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州附近的江口大营,赵匡义起得有些早。得到密报有批唐人的粮草要运往庐州,昨晚陈副将已经率兵出去截粮草,按时辰应该回来了。赵匡义出了兵营,问道:“陈副将回来了吗?”
守值的侍卫答着:“半个时辰前就回来了,怕惊了您的觉,已经在后面安顿了。”
赵匡义理了理袍子,沉声道:“我去看看。”说着向后走去。
唐人果然还是粮草丰足,鱼米之乡不愁粮食。赵匡义看着大营后几十车的粮草,心里一阵顺爽。这些粮草又够周军扛两个月的。皇上派李重进赶赴庐州开战,这些粮草还需征询皇上的意见是送到庐州还是留在这里。赵匡义正对着粮草盘算,耳边又传来嘈嘈切切的动静,不由问道:“什么声音?”
侍卫红着脸答道:“听说唐人除了粮草,还敛了不少营妓。陈副将已经迫不及待去营妓那里了。让属下等节度使大人醒来问问,看您是否需要?陈副将留了几个最好看的——”
没等侍卫把话说完,赵匡义一摆手:“我不需要。”说着一撩袍子,向自己营帐走回去。
小桃和其他十几个营妓,被绑在一起。小桃有些好奇地看着进进出出的士兵,这些人是谁?怎么个个笑得很奇怪?其他营妓纷纷在瑟缩着,只有小桃好奇地抬起头细细打量着周围。
陈副将进来的时候,便迎上了小桃扑腾闪烁的眸子,心里一定,这个女人真好看。他们都说江南女子水润,吴娃娇美,这么一看果然比北地的女人漂亮多了。陈副将笑了,吩咐属下把这些营妓解开。指着小桃道:“把这个送到我的营帐。”第一眼看着顺眼的,不能错过。
陈副将又走到其他几个营妓跟前看了看,挑了两个纤瘦端正的,吩咐着:“这两个送到节度使大人的营帐里。”指了指其他人道,“剩下的就关在这里吧,让将士们轮流着都来享受享受,知道大家都憋坏了。”说着哈哈大笑着出去。
陈副将又去四周巡视了一番,回到了营帐,便看到了送来的小桃。长得的确非常好看,只是衣服有些破烂,头发凌乱,这个难免,经历一战,怎么还能整齐?陈副将本来想让人给她梳洗梳洗,再换件干净衣裳,享用起来才舒服。但转念一想,军营里的事没准什么时候就来个突发军令,还是及时行乐重要。
想到这里,也顾不得小桃身上的脏乱,大步走过去就把小桃抱起放到了床上,开始解着自己的衣襟。小桃的手还被绑着,她拼力往里缩了缩,这人要做什么?不由惊惧地看着陈副将。
陈副将几下就把外袍中衣脱个干净,抬手勾起小桃的脸笑道:“美人儿,别怕,我会很轻的。”说着便吻上了小桃的脸颊。
小桃心里一惊,那个恐惧的夜晚,那个迷迷糊糊的梦,再次袭上了脑海。小桃不知哪来的力气,捆着的双手用力朝着陈副将的头砸过去。
陈副将没想到这么瘦弱的女子有这么大的劲,一下被砸懵了。小桃趁机跳下床,向营帐外跑去。陈副将一个箭步,把小桃拽了回来,眼神凶狠:“小丫头,我还没被人这么打过。你别不识抬举,当心我把你扔给将士,让你尝尝万人同享的滋味。”
小桃眼神慌乱,她听不懂陈副将的话,只是反复说着一句话:“公子,救我,大小姐呢?公子,救我——”
陈副将扯着小桃的手紧了紧,看着小桃空洞的眼神和扑棱愣的脑袋心里一惊,这丫头脑子是不是有点不清楚?皱眉问道:“什么公子?”
小桃看着陈副将,低头就是一口咬了上去,陈副将扯着小桃的手又是一痛,再也没了耐心,反手一个巴掌把小桃打得摔在了一边:“妈的,疯子?”
小桃被打得嘴里一股甜腥,挣扎着站起来,向大营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叫着:“祁公子,救我。”
陈副将懊恼至极,挑了一个还是个脑子有问题的,不觉恼羞成怒,随手抓了件外袍披上追出了大营,看着像个没头苍蝇似的瞎跑的小桃,冷声吩咐着:“把这个扔给昨晚打仗回来的士兵,谁想用就用。妈的,触霉头。”转身又命令下属再送个模样周正的营妓过来。
小桃跌跌撞撞跑了一会儿,被几个嬉笑的士兵抓了起来,其中一个笑道:“真是好运气,这么漂亮的营妓还是头回见。”另一个顺势笑道:“谁说不是,还不用等着头儿们享用完了。”也在小桃身上摸去。
小桃大声叫着挣扎着试图离开,但她怎么挣得过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
那几个士兵调笑着:“还挺辣。”“她是疯的,你们看不出来?”“难怪陈副将把这么好的一个赏给咱们。”
赵匡义在营帐里听到外面的动静蹙了蹙眉,问道:“什么声音?”
门外的一个侍卫进来禀告着:“陈副将给士兵们赏了个营妓,大伙都兴奋着呢。听说长得很好看。”
赵匡义皱紧眉头道:“吩咐下去,注意些分寸。再兴奋这里也是军营,不是窑子——”
话音没落,传来一声清晰的惨叫:“祁公子,救我!”
赵匡义的心一突,像被锥子刺了般痛得全身一紧,脸色变得惨白,几乎不可置信地盯着侍卫,声音微颤:“是她?”
侍卫应着:“这就是那个营妓——”话音没落,赵匡义已经箭一般地冲出了营帐。
不远处,几个士兵押着一个女子向里走去,女子挣扎得厉害,其中一个士兵冲着女子的腿狠狠踹了两脚,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女子疼得弯下腰,再没力气挣扎,被士兵拖着前行。
疼痛,从赵匡义的心漫到了四肢,漫到了每个毛孔,他几乎疼得像被油煎烹炸了一般。几乎什么都没想,他随手扯起挂在营帐外的弓箭,连发了三弩。
押着小桃的士兵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中了箭,疼得松开了小桃,小桃跌在了地上,挣扎着起来想跑,但腿已经被踢伤,怎么挣扎也起不来。
赵匡义冲了过去,不过几百步的距离,赵匡义却从没有过的腿软,每走一步心都疼得摇摇欲坠。面对千军万马,他都从没有过这种情怯。
小桃向前爬了几步,眼前立着一个黑色袍子的身影。小桃有些撑不住,一把扯住了袍子的下角,声音喘息:“公子,救我。”
赵匡义的心被绞得几乎窒息,过了半晌,才微颤着把小桃的脸抬了起来,声音沉得像从塔底出来般疼得压抑:“对不起,我来晚了。”
小桃瞪着大眼睛,看着眼前的来人,干干净净的脸,黑色的袍子,好熟悉,见过吗?好像见过。小桃用力想着,头好痛。小桃捂住头,扑棱着使劲摇头道:“好疼,好疼。”
赵匡义的心一紧,蹲下来摸着小桃的头问道:“哪疼?”
