她和祁公子之间,不知道烟雾缭绕地隔了些什么。好容易要爬过去,祁公子冲她微微一笑,那笑里有抹寒凉。小桃忽然自惭形秽了,回头看了看自己,好脏,这么脏的自己,会把祁公子的白袍子弄脏吧?他那么干净的一个人,怎么能容得下这么脏的自己?小桃缩在了一边,任由身上疼得发颤,却再不敢接近祁正修一步,只是默默地看着,看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桃才睁开了眼睛。坐在她身边的,是一脸倦容的何之棠。看她醒来,柔柔地问着:“醒了?”
小桃看着何之棠,有些恍惚。记得她第一次在何府被何之兰惩罚,醒来就是大小姐救了她。如今,又是大小姐守在她身边。小桃正要开口,忽然想起了那盏茶,目光变得有些迷惑,有些凄然。
何之棠紧紧握住了小桃的手,泫然欲泣道:“是我害了你,我并不知道,那茶里是有药的。我只当红姑是怕你口渴,没想到,是有人瞧上了你。对不起,对不起。”何之棠垂下了头,眼泪一颗一颗落了下去。
小桃的心一恸,大小姐是不知情的。可是知情不知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小桃有些麻木,没有吭声。
何之棠抬手轻轻抚着小桃的额头道:“好好休息,把身子恢复了。一切都过去了。以后还要好好地活着。如今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
小桃听着何之棠的那些不知所谓的话语,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她不需要励志,她不需要安慰,她好想幺娘,要是幺娘在身边,她好想抱着她号啕大哭一顿,可现在对着大小姐,她哭不出来。
过了不知多久,何之棠走了出去。小桃缩进了被子里,她是趴着睡的,只想钻进被子里,不出来,再也不出来。
幺娘自从进了六皇子府,身份颇有些尴尬。虽是舞姬,却有着单独的庭院,六皇子府里来了客人或是举办宴席,有时也会让幺娘舞一曲。幺娘的舞,是众人都叹服的。那一双新月似的小脚,是多少座上宾津津乐道的事情。
六皇子偶尔也会去幺娘那里过夜,但也并没有给幺娘一个“妾”的身份。月例银子也是按照舞姬的标准领取的。幺娘有些惶然,可是,只要能离六皇子近一些,她不在乎。
何府的变故,她是春节后才听下人说起,当时就急出了一嘴血泡,顾不得规矩,巴巴地跑到六皇子的书房跪了下去,祈求让她出去看看小桃。那是六皇子第一次对她神色严肃:“回去!”
幺娘愣在了原地,六皇子却没有一丝回转,冷冷地吩咐着侍从:“送窅娘回去!”
幺娘没敢多嘴,跟着侍从回到了住处。侍奉她的一个年长的婢女说道:“姑娘还是心思单纯了些。入了皇子府,一切都要谨言慎行。姑娘本是姐妹情谊,可在别人眼里,就成了皇子的主意。六皇子素来不参政事,一心向佛。怎么会让姑娘搅在这些是非里头呢?”幺娘这才了然。从此再不敢在六皇子面前提小桃半个字。倒是六皇子过了几天心情渐好,随口告诉她小桃在花月坊的上三堂,祁大人出了三千两买了她的春月。幺娘便也放了心。
只是六皇子的府上,人多口杂,也是最能传外头消息的,刚过了几个月,幺娘为小桃担忧的心刚落在肚子里,又听得其她舞姬叽叽咕咕议论道:“听说花月坊有个舞姬逆了客人的意,差点被打死。”
幺娘一听花月坊三个字,心里就是一揪,不由凑上去问道:“哪个舞姬?”
