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赶了两天路,有钱就是好办事。不仅老伯的马车坐得舒坦,夜里也可以找个大些的客栈,不用担惊受怕。只是从开封到金陵的官道如今因为战事断了,不论从那条路去金陵,都要绕过濠州城外,转道再去金陵。
濠州,小桃的心思飘得有些远,不知道战事怎么样了,祁公子还在濠州吗?要不要去看看呢?
祁正修是三天前收到何之棠的信的。信中除了一般的寻常问候,最末提到由于她去城外的安化寺抄经诵佛,小桃被她云湾村的哥哥接了回去。她本想去找,但听府里的下人传着,小桃似乎和那人有些瓜葛,而且还曾去药铺抓过斑蝥、桃仁、川穹一类的药,她也不知道怎么办了,所以想听听他的意思。
何之棠这封信写得字斟句酌,极有技巧。她没有明说小桃服过堕胎药,但是斑蝥等三味药配在一起是什么作用,稍懂药理的人都知道。如果孩子不是祁正修的,他自然会断了纳小桃为妾的念头,如果孩子是他的,他也必然会伤心难过。关键是时间上这么一拖,生米早已成了熟饭。不管祁正修怎么想,都无法挽回了。也赖不着她。
祁正修细细把信读完,眉头轻轻蹙了起来,没想到何之棠还是个蛮有心思的人,是个聪明人,做正妻真的是再合适不过了。只是,他不喜欢她对自己玩这种把式。
祁正修斜靠在榻上,霜白色的长袖垂到了地上,衬着如玉的脸庞,整个人都泛出一丝寒凉之气。他微微眯上了眼睛,小桃羞羞怯怯的身影在他脑海里晃了晃,那个小女子买堕胎药做什么?会是给她自己用吗?祁正修的心微微凉了凉,手指重重地扣在了榻上,要不要给何之棠回封信?
云笙进来服侍,看着从金陵来的信,不觉问着:“是何府的信吗?”他本想问问小桃如何,还是没好意思。祁正修的心思动了动,起身到桌旁,给何之棠回了一封信,命侍从急速送回金陵。
夜,又深了,祁正修没有束发,如墨的发,似雪的衣,在月色下有些凄清。祁正修走出大营,看着对岸的营火,心情也有些沉沉。
随着战事的推进,濠州城外的大营早已撤了。现在对战的主力是何士忠、何之训父子,他同太子一起驻守在濠州城北的淮河旁准备增援,昨日又调了三十艘战船过来,如今河流低浅,如果水战,唐军的优势并不明显。大周皇帝御驾亲征,士气鼓舞,听说还有增援军队要过来,濠州,只怕撑不了太久了。
小桃在马车上的日子并不难过,赶车的老伯人很好,一路也照顾小桃,渐渐地和小桃聊惯了,话也多了起来。
小桃一心想着再去濠州城郊看看,便问道:“咱们反正路过濠州,不妨去城外看看呢?”
“濠州城都打起仗了,有什么好看的。”老伯摇头道,“这种地方,还是离得越远越好,别人跑还跑不及呢,你还要去看。”
“可是……可是……”小桃很为难,她实在有点不甘心就这么和祁公子擦肩而过,“我那里有个朋友。”
“什么朋友也顾不得了。”老伯把马车赶得飞快,“战事一起,濠州城就肯定划了防线,都有兵守着,连城门都进不去。我们现在走的道也不是濠州的官道,官道已经断了。我们走的是小路,没准两边就有兵伏着随时准备开仗呢。赶紧走吧,前面很快就出了濠州,离金陵不远了。”
小桃被颠得都快要飞起来了,赶紧钻进马车后面老老实实抓紧,纵然纠结,也没有了办法。
马车一路飞驰,快到傍晚的时候,在濠州城南郊的一家客栈停了下来。老伯去把马车拴好,小桃进了客栈要了两间便宜的客房,在楼下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点了两笼包子,并两碗粥,静静地等着饭菜上桌。
楼下吃饭的地方倒是不大,只摆了七八张桌子。现在还不到饭点,人很少,除了小桃,稀稀拉拉地没几个人。
小桃旁边的桌上坐了位江湖游医,拿着幌子走南奔北的。此刻正把幌子放在一边,一个人吃着面。客栈的小二给他上了碟咸菜,他随意抬头看了眼小二,面色却变了:“等等!”
小二一愣,那游医指着他问道:“你是不是最近夜里经常起夜,失眠,盗汗?还总是脚底发虚?白天头发晕,恶心不想吃饭?”
小二一拍大腿,也顾不上忙活了,赶紧坐到游医身边:“您说得太对了。前阵子出了趟门,走了个亲戚,回来就这样了。我还只当是累的呢,难道不是?先生给看看什么毛病?”说着把胳膊搭上了桌子。
游医摇摇头:“不用号脉。你呀,幸亏是遇上了我,否则你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你这可不是累。”
小二脸色大变:“那是怎么了?”
“你那亲戚,一定是住在西南蜀地吧?”游医斜眺了一眼小二。
小二鸡啄米似的点头:“是,是。”
“那就对了。”游医从背上的褡裢里掏出两颗药丸,“你中的是瘴毒。回去赶紧把这两颗药碾开,和上锅底灰,大黄,桔梗,再取凉凉的井水煎了服下,服两次就行了。”
小二愣在了原地,过了半晌才回过味儿来拖着游医的胳膊千恩万谢个不停。又用自己的工钱请游医吃了盘腱子肉才作罢。
这么一折腾,附近的几桌人都凑到游医跟前,有让号脉的,有让看面相的。小桃也不禁放下了筷子,凑到跟前挤了进去。
等了老半天,才终于插上了嘴:“我想问问您,中了毒以后,还有后遗症,老是痒怎么办?”
游医盯着她勾唇微微笑着,小桃赶紧从袖子里摸出两块碎银子递到他手里。游医这才开了口:“中的什么毒?”
“见血封喉。”小桃想了一下才想起祁公子中的那毒的名字,“当时郎中开了方子好了,但是过后遇到天热,就全身痒,手上的血管处还有红线。”小桃尽可能地回忆详细。
“见血封喉?”游医笑了,“抹在箭头上的吧,中了这毒的人一定是个将领,郎中才不敢用一味药,求个保险。但是恰恰缺了那味药,药效就差了许多,才会虽然活命,但留下了后遗症。”
“什么药?”小桃好奇地问道。
“狼毒。”游医答着,“把狼毒的根须取上二钱,加进去,就不会这样了。不过一般郎中不敢用这味药,用不好,人就没了。”
“那现在怎么办?”小桃焦急地问着,“还有什么法子能补救?”
“补救的法子,也不是没有。”游医顿了一下道,“如果有缘再见,我为他针灸几次,便可根治。或者,这个法子,也可以缓解。”说着示意小桃附耳过来。
小桃赶紧凑过去,游医问了她一句,她轻轻点了点头,游医又说了几句,小桃有些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味来,抽抽嘴角对着游医说道:“你还是告诉我去哪里能找到你,我到时带着他去找你施针吧。”
游医拈着须子笑道:“我一年有大半年在外游荡,只有入冬的三个月,会回家里去。越州万春堂,霍仲。你去了一打听就知道了。”
“好,说话算话啊。”小桃再三打听清楚了万春堂的位置,才放心地钻出人群回到位子上吃饭。几天的阴郁此刻清爽了一些,总算小有收获,下次看到祁公子,可以把这个告诉他,他就不用那么难受了。
何之棠的信寄出去刚三天,就收到了祁正修的回信。看来他收到信后立即便回了。何之棠的心还有些怦怦直跳,不知道祁正修会是怎样的反应?
何之棠屏退了下人,坐到桌前,点上蜡烛,打开信细细看了起来。信的开头,长篇地讲述了一番前方战事的辛苦,以及对她淡淡的挂念。应该是挂念她吧?“犹忆别院深秋,琵琶铮铮,两相和鸣,心有戚戚。”这说的貌似是她,何之棠的心里泛起了一丝甜。
随后信中写了本已同意何之棠的提议,把小桃许给云笙,都已经安顿云笙在老家置办好了宅子。现如今小桃却被人领走,让他颜面无存。他将尽快派人到小桃的老家云湾村把小桃接回,给云笙交代。至于其他流言蜚语,云笙并不相信。
何之棠放下信笺,陷入了沉思。祁正修的心思,她一直摸不准。如今这信到底是缓兵之计?还是真的要许给云笙?可不管怎样,祁正修不肯就此作罢是真的,如果他找到叶广,那后果……何之棠心一横,打开了门,芸娘守在门外恭候着:“小姐,有什么吩咐?”
何之棠深深吸了口气,淡淡说道:“把桃宜找回来。要快!”