小桃看着赵匡义的手抚下来,心里一惊,忙躲开,警惕地看着他:“你要做什么?”用力扯着自己外衫的前襟,几乎要把头缩进去,“别碰我,别碰我。坏人,滚开,都滚开。”
赵匡义看着行为奇怪的小桃,怔在了原地,脑子一片空白,过了半晌,才微颤着声音轻轻扯了扯小桃的胳膊:“桃宜,是我,不是别人。”
小桃抬眼看了看赵匡义,仍然摇着头:“你是谁?”
赵匡义的心疼得厉害:“你不认识我了吗?”
这时旁边一个没中箭的士兵大着胆子插了一句:“她是疯的……”
疯?赵匡义的心像被撕扯开来,全是鲜血淋漓。看着衣服褴褛,头发蓬乱的小桃,脸也肿了半边,还有血丝渗出,赵匡义不敢想象她都经历了什么,怎么会疯?
赵匡义一片混乱,过了许久才定了定神,伸手想去扶小桃,小桃却始终挣扎,反复只有几个字:“别碰我,别碰我。”
赵匡义把手收起来,竭力保持着声音不颤抖:“那你自己起来,我带你去吃东西,好不好?”
“吃什么?”说起吃,小桃来了兴趣,她饿了多久?她也记不得了。
“炖得很香的肉,还有烤得很酥的鸡。”赵匡义的声音有些喑哑。
“好!”小桃的眸子放出亮光,肉和鸡,她想着就口水直流。自己又挣扎了一番,站了起来,跟在赵匡义的身后,一瘸一拐地向着赵匡义的大营走去。
身后的几个士兵都傻眼了,还有两个中箭倒在地上的,好在没有射在致命部位,一个在胳膊上,一个在肩上,赶忙相互扶着回到了营里,找郎中来瞧。
赵匡义回到大营,吩咐下去准备吃食。小桃好奇地打量着大营,又打量着赵匡义。从上到下看了一会儿,又歪着头从下向上瞄了一会儿,一边打量赵匡义,一边扯着自己的头发揪着玩儿。
赵匡义一阵心酸,蹲在小桃身边问着:“给你打些水,洗洗怎么样?”
洗洗?“好!好!”小桃直拍手。不知道多久没洗了,小桃痒得又开始抓自己。赵匡义忙把小桃的手扯下来。军营里唯一有女人的地方也就是厨房了,命令找了两个女人来,打了热水,准备给小桃洗澡。
赵匡义走出大营,一颗几乎窒息的心被风吹了许久,才渐渐舒缓过来。略一思索,赵匡义走进了陈副将的大营。
陈副将刚换了一个营妓,还没解开衣服,就听属下禀告着之前那个疯子被节度使带回了营帐,心里就咯噔一声。赵匡义一向不近女色,自然不会有把玩疯子的癖好。莫不是那疯子和他有些瓜葛?一时间吓出了一头冷汗,忙把怀里的营妓推出去,穿好衣服准备去找赵匡义,却没料到刚收拾妥当,赵匡义已经找上门来。
陈副将堆出了一脸笑:“大人——”话音没落,已经被赵匡义一脚踹在了地上,声音阴冷:“刚才你做什么了?”
陈副将扶着腰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看着清瘦的节度使力气还真不是一般大。陈副将自然知道赵匡义指的什么,忙低声下气道:“大人,我什么也没做,那姑娘力气大得出奇,一来就又打又咬,我就是什么都做不了才赏了士兵。”说着把袖子挽起给赵匡义看道,“大人,您看,我胳膊上的肉都快被她咬下去了,真的什么也没做。”
赵匡义看了看陈副将渗着血牙印的胳膊,心里松了口气,又仔细问了问昨夜抢夺粮草的过程,才终于缓了缓神色冷声道:“谁动了她,我自然会要他的脑袋。”说完一撩袍子走了出去。陈副将擦了擦一脸的汗,这是出什么戏。玩个营妓还差点把脑袋玩掉了?节度使大人这脾气真是招惹不得。
小桃在木桶里泡着,好舒服啊,多久没有这么舒坦了。身上太脏了,小桃使劲擦着,从那个夜晚,她就觉得自己好脏,如今终于能洗干净了。旁边服侍的女人看着小桃死命抓自己,赶紧两人上去按着,好言相劝道:“姑娘,这样就可以了,再用力就抓伤了。”
可小桃的拗劲上来哪管得那么多,推开两个女人又把自己抓了半天才终于从水里钻了出来,眯眯笑道:“这下干净了。”
两个女人面面相觑,不无担心地看着小桃有些渗血的衣服,头皮一阵发麻,待会节度使大人回来可怎么交代?会不会责怪她们连个姑娘都看不住?
赵匡义进来的时候,一身干净衣服的小桃,正坐在桌前啃着鸡腿,看赵匡义进来,只是好奇地打量了他两眼,这个人真面熟,是谁呢……小桃想得头疼,索性低下了头继续吃东西。
那两个女人却是赶忙走到赵匡义跟前禀报着:“大人,这姑娘洗澡的时候一个劲地抓自己,都抓伤出血了。”“我们使劲拦也拦不住,她的力气很大。”
赵匡义听得心一颤,细细打量了下小桃,由于军营里也没什么女人衣服可换,只有厨房几个下人的粗布衣服给小桃换上了,但肩膀上还是隐隐渗出了血迹。她用了多大的力气?她不疼的吗?
赵匡义的心一抽,挥手命那两个女人先出去。走到小桃身边,温声说道:“给我看看,你伤了哪里?”
小桃正啃着鸡腿,对赵匡义的话没有理会,两口吃完了,抹了抹嘴上的油,又开始向鸡翅膀伸出了手。赵匡义轻轻按住了小桃的手,另只手伸向小桃的衣襟:“听话。”
赵匡义本想先看看肩膀脖子,他的手刚碰到小桃,小桃一个激灵,用力推开赵匡义的手,一脸的惊惧:“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赵匡义只觉得呼吸都有点疼,竭力平复着汹涌起伏的心,缓缓说道:“我是赵匡义,赵廷宜,我们认识的。桃宜,你不记得了吗?”