那几个舞姬面面相觑,她们也不知道是哪个,只好摇摇头:“好像是个刚去不久的吧。”“听说性子烈,把一个贵客的胳膊咬了,差点被打死。”一个年轻的舞姬没什么城府,看着幺娘笑道:“我听说和你一样,会缠着脚跳舞呢。”
幺娘愣在了那里,和她一样缠脚,那不就是小桃吗?幺娘腾地涌起一股寒意,顾不上再问,跑到了六皇子的书房外,却被侍卫拦在了外面:“皇子有事,任何人不得擅入。”
幺娘急得要死,却拧不过侍卫,索性一撩裙子,直挺挺地跪在了院子里,等着六皇子发落。来来往往的侍婢下人看着,不明就里,纷纷窃窃私语,这舞姬也太没规矩,仗着六皇子的恩宠,跪在那里像怎么回事。幺娘顾不得别人异样的目光,只直直地跪着,她要去看看,小桃到底怎么样了。
六皇子在书房里淡淡画着水墨,他虽然专心礼佛,但凡尘的事,却一样不落地都收在了他耳朵里。几天前他已经从李从善嘴里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吴越的援军如果能争取来,自然是大唐最大的后盾。钱弘仪风流轻薄,阴险狠戾,他一早知道。如果不是仗着吴越的背景,谁会拿他当个要紧的?偏偏仗着这个节骨眼在大唐作威作福。
六皇子摇摇头,透过纱窗,看着院子里跪着的窅娘,唇角轻轻勾了勾,一树梨花,下面跪着一身水绿的俏娇娘,倒是一幅好画。六皇子抬起笔,照着窅娘细细画了起来。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六皇子画好了,吩咐下人道:“让她回去吧。”
下人应声而去,走到院子里,对窅娘说了六皇子的吩咐。窅娘咬了咬唇,抬眸看了看六皇子的屋里,起身回去。
第二天一早,窅娘又走了过来,无须下人交代,又默默跪在了梨树下。如果六皇子不同意,她就每天跪着,反正在屋里待着心也难受,还不如跪在这里求个安心。
一天天过去了,连服侍窅娘的侍婢都捏把汗,窅娘这是和六皇子杠上了。六皇子看着温温和和,可也不是没脾气的人。这场执拗,可有得看了。
过了七八天,小桃的伤渐渐好了许多,可以躺着睡觉了,虽然还是有些疼,但基本结了痂,渐渐开始恢复。只是小桃整个人都变了,缩在屋里,任红姑好言相劝,还是恶语相向,都不肯再出房门一步,目光也变得呆呆的。红姑让人把她房里的剪刀针线都收了走,连茶杯也不敢放一个。门外一整天都派人守着,生怕她想不开。红姑倒不是多心疼她,毕竟训练了多时,没了可惜。再者七皇子也吩咐留活口,那还是小心服侍着吧。
小桃害怕黑夜,一到了夜里,她会不由自主想那个油灯暧暧的晚上,那个压在她身上的身影。每当想到这些,小桃都觉得自己好脏,她好想找一桶水,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可红姑怕她的伤口遇水发作,她说了几次都没有答应。小桃急得直扯自己的头发,眼泪盈盈:“我要水,我要洗,我太脏了……”却没有人理会她。小桃只觉得衣服都要烂在自己身上一样,又痒又粘,便拼命地抓着,直把身上都抓得血淋淋,也丝毫没觉得疼。
六皇子府里,六皇子还在细细描画着工笔,兴致来了,提笔便是一首词,“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盈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身边的幕僚沈同点头赞道:“六皇子这首词寄情山水,难得的清心之作。”
“清心?”李从嘉轻轻笑了,把词递给沈同,“拿出去吧,别忘了拿给太子看。太子最近心情欠佳,只怕又胡思乱想了。”
沈同恭敬地把词接了过来。六皇子时不时做些参禅悟道,清心寡欲的词作,这些不是给皇上看,就是要给太子看。太子疑心重,总是对重瞳的六皇子有所忌惮,尤其在打了败仗的时候。六皇子也只好把自己装在一个不务正业的壳里,只有沈同知道,六皇子对国事操了多少心。沈同笑道:“皇子知道太子心情为什么欠佳?”
李从嘉走到窗前,端起茶盏啜了一口道:“祁正修带着兵马到了洪州,进展不错,已经把晋王李景遂的兵马连成了一道防线,如今晋王被迫只得出了两万兵马随祁正修抗周。只是——”李从嘉顿了顿说道,“听说首战败了。”
“哦。”沈同恍然。祁正修是太子向皇上力荐,如今吃了败仗,等于抹了太子的面子,太子的心情自然焦灼,不由叹气道,“看来我大唐撑不了多久了。”
李从嘉看着窗外定定说道:“晋王那个老贼,舍不得他手里的其余兵马,两万唐军怎么能和周军抗衡。兵力悬殊,只怕祁正修凶多吉少。”
“祁大人也不容易,明知是死路也得拼上去。”沈同叹了一声,“这次再败了,就再没转圜余地了。”
李从嘉站立在原地,半晌,缓缓说道:“还有——”说着看向沈同道,“派二十个青羽卫,到洪州。”
沈同一怔,随即明白了李从嘉的意思,拱起双手道:“是!”