“为什么?”芸娘一愣,当初煞费苦心,如今为什么又要找她回来。
“快去,要赶在祁公子前面把叶广的嘴堵上。”何之棠淡淡吩咐着,“找到桃宜后,把她带回来。”何之棠说完,没有什么表情地转身回去。
芸娘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既然何之棠这么吩咐,便只好去办。赶在祁公子之前?那就是说祁公子也要去找叶广?祁公子找到叶广不就什么都露馅了?芸娘猛地醒悟过来,赶忙出去安排。
濠州城外的大营,祁正修却并未吩咐一兵一卒去云湾村打听叶广或是小桃的下落。战事吃紧,哪还有多余的兵力派去云湾村。他的这招故布疑阵,对敌军未必管用,对付何之棠,却已经绰绰有余了。那么小桃也就安全了。
第二天的下午,小桃却是自己回来了。何之棠听到小桃回来的消息,有些抑制不住的惊讶,待到芸娘把一身清爽的小桃领到她面前,方才回过了神,看着小桃温温地说道:“你可回来了,我都担心死了。”这句话如今说来,也不算虚假。
小桃只觉得心里一颤,拽着何之棠的袖子不觉哭了出来。何之棠伸手拍了拍她的背,淡淡道:“回来就好。哭什么?可是受了委屈?”看小桃哭得这么伤心,何之棠估摸着叶广一定欺负了小桃,心里一时有些说不上的滋味。
何之棠扶着小桃坐下,轻轻拍着她的背:“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去哪儿了呢?”
小桃坐着歇了歇,把这一路的事情都细细说了,但去了开封后和赵匡义的事没有细说,只说是找到了赵公子,赵公子接济了她些银子,她才有钱雇马车回金陵来。
何之棠的心里,随着小桃的讲述,也颠簸起伏。小桃对她的态度一如从前,还执意回来,说明对她之前的行动并不知晓。何之棠舒了一口气。对小桃笑笑:“回来就好。房间还给你留着呢,芸娘每天都让人打扫。你快去歇歇。”顿了顿又说道,“晚上也不用来我这里伺候了。好好休息,再去找你的小姐妹好好说说话。兴许,以后你们也不能常见面了。”
小桃愣住了,何之棠拍拍她的背:“快去吧。”
小桃点点头,起身快步走回了房间。把东西放好,赶紧跑到幺娘的屋里。幺娘正在屋里收拾东西,收拾一会,就发会呆,再抹会眼泪。她都要走了,可小桃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她被叶广那混蛋怎么了。大小姐说是派了人去找,可她看大小姐这几日的情形,一点也看不出焦急来。派的人也杳无音讯,没有小桃的一点消息。到底有没有人去找啊?还是大小姐糊弄她呢?小桃完了,叶广那个混蛋一定逮着机会就欺负小桃……正在担忧纠结着,门口就探进来一个熟悉的脑袋,嘻嘻笑着:“幺娘!”
幺娘抹了抹眼睛,没错,是她;又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疼,不是做梦!腾地就从凳子上蹦起来,扑过去抱着小桃就不撒手:“你终于回来了,吓死我了。”说着呜呜地大哭了起来。
小桃揉着幺娘的背:“好啦好啦,我这不是好好的站在这儿吗?我一回来就赶紧看你了。还不是最惦记着你。”
幺娘破涕为笑:“还是傻里傻气的。”说着拖着小桃到床边坐下,“快说说,叶广没欺负你吧。”
幺娘跑去把门关上,又跳到床上把帘幔拉了起来,昏黄的床上,小桃一身碧绿,幺娘一身水红,两人盘腿对坐着。小桃扑哧一声笑了:“多亏了你的那把匕首,我把叶广扎跑了,就逃了出来。”说着把一路的事向幺娘说了个详细。
幺娘听了后不由说道:“那位赵公子,对你还真是上心。”又叹了口气,“只可惜,是个周人。而你心里,又惦记着祁公子。只能是有缘无分了。”
小桃的脸一红,冲着幺娘啐了一口:“什么缘啊分的,不害臊。”忽地想起什么,问道:“刚才看你收拾东西,你要去哪儿?”
幺娘的目光沉了沉,咬唇道:“六皇子府。”
“啊?”小桃的眼睛瞪得老大,六皇子?那个月白袍子一脸贵气的双瞳六皇子?那不是幺娘心心念念的人吗?她竟然能到他府上,还不乐疯了啊。可是看幺娘的表情,倒不像特别高兴。
小桃揉揉幺娘的脑袋:“你是乐疯了,还是高兴傻了,怎么这个怪样子啊?垂头丧气的。”
幺娘勉强挤出个笑,她不知道怎么说。
那天,她急匆匆地去安化寺找何之棠。一路颠簸,搭了一段马车,又跑了一段,终于在晚上一瘸一拐地到了安化寺,找到了何之棠。
幺娘和何之棠讲了经过后,何之棠倒是很快地吩咐下人沿着官道去找小桃。幺娘的心也稍微松了松。有大小姐出面,小桃应该是有救了。
天色已晚,幺娘便留在安化寺没有回去。何之棠嘱咐幺娘过两天一起回何府别院。芸娘在一旁插嘴道:“这么早就回去?”
何之棠点头道:“桃宜还下落不知,我总归有些担心,回去打问更方便些。再者,六皇子今日也驾临安化寺诵经礼佛,虽说同六皇子也认识,但总归不方便,还是尽早回去吧。”接着吩咐芸娘道,“你明天去安排一下,过两天就启程。”
芸娘点头应是。幺娘的心却是“嗵”地一跳,六皇子来了?幺娘之前也听瑶台阁的舞姬谈起过六皇子好礼佛。太子好武善战,而六皇子恰恰相反,淡薄权势,工于诗词歌赋、音律书画,尤其尊释重佛,每年都会花费大量银子布施寺庙僧侣。却没想到这么巧,竟然可以同在安化寺。
何之棠按着规矩,晚饭后带着芸娘若素等人去六皇子处拜见问安。幺娘有些遗憾,可惜自己是舞姬,如果是服侍大小姐的侍婢,也可以一起去拜见六皇子了。不免有些失落。
那晚幺娘早早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想着六皇子就在不远处,心就跳突不已。到了三更时分,索性披着衣服起来出了卧房。听下人们议论,六皇子似乎在东厢房,幺娘放轻了脚步,向东走去。
四周静的没有一丝响动,偶尔传来断断续续的箫声,似乎在试着音调。幺娘顺着声音过去,看到东厢房院里的石凳上,一身月白的六皇子正在品箫,只是有些不太顺利,有的地方反复了好几个音,还是生涩。
幺娘的心跳得很快,像中了蛊一般冲着六皇子就直直走了过去。却是没走两步,已经有不知哪窜出来的侍卫挡在了她的面前:“不得入内。”
六皇子就着月色看了看幺娘,淡淡笑了:“是你?快进来吧。”侍卫这才让出道来,躬身退在了一旁。
幺娘心里暖融融的,六皇子一直能认出她。便袅袅地走了过去,大着胆子问了一句:“皇子是在试曲子吗?”
六皇子点了点头:“新作了一首词牌,但总觉得拗口,怎么试音色都不润。”
幺娘平日练舞,词牌曲牌听了无数,自然也有些底子,便鼓起勇气和六皇子一起试着调那几个始终不顺的音。过了半晌,再用萧吹来,已经顺畅了不少。
六皇子一脸的赞许和惊喜:“没看出来你不仅会跳舞,对曲子也懂。你还会什么?”
幺娘心里一动,说道:“奴婢愚笨,也就会这点。其实,刚才皇子的曲子,若是配上舞,更好呢。”
“哦?你已经配好了舞?”六皇子来了兴致,对于诗词歌赋,音律丝竹,他有着天然的兴趣和执着,他的骨子里,就是浓浓的浪漫。此时听到幺娘只听了几次曲子,便能配上舞蹈,更加觉得惊奇。
“奴婢今天脚伤了。皇子要是有意,明天我再来,正好也可以把舞再编得顺畅些。”幺娘低头答着。
“好。明天我要同慧明大师一起去安源禅寺礼佛,晚上会回来。你还是这个时候来吧。”六皇子笑得清朗。
幺娘低头退下,心情却再无法平静。明天的三更,成了她所有的期待。那是她人生中的第一个约见,也是她人生中最大的一个机会,她会拼尽全力,也要把这个机会把握住。
第二天,芸娘若素等人开始收拾何之棠的东西。幺娘没什么事,便出了安化寺,到附近的小集镇去逛了逛。
夜里天气比昨晚冷了些,还有些雪粒儿,六皇子命人在厢房里起了一盆炭火,吩咐着侍卫若是昨晚那个女子来找,直接带进厢房便是。屋里暖意融融,六皇子又将昨晚那首新作的曲子吹了一番,更觉得改了之后流畅动听。不多时,侍卫进来通报,那女子来了。
六皇子抬起头,幺娘还是昨天那身衣裳,鹅黄素裙,头发拢成了倭堕髻,但是好像又哪里有些不同。
六皇子仔细上下打量了一番,还是没看出不同在哪里。幺娘跪下拜见了六皇子,六皇子轻轻抬了抬手,示意她起来,淡笑着问道:“舞编好了?”