赵匡义,赵廷宜?很熟,谁啊?小桃的头很疼,忍不住伸手揉着头:“是谁呢?谁?”想来想去还是想不起来,小桃有些焦躁地在桌子边来回走着,反复说着一句话,“谁,是谁?”
赵匡义看着心疼,拽了拽小桃的胳膊,柔声道:“好了,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总之,我只会保护你,不会伤害你。”看小桃的情绪有些平复,赵匡义接着说道,“给我看看你的伤,如果严重,要找郎中来诊治。”说着向小桃的衣领伸出了手。
“啊!”小桃大叫一声,满脸惊慌,一下蹦得老远,赵匡义的触碰让她好容易舒缓的情绪又开始激愤,脑子一片混乱,又开始神志不清。小桃的疯劲一旦发作,便六亲不认,把桌上的饭碗用力摔到了地上,冲着赵匡义喊道:“你是坏人,滚,滚!别碰我!”说着又向营帐门口跑去,“祁公子,救我,我要去找祁公子。”
小桃跑得飞快,赵匡义追上去的时候,小桃已经跑到了营帐外面,营帐外守值的士兵赶忙把跑出来的小桃迎面拦住,小桃拼力挣扎着,可怎么也挣脱不了士兵的钳制。
赵匡义赶到小桃身边,士兵才松开了手,赵匡义用力抓住又想跑的小桃,温声说着:“别怕,我不会伤害你……”小桃哪里听得进去,冲着赵匡义的胳膊又是狠狠一口,赵匡义的身子一僵,没有挣扎,任由小桃咬着。
小桃用力咬着,很快就一口的血腥,咦?这个人怎么不动?以前她咬别人的时候都会被扇一巴掌的,这个人竟然就这么站着让她咬?小桃的情绪没那么激动了,松开了口,好奇地打量着赵匡义。
赵匡义忍着疼,故作轻松道:“你先回去,还有烧肉,你不吃了吗?”
听到吃的,小桃的心痒了痒,向营帐里跑去,跑了几步冲赵匡义大声喊道:“你别进来!”
本想跟进去的赵匡义顿了顿,脚步停在了外面。心里乱得像一团麻,赵匡义转身向营帐后面的烽火台走过去。烽火台很高,站在上面可以望得见整个城池。满目山河,抵不过心里的憋屈,他以为她和祁正修能在乱世里求得一方宁静的幸福,那么即便他离开,也离开得安心。可他没想到再次重逢,她会是这个样子。
赵匡义后悔得直想捶墙,早知道她会成了这样,当初就是抢,也该把她抢出金陵城。可是千金难买早知道,赵匡义木然地站着,任由风把他的袍子吹得乱飞。这次,他不会再放手,不管什么代价,他绝不放手。
赵匡义正在烽火台上出神,军中另一个孙副将也上了烽火台。孙副将比赵匡义年纪还大些,行事沉稳,连皇上也很器重,特意配给了赵匡义做副手。孙副将看着游移的赵匡义,拍了拍他的肩:“廷宜。”
赵匡义回身,看了看孙副将,没有吭声。孙副将一大早就听说了新鲜事,军营里来了营妓,而一向无心风月的节度使大人为了这个营妓大开杀戒,种种奇闻,不觉有些担心:“军中都在说那个姑娘的事。”看赵匡义没有反应,又道,“只怕传到陛下耳朵里,对你的声誉有影响。”皇帝柴荣本来就反对狎妓之事,更何况赵匡义的正妻还是皇后的妹妹,别人狎妓还好,可赵匡义和那营妓的事被皇帝知道了定会大发雷霆。
赵匡义勾了勾唇,淡淡笑了,只是那笑有些凄凉:“就算要我的命,我也不能再把她放开。”
孙副将的心一凛,看来赵匡义和那个姑娘有些渊源,自己也不好再多嘴,该尽的提醒也提醒了,便点头道:“你心里有分寸就好。”
忽然身后一个侍从跑了过来,喘着气向他汇报道:“大人,那姑娘,吃完饭又要走,我们怎么拦也拦不住,又不敢用力怕伤了她,您看——”他们也是够为难的,知道那姑娘是节度使大人在意的,都不知道怎么动手了。要是寻常人,几个闷棍下去,哪有制服不了的,可对那姑娘,没人敢那么做。
赵匡义赶忙冲下了烽火台,向大营里走去。孙副将也赶紧跟了过去。
小桃正在大营的院子里像困兽一样来回走着:“让我走,我要去找祁公子。祁公子,祁公子……”周围的士兵伸着手拦着她,可谁也不敢用力拽她。
看到赵匡义回来,侍卫总领赶忙过来报告着:“这位姑娘一直嚷嚷着去找祁公子。”
话音没落,四处找着出口的小桃忽然看见了一身白袍的孙副将,眼睛一亮冲着孙副将跑了过来,声音都激动得有些发颤,不由分说地牵上了孙副将的袖子大喊道:“祁公子!我可找到你了。”可定睛仔细看了看孙副将,不对啊,和她记忆里的祁公子不一样,祁公子长得眉眼要细长些,便又愣了神。
孙副将一脸的尴尬,看着脸色铁青的赵匡义忙把袖子扯出来:“我不姓祁。”说着不由看向赵匡义问道,“这祁公子是谁?”
赵匡义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祁正修。”
小桃转身看了看一圈深色战袍的士兵,又看了看黑色袍子的赵匡义,这么多人里,只有孙副将是白袍子,好像在沙漠里看到了唯一救命的水源,小桃的眼睛依旧放光地叨叨着:“祁公子,只有祁公子是白袍子。”会不会是自己记错了祁公子的样子?祁公子长什么样?小桃越想,越想不起来,头疼得直捶脑袋。
赵匡义伸手去扯小桃的胳膊,孙副将忍不住说了句:“祁正修不是死了吗?”赵匡义凌厉地瞪了他一眼。他又何尝不知道祁正修在东沛州一战已经战死?可他始终不敢在小桃面前提起,生怕刺激了她。这个孙副将倒好,大剌剌地就说了。
小桃一愣,祁公子死了?对哦,大小姐也说他死了。死了!死了!不要啊!小桃的脑子里酥麻一阵,忽然开始癫狂起来,大喊着:“没有,祁公子没死,没有!”说着开始在营帐里疯跑,这里不像花月坊,有着楼阁高台可以跳,小桃便在柴垛、马槽上来回跑着,所有的神智,在听到祁正修死的那一刻,再次崩溃!直到被石槽绊倒摔在了地上,小桃才无力地闭上了眼,她不想想,什么都不想想。
一脸痛楚的赵匡义想抱着小桃回大营,可小桃扔在挣扎,只有白袍的孙副将走过去,她才不会抗拒,被孙副将扶着一瘸一拐回了营帐。从营帐出来,孙副将的脸满是尴尬:“廷宜,这事弄得……”
赵匡义的眉眼都是疼痛,拳头攥紧又松开,不知过了多久,赵匡义微微闭上了眼,吐出几个字:“你的衣服,借我。”
孙副将一愣,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顿了顿说道:“随我回营帐吧,还有干净的袍子。”孙副将的心里是巨大的震惊,他不知道这个女人在赵匡义的心里,有这么大的分量。需要爱得多深,才能让铁血无情的节度使大人,放得下尊严,去做另一个男人?