小桃被关了半个多月,出不了门,也没有人说话。白天像是监牢般没有自由,晚上更是长夜难眠。小桃有些害怕睡觉,一睡就想起自己不能动弹的那个晚上。原本睡觉是香甜的、舒服的,可那晚之后,睡觉成了可怕的梦魇,睡了就会醒不来,就会手脚不由自己,还会被人欺负……小桃想到这些,头就要炸裂,只好把头拼命地向墙上磕着,才稍稍好些,没那么疼。
红姑看着差不多了,吩咐守在门口的狎司撤了,对小桃竭力和颜悦色道:“好了,我也是为你好。如今伤好了,收拾收拾,快去练舞吧。”
小桃的神情有些呆滞,看着红姑,木然地点了点头,走了出去。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小桃大叫了一声跑了回来,缩在床上盯着脚面一动不动。
红姑柳眉倒竖,咬了咬牙,把想骂的话憋住了,使劲摔门走出去才骂道:“又不是黄花大闺女,陪个客人就这个作死样给谁看?再这么不识抬举,索性天天让你陪客……”
红姑骂骂咧咧出去,看着何之棠房间大白天紧闭的门,知道一定是那位七皇子又来了。这采樱也是个有本事的,竟能把当朝的皇子迷得五迷三道,隔几天就得来找她。也不用排场,常服带着几个随从就来了。红姑也见惯不怪了。
何之棠的屋里,李从善用力揉着何之棠,不知道第几次从她身上下来,喘息笑道:“你就是个妖精,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尤物。”说着又吻上了何之棠的背,在她耳边低语着:“我早晚也得被你弄死。”
何之棠转过身子,淡淡笑道:“说的好像我弄死过别人似的。”
李从善哈哈大笑,抚着何之棠的背:“哦,对,祁正修不能算,他不是被你弄死的,再说他和你也没什么。”说着用力吮着何之棠的脖颈,“这个我知道,你从头到脚,都只是我一个人的。”
何之棠的心咯噔了一下,声音微颤着问道:“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他不是被我弄死的?他——怎么了?”
李从善眯着眼盯着何之棠,眉眼间露出一丝阴鸷,捏上何之棠的脸笑道:“还关心他呢?你们不过就是定了亲,你就这么惦记他?你该惦记我才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做了多少日夫妻了?”
何之棠一阵反胃,竭力扯出个笑道:“我这不就想知道,他到底有多不如意,才问的。”
李从善朗声大笑:“哈哈哈,还是这么聪明。”顿了顿道,“我也不用卖关子,他死了。”补了句,“东沛州一战,战死了。昨晚的消息。皇上今天一早已经派人去善后了。”
何之棠的心怦怦狂跳起来,全身都酥得没了力气,他死了,就这么死了?李从善又在她身上做了什么,她都再没了知觉,甚至连李从善什么时候走的,她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像个木头人一样机械地侍奉着他。
送走李从善回来,何之棠走到小桃的房门外,门没有关,里面亮着一点微光,何之棠走了进去,看着抱膝坐在床上的小桃,她忽然觉得小桃很可怜。她的确很可怜,出身低,一路受苦,好容易遇到祁正修,偏偏又死了,哈哈哈。想到这里,何之棠的心酸得想流泪,却是噙着眼泪笑了。
小桃缓缓回过神来,看着站在她面前的何之棠,呆呆唤了一句:“大小姐。”
大小姐?何之棠的心颤了一颤,脑海里又回到了去年的秋天,小桃唤着她大小姐,那时她也真的是大小姐,祁正修一袭白袍还时常到濠州城外的别院和她谈诗论词,那样的日子,怎么走得那么快?那时的何之棠,连做梦都是勾唇笑着的。她以为比起她出身寒微的娘,她会是幸福的。一个儒雅多谋的夫君,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可惜世事难料,一切都变化得让人猝不及防。何之棠看着小桃有些失神,半晌没有说话。
小桃看着沉吟的何之棠几分不解,往后坐了坐,让出一块地方:“小姐,坐吧。”
何之棠顺势坐下,人都有些游离的空洞,像自言自语,也像问小桃:“祁公子给你来书信了吗?”
祁公子?小桃的心一痛,手指紧紧攥住了衣角,心疼得几乎呼吸不来,眼圈有些红。祁公子没有书信,也没有消息。可是,她哪还有脸去询问祁公子的消息。她如今这么脏,怎么见祁公子?想到这里,小桃不由向后缩着。从枕头下摸出祁公子送她的玉桃,紧紧攥在了手里。
这些日子,她夜夜噩梦,一身身的冷汗,心里像长了草一样荒芜。唯有摸着祁公子的玉桃,凉凉的,润润的,心里才安定一些。也唯有玉桃上那些生涩、粗糙的花纹,能给小桃传递一丝丝祁公子的温度和气息。
何之棠瞟了一眼小桃,看到了她攥紧的手和手中的玉,心里一颤,伸手牵上了小桃的手:“这是什么?”
小桃的手松开了,玉桃莹润的光刺得何之棠的眼睛生疼。上面的花纹太粗糙了,一看便不是匠人雕刻的。有些地方的花纹甚至接缝的地方都合不上。这很明显是看不见的祁正修雕的。何之棠的心翻江倒海,祁正修看着清清淡淡的人,也会这么用心。可为什么他用心的那个人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婢女?