幺娘点头:“是。”
六皇子又道:“再找几个乐师过来,一起奏乐吧。”六皇子出行,不论去哪里,琴师舞姬是少不了带几个的。
幺娘摇摇头:“不必了。奴婢的舞,有皇子的箫足矣。”说着旋身上了旁边的桌子道,“皇子如果不嫌弃,奴婢就在这里跳了。”
那桌子并不大,也就够四五个人围着坐,六皇子有些惊讶:“这里会不会太小了?”
幺娘冲六皇子低眉浅笑:“足够。”
六皇子的兴致完全被勾了起来,他见过各种跳舞,还没有见过在三尺圆桌上起舞的。他倒是好奇,幺娘会怎么施展。六皇子拿起一旁的箫,细细吹起了昨晚的曲子。
幺娘腾身一跃,一只脚立在了桌上,随着箫声翩翩而舞。六皇子这才明白幺娘今晚哪里不一样了。她的脚缠了起来,看起来分外地小,像两瓣莲花在桌上灵巧地移动着。她身上的动作全都是腾空完成的,当她落在桌上时,便提起裙子,任那两瓣莲花纠缠跃动。妙,实在是妙!
六皇子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随着那越舞越快的莲花,他只觉得自己箫的声音似乎越来越把持不住,早不知道跑调到哪里去了,而眼前的幺娘,像一朵莲花精灵,绕得他的心都随着醉了起来。
到最后,他的眼里,只有那小巧到极致的舞鞋,划成了一个个彩虹的圈。他忍不住上前揽紧了幺娘的腰,俯身低低地问道:“你从哪里学的?”
幺娘低眸笑道:“奴婢自己想的。”
“自己想?更妙。”六皇子的声音有些动情的旖旎,怀里的人,脸孔都有些模糊,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了上来,有些克制不住的冲动。他俯身覆上了幺娘软软的唇,“你叫什么?嗯?”
“幺娘。”幺娘的声音都有些微颤,手轻轻颤着勾上了六皇子的脖子。
六皇子用力看了看怀里轻妙的女人,使劲睁了睁眼睛还是看不清,只是看到一双深邃,又带着几丝忧愁的大眼睛,那眼睛像是会勾人似的,勾得他心里波涛起伏。六皇子摇摇头:“幺娘,太平淡了。”说着手指划上了幺娘的眉眼,柔声道,“这么美的眼,叫窅娘,可好?”
窅娘?幺娘不知道好在哪里,但是他起的,总归是好的。便轻声答着:“好。”一声好还没应完,已经是一声嘤咛,被六皇子压了上去。
四周服侍的下人见怪不怪地出了六皇子的卧房,把门关上了。那夜,幺娘第一次感觉到极致的快乐,和深深的情动。如果一辈子有一天挫骨扬灰也忘不了,对幺娘来说,便是那天,他喊着她“窅娘”忘情地在她身上恣意;而她,缠在他身下,顺承着他的冲击,低低地卑微地喊着他的名字“重光”。
事情过后,六皇子似乎有些诧异自己的冲动,却也只是浅浅笑了笑,召来何之棠,要了幺娘去府上,过几日回去便派人去何府接。
幺娘陷在回忆里失神,小桃却是缠磨不停:“快说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突然去了六皇子府上?”顿了下,小桃捂嘴道,“难道六皇子也是个衣冠禽兽,强了你?”
“没有!”幺娘回过神来,忙摇头,“不是,不是。”
“那你干什么不开心?”小桃摇着幺娘的胳膊,“你不说是要急死我呀?”
幺娘被磨得没法,只好大致说了说。小桃听得脸有些发烫:“也不是什么好人,话说不了几句就动手动脚。不过是比别人多披了一张温和的外皮。我看这些权贵们都这样,见到身边有个模样周正的,就恨不得都尝尝滋味。”
小桃想起当初祁公子需要处子之血的时候,太子和何之训身边那么多丫头,竟找不出一个。可见他们都是什么人。这个六皇子也是,才见了幺娘几次,就要了她。要是正经人,起码先要到自己府上,再动手动脚才名正言顺嘛。这倒好,跳舞跳着跳着就来劲了。
“不怪他。”幺娘的头低了下去,咬着唇低声道,“怪我。”
“你真是脑子坏啦?”小桃戳着幺娘的脑袋,“怪你做什么?”
幺娘抱膝缩作了一团,紧紧扯着小桃的胳膊,艰涩地开了口:“我用了药。”
“药?什么药?”小桃发愣。
“以前我四处流落的时候,就听人说过,有种药,抹在身上,就能让男人动情。”幺娘的声音低得几乎像挤出来似的,“还有种西域的香,点着也会这样。那天我在安化寺附近的集镇逛,看到有人卖那种药,就……”
小桃没等幺娘说完,就起了急,晃着幺娘的肩膀道:“你疯了啊?你怎么能这么做?你用药?你不怕六皇子知道怪罪你啊?再说,万一他不认账怎么办?万一你又怀上怎么办?……”
“小桃!”幺娘有些凄凉地看着小桃,“我没有你的好命,大小姐会给你的以后打算,还有祁公子,云笙,赵公子。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已经脏了的身子。等到跳不动的那天,被府里随便打发个下人嫁了。我不要,好容易有个机会,又是我心心念念的人,我只是用了一点点小手段,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幺娘的表情都有些扭曲。
小桃愣在了那里,她有些没法思考,脑子一片空白。她认识的幺娘,不是这样的。是幺娘变了,还是自己太傻?一直像个孩子似的没心没肺?小桃有些难过,咬着嘴唇,没有吭声。
幺娘看着小桃,唇角勾了勾苦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更脏了?”
小桃猛地摇头,眼圈有点红:“不是,我只是觉得,不应该这样。”两个人在一起,应该是彼此都情愿啊,用药催情,也太……小桃说不上来,说不上是为幺娘悲哀还是担心。
幺娘看着帘幔外,有些失神:“从见到他的那天,我就一直努力地想让他多看我一眼。我知道他喜欢诗词,喜欢乐器,喜欢歌舞。可我什么都不会,只会跳舞。别人睡觉的时候,我在跳,别人玩闹的时候,我在跳。我的脚比别人多了好几层茧,我的腰闪了好多次脚崴了好多次。我这么拼命,才入了他的眼,一步步走近了他,有一个机会,我为什么不能牢牢地抓着?即便用点手段,可也只是因为我喜欢他,我错了吗?”
小桃听幺娘说的心酸,幺娘为了六皇子拼命跳舞,自己为了祁公子拼命识字,她能懂。只是用药这事,她说不好。顿了顿,小桃道:“我不知道。其实我觉得你错没错,没那么重要。关键是你觉得自己错了,你说服不了自己。”
幺娘把头埋在了膝盖里。方才那一大通,她的确是说给自己听的。如果她觉得自己做得对,又何必不开心而神伤呢。她恨自己的下作,可她真的不舍得放弃那个机会。那点手段,她不知道用对了,还是用错了。
过了半晌,小桃才忽然想起来,低声问着幺娘道:“他知道你——”不知道幺娘没有落红,六皇子会不会介意。
幺娘摇摇头:“屋里炭火旺,药劲就足,他顾不得……”
“那就好。”小桃舒了口气。
赵匡义醉生梦死了几天,每天上午去点兵,中午回到大营就是烂醉。他不想回新府,更不敢回旧宅,那里到处都是小桃的气息,他怕自己看到她曾经发呆的屋子,她做好的茶叶糕,她写得乱七八糟的字。一旦走进那个都是她影子的地方,他会像中了蛊毒一样,窒息在漫无边际的痛苦和思念里。
到了第五天,杜夫人实在坐不住了,亲自赶到大营里把赵匡义拽到了魏王府。魏王夫妇两个正担心着,这么多天还不来接,不会真的打算把符雪婵扔在这里不管了吧。斗气归斗气,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也收不回来了啊。这么拧着,苦的最终是雪婵。如今好容易杜夫人和赵匡义一起来了,魏王的颜面还有些放不下,但夫人却是极热情地把他们迎了进来。
赵匡义给魏王夫妇行了礼,表明了把符雪婵接走的来意。魏王仍是不悦,这小子,也不说说以后会好好待雪婵,起码当着他们说句窝心的话也好。故而没有吭声。夫人轻轻碰了碰魏王,笑道:“日子总是要好好的过,雪婵纵然有千般不懂事,但她对廷宜是一心一意,才会在意。若是她不上心,也不会这么较真。”
赵匡义冷着脸没有说话。杜夫人笑着应道:“是啊,雪婵是侯门大户出身,心思纯净,自然是直来直去,这样最好。”
两位夫人一来一往地聊着,气氛也软和了些。又留着赵匡义吃了午饭,饭后赵匡义带着符雪婵回到了新院,杜夫人回到了自己的府上。
魏王符彦卿仍有微词:“若不是你,我今天断不会让婵儿跟他走。连句像样的话都没有。”
夫人叹了口气:“我劝你,还是给女儿积点福气吧。那赵匡义年纪轻轻就把握着重军,你想想你自己什么岁数才坐到他那个位子?莫欺少年穷,现在他权势不如你,将来保不齐他能权倾朝野,到时后悔就来不及了。我看他说话做事,自带威严,前途差不了。”夫人数落了半天,魏王这才换过了脸色。
赵匡义和符雪婵回到府里,一个去了卧房,一个去了书房。赵匡义思索了一番,提笔给赵匡胤去了封信。如今虽说倾了大周全部的兵力去攻打李唐,但是北部契丹正值冬季围守,而北汉兵力薄弱,也构不成威胁,实在不用这么多兵力都守着开封府。左将军守城已经足够。如今攻打濠州久攻不下,不如自己带兵前去增援。魏王从西线入濠州,自己从东线围攻,一定可以尽快攻下濠州。否则耗着兵力,也是大周的损失。
信写好后,赵匡义立即派人快马送到濠州战场。他依旧放不下。既然放不下,就必须要去争取。他的手沉沉扣着桌子,一下,一下,桃宜,等我。
小桃既然回来了,何之棠立即给祁正修又去了一封信,只告诉他小桃半路去了开封府,得赵匡义照顾,平安归来,不必再去寻找。
祁正修看到赵匡义的名字,心里就是一堵。赵匡义很有闲情逸致啊,只要小桃出现的地方,他总能如影随形地出现。只是很奇怪,他为什么把小桃放回金陵?上次浮桥一战,他不是口口声声说要纳她做妾吗?这次送上门去反倒怂了?