小桃在营帐里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刚才又跳又闹,有些精疲力竭。在梦里,祁公子的白衣白袍分外鲜明,她开心地跑过去,却只拽到了他的袖子,小桃低低地祈求着:“公子,让我看看你,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不信。”
祁正修只淡淡地笑,眉眼却越来越模糊,和周围重重的雾霭连在一起,让小桃怎么用力也看不清。小桃急得哭起来:“祁公子,祁公子!”
哭喊着从梦里醒来,小桃睁开了眼。外面日已偏西,斜阳从营帐支开的顶上洒了进来,直照得屋里一片暖意融融。而坐在小桃身边的,是个一袭白色袍子的人,那衣服真白,真干净。小桃忍不住先伸手去摸了摸那袍子,雪白如蝉翼,祁公子也喜欢穿这么干净的袍子,像云里的谪仙。
祁公子?!小桃的心一突,猛地抬头,一张熟悉的脸,正定定地看着她。小桃的眉头蹙了蹙,这人的脸好熟悉,是祁公子吗?好像不是,祁公子的眉眼比他要细长。可如果不是祁公子,他的面孔怎么会这么熟悉?
祁公子的模样?小桃努力地想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祁公子走得太久,久得让她的记忆都有些模糊。记忆中祁公子的面孔和眼前人的面孔来回交织着,重叠着。小桃只觉得脑子好乱,好乱,用力甩了甩头,映入眼帘的又是白色的衣袖。
没错的,一定是祁公子,除了他,谁还能像飘然出尘的仙人般穿得起这身白色?小桃看着赵匡义怯怯地问着:“祁公子,是你吗?”
赵匡义的心像在油锅里煎了似的狠狠痛了一下,没有吭声。半晌,微微点了点头。只有他自己知道,那轻微的动作,像背负了千斤的重锤。
小桃在看到赵匡义点头的一刹那,忽然全身像被洪流袭过一般,多少的不安,多少的委屈都瞬间涌了出来。小桃咬着唇定定看了赵匡义许久,忽然扯着他的袖子大哭起来。那声音,像受尽了千般的委屈,万种的侮辱,从心底里泛着酸楚。
听得赵匡义的心像被撕裂了一般,疼得喘息不上。犹豫了下,伸手拍上了小桃的背。
小桃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噎不止,才边哭边结结巴巴地说着:“他们,他们都说你死了。我知道你没有。”说完咧开嘴想笑,却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缩到了后面,语无伦次,“对不起公子,小桃太脏了,小桃对不起公子,对不起,对不起……”说着慌乱地缩到了床的另一侧,瑟瑟发抖着,“对不起,对不起。”
赵匡义的心一恸,小桃经历过什么,他不敢想,也不敢问,半晌,轻轻拍了拍小桃的肩:“都过去了。听话,让郎中过来为你诊治,好吗?”
小桃抿着唇揉了揉哭红的眼睛,点了点头:“好。”祁公子的话,她怎么会不听。
不多时,军营里的郎中过来,为小桃切了切脉,又简单看了看衣袖小腿处的伤痕,来回揉压了一番,对赵匡义道:“都是外伤,敷几贴膏药再配着汤药,应该用不了几天外伤就能痊愈。不过——”郎中顿了顿看着赵匡义道,“姑娘神智方面已经受损,恕老臣无能为力。”
赵匡义紧紧皱眉道:“天下,还能有治得了的人吗?”
郎中沉思许久,摇头道:“天下名医很多,也有不少游医身怀绝技,但就要看缘分和运气了。兴许有人能妙手回春,但也不好说谁就能一定治好。”
赵匡义的心沉了下去,既然如此,那就只能碰运气,他不会放弃。不由冷声道:“那就去找,凡是郎中,都请回来看看。”
金陵城里,陈述和徐锴操办完祁正修的后事,回到东宫复命。东宫已经被侍卫包围了太久,门前都窜了好多青苔,斜阳洒落,格外萧索。太子李弘冀在宫里砸着东西,软禁的日子快让他受不了了。尽管他知道父皇是为了他好,但是前方传来的节节败退的消息,祁正修的死讯,让他几乎抓狂。
陈述和徐锴踏进东宫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太子颓然烦怒的样子。看到陈述,太子的眉眼稍微泛起了亮光,抓着陈述的胳膊问道:“怎么样,看到子介——了吗?”他没忍心说出“尸首”二字。
陈述叹了口气,微微摇头:“子介是被敌军逼到山崖边跳下去的。尸首没有找到。但是在崖底找到了他的鞋和玉佩。山崖很高,活下来的可能性,太小了。”
太子的心狠狠扯了扯,拉着陈述的手松开了,颓然向屋里走去,没有再说话。死了,都死了,张彦卿死了,祁正修死了,大唐还有多少可以用的人?亡国,是不是成了必然?他只恨自己不能投身杀敌。
徐锴在后面追了太子两步,说道:“还有件事。”看太子顿住了脚步,徐锴接着道,“子介中意的女子,原何府的丫头桃姑娘,现在花月坊,被送去做了营妓。听说还在路上被周军劫了,同一起运去庐州的粮草。太子看这事——”
陈述徐锴刚回来,便受到了李从嘉那边的人故意放来的小桃的消息,陈述徐锴一阵懊恼,只恨当时匆忙赶去敛子介的后事,却忽略了桃姑娘。谁曾想乱世流离,在花月坊都能落得这个下场。便赶忙趁着向太子禀告之机把这事说了出来。
“啪!”太子用力一掌打在了桌上,是可忍孰不可忍,周军欺人太甚,抢了粮草还抢了人,子介的人做营妓?他怎么向九泉下的祁正修交代?太子眉眼一凛,想了想,从袖中拿出一个玉符,交给徐锴道:“这是青龙军的兵符,拿着这个去羽林军的营里,还能召三十个死士。命他们把桃姑娘救回来。智取!”