何之棠把玉桃放回到小桃的手里,心像被剥开似的,一层一层,都有些血淋淋。他带给自己的美好,全成了笑话,全成了伤痛。可是,他们也是有报应的,如今祁正修不就死了吗?何之棠很想放声大笑,辜负她的人,终究还是没有好报的。可她笑不出来,只觉得心酸。过了很久,何之棠盯着小桃轻声说道:“他死了。”
“他?”小桃一愣,谁死了?头皮倏地麻了一下,她不敢去想,只是死死盯着何之棠。
何之棠的唇角勾了勾,声音干涩:“祁正修。祁公子,死了,战死了。”
好像一记闷雷,敲到了小桃的头上,轰一声,小桃懵了,嘴唇微张着,却一句话都问不出来。全身从手脚开始,一点一点冰凉了下去。
何之棠看着发愣的小桃,伸手揉了揉她的肩:“是不是很难过?”说着唇角扬起了个笑,眼角却渗出了泪。祁正修死了,她不必再装了。她是不是该啐小桃一脸,再大笑着走开?
不知过了多久,夜风吹得屋里的油灯的火苗摇曳不定,床上的帘幔也随着飘飞起来,小桃抿了抿干涩的唇,声音喑哑:“不会的,不会……一定是谣传。祁公子,不可能的……”
何之棠打断了小桃的话:“东沛州一战,已经……”何之棠也有些说不下去,顿了顿,又接着道,“七皇子的消息,皇上已经派人去敛后了。不会有错。”
不会!不会!小桃心里有一千个声音在疯狂地喊着。祁公子不会出事!这个世界上,她唯一能想着的,念着的,盼着的,只有他,只有祁正修啊。他怎么可以把她扔下就走?小桃拼命缩到了床头的墙边,全身剧烈地哆嗦:“假的,一定是假的。骗人的,都是骗子……”小桃抖得厉害,手脚继而全身都像筛糠一般,嘴唇变成了灰白色,眼睛空洞得看不见底。
“也许吧!”何之棠站起身来,没有再看小桃,转身幽幽地走了出去。她竟然也希望这消息是假的。只是,理智告诉她,七皇子的消息,应该不会错。
夜风更大了,吹得油灯火苗摇摇欲坠。小桃跳下床,把房门砰地关紧,把所有的窗户都关紧。她不要风,风会把油灯吹散。娘说过,灯就是一个人的灵魂,如果灯不灭,人就不会死。小桃紧张地坐在油灯旁边,用手细细呵着。这盏灯就是祁公子,他不会出事,自己不能让他出事。
小桃的脑子发直,什么都不想去想,只是用手护着如豆的火苗。心好像绷紧了的弦,火苗的每一点摇晃,都拨得她的心生疼。
小桃两眼紧盯着油灯,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灯芯噼啪了两声,火苗灭了。“啊!”小桃发出一声凄凉的尖叫,缩进了床里,双手紧紧抱住了头。不要,不要,祁公子不会死,不要啊!
小桃的脑子开始疯跑,从第一次的渡口初识,一点点,一滴滴,都涌了上来。祁公子的一袭白衣,祁公子的墨发如丝,祁公子温和的笑,祁公子凉凉的手,祁公子润润的唇……可黑夜好像一个洞,把这些都在吞噬着,祁公子的身影模糊了……小桃的心用力跳着,慌得找不到路。祁公子,祁公子呢?
第二天一早,红姑打着哈欠出来,路过小桃的屋子,房门开着的。这丫头最近都躲在屋里像怕风似的,难得屋门开着。红姑不禁抬步走了进去,却是吓了一跳。
披头散发的小桃,正坐在床下的地上,两腿直直地伸着,用力扯着布条,嘴里自言自语嘀嘀咕咕,也不知在说着什么。
红姑的心一突,走到小桃身边,用脚轻轻碰了碰小桃的腿:“喂,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坐地上?”
小桃用力一扭,抬头冲红姑龇了下牙:“别吵,烦死了。就你话最多。”说着埋头又开始扯布条。也不知道她哪来的力气,那布条在她的手里竟像纸条似的。
红姑心里一个咯噔,觉得事情有些不妙,蹲下去想把小桃手里的布条拿开,但小桃的力气像蛮牛似的,任红姑怎么拽都拽不动。小桃被她扯得烦了,索性一把把红姑推在了地上,拖着手里的布条跑到了外面,大声喊着:“公子,等等我……”
红姑气得一拍大腿:“这个死丫头,抽什么风?看我不打死你。”说着挣扎着站了起来,赶忙走到门外吩咐着狎司,“快把水莲逮住。”
门外的几个大汉应声而去,向着小桃跑出去的方向追了过去。小桃看有人追,跑得更起劲,偌大的院子,里面的花花草草小桃都视作无物。一会踩到了花盆里,又急着跳出来,一会窜到水渠里,泥着脚又跳上来。也不知道小桃哪来的蛮力,愣是把几个大汉都追出了一身汗,也没追上。
小桃看着后面直喘的狎司,叉腰笑道:“哈哈哈,快来追呀,追不上吧……”
几个大汉面面相觑,房门吱呀依次开了,花月坊的姑娘听到院子里的动静,都打开窗子看是怎么回事。小桃看到四下突然冒出来很多脑袋,吓得又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可前面是湖,后面是楼,小桃往四周看了看,忽然冲着一个亭子跑了过去。上亭子,她记得好像是干过。二话不说,小桃顺着亭子的柱子噌噌爬了上去,很快就到了亭子顶,不禁咧嘴笑了:“追啊,有本事上来!”