祁正修迅速思忖一番,去到太子的营帐,商议先带着一千兵马先回到金陵。太子微微蹙眉:“子介,真是大可不必。虽说你深谋远虑,但这次,我觉得你多虑了。”
祁正修勾了勾唇道:“从冀,我相信自己的判断。赵匡义只怕要折返回来了。这次来者不善,一定会想些旁门左道。我必须回金陵部署一番。”
太子想了想道:“还是先不惊动父皇,禁军的左右羽林军如今父皇都看得很紧,也不好调用。”
祁正修微微拱手道:“好。如果战场有任何异动,太子请迅速撤离。我会在一个月后布置好一切,便迅速返回濠州。但太子切记,不要将出城的鱼符给之训。”
太子挥挥大手:“好,知道了。”他素来不拘小节,祁正修事无巨细的嘱咐他都没记住多少。
过了五六日,六皇子派人把幺娘接到了皇子府。直到分别的那一刻,小桃才觉得有些撕心裂肺。她最亲近的人,从此就要离她而去。她不知道幺娘以后的日子会不会好?六皇子有着那么琴瑟相和的皇子妃,又有着无数的姬妾,会对幺娘好吗?
幺娘的身子看起来好单薄,纤弱得几乎能随风化了一般。幺娘微微有些抖,紧紧握着小桃,眼圈红红:“我不在的时候,你要保重自己。别傻乎乎的,别人说什么你都信。”小桃拼命点头,眼泪却早已忍不住肆意。
幺娘顿了下又说道:“要是有难处,就到六皇子府去找我。”这句话却是说得没什么底气,她去了皇子府也不过是个卑微的姬妾,又怎么能给小桃排忧解难。
小桃抱紧了幺娘不肯撒手:“当初我们从云湾村出来的时候,说好一起的。到金陵,到何府,我们都在一起。我舍不得你啊。”小桃的眼泪止不住。那次义庄遇到赵公子后被人血劫,当时面临着再被人返回来灭口的危险,幺娘都不会抛下她一个人走,现在为了六皇子竟然把她扔下了。爱情真是让人背弃一切的东西。
幺娘抹了抹眼泪捏了捏小桃的脸:“傻气,还长不大了?现在哭哭啼啼的,在濠州和祁公子一起的时候哪里想过我半分?”小桃这才不好意思地松开了手。
幺娘从床上的包袱里拿出一双鞋递给小桃:“我没什么给你的。这双鞋是我亲手做的,本想着我自己跳舞穿。给你吧,拿着当个念想。”
小桃接了过来,很漂亮的一双舞鞋,底子很软,肯定很舒服,小桃嘟囔着:“只是怎么这么小,你穿得上啊?”
幺娘看着小桃认真说道:“跳舞,就要跳出花样来,去跳别人跳不了的。把脚裹起来就可以穿上这鞋,这样的脚一亮相,别说舞了,首先脚就夺了别人的目光。”
“哦。”小桃听明白了,原来这鞋还有这个妙处。小桃把鞋收好,又和幺娘絮叨了许久,直到何之棠亲自来催。
何之棠如今见了幺娘,也略微屈了屈膝,算了行了礼,温声道:“窅娘,六皇子的车马已经等了许久。”
幺娘点点头,牵着小桃一起出了何府别院的门,一辆并不十分气派的马车,并着几个下人,接走了行装简单的幺娘。何之棠又送了些金银器皿,算是陪嫁,也算给了幺娘些脸面。何之棠并其他人都早早回了府,只有小桃站在门口,一直目送幺娘的马车向东一路行过去,直走到巷子尽处,再也看不见。小桃才擦了擦眼泪,回到何府。
幺娘走后,小桃只觉得日子更加难过。大小姐不像从前那么热络,和她总像隔着什么,许多服侍的活也用若素,而不用她。芸娘对她更是冷冰冰的。若素忙得也顾不上理她。
一时间整个何府上上下下,都变得疏离而陌生。小桃有时觉得自己都是个多余的人。一整天找不到人说句话。唯一能说话的,便是偶遇二小姐,听两句冷嘲热讽。闲着无事,小桃便在屋里练字,墨汁兑了水,可以写好久,倒把字练得越来越像样了。只是小桃看着,总觉得那字里,到处都是赵匡义的痕迹。
半月后,祁正修托人带着聘礼,到了何府的别院。亲事不好自己出面,祁正修找了好友陈述,陈述官至翰林学士承旨,也不算辱没何家小姐。
陈述的到来有些突然。何之棠也意外得脸红,在屋里对着芸娘说道:“他怎么突然就派人来了呢?现在父亲和大哥都不在,我一个没出阁的女子,又是自己的亲事,我总不能自己出去把聘礼接了吧。”
芸娘也纳闷:“祁公子行事好古怪。之前迟迟不来,现在濠州都打起仗来了。他突然回来下聘礼,还偏偏大人和公子都不在,这可如何是好?”
两人对着想了半天,才忽然想起还有一个人,何府上还有何大人的一个妾室。当年服侍何大人的丫头桂兰,通了房后便做了侍妾。只是那妾室无儿无女,又不大讨何大人欢心,很早便独居在何府后院的一处阁楼里,除了逢年过节能见到一个默默的身影,平时像隐形了似的。
此时正好起了作用。芸娘赶忙跑回何府,把那位桂夫人请了过来。陈述在清晏堂喝了一上午的茶,快到中午,桂夫人才被芸娘匆匆忙忙接了来。
陈述看桂夫人的年纪和服饰,估摸着是何大人的屋里人,忙起来躬身行礼道:“夫人。”
桂夫人不善应酬,只是点了点头。由于何之棠订了祁正修是何府上下皆知的事情,桂夫人也有耳闻,便也无须再书信请示何大人,准备将聘礼收下。却在看到聘礼时愣了一下:“怎么是两份?”
陈述朗声笑道:“一份是何小姐的,一份是老七替云笙出的聘礼。之前老七和何小姐商量好了,把云笙和桃宜许了婚配。”陈述也叹祁正修真是个极好的主家,连云笙的聘礼都能做到丰厚。
桂夫人了然,命下人把聘礼收下,对陈述说道:“真是抱歉,我家大人不在,我一个妇道人家,也没法准备什么场面。本来该请些大人的同袍朋友来庆贺一番,现在也只好先搁下了。”
陈述对桂夫人微微躬身道:“夫人的心意,我会转达给子介。现在战事正起,特殊时期,一切都从简。子介一直忙于战事,没有正式对何小姐行聘。如今也是给小姐一个交代。”
“那就好。”桂夫人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又与陈述闲聊了几句,陈述先告辞了,桂夫人也抹了一头汗下去。
刚出了清晏堂,桂夫人已经被芸娘带到了后院何之棠处,桂夫人把陈述的话原样复述了一遍,何之棠听后,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之前还怕祁正修是缓兵之计,现在聘礼都下了,看来云笙和小桃的婚事也作数了。何之棠只觉一身轻松。
消息传到小桃耳朵里的时候,她正在屋里运笔练着字。最近功夫下到了,字也越来越流畅了,有的地方还能龙飞凤舞地连起来划拉划拉。只是墨快用完了,又得腆着脸找大小姐去要墨去。如今大小姐总是冰着脸,她都有些不敢亲近了。似乎在她被叶广带走之前,大小姐就是这样了。为什么?她也说不清。
当若素扯着她胳膊,又是笑又是叫,喘着大气告诉她祁正修替云笙给她下了聘礼的时候,小桃脑子一片空白,半晌才抖着声音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若素笑道:“整个府里都知道了。大小姐安顿好一定会来告诉你的。这还能有假?”