青龙军是李弘冀还没有当太子时带的一支队伍,当年李弘冀驻守润州时就是凭借着青龙军的作战。李弘冀做太子后,青龙军被皇上编入羽林军中,不再归李弘冀统领。但青龙军里仍然有一些与李弘冀出生入死的将士,私下听命于李弘冀。所以李弘冀的兵符,也仍然有效,只是可调度的人马,早已不是当年的几万,而只剩下了几百,不足一役。
徐锴接过兵符,郑重向太子拜谢道:“谢太子。必不辱命。”三十人,要想潜入周军大营救人,只能智取,这个要好好规划筹谋一下。徐锴同陈述出去,磋商着办法。
赵匡义的大营里,小桃最近乖觉了许多,每当她急得发燥,癫狂发作的时候,只要看到白色袍子的赵匡义,就会安宁下来,变得沉静。赵匡义不知道自己该是个什么心情,只是每天穿上孙副将那件白色袍子的时候,那轻薄的衣服竟然像茧一样,束得他从身到心,疼痛不已。可是为了小桃能有个安宁的心神,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小桃就住在找赵匡义的营帐里,她并不排斥白色袍子的赵匡义。尤其夜深人静的时候,看着一袭白衣,她才能睡得安宁。赵匡义在营帐的另侧又支了一张床,每晚看着小桃安眠后,他才到自己的床上去睡。
小桃有时扯着赵匡义的袖子也会天南海北地说着,只是话语间毫无逻辑,再不像从前叽叽喳喳地有趣:“祁公子,你还记不记得那次我去跳舞。哈哈哈,大小姐摔了,我就爬到盘子上去跳,脚太小,差点滑到了地上,但是居然爬了上去。”小桃竟然把这事都记住了,接着又说道,“还有好多人也掉下去了,噼里啪啦,煮饺子……”这后面的,却是她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
可想着想着,她竟然又找补了回来:“我那么难看,你为什么还要买我的春月呢?”
赵匡义看着小桃殷殷的目光,心里一颤,不知道怎么回答,为什么?他怎么知道祁正修是为什么,但如果是他,别说她从盘子上掉下去,就是爬下去,他也会买。想想小桃描述的情形,赵匡义一丝苦笑。
可小桃还是不依不饶,继续嘻嘻哈哈地问着:“你说,为什么,为什么?”小桃的眉眼泛着桃花,看得赵匡义的心跳突得厉害。
赵匡义的手缓缓伸向了小桃的脸庞,娇俏清丽的面容让他几分情动,声音也温柔了许多:“因为舍不得你。”
舍不得?赵匡义的答非所问让小桃愣在了那里,她嘿嘿笑了,思绪又跳突起来,伸手攀上了赵匡义的脖子:“祁公子,明天做茶叶糕给你吃,好吃的。”
赵匡义的心一紧,看着小桃蹭过来的脑袋,想搂紧,却又觉得不甚光明正大。有点乘人之危?他的手有些微颤,天知道他多想把小桃搂进怀里拥紧复拥紧,可……赵匡义微微用力把小桃的手掰了下去,沉声道:“好,那你明天做给我吃。”茶叶糕,他有多久没吃到小桃的茶叶糕了?即便不是做给他,他也仍然期待着。
“那说好了。明天中午,你一定要等着我的茶叶糕。”小桃开心地咧嘴笑着,伸出手来,勾上赵匡义的手,“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赵匡义木然地随着小桃的动作和她手指相缠,心里软软的,又酸酸的。如果不是小桃疯癫,他和她,也许不会有这烛下安宁静守的时光,可他宁肯不要这份虚幻的旖旎,也不希望小桃成了这个样子。
小桃嬉笑玩闹够了,很快就扯着赵匡义的白袍子睡着了。如今小桃的生活倒是简单,吃了闹腾,闹腾累了睡觉。再没有什么纠结的心思,悱恻的牵挂。
赵匡义把小桃床头的油灯灭了后,走到自己的床上,还没坐定,外间忽然传来侍卫的通报声:“大人,有急令。”
军营里半夜的军令一般都是当紧的要事,赵匡义不敢耽搁,赶忙出去,侍卫拿着一封急信递给了赵匡义。赵匡义借着门口灯烛的光,急忙打开信。信是下午时分赵匡胤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如今赵匡胤和赵匡义兄弟围着迎銮镇展开了排兵安营。
赵匡胤在东沛州一带,与吴越商谈结盟之事,从东南整个掐住大唐的命脉。而赵匡义守在迎銮镇西北,防止大唐金陵的军队派往西北处的庐州,会合成一处从洪州一带侵袭。
之前的东沛州一战,赵匡胤聚了大周所有的精强兵力,将祁正修赶尽杀绝。只是本以为已经灭了大唐的精锐,突然又有一小股兵力趁其不备偷袭周军,将周军的粮草烧了去。赵匡胤听闻赵匡义这里劫了唐军的粮草,急信过来让赵匡义分派些粮草到东沛州的军营。
从迎銮镇西北到东沛州快马也需要小半天,赵匡义本想派陈副将等人过去,但赵匡胤书信中让他亲自过去,赵匡义想着与赵匡胤会面应该会商谈一番军机要事,便决定依从赵匡胤的要求,自己亲自押送粮草过去。
赵匡义没有犹豫,换上战袍,立即出了营帐点了三千精兵,押送着劫来的粮草,向东沛州赶去。临行前不忘叮嘱着孙副将:“不论怎样,一定保护好桃姑娘,我会尽快回来。”
孙副将忙抱拳允诺:“属下必当尽全力。”
赵匡义没有再迟疑,打马趁着夜色,带着精兵押着粮草向东南奔去。
小桃一夜安眠,清晨醒来,营帐外已经传来练兵的声音。一切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小桃舒坦地伸了个懒腰,平日里醒来也常常是赵匡义已经出去练兵,故而小桃也习以为常。
有下人进来服侍着小桃梳洗完,小桃忽然想起昨晚答应给赵匡义做茶叶糕的,“啊呀,那个要赶紧做的,很麻烦的。”小桃顾不得下人正在给她梳头,一下蹦了起来,冲出了营帐。只留下了目瞪口呆拿着梳子的下人。
小桃的头发梳好了一个髻,另一个梳了一半,就那么披散着冲了出去。军营里的士兵如今看着她也见惯不怪了,也不敢私下议论,甚至连多看一眼也不敢,万一被节度使大人逮着了,又不知道是要踹两脚还是射两箭了。
小桃跑到军营的厨房,一进门就到处找着:“糯米粉呢?茶叶呢?快帮我找出来,我要给祁公子做茶叶糕。麻烦你们了,快些!”