红姑在下面急得直跺脚:“快把她逮下来!”狎司听到命令,只好又向亭子冲过去。
一旁的下人嘴巴张得老大:“不会是疯了吧?”
红姑的心怦地跳了起来,天哪,疯了?这要是真疯了,那是要了命了。花月坊怎么养个疯子啊?想到这里红姑急得直指着门口:“快去请郎中,请城里最好的妙春堂的郎中。”
过了好半晌,几个狎司才爬高上低地终于把小桃逮了下来,用绳子紧紧捆了带到了红姑面前。红姑仔细打量着,小桃的目光浑浊,眼睛像蒙了一层灰似的,看什么都没有神。红姑的心有些烦躁,猛一抬手:“先扛回房间,等郎中来再说。”
不多时,妙春堂镇店的老郎中跟着到了花月坊,一番望闻问切后,看着红姑眉头紧缩:“这位姑娘像是惊厥的症候。”
“惊厥?”红姑一愣,“那是什么毛病?”
郎中捻着须子:“许是受了什么刺激或是惊吓,便成了这样。早些诊治,趁着毛病还浅,兴许还有法子。要是拖下去,积久成疾,可就真疯了,再找华佗来救不了了。”说着提笔开了方子,递给了红姑,“按照这上写的药方去抓。”
红姑看了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她也不认识,便直截了当道:“多少钱一服?”
郎中微微摇头:“要想治好,就得趁早用好药。这方子里全是舒活筋络,理通气血的药,吃了后能不能好彻底,要看她造化了。五两银子一服。先服七服试试。”
“五两?”红姑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么贵?”
郎中没有说话,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红姑一咬牙一跺脚:“那就先抓七服。”话音一落,肉都随着颤疼。
红姑这回也算咬牙出血了。寻常下人婢女她可舍不得五两银子一服的药。可小桃不同,一来好容易调教好了,舞技也还拿得出手;二来七皇子吩咐留活口的人,应该还会有用吧?红姑也只好拼出去试试。
七服药下去,小桃没有任何的好转。倒是神智越来越不清了,头发整天乱糟糟的,丫头婢女想给她梳头都费劲,她基本没法在凳子上老老实实坐一会儿。衣服也穿得七零八碎的。唯一被她当成宝贝的,只有那枚白玉桃。挂在胸口,时时拿出来擦摸擦摸。小桃还总是念念有词:“祁公子,等等我。我这就去找你。”然后就满世界地疯跑。
偶尔能清醒一会儿,就是坐着发呆。看着人也不说话,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红姑和她说话也置若罔闻。只有何之棠和她说几句,她有时还会搭理:“大小姐,嘘,你听,祁公子在吹笛子,《双燕舞》,你听到了吗?”
何之棠的心一动,明知小桃的话不能信,却也忍不住侧着头听了听,直到现实的寂静把她带回清醒,现实就是,祁正修死了,小桃疯了。何之棠有些萧索地离开小桃的房间。
而李从善再来找她,何之棠竟然不像以前那么排斥。她忽然意识到,她什么都没了,连可以记恨、可以算计的人都没了。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一般凄惶无助,她只想在李从善那得到一点点温暖,缩在他的怀里,哪怕是虚情假意,能给她温暖就好。
李从善看着何之棠比之前乖觉的样子,心里难免几分得意,即便是大家小姐,底线也不过如此。多来几次,多些甜言蜜语,多些温情暖意,没有不上钩的鱼。
小桃的七服药喝了之后不见效,红姑咬了咬牙又抓了五服,依然没什么作用。不由着急,又把郎中找来:“药也服了,怎么还是这个样子?”