小桃的手一抖,整个人都软了下去,跌坐在了凳子上,怎么会这样?祁公子真的同意把她许给云笙?小桃刚想挣扎着起身去找大小姐,门口传来了何之棠盈盈的笑声:“桃宜,我来给你道喜了。”
小桃顾不得礼数,扑通一声跪在何之棠脚边,抱着何之棠的腿满脸是泪:“小姐,我不想嫁人,我真的不想……”
何之棠脸上的笑散去,吩咐旁人退下后,定定看着小桃问道:“你真的不想嫁?”
小桃拼命点头:“真的,小姐,我还想服侍小姐,只求小姐——”
小桃的话没说完,已经被何之棠冷冷打断:“你是还想服侍我?还是有什么打算?”何之棠直盯着小桃,“这些日子来,我善待你,爱护你,教你识字念书,我待你不薄。于情,你该回报我,让我安心。”
小桃愣在了那里,何之棠话里有话,小桃不是傻子。何之棠接着道:“于理,你是我的丫头,你的亲事,我说了算。更何况,云笙也并不辱没你。这事就这么定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吩咐下人把小桃看好。小桃的婚事,何之棠不希望再有任何差池。
小桃呆呆地坐在地上,从头到脚,全是麻木。她要嫁给云笙了……小桃的脑子里仿佛洪钟在嗡嗡作响,什么也转不来。这不是她想要的,却是她该得的。她是大小姐的丫头,大小姐做主的婚事,她无力反抗。
下聘之后,何府上下都喜气洋洋。不少人都羡慕小桃的好运气,不过是一个使唤丫头,却能配个年纪相当的人当正室。何况又是太子侍读祁大人身边的人。小桃每天麻木地接受着旁人的贺喜声,时间久了,不由也问着自己,是不是这已经是自己最好的归宿?
过了些时日,祁正修回到金陵,来何府探望何之棠。闲聊着问了问近况,何之棠又探问了父兄在濠州的情形,祁正修说道:“近来金陵城里不太平,盗贼四起,别院里都是些小姐姑娘,实在不安全。我还会在金陵待一阵子,不妨派些人守着别院。后巷有处小院,我暂时安顿住在那里。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后巷原来是家商户的院子,后来商户搬走,只留下看院子的几个人,祁正修花了几两银子租了来,暂住在那里。何之棠满心欢喜,本来这么大个院子没个顶门立户的男人她就有些胆怯,如今祁正修要住在附近,她的心自然安宁了许多,便沉眉浅笑道:“那再好不过了,谢谢公子用心。”
何之棠看祁正修有些神色疲累,又想了些诗词歌赋的话题和他聊着,祁正修勉强提了精神应付着,四下看了看,没有见到小桃的身影,只有芸娘和若素,心里又有些不自在。有心想问问何之棠,又怕引起她忌惮小桃,便没有聊几句就称有事先回去了。只留下一腔欢喜的何之棠有些怔忡。
祁正修就住在何府别院后巷的事,小桃并不知道,只是觉得进进出出多了许多侍卫看守,也不知是从哪调来的。幺娘的屋子要腾出来给别的舞姬住了,小桃又进去最后收拾了一趟,看看有没有幺娘落下的东西。仔仔细细捋了一遍,忽然在床底下看到一包药丸,小桃拿起来闻了闻,打了个喷嚏,不觉脸上烫烫的,身上好像也有点热。糟了,不会是幺娘用剩的那种药没有扔吧?这要是被别人看见了,还指不定怎么编排幺娘。小桃赶紧把药收了起来。
揣着那包药丸,小桃好像踹了只兔子似的跳突不已,生怕被人发现就完蛋了。一整天小桃都在找机会溜出府把这包药扔了。府里是断不敢扔的,被人看到药丸一定会追查来源,反倒惹得一身骚。
傍晚时分,小桃终于找到个机会,看着后院西侧角门开了,有收账的从那个门出去没有及时关门,小桃赶紧从那个门跑出去,准备在附近找处地方扔了。
小桃正在四下看着,忽然眼前一亮,一袭霜白袍子立在她面前,熟悉的声音温温地响起了:“找什么呢?”
小桃的心咯噔一下,紧接着怦怦狂跳不已。这个声音太熟悉了,许久不听,乍一听到她竟然眼睛都有些泛潮。小桃抬起眸子,看着眼前的人低声叫着:“祁公子。”说罢,偷眼细细打量着眼前的人,依旧是云淡风轻的神色,狭长的眉眼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小桃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不见还好,这一见,又抑制不住地跳突。
“好久不见。”小桃正憋了句话说出来,没想到祁公子也同时说了这句话。小桃的脸腾地红了,低下了头。
祁正修轻声笑道:“既然好久不见,不妨找个地方聊聊。大街上总不是说话的地方。”
小桃被这温和的声音蛊惑得没有多想,只把手里那包药揣得紧了些,便跟着向前走去。祁公子的背影好高大,走起路来也蛮好看的,修长舒朗。小桃正胡思乱想着,祁公子顿住了步子,说了句:“到了。”
小桃这才把注意力从祁公子身上转到眼前,这个地方,有点眼熟。忽地想起来,这里就是在金陵第一次看到祁公子时,送酒到的那个地方,秦淮河边的那处院子。当时小桃只到了后院。
这次从东侧角门进去,有下人守着,起初并不起眼,只是普通的院子,比起何府别院来还差些。越往里走,却越是别有洞天。往里走到头,是一片茂林修竹,高大的竹子一片一片茂密得很,甚至遮得都看不到天。竹林里挂着许多灯笼,那灯笼的造型是各种花型,排成了一溜,随风摇曳着别有一番韵味。而最奇怪的是,外面是冬天的寒凉,而这竹林里,却是温暖如春。
脚下走的石板路,两侧还间歇有水流淙淙,水流边上有些石桌石凳,小桃边走边看,连呼吸都屏住了。这才是仙境一般的地方呢,幽幽的竹子,暧昧的光线,小桃有些迷得忘了自己。而祁正修一袭白衣,墨发玉冠,在竹林里更加显眼,像谪仙般飘逸出尘。小桃看得呆呆的。
祁正修走到竹林深处的一个桌旁,指着旁边的一个石凳说道:“坐吧。”已经有下人过来,奉了两盏茶上来。
小桃看着四周好奇地问道:“这是哪里?”
祁正修看着她淡淡笑着:“我家的别院。如果你喜欢,以后可以常来。”
小桃的脸又红了,心也开始怦怦跳。祁公子说话总像是带了钩子,勾得人心里软软的,乱乱的。可是也是这个人,亲手把自己推向了另一个男人。小桃的心情好复杂,目光也不觉带了几丝怨艾。
祁正修啜了口茶,似有若无地问道:“前阵子遇到麻烦了?”
他知道了?小桃心里一突,不过转念一想自己被叶广带走,后来又去了开封。这么大的事,大小姐一定已经和他说了。便点点头。
“路上没有遇到歹人吧?”祁正修又问道。
歹人?小桃猛地想到了那两个茶商,叹口气道:“跑得匆忙,又遇到了两个贪财的茶商。”
祁正修点点头,随即道:“人平安就好。后来去了开封?”
小桃“嗯”了一声,这回她长记性了。关于赵公子的事,她可不敢随便乱说了。谁知道哪句又是要命的。
祁正修看小桃防备的神情,心里有些别扭,就好像风乍起,吹皱了一池春水。他没有继续问下去,拂了拂袖子,一个侍婢捧着壶过来。把旁边的小炉点着,把壶架了上去。
小桃好奇地看着那个侍婢,只见她从一个茶盒里舀出几勺茶叶的细碎至极的末,放到了四个茶碗里。祁正修笑道:“没有想到会遇上你。之前约了几个朋友在这里,其中有一个嘴刁的,普通的茶他不喜欢,必须要点茶才行。估摸着也该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爽朗的声音已经在背后响起:“老七,又在背后说我什么呢?”
小桃抬眼一看,两位公子正边笑着,边大步向这里走来。走在前面说话的那个青色袍子,头发用黑色丝织冠子束着,比祁公子看着年长,另一个蓝色袍子,看着忠厚老实。青色袍子走近看着小桃眯眼笑道:“这位是谁?”
祁正修站起来勾唇笑道:“何府上的。一个朋友。”
青袍公子哈哈大笑道:“何府除了那位大小姐还有你的朋友?”说着转看向小桃笑道,“我叫陈述,你叫什么?”
祁正修立在了小桃前面:“好了,赶紧坐下吧。”
小桃鼓了鼓勇气,看着陈述道:“我叫叶桃宜。”祁正修听到这个名字,眉头就不觉一皱。小桃顿了下又说道,“我见过你,今年端午,就在这里。”
陈述转眸想了一下,拊掌笑道:“不错,那天我们是在这里喝酒。”蓝袍公子坐下,微笑不语。
小桃的脸有点发烫,低头坐到了祁正修身边。祁正修笑道:“凤凰贡茶,怎么样?”