厨房里的人也早知道了小桃的分量,不敢怠慢,赶忙取出糯米粉和茶叶。小桃自顾自地走到灶台前,随手找了一个盆,把糯米粉放进去用开水和了起来。
如今的小桃,做茶叶糕的本事却大不如前,许多步骤已经被她忘了。不是和得太稀就是太硬,茶叶也蒸得不出绿汤,小桃急得来回直走,脸上也被糯米粉蹭得白了好几块:“这可怎么办?祁公子中午就回来了,怎么还做不好?这可怎么办?”越想越焦急,越想越狂躁,头又开始疼,小桃索性捂着头蹲在了灶台边,自己嘀嘀咕咕,怎么办,怎么办……
厨房的人知道小桃毛病犯了,互相使了个眼色,一个走过去赶紧把糯米粉和好,另一个赶忙把茶叶蒸上,小桃蒸的时候忘记放了碱发开,厨房的人帮她配上碱之后,很快绿色莹润的茶汤便出来了,把茶汤兑进糯米粉中,不多时就成了碧莹莹的糯米糕,再放到笼里一蒸就是茶叶糕了。
厨娘推了推小桃,轻声说:“姑娘,你的茶叶糕已经做好了,快看。可好看了。”
小桃还蹲在灶台边扯着头发,听到厨娘这么一说,赶忙站了起来,咦,刚才还稀拉拉的糯米粉怎么现在这么好看了?小桃不觉好奇地问着:“这是我弄的吗?”
厨娘赶忙说着:“没错,姑娘,是你弄的,你弄好放在这里时间长了就这样了。赶紧蒸上吧。”
小桃这才转愁为笑,开心地在衣襟上蹭了蹭手笑道:“好,好。我就说嘛,我会做茶叶糕的,做得可好了。”说完把糯米细细揉成了一个个的小团子,放到了蒸笼里,不多时,一笼碧绿的茶叶糕就出来了。
小桃捧着热乎乎的茶叶糕出去,像捧着最珍贵的东西似的向赵匡义的营帐走去,满心满眼的都是期待,祁公子回来,一定会觉得很好吃的。
不知等了多久,日头渐渐升到了最高,又开始向西偏去,小桃等得犯困,来回睡了好几觉,还不见赵匡义回来,不由有些起急,向营帐外跑了好几回也没看到,就更加焦躁。
忽地看见孙副将从大营前头经过,小桃这些天老见着孙副将,也不害怕,直接上去扯着孙副将的袖子焦急地问道:“祁公子呢?你快告诉我,他在哪儿?”
孙副将自然知道她说的祁公子是指赵匡义,也不好戳破,被小桃扯着袖子有些尴尬,忙把小桃的手拽下去,随口说着:“大人有军务,出去了。”
“出去?”小桃一愣,“什么时候走的?”
“昨晚就走了。”孙副将答着。
小桃又追问了句:“什么时候回来?”
孙副将摇摇头,大人只说尽快回来,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小桃的眉眼沉了下去,记忆的闸门轰的一声涌了过来,还记得当初祁公子也是微微笑着对她说,猜出了灯谜就有奖赏。可当她猜出了灯谜去找他的时候,他没有一声言语就走了。
如今又是这样,答应了吃她的茶叶糕,可还是一转身就走了,没有说一句话,没有打一个招呼,又走得无影无踪。小桃的心像一万只蚂蚁爬过似的疼痒难耐,又开始焦躁抓狂,没有再和孙副将说话,转身绕着营帐匆匆来回走着:“祁公子不回来了,不回来了……”声音里,满是绝望。
赵匡义在天明的时候赶到了东沛州,将粮草放下,进营帐见了赵匡胤。营帐里只有他兄弟二人,赵匡义也没有虚礼,坐在窗侧啜了口茶,问道:“二哥找我何事?可是军中有什么要事?”
赵匡胤也端了盏茶,走到了赵匡义旁边坐下,顿了顿,颇有深意地看着他道:“这事,说要紧也要紧,说不要紧,也不要紧。”
赵匡义眉头一蹙,不知道赵匡胤打的什么哑谜,心里一凛,勾唇笑道:“二哥不妨有话直说。”
赵匡胤把话又反复捋了一遍,才向赵匡义缓缓道:“你收留了一个营妓的事,陛下知道了。”
“哦?”赵匡义眉梢挑起,“那又如何?”
看着赵匡义面色没有一丝惊慌,赵匡胤心知他这个弟弟又是打定了主意,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知道那个营妓是谁。但问题是,陛下不知道从哪里听的,也知道了。昨夜特意找我过去,嘱咐我安顿你,别误了国事。虽没有明说,这什么意思还用猜吗?雪婵毕竟是皇后的亲妹妹,那位姑娘又是唐人还是营妓,你贵为堂堂的节度使,战事在即却和敌国的营妓卿卿我我,让陛下怎么想你?”
赵匡义缓缓又啜了一口茶,紧盯着赵匡胤道:“陛下怎么想我,又有什么要紧?”
“放屁!”赵匡胤本想着是和赵匡义好好说,但还是被他这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激怒了,“你的功业前程,全在陛下的一念之间,你说要紧不要紧?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冥顽不灵?”
赵匡义冷笑一声道:“冥顽不灵?打仗流血,往敌军大营里冲的时候,我皱过一下眉头吗?功业是靠豁出命打出来的,不是靠女人爬上去的。我要的人,我不会放手。”转而看着赵匡胤说道,“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先走了。”说着起身便向营帐外走去。
赵匡胤没有想到赵匡义会这么决绝,一时也愣在了原处,半晌才回过神来,用力捶了下桌子:“混账!”
小桃窝在营帐的床上,眼睛也哭肿成了桃子,祁公子又不吭一声地走了,恐惧,绝望,像潮水般再次湮没了她的心。日头又偏了西,小桃抽了抽鼻子,眼泪又泛了出来。正低头哭着,忽然一袭白色的衣衫停在了她的面前,声音沉沉:“怎么了?”
小桃抬起了眼睛,熟悉的人,熟悉的眉眼,熟悉的白色衣袍。小桃揉了揉眼睛,确定站在她身边的是人是谁后,猛地跳了起来,紧紧拽着赵匡义的胳膊再也不撒手,身子都有些微微颤抖。
赵匡义眉头一紧,抬手拥上了小桃的背,声音很轻:“怎么了?”
小桃的眼泪忽然流了出来,抬手去擦,却是越擦越多,怎么也擦不完。赵匡义有些急,拥着小桃的手又紧了紧:“发生什么事了?”