郎中给小桃把了把脉,又询问了几句,小桃都是答非所问,或者干脆不回答。郎中摇了摇头:“罕见。兴许是思虑太甚,没法逆转了。”
“那怎么办?”红姑直皱眉。
“或者,针灸试试?”郎中拱手道,“也只是尝试,没有确实的把握。”
“死马当活马医吧。”红姑没了法子。
可是针灸对小桃来说更是难上加难,要把她逮住都不容易。花月坊的狎司爬上爬下地找她,小桃却是一会上了矮墙,一会又蹿上了树,身手不知道多么敏捷。花月坊的其他姑娘都不由跟着看热闹。
教习小桃跳舞的雅竹叹了口气,抹了抹湿润的眼角道:“早先让她放了胆子去跳,她不敢。上个五尺的台子都畏畏缩缩。如今倒是上树都轻而易举。”她早看出来小桃的身子软,跳舞弹高是块好料,可她万万没想到,小桃竟然是在这个时候,以这个方式达到了她的极限,甚至还远远超过。
旁边的舞姬也纷纷说着:“听说人疯了,和平常都不一样呢。力气大了,也比平时结实了。要不你看街头巷尾的那些要饭的疯子,个个冬天都冻不死,跑起来连官差都追不上。”
雅竹听得心酸,她无法把曾经娇俏的小桃和街头的疯子联系起来,不觉冷了声音:“好了,别嚼舌头了。”
旁边的舞姬撇撇嘴,却仍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小桃和狎司们上演着猫捉老鼠的游戏乐此不疲。
小桃蹦上了一株矮的梨树,树杈把脚划破了她也毫无知觉。看着有人追过来,索性又是一个弹高,竟然跳到了旁边屋檐上,在屋顶的瓦片上跑了起来。屋上的瓦咯噔咯噔作响,红姑吓得脸色都变白了,屋里还有人呢,这个疯丫头要是把瓦片踩坏了,砸着屋里的客人,掉十个脑袋也赔不起啊。红姑声嘶力竭地喊着:“赶紧,抓住她,不管用什么办法,赶紧给我把她弄下来。”
两个年轻的狎司听到红姑下令,其中一个也跳上屋顶,小桃扭头一看,嗤嗤地笑着:“追我做什么?这里好玩吗?”
这个狎司和同伴使了个眼色,和小桃支应着:“你觉得好玩吗?”另个狎司会意,从屋檐的另一侧向小桃慢慢走近,小桃背对着他,并未察觉。
小桃的笑容敛了去,想了许久,有些失神,正要说话,后脑一阵剧痛,晕了过去。另个狎司有些愣:“我没怎么用力啊,只是想着能把她制住。”
前面的狎司一挥手:“赶紧扛下去吧。”说完把小桃扛在肩上,跳下了房顶。走到红姑面前禀告着:“已经抓住了。”
郎中一拍大腿:“哎呀,你们怎么又把她打晕了。她本来脑子就不清楚,再打上几下,更该疯疯癫癫了。”
红姑气得直骂:“蠢货,打哪不行偏打她的头!脑子被驴踢了的货。”
郎中吩咐赶紧把小桃放在床上,把门窗闭好后,郎中拿出银针,给小桃针灸着。过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小桃缓缓地苏醒过来,看着郎中有些发愣,却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静静看着他。
红姑心里窃喜了一下,难道是有好转的迹象?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郎中把小桃身上的针撤了下去,对红姑叹口气说道:“我是尽力了,行不行就看她的造化了。”
小桃的大眼睛看了看郎中,又看了看红姑。红姑心里一动,唤了声:“水莲。”小桃还是瞅着她没有吭声,目光却比较温顺。红姑微微一喜,又问道:“你还认识我吗?”
小桃点点头。红姑看了郎中一眼,眉眼笑开,看来有戏:“我是谁?”
小桃腾地忽然坐了起来,冲红姑哈哈大笑道:“你是媒婆。”说着跳下床,跑了出去。
红姑气结,愣在了那里。郎中也怔了一下,随即摇摇头:“你再换个人来瞧瞧吧。”说着收拾东西便要回去,红姑扯着郎中却不放。
小桃跑出屋子,看着花月坊,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忽然看到廊子对面大小姐的房间,跑了过去。要找大小姐一起去救祁公子!说着偷偷溜到门边,有不少侍卫守在外面,小桃想进,却被侍卫挡在了门外。小桃便扯着嗓子大喊起来:“小姐,出来啊!祁公子等着我们呢!”
红姑也顾不得郎中了,急急跑了出去,祖宗哟,七皇子还在屋里呢。这要把那位爷得罪了,有得好受的。
小桃喊了几嗓子,看屋门没动。忽然顺起旁边木架上的花盆,也不知道哪来的蛮力,挥手就把花盆冲门砸了过去。门上的花棱处被砸开,裹着被子的何之棠和慌乱穿衣服的七皇子影影绰绰被看得到。
小桃还在吼着:“小姐,出来啊——”
屋里传来李从善的怒喝:“你们是死的吗?”
门口的侍卫三下五除二把小桃抓了起来,随手从腰上解下巾子,塞进了小桃的嘴里。
红姑跑到何之棠门口,看着“呜呜”挣扎的小桃,心里七上八下。
李从善穿好衣服怒冲冲地走出来,冲着小桃就是两个巴掌,反过来狠戾地看着红姑:“花月坊怎么还能留着这么个东西?”