陈述的眼睛亮了一下,兴致大起:“极好。不过还要看点茶的功夫。”
小桃低头看了看茶盏里极细的茶末,那侍婢待水烧开后,提壶倒进了其中一个茶盏里,从手边的托盘里拿出一个像竹刷子样的东西,快速地在茶盏里搅动,很快茶就打起了泡沫,不多时茶汤就变得均匀。祁正修抬手示意先给蓝袍公子,这里应是他最年长。
蓝袍公子啜了一口,说道:“欠了点。”
祁正修勾唇笑了笑,顺手提起侍婢面前的壶,站起来向下一冲,小桃心里凛了一下,这么高能倒进去吗?但事实证明她多虑了,水流快速而有力地直接冲进了茶盏,祁正修拿起茶筅快速搅着,小桃只觉得眼花缭乱,祁公子的动作飘逸出尘,长袖挥舞间,她还来不及看得清,一盏茶已经点好,均匀而青绿的茶汤散发着幽幽的茶香。
陈述迫不及待地抢着端起茶喝了一口,眼角都是笑:“绝了,好茶,好功夫。”瞟了一眼茶盏外赞道,“果然连一滴水都没洒出来。”
蓝袍公子道:“他的点茶功夫御茶坊的都比不上,还能把水洒出来?”
祁正修又点了三盏,小桃面前也有一盏,看其他人都喝了,小桃也轻轻捧起来,喝了一口,和寻常喝的的确不同。小桃说不出具体滋味,只是觉得平时喝茶,是有茶香的解渴,而此时此景喝这种茶,就像整个人都飘起来一样。
陈述边喝边似无意地说道:“陛下这回有心御驾亲征,几个反对的都被贬了。”
祁正修唇际挑了挑,不再出声。蓝袍公子问道:“子介,你认为不会?”
祁正修淡淡道:“有心无力。”顿了下看着蓝袍公子道,“陛下是否提过召回太子?”
蓝袍公子答着:“前几日听闻周军魏王符彦卿和右将军赵匡义去增援濠州,曾提过让太子回来,不过如你所说,朝中有人提议再增派战船。陛下便没有坚持。”
听到赵匡义的名字,小桃的心咯噔了一下,他又去濠州了?不由目光有些游离,嘴里的茶喝着也有点咂摸不出味儿。祁正修斜睨了一眼小桃,淡笑着岔开了话题:“不提这些了。近日可有什么新作?”
一时间几人又聊起了彼此近来写的诗文词曲,互相品评一番。从他们聊天里,小桃知道了那蓝袍公子叫徐锴,字楚金,擅长书法。恰好陈述有首新词,祁正修便让侍婢备了笔墨,陈述吟诗,徐锴写了出来。
小桃也不由凑了上去,徐锴的字不及赵匡义的苍劲,不像大小姐的娟秀,也不像祁公子的飘逸,却是金瘦铁钩,别有味道。小桃忍不住也跟着在手心里描画着。
陈述无意瞥到小桃的动作,不觉好奇道:“桃姑娘也会写字吗?”丫头识字的都不多,别说是写了。
小桃抿唇摇头笑道:“我写得不好。”
“不好就是会写,”陈述忙把笔递给小桃:“快写几个看看。”祁正修的面上依然淡淡的,心里却有些莫名的滋味,看来他的确不够了解小桃。
小桃拿起笔,看了眼祁正修,落笔写了十个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句诗赵匡义曾经带她写过好几次,她也只这句写得最好。
字写好后,几个人都有些吃惊,陈述拍掌道:“写得倒有些男子的风骨。”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只是不像祁正修的字。
祁正修看着那十个字,忽然一股热气从脚底噌地窜到了全身,击得他的心苦涩。他袖中的拳往紧捏了捏,却勾唇笑了,写得不错。他之前看过赵匡义写的字,小桃果然是他的好徒弟。
就连擅长书法的徐锴,也赞叹小桃的字写得有模有样。小桃红了脸,默默退到了祁正修的背后,心里却也微甜着。能在祁公子的世界里露一小手,小小的得意,小小的安慰,都让她欢愉。
那晚,是小桃从未有过的快乐。看着祁公子、陈述他们几个,聊得热闹,喝得开怀。起初是喝茶,后来是喝酒,连小桃也架不住陈述的调侃,喝了一盏。脸红心跳间,却也少了许多羞涩和拘束。
陈述喝得兴起,一边用筷子敲着酒碗,一边大声吟唱着李白的《将进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小桃看他表情激昂,不由抿唇笑得眉眼弯起,帮祁公子添了一盏酒,却看到祁公子正眯眼看着她,她的心扑通跳了起来,把酒壶放下,低下了头。
忽然手里一暖,祁公子的手已经紧紧攥上了她的,小桃的心跳得好快,指尖都微微颤着。她不敢抬头看祁公子,只是任由自己的手被祁公子握得很紧。
幽幽的竹林,谈笑的公子,甘洌的美酒,特别的点茶,是小桃那晚的记忆,也是祁正修的记忆。脑子里没有想战火纷飞的边界,没有想风雨飘摇的大唐,没有想兵临城下的决绝,只是安静的林子,三五至交朋友,一个暖暖的丫头。
四周渐渐有些凉气了,已经是三更天,陈述和徐锴起身要回去,祁正修把他们送到门口坐上马车,又返了回来。
小桃看祁正修也有些摇晃的步子,不由上前扶了他一把:“公子,今晚在这里歇着吗?”
祁正修摇摇头,温声说道:“我先去书房写封急信。待会送你回去。”
小桃轻轻“嗯”了一声,继续扶着祁正修向书房走去。有侍婢也跟了进来,在书房点好炭火盆子,很快屋里便暖和了起来。
小桃把墨研得浓浓,祁正修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并没有急着写,只是一手扶着额,像在思考着什么。
小桃等了许久,祁正修也没有动笔,盆里的炭火烧得有些过了,小桃走到炭火盆的边上,蹲下从旁边夹了两块木炭,放到炭火盆里,火苗一下又蹿了起来,小桃手忙脚乱地赶紧把火苗压了压,一个没注意,袖子里的那包药直接掉进了炭火盆里,“哧”一声,冒起了一股青烟。一股有点甜得刺鼻的味道蹿了出来,呛得小桃咳嗽了两声。
小桃赶忙站了起来,头有点晕,心里咯噔一下,完了,幺娘说那药遇到热发得更厉害,若是祁公子和自己都吸了这药……小桃偷偷抬眸看着祁公子,却和祁正修看向她的目光正好遇上,小桃忙又低下了头。
祁正修心里动了一动,随即一阵凉意拂上心头,过了半晌,从袖中拿出一支簪子,缓缓说道:“这个,是你的吧?”
小桃一愣,走向前把簪子拿在手里,正是她当初慌乱中给云笙还礼的,却怎么在祁公子手里:“是我的,公子,这?”
祁正修心里紧了紧,强作了一个微笑:“云笙……要我给你的。”
小桃脸色有些赤红,自己和云笙的姻缘,正是眼前这个心心念念的人撮合的,小桃不免眉眼中几丝哀怨,幽幽看着祁正修道:“公子真是糊涂。”
“糊涂?”祁正修叹了口气,“和云笙的婚事,你,愿意吗?”
小桃直看着祁正修,哀婉的目光让祁正修心里不是滋味:“我愿意不愿意,重要吗?公子和大小姐不已经决定了吗?我不过是一个卑贱的奴婢,纵然不愿意,又能怎样?”
小桃压抑低沉的声调让祁正修心里像被什么掠过一般刺疼,半晌才道:“你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我替云笙送的聘礼,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并不作数。一切都等战事有了眉目再说吧。”
小桃心里“咯噔”一下,不由一喜,不作数吗?不由眉眼弯弯:“公子说的是真的?还有转圜的余地?”