小桃摇摇头,抽泣了半晌,才抬眸看着赵匡义,第一次用一种不那么疯癫、不那么语无伦次的语调,对赵匡义认真说着:“公子,以后走之前,告诉我一声。好吗?”说着眼泪又朦胧起来,“我好怕公子像上次一样,不辞而别,走了就不回来了。”说着心里有些酸,祁公子上次走的时候,像一盆冷水浇到了小桃雀跃的心上,砸得她有点懵。从此她怕极了不告而别,她受不了突然的消失。
赵匡义看着泪眼凄迷的小桃,把她紧紧搂在了怀里。不管她把自己当成了谁,看着她这个样子,赵匡义只觉得心都要裂碎,他抬起小桃的脸,郑重地说道:“我答应你。以后不论去哪里,一定告诉你。”
“那你会不会像上次那样——”小桃的脑子一乱,说话又开始倒三不着两。
赵匡义沉声打断了她的话:“不会!”他不喜欢和祁正修比。尽管祁正修在战场上也许能算个英雄,但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无法给个承诺,他瞧不上。赵匡义声音笃定,“我是我,不会辜负你。”
小桃听得迷迷糊糊,什么我是我,但转而又高兴起来,拉着赵匡义的手跑到桌前,指着已经凉了的茶叶糕道:“看,我一早就做好等你回来。可好吃了。”说着伸手拿起一块,嘟起了嘴,有些扫兴,“现在不好吃了,凉了。”
赵匡义把小桃手里的茶叶糕拿了过去放进嘴里,有点凉,有点硬,味道也不好,但他依然吃得专注,没有什么吃的,能比得上带着一份情的美味。他只想把眼前这人,这景,这茶叶糕,都珍惜起来。
小桃看赵匡义吃得认真,也开心得直笑。赵匡义有一刹那的怔忡,如果就这么一辈子,看着她快乐无忧,是不是自己是谁,也没那么要紧?
不过从那之后,小桃对赵匡义上了不少心。只要看着他在营帐里,便会凑在他身边静静地坐着看他,有时叽叽咕咕说些摸不着头脑的话,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安静地守着赵匡义,生怕他再次不见。
看着跑前跑后,给自己端茶研墨的小桃,赵匡义有丝丝缕缕的温暖感动,也有怅然若失的失神落寞。终究这份情感,不是对他。一如小桃到了如今神志不清的状况,却还记得要给他拿五福镇的纸,要给他用徽州的歙砚,这些又何曾是他的喜好?
几天之后,赵匡义收到军令,周军开始全面攻击南唐,皇帝柴荣亲自在迎銮镇坐镇,赵匡胤率军从东南攻进,李重进从庐州一带攻破,而赵匡义要率军从北部杀进。
战火浩浩荡荡地拉开了帷幕,不到五日,周军所到之处,已经全部披靡斩尽。春天,本是江南欣欣向荣的季节,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如诗如画的季节,但是在周军金戈铁马的践踏下,所有的春花,都成了枯木。只有四起的硝烟,和寥落的村庄,流离的百姓。兴,亡,瞬间之事,一个盛世繁荣的大唐,在烽火连天中,危机四起。
几天后,周军的军队从东南、西北、东北三个方向围攻过来,连成了一片,大唐在长江以北的城池尽失,周军在长江上来去自如,再无障碍。
大唐皇帝李璟坐在孤寥的深宫中,无助,不是第一次涌上心头。从战争开始,到现在,每次的军报,永远让他是这个感觉。失败,一次一次,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经历多少失败。
可如今,长江以北,只剩四座孤城,没有任何还击之力,再打下去,周军淌过长江,直捣金陵,那么大唐,就是彻底的亡国。想到这里,李璟的手心里不自觉地又是一层冷汗。亡国的噩梦,每天都扰得他不敢睡觉,只要一睡,不是战火中唐军的崩溃,就是山河土地的尽失,要么就是父亲沉默憔悴的面容。是啊,自己都做了些什么?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传到他这个不肖子孙手里,才多少光景,就到了这个地步?
门外跪了几个大臣,等着李璟的命令。从金乌西坠,一直到月上东山,李璟都一直把自己关在门里,没有声息。
一更鼓响了,更漏的声音在寂寥的深宫尤其清晰,李璟的宫门终于打开了。过了半晌,李璟指指兵部侍郎陈觉道:“拟诏,求和吧。”
陈觉的心也跟着痛了一下,不止他痛,跪在那里的大臣哪个都痛,却没有人有一丝办法。求和,只是个委婉的说法,实质便是投降。打不过,不投降又能如何?
陈觉的头重重地磕了下去,许久都没有直起身子,声音沉得像从地下传来的钟声:“是,陛下。”
窗外,几只乌鸦悲鸣着,向着月亮升上的地方游移不定。
三天后,陈觉奉表率军,到了迎銮镇,求见大周皇帝柴荣,把降表进献给了柴荣。降表中的词句十分哀伤,请求将长江以北剩下的四个州也全部割让给周朝,两国以长江为界划开,乞求罢兵。
柴荣的表情很温和,但眉眼中却是抑制不住的胜利者的光芒,半晌,柴荣徐徐说道:“朕本来只是要你们长江以北的土地的,既然如此,罢了,就这样罢。”
陈觉微微屈膝拜过柴荣,转身离开。踽踽独行的步子,有些苍凉。
大唐的国号依然是“唐”,只是领土面积从江南江北,变成了长江以南的一隅,而李璟不再称“皇帝”,只叫“国主”。同吴越国一样,附属于周朝,每年要向周朝纳贡。
这对李璟、对大唐,无疑是屈辱的,这种屈辱夹杂着悲凉,却是谁也抗拒不了的。似乎每个人都能预料到明天的命运,大唐像一片桑叶,被周军一点点地蚕食,却无能为力。之后,吴越国也及时地表了态,派了四百艘战舰、近两万名士兵在通州南岸驻扎,和周朝遥相呼应,直指唐军。
柴荣摇头苦笑:“这头老狐狸,唐军都已经出了降表,谁还用他做这个样子?早先是做什么的?”见风使舵,没人比得上吴越。如今周朝和唐朝划江而治,兵戈早已调停。周军都准备班师回朝、开回朝宴了,吴越才做了这般动静。
赵匡胤回道:“今日吴越来了军报,说是钱弘仪会率军来给陛下请安。”
钱弘仪?赵匡义听着名字耳熟,不由想起了开封那个冬天摇扇的紫袍男子。皱了皱眉,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柴荣哈哈大笑道:“也罢,既然来了,见还是要见见的。正好几天后开回朝宴,他来了也算个热闹。”说罢看着赵匡义勾唇浅笑,“要回去了,都去收拾收拾、整理整理吧。”
赵匡义身后的炭火跳了一下,将他的披风烧了一个小洞。赵匡义摆了摆袍子,没有看柴荣的表情。
出了营帐,看着四下无人,赵匡胤一把拉住了赵匡义,声音很沉:“陛下刚才的话,你听到了吧?该收拾整理了。他可是盯着你说的。”
“我?”赵匡义眉头一蹙,反问道:“我需要收拾整理什么?”