红姑愣住了,之前是他说的要留活口才一直这么大排场地看病诊治。怎么突然他就变脸了?不由诚惶诚恐地问道:“皇子,之前您说得留活口……”
“蠢材!”李从善骂道,“祁正修都死得不剩骨头了,还留着这个东西做什么。赶紧该打发哪打发哪,别留在这儿扫兴!”说着一甩袖子,回到了房里。
红姑赶紧命令狎司把小桃接了过来,押到了冰室。得罪了七皇子,还是先在那儿关着吧。
红姑回到房里,直敲脑袋,真是头疼啊。进了花月坊这么久,还从没遇到这种事。这么麻烦的人,这么难解的事。其中的关系错综复杂到她都不知道该对谁捧高走低。但眼下看来,小桃的靠山是倒了,七皇子让打发她,这可往哪打发啊?
红姑琢磨了好几天,小桃在冰室也被关了好几天。冷得不行就蹦蹦跳跳,勉强靠行动发点热。到了第四天,红姑吩咐着狎司:“把水莲放出来吧。”再关下去,该冻死了。可放出来,怎么弄呢?难道拴在屋子里?不由挠头道:“关也关不得,放出来又没地方。这可怎么是好?”
旁边一个上了年纪的下人看红姑犯难,随口说道:“每年不是都会有几个姑娘被发配了做营妓吗?”
营妓?红姑眼睛一亮,怎么把这个茬忘了。教坊每年都会往军营里发些营妓,给那些在外打仗的军士们用。一般都是些身份地位极低,或是犯了极重的罪过才会被发配到军营里做营妓。做营妓自然比不得官妓,军营里那些将士个个生精虎猛不说,又都是些年长日久不见女人憋得慌的男人,对营妓丝毫不会客气,恨不得生吞活剥了。
花月坊有时也会把些用不了的姑娘发过去。但近几年花月坊生意红火,没有什么用不了的姑娘,故而红姑都把营妓这个去处给忘在脑后了。
“是个好主意。”红姑点点头。七皇子翻脸了,听七皇子说那个舍得给水莲三千两银子的祁大人死了。那她的靠山应该没了,打发去做营妓是最好的去处。想到就做,红姑下午就赶忙跑到周大人那里打听今年的营妓什么时候选派,她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战乱连绵,为了鼓舞军心,从去年到今年,倒是选派了不少营妓去战场前线。眼下又有一批要送到庐州一带,以犒赏将士。周大人问道:“花月坊今年有人去吗?”
红姑连连点头,随口应道:“有几个丫头不好调教,留着没用。”也没有说名字。
周大人也无心过问,对红姑说道:“月初就要去庐州,你回去准备准备,出发前送过来就可以。”
红姑眉头都舒展了开来,连声笑道:“好,那太好不过了。”现在已经是月末,过不了几天,那个疯丫头终于能清净了。红姑心满意足地离开。
小桃依旧是老样子,蹦上蹿下,只是这几天红姑的脸色似乎比以往好多了,偶尔还会给她些可口的吃的。小桃有得吃就吃,吃饱就蹦上蹿下地瞎扑腾。
月初很快到了,红姑把“水莲”的名字报到了周大人那里,没几天批文下来,红姑把小桃以及下三堂一个破了相的姑娘一起连夜命人送到了教坊,跟着押送营妓及粮草的马车队伍,离开了金陵。
何之棠是第二天下午一直没看到闹腾的小桃,去问了红姑才知道小桃已经被送去做了营妓,不由心咯噔沉了下来。营妓,一个听着就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名字,何之棠不敢想象疯疯癫癫的小桃去了军营会被那些饥渴的男人怎么处置。哪个营妓不是要应付几十甚至上百的将士?
何之棠的脸色变得苍白,匆匆回到了屋里再不想出来。兔死狐悲,何之棠想想自己如今的身份,比小桃又能好得到哪里去?花月坊就是这么个现实的地方,走红的姑娘,才有身份地位,可一旦哪天不慎,等着的就是厄运。
李从善再来找何之棠时,何之棠虽然神情有些凄然,手脚的动作却是比从前更加温柔妥帖。李从善看着何之棠纤纤玉手剥着葡萄,剥好后送到了他的嘴里,索性将何之棠的手也衔在了嘴里,轻笑道:“今天怎么这么可心?”
何之棠咬了咬牙,反手揽上李从善的脖子,撕磨到了一处。外间突然有些动静,李从善眉头一皱,低声问道:“那个疯子还没送走?”
何之棠的心一沉,缓缓答道:“走了,送到庐州军营里去了。”
李从善唇角勾了勾,红姑还算有眼力价。感觉到怀里何之棠的微微战栗,李从善把她揽得更紧了些,调笑道:“别怕,你是我的人。我在一天,你就有的好日子过。”说着转身压了上去。
过了几日,李从善去六皇子府找李从嘉商量事情,二人在书房谈了半晌,李从善放眼瞟了眼院外,只见一身霁青的窅娘袅袅地走到书房外院子的梨树下,默默地跪了下来。李从善看到窅娘,身上就像趴了几百只蚂蚁,有些不自在,不觉说道:“六哥府上的舞姬也够宠得没规矩的。这算是做什么?”