祁正修苦笑:“总不能勉强你。”说完,祁正修看向了别处。战火无情,一个多月前和周军三天三夜的对垒战中,云笙被敌军的流箭射中,还没来得及交代一句话已经离去。祁正修只在他贴身的衣物里找到了那枚簪子。他记得,那是小桃的。他不知道怎么和小桃说起,也不想说起。他替已故的云笙下聘,不过是让何之棠放过小桃的权宜之计。以后怎么办?祁正修不知道,如今所有的情形都是转瞬即变,他也只能是且走且看。
小桃不知道祁正修的心思,只知道自己不必嫁给云笙,欢喜地把簪子插在头上,低头拨弄着炭火。药在炭火里已经烧尽,屋里的气息热得发晕,小桃有些头晕眼花,眼前的祁公子也来回晃动着。糟了,药力发作了。小桃忍不住撕扯着胸前的衣襟,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像被衣服烫伤般灼热。
祁正修嗅到了屋里一丝甜腻的味道,全身的血脉像通过缕缕细细的血管都涌动起来,燥热、痒痛,见血封喉留下的后遗症让他格外敏感。祁正修看着同样迷离的小桃,淡淡笑了,刚才她丢在炭火盆里的药只怕就是这个效果。祁正修觉得自己应该把小桃拎起来放在榻上,自己再去冲个凉水澡才好。不管她是有意无意丢的药,他和她,不该这样。
祁正修把小桃抱起,小桃不禁伸出双臂勾上了祁正修的脖子,一双弯弯的眉眼里,全是祁正修的影子。从云湾村,到金陵,多少个日子的相思,小桃不知道,昏昏沉沉里,小桃伸手抚摩着祁正修如玉的面颊,又抚上祁正修的胸膛。祁正修把小桃放在榻上,双手却无法从她的身上挪开。
不该这样,云笙的义,何之棠的恩,都让他不该这样,他也无法为小桃负责。可是眼前如花的女子,让他不忍离去。小桃撕扯开的衣襟,露出了颈下的桃花胎记,绚烂如三月妖娆。雨里的撑伞,深夜里《双燕舞》的信号,水里的度气,朝阳里的微笑……祁正修的记忆在药力里轰然坍塌,忍不住俯身吻上了小桃的唇,从轻柔,到用力,他不知道自己压抑挣扎了多久,终于还是深深地陷入了药物里的迷离中,在昏乱中紧紧揽着小桃的腰,把小桃压在了身下,带着几分鬼魅:“那就给我吧。”
小桃全身烫得很,脑子里一片混乱,自己一心挂念的人,有什么不能给他的呢?小桃紧紧抓住了祁正修的衣襟,回应着他的热烈。
祁正修眼前一热,空气里的幽幽香甜促得他全身的血液几乎沸腾,那桃花胎记仿佛变成无数的桃花铺天盖地而来,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药力也罢,内心的魔怔也罢,执念也罢,祁正修脑子一片空白,疯狂而动情地陷入了泥泞中不想自拔……
不知过了多久,夜也变得清淡起来,小桃渐渐恢复了清醒。祁正修在身边闭目而眠,小桃不知道他睡没睡着。看着身边的男人,她有刻骨铭心的欢愉,却也有深深的愧疚。这一切来得太猝不及防,她对不起大小姐,对不起祁公子,无意中用了药,自己和幺娘有什么分别?小桃的脸发烫,看着身边墨发如泻的祁正修,欢愉和纠结同时扯得她的心七绕八绕地慌乱。小桃匆忙起身穿好衣服,轻手轻脚把书房的门打开,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祁正修睁开了眼,起身立在了窗前。他不知道自己刚才是药力所致,还是情之所至。但是他不后悔。小桃做不得自己的主,自己又何曾可以任性?
祁正修在书房里静静地站着,看着屋外的天色一点一点变亮,他的心第一次有种难言的酸涩。做太子侍读已经多年,多到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这是他的事业,还是他的生活。
也许,他的生活就是事业,也是责任。曾经他们结义七人,除了太子,何之训,陈述,徐锴,已经战死了两个,是他亲眼看着他们断了气。如今他不知道下一个再走的,会是谁。
他不希望是何之训,虽然何之训是其余五个人里他最不投契的,只是看着何士忠的兵权,何家的势力,他才竭力把他盘进太子的圈子里。太子需要身边的势力,才能坐得稳天下。
当年迫于晋王李景遂的势力,陛下曾一度把李景遂立为皇储。太子拼着这些年的战场厮杀,逐步攥住了几支兵权,也培养起了自己的势力,这才迫使李景遂辞去了皇太弟的地位,将太子的名分定下。只有他们几个知道,太子这个位子,坐上来得多么艰难。
如今濠州的战事已经好几个月,大唐越来越抵抗不住,他也越来越估算不出下一步的局势。他很怕自己担心的事情成真。想了许久,祁正修写了张拜帖,吩咐下人送给了金陵外城都护崔力,约了三日后晚上一起喝酒。
把这一切打点好之后,祁正修起身从床榻边的木架上取下了外袍,该回后巷去了。无意瞥了眼床榻上,一片血迹像梅花般点点散了开。祁正修的唇际扬了起来,披上外袍转身出了书房。
濠州城外,赵匡义早已带了十万兵马从东线赶了过去,蛰伏了几天,配合着西线过去的符彦卿,场场出战,打得何士忠父子有些招架不住。
赵匡胤心疼弟弟,在大营里私下聊时说道:“我知道你想立功,也想扩大自己的实力,但是要循序渐进,你这么个打法,濠州没攻下来,你就垮了。”
赵匡义眉头皱得很紧:“我只想尽快攻下濠州,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赵匡义的语气让赵匡胤几分不解,想了想不禁笑道:“上次娘的家书里说,你看上了一个李唐的女人,你不是要打下濠州,去金陵把她抢回来吧?”
赵匡义看着营帐外,声音很沉:“她是何士忠府上的。”
“哦。”赵匡胤何其聪明,瞬间明白了赵匡义的意图,随即问着,“何家小姐?大的还是二的?”
“只是一个侍婢。”赵匡义答着,眉间却有了一丝暖意,“不过,她很好。”
赵匡胤微微吃了一惊:“一个侍婢?能好到哪?”他理解不了,看赵匡义眉眼间难得一见的柔色,心里有些担忧。难怪娘说他和符雪婵的日子不甚安宁,看他这个样子,对那个李唐的侍婢只怕已经情根深种,这怎么行?他如今也有些不一样的打算,符彦卿的势力是他必须倚仗的,要是因为这个闹掰了,可是天大的损失。不禁皱眉道:“那个侍婢能比得上符家小姐?真是越大越不开眼,眼馋肚饱的,一个贱婢都能入了你的眼。你要记住,符家小姐,才是你要记挂的。”
赵匡义冷冷看了赵匡胤一眼,说道:“是符家小姐要记挂,还是符彦卿的势力要记挂?既然你有所图,为什么不自己娶了?”
“放肆!”赵匡胤没想到赵匡义敢这么和自己说话,顺手抄起手边的砚台冲赵匡义砸了过去,赵匡义身子一偏,躲了过去。只落得一地四溅的墨汁。赵匡义冷着脸大步走了出去。留下赵匡胤气得把桌上的东西扫了一地。不行,他不能放任事情越行越乱。赵匡胤急忙赶到了皇上柴荣的营帐。
第二天一早,赵匡义接到了陛下的旨意,不必再出战,只镇守大营即可。又是赵匡胤的主意!赵匡义坐在桌前,手指重重地敲着桌子,一下,一下……此时不让他出战,比杀了他都难受。他不辞辛苦从开封赶到濠州,为了什么?
过了许久,他吩咐下去,选了一千心腹精兵,等到入夜,偷偷地出了大营。
三日之后,周军突然夜袭濠州,皇帝柴荣亲自率军从南关城入侵,守在城外的唐军战船和周军的水军战成一片,激战数日,周军夜里突然放火。濠州入冬后不时地有雪粒,可偏偏那几天阳光晴好,四下都干燥,转眼间唐军的战船都烧成了火海。外城失守,守城的万余士兵都被杀尽。濠州主城里一片慌乱。
消息报回金陵,朝堂上也乱成了一片,主战的,求和的,弃城的,各执己见。只有徐锴奏本:“陛下,请速速召回太子。”
皇帝李璟已经满脑子混乱,听到徐锴的奏本更加焦急,太子还在濠州战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是国祚不保。忙派了三千羽林军赶赴濠州,无论如何,要把太子召回。
李璟的即诏令连着三天下了三道,太子却充耳不闻,坚守在濠州的战场,无论如何也不肯回来,誓与濠州同存亡,又派了三万兵马从泗州一带去截周军的后路。
金陵城内,陈述和祁正修正在何府后巷处的院子里对桌而坐,战事让他们都有些焦急,陈述说着:“子介,你还是去把太子劝回来吧。濠州眼看着已经不保,不能搭上太子。皇上的即诏令已经下了三道,他都不肯回来,恐怕只有你能把他劝回来。”
祁正修的面上,是从没有过的凌厉,带太子回来,军心不稳,意味着拱手让出了濠州。又是一座城,他能体会太子心里的那种悲愤,他又何尝不是!可是,他如果离开金陵,濠州才是真的完了。只怪周军的进攻太快,再等十天,崔力就可以把金陵外城的一千兵马调进来守着后巷,他就可以撤身去濠州去找太子。可现在,他不能走。
陈述看祁正修不动声色,一时也琢磨不透他在想什么,但他一定有着更深远的打算,便说道:“待会徐锴也过来,听听朝堂上是什么意见。”
话音刚落,突然有个侍卫进来,在祁正修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祁正修的脸色顿时苍白如雪。陈述站了起来:“怎么了?”