“你是真糊涂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赵匡胤起了急,“你营帐里那个营妓,从迎銮镇北带到这里,如今就在陛下眼皮子底下,你说要整理什么?难道你要把她带回开封?”
赵匡义点头:“没什么不可以。”
赵匡胤气急反笑:“好,好,可以。”顿了顿说道,“如今唐军覆没,陛下的下一步必然是北伐。魏王符彦卿的兵力是陛下的重要倚仗,陛下自然不会让符彦卿的女儿符雪婵不痛快。我说不动你,你自己看着办吧。非要等着陛下亲自找你谈,到时我看看你怎么挣?”说完拂袖而去。
赵匡义的唇角勾了勾,回到了营帐。正坐在桌前瞅着油灯发呆的小桃看到赵匡义回来,三步并两步地跑了过来,一个没有城府的笑脸绽开:“公子,小桃等了你一个晚上呢。你饿不饿,想吃什么?”
赵匡义摇摇头:“我吃过了。你也该早些休息了。”
小桃却是兴致勃勃,毫无休息的意思,伸手帮赵匡义把外面的披风解了下来,惊叫了一声:“破了个洞?”转而用手搓了搓洞,“不要紧,不要紧,我会补的。”说完认真地拿着披风坐到了床上,开始度量怎么补。
赵匡义看着认真的小桃,心里不由一酸,这个女人,不管怎样,他绝不会再放手。小桃从前的针线是不错的,还在云湾村的时候,常常帮着娘缝缝补补,这么个窟窿对她来说根本不是难事。可是神智错乱之后,连带着手脚都不利索了。脑子发僵,看着那洞在眼前,手哆哆嗦嗦怎么也缝不出想要的那份缜密。
小桃拿着针线比画着,穿了几下,额上的汗珠都出来了。赵匡义看着心疼,可看着她在油灯下的那份认真和执着,一丝莫名的幸福,甜丝丝地从他的心底泛起,怎么也不忍心打断她。
过了许久,小桃才把那个洞皱皱巴巴地补上了,针脚有些粗糙,她不好意思地把披风递给赵匡义:“公子,是不是不能穿了?我缝得不好。”
赵匡义没有接披风,却紧紧攥住了小桃的手,语调沉沉:“不会,这是我最暖和的一件,我会一直穿着它。”
小桃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这是多久没有过的情愫?小桃偷眼看了看赵匡义的脸,清瘦棱角,眉眼里全是坚毅沉稳,小桃的心跳得很快,只是眉眼怎么不是狭长的呢?记忆里祁正修那双狭长的眸子忽地在小桃的脑海里划了一下,祁公子的眉眼比他温和含笑,却不会有这份深情坚定,小桃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不是祁公子!”
赵匡义怔了一下,僵在了原地。征询地看着小桃,她是记起来了吗?素来沉稳的赵匡义竟然有些忐忑,既盼着小桃能认出自己,却又怕她认出自己后逃离。太矛盾复杂的心绪。
小桃的话说出后,看着赵匡义白色的衣袍又有些愣神,脑袋又开始疼。小桃揉着脑袋上了床:“公子,我先去睡了。”说完和衣躺在床上,片刻便进入了安眠。小桃如今说睡就睡,一点都不需要时间准备。
赵匡义勾唇苦笑,有时候,忘却也是一种幸福。反倒是那些忘不了、放不下的人,活得最苦。这种情绪一旦陷进去,不论什么铁胆英雄,也难免儿女情长。
几天之后,周朝皇帝接到了大唐李璟的陈情表,恳请自己退位,让太子李弘冀继位。如今大唐的国主继位问题,也需要得到周朝皇帝柴荣的许可。这便是附国的悲哀。
柴荣找来诸位重臣商议,有人觉得无所谓,李璟吃了这么大的败仗,想来在朝堂上也深感惭愧,自己主动退位,太子继位是顺理成章的事。也有人赞成,太子李弘冀根基浅,如果他上位,大唐国内必定会先浮乱一阵子,大唐的乱对于周朝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看着一直沉默不语的赵匡义,柴荣发了话:“廷宜,你说说。”
赵匡义微微蹙眉道:“这个李弘冀,是个强硬的。当年润州之战,他拼死抵抗。濠州之战,他利用勘察风水之名去排兵涡口,几次试图反攻。如果不是陛下及时亲征,只怕涡口的兵力也会被他们清除。所以,如果他做了皇帝,只怕战事会再起。”
有人说道:“可是后来战事那么激烈,他也并没有再带兵出来。而且也没有听闻他在朝堂上有什么铁腕的言论。”
赵匡胤也插了话:“兴许是李璟想让他顺利继位,故意做出的样子。”
赵匡义点点头看向柴荣:“陛下,见微知著,从之前的事,可以看出李弘冀比李璟还要强硬。如果下一步想集中兵力北伐,还是需要慎重。”
北伐两个字触动了柴荣的心结,对于唐朝,已经告一段落了。他不想再在这里浪费时间。想了想,他决定还是先相机而动,不做回应。转而看着群臣说道:“三天后,吴越王的兄弟、镇东军安抚使钱弘仪要来。迎銮镇地处简陋,就在镇上的鸿宾楼设宴款待吧。”
“是。”众将纷纷抱拳。
周朝素来崇俭,再加上行军打仗在外,迎銮镇虽是军事要镇,却也不算繁华,鸿宾楼名字听着气派,规模终究还是小了些。柴荣虽然对吴越国颇有微词,但出于两国外交,还是决定亲自设宴款待一番,也算是安抚。
如今战事平定,也打算班师回朝。部队的大营不像从前那么壁垒森严,将士们都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回开封。赵匡义带着小桃也住进了迎銮镇里的驿馆。营帐已经陆陆续续在撤了,待这个做样子的钱弘仪回去,整个周军都要撤移。
赵匡义一早便对小桃说今晚会有应酬去鸿宾楼,晚些回来。小桃对应酬二字似懂非懂,扬眉问道:“鸿宾楼在哪?”
赵匡义很有耐心地牵着小桃走到门口,指指巷子口说道:“顺着这里一直走,到了挂红灯笼的地方,就是了。”
小桃随意点点头。待赵匡义出去,小桃便在驿馆里百无聊赖,一会看看花,一会逗逗虫鱼,有时心血来潮也用毛笔画上几笔,只是那字,比起从前差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