李从嘉看了看院里的窅娘,淡淡道:“随她去吧。已经这么着有些日子了。”
李从善摇摇头笑道:“也就六哥好脾气,这要是在我府上,早就乱棍子打死了。六哥,你看着就不烦吗?”
李从嘉唇际扬了扬:“她是个真性情的人。我自然不会烦。我烦的,只是那些虚假的伪善。世道疮痍,有些赤子情怀总是好的。”顿了顿说道,“她没什么错。也不过是想出去见见她的姐妹,对了,就是上次在花月坊你我都看见过的,跳舞几乎摔下来的那个。”
李从善一愣,对啊,她们之前都在何府,他怎么没想到这层关系,可是……李从善的嘴张了张,说道:“那个姑娘,已经被送去庐州大营做营妓了。”
“什么?!”李从嘉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只有片刻的思索,一撩袍子大步走了出去,吩咐着门口的侍卫:“备车,去花月坊。”转而看着跪着发愣的窅娘,说道,“你随我一起。”
窅娘赶忙起来,跟着六皇子向外走去。李从善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看这架势,六哥是要带着窅娘亲自去花月坊了。一个上三堂的丫头竟然惊动了六哥?这是什么复杂的关系?他理不清,只好匆匆也跟了出去。
一路无话,马车扬着尘土直奔花月坊而去。红姑虽然不认识李从嘉,但对七皇子是熟悉的,看着七皇子对李从嘉都恭敬有礼,自然知道来者非凡,赶忙迎接着:“官爷有何要事?”
李从嘉直奔主题:“那个叫水莲的姑娘呢?”
红姑一愣,看了看七皇子,转而看向李从嘉道:“送,送到庐州大营了。”
李从嘉身后的窅娘脑子轰的一声,不由颤着声音问道:“大营?做营妓?”
红姑心道不妙,只好指着自己的脑袋怯怯地回着:“她这里已经不清楚了。整天疯疯癫癫的。留在这里整个花月坊的人都看不住她啊。”
窅娘的心像被刀绞一样,疯了?小桃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事啊?顾不得六皇子七皇子在侧,窅娘扑上去摇着红姑,声音很大:“你怎么能这么对她?你是不是人啊?”
李从嘉轻轻抬手拍了拍窅娘的肩膀,问着红姑:“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走的?”
红姑颤着声音回答道:“走了有四天了,只是把她送到了教坊,跟着去庐州的车走的。”
李从嘉心里一盘算,想着大概是跟着运粮草的车走了,把身后的侍卫叫了过来,吩咐了几句,侍卫领命而去。李从嘉看着红姑道:“去她房间里看看。”
红姑拼命点头,赶紧在前头小跑着领路。心里也一个劲地翻腾,这个水莲,还真是个麻烦,怎么什么人都认识?什么人都和她有点来路?真是倒了血霉收了她。
绕过几个廊子,到了小桃的门口,好在这两天没有新来的姑娘,红姑又忙着别的,才没顾得上吩咐下人把小桃的房间收拾干净,还有些小桃的东西。
李从嘉和窅娘进去,屋里已经有了薄薄的一层灰,床上的帘幔都被撕成了条条缕缕,连被子也被扯得七零八落。梳妆台上胭脂水粉散乱着,像被人打劫过一番。红姑小心翼翼地解释着:“你们看,她在的时候,自己就把这里弄成了这个样子。”
窅娘扑了过去,看着满屋的狼藉,床下还散着一只绣鞋,那鞋还是当初和小桃分别时她送的,不由捧着鞋悲从中来,眼泪一颗颗落了下去:“我来晚了,如果早些日子来,一定不会是这样。”放下小桃的鞋,窅娘又去床上摸索了一番,忽然在枕头下看到一块雕得不怎么样的白玉桃,不由“咦”了一声。
红姑忙说道:“这也是她的。”那晚是趁着夜里把睡得迷迷糊糊的小桃扛上了车,玉桃应该是她落下的。
李从嘉走了两步上前,拿着玉桃在手里看了看,略一思索,把玉桃揣在了袖中,牵起窅娘的手道:“先回去吧。我会找人试试能不能追回来。”
从未有过的暖意,从窅娘的心里酥酥地泛起。窅娘折过去又把小桃的鞋收起来拿上,跟着李从嘉出了花月坊。
回去的马车,李从嘉怀里揽着窅娘,心中却在思索。小桃是祁正修的人,如果不是因为皇上下令去东沛州敛后,陈述和徐锴他们都去奔忙祁正修的后事,小桃也不至于落得没人问询,才到了这个地步。如今自己出面,只怕太子又会多疑自己收买人心,不如回去找人在太子面前放个风,依着太子和祁正修的交情,应该不会放着小桃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