祁正修没有说话,大步向外冲了出去。陈述不明所以,紧跟着祁正修一起出去。没几步便到了何府别院,陈述有些惊讶,问道:“你要进去?”
祁正修眉头紧锁,一脚踹开了何府别院的门,守门的侍卫看是祁正修,这既是何公子的挚友,又是大小姐的夫婿,一时不知该怎么拦,只好眼睁睁看着祁正修带着陈述,身后还跟了一队侍卫走进了别院。
祁正修径直向后院走去,没几步就走到了何之棠的院中,果不出所料,那个他一直等着的人,正站在屋里和何之棠激烈地说着什么。
祁正修的声音很平,却没有一丝温度:“之训,你回来了?”
何之训一扭头,一身素白的祁正修束着青玉冠,正长身立在他面前,一时有些发怔:“你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
“不想看见我?”祁正修冷笑了一声,“我在后巷守了这么些日子,就等着今天,怎么能不快?只是我很失望,你真敢回来。”
何之训的脸色也变了,刚才的诧异褪去,浮上了一层阴寒:“祁正修,你和李弘冀一直都不信我?!”
“太子不信你,怎么会给你出城的兵符?”祁正修无奈地摇摇头,太子还是没记着他的话。他千叮咛万嘱咐别把濠州城出城的兵符交给何家父子,最终还是白搭。
“你还有脸说信?”陈述已经看明白了情势,耐不住性子开口,“你都做出这种事,还好意思让别人信你?信你就是眼睁睁看着你回来准备打包带走你的家人,然后向周狗投降?”
“够了。”何之训向陈述厉声道,“你们缩在金陵,你知道濠州成了什么样子?你知道我每天提着脑袋出去,都不知道能不能再带着脑袋回来的感觉吗?”何之训扯开衣襟,露出了一片片的伤疤,“我是这样,我父亲也是这样,我们都拼了命地护着濠州,可是濠州护不住了,你知不知道,吴越要派兵过来助周军打我们,荆楚的战船已经到了鄂州,我们连周军都打不过,还有其他国家的围攻,我们怎么打?大唐早晚要亡,我不想等死啊。”
话没说完,陈述已经冲上去对着何之训就是一拳:“孬种。”可惜他是个文官,一拳下去,何之训只是向后歪了歪,没有任何反应,陈述大声骂道:“你还是个男人吗?国家危难,你打不过就跑,不忠不义,身为武将,宁肯战死沙场,也不能投敌,你懂不懂?”
何之训冷笑道:“我不懂。你们懂,你们怎么不去打仗?”
“混账!”陈述气得青筋暴跳,“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我是文官,子介是太子侍读,无权带兵,可他一直都陪着太子在战场上,身上现在还留着见血封喉的余毒。你还有脸说?难道朝廷养着你们这些武将,就为了打仗像缩头王八一样?你还不如王八!”
何之训痛苦地摇着头,他不想投降,身为一个男人,一个武将,投降是莫大的耻辱。可是这场战事的结果已经明明白白地摆在了眼前,怎么打都是败。他见不得自己同甘共苦的兄弟,前一刻还在说着话,后一刻脑袋就被周军砍了下来,滚落到了马蹄底下,再被践踏个稀巴烂。
每天的死人,都是无谓的挣扎。看不到光明,看不到前景,只是垂死的摇摆。他受不了。而且自从那夜赵匡义潜到他的大营,和他讲了还会有援兵前来的时候,他就更加绝望。赵匡义劝降的本事不错,他的笃定和气势,让何士忠父子犹豫了。
思考了几天,随着濠州外城的攻陷,最终何士忠决定投降。只是在投降之前,他必须要把何之棠和何之兰接过来,否则一旦他们投降,何家的人都是死路一条,他不舍得扔下自己的女儿,才让何之训回来偷偷把她们接过去。只是听说祁正修回了金陵,又有些担忧。
何之训琢磨了一番,祁正修和他交情不算浅,又和之棠有婚约,总不至于绝情到宁肯看着她们死也不放人吧,最终还是回到了金陵。
何之训看着祁正修道:“子介,放我何家一马,你和之棠有婚约,如果你护得了她,我只带走之兰。”
祁正修的唇际勾起了一丝凛冽的寒意:“我不和叛军之将谈条件。如果你想带走这里的人,可以,踩着我过去!”
何之棠的心“怦”“怦”开始一下一下地扯疼,她错了,她全错了。她以为祁正修是为了保护她才守在后巷,可她万万没想到,他只是为了警示她在濠州打仗的父亲和哥哥,她和之兰的命都在他手里攥着,不敢向周军投降。她脸色苍白地坐在了一旁,全身微微颤抖着。
何之训看着何之棠的样子,心里一疼,转身出了院子对祁正修冷声道:“人,我一定要带走。你要是打不过,就别废话。”
祁正修一撩袍子也冲出了院子,陈述有些头大,祁正修的功夫虽好,但何之训毕竟武将出身,只怕打不过他。他还没来得及想,院子里的两人已经打在了一起,何之训招招用力,因为想急着带走何之棠姐妹,每一招都发着狠戾,祁正修宛如游龙,灵活地闪躲着。
他们的动静早已惊动了整个院子,小桃从屋里跑到大小姐的院子,看着一白一青的两人打得难解难分,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打,但小桃的心已早早悬在祁公子的身上。
两人打了一个时辰还没分出胜负,但祁正修已经渐渐处在了下风,随着打斗的进行,他身上见血封喉的余毒又开始因为身体发热而蹿的到处都是,祁正修全身痒得厉害。小桃看出他的难受,心也跟着绞疼,何之训趁着祁正修一个顾及不来,飞起一脚把祁正修踢在了地上,转身又是一个回旋踢。小桃来不及想,下意识地冲上去拽地上的祁正修,何之训的那一脚结结实实落在了小桃的后背,小桃哪经得住何之训这一脚,一个趔趄跌在了祁正修的怀里,一阵剧痛差点闭了气,过了半晌才轻轻喘了口气,咳出了两口血。
祁正修心里一紧,把小桃扶到一边,转身飞起直踢何之训的胸口,招招发狠地致命。身上的痒痛更加厉害,祁正修的眼睛开始发花,何之训忽然看到墙边立着的一个竹竿,挥起来向祁正修戳了过去。
陈述大声叫了起来:“够了,何之训,你不至于要他的命吧?”
何之训一顿,犹豫的瞬间,忽然几支箭冲着他射了过来,何之训挥着手里的竹竿挡了下去,定睛一看,数千全副铠甲的羽林军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围在了他周围,似乎一下从地底下钻出来的。
他就是再有能耐,也打不过上千人,他带的那几百兵力也根本不是羽林军的对手,何之训看着祁正修冷笑道:“行,你还真是有谋算。”
羽林军的首领冲何之训一抱拳:“得罪了,陛下有请。”说着把一脸决绝的何之训带出了别院。剩下的数千羽林军把何府团团围了起来,再不许何家的任何一个人出入。
祁正修眉头一皱:“谁告诉的陛下?”
陈述一愣,不是他布置的,那是谁?这时一个蓝袍身影从旁边跑过来对祁正修说道:“没事吧?我看你打不过他就赶忙去宫里禀告陛下了。”徐锴本来和陈述约着去后巷祁正修那里商议事情,等他赶过去只听下人说他们到何府了,徐锴赶到何府,正听到何之训和陈述争执,要和祁正修比试。他估摸着祁正修打不过何之训,便赶紧进宫禀告了皇上。
祁正修的眉头蹙起,他来之前已经派人去通知金陵都护崔力,几百兵力还是能调度过来的。他就怕惊动皇上,皇上知道了一定大怒,万一对何之训有什么动作,只怕激怒何士忠,投降得更快,而且太子还在濠州,何士忠一定会拿太子要挟皇上。
祁正修皱眉道:“我必须立马启程去濠州。”
陈述拽着他的胳膊,全是痛惜:“你这样子,还怎么赶路。”话音没落,门口芸娘的声音已经喊了起来:“小姐,小姐,醒醒啊。”
刚才太多的惊心动魄,看得何之棠的心一直扯痛,一边是自己的哥哥,一边是祁公子,她谁都不想受伤,心随着他们来回跌宕着,好容易停了手,何之训却被羽林军带走了,心里一急,就晕倒在了门口。
祁正修顾不得去看何之棠,对陈述一抱拳道:“这里麻烦你和楚金照看一下。”对徐锴叮嘱道,“千万启奏皇上,对何家要怀柔。别逼急了何士忠。”转身看着被下人扶到一边的小桃,祁正修大步走到小桃面前,拢了拢她的头发,温声道:“疼得厉害吗?”
小桃疼得说不出话,轻轻抬手拉上了祁正修的袖子。疼痛,像漫无边际的水溢了上来,让她有些窒息,喘不上气,脑子里也空空的,唯一的浮木,就是祁正修。疼,她疼得厉害。
祁正修的胸口闷闷的,小桃的样子让他心疼得喘息不上,他抬手擦了擦小桃唇边的血,声音有些颤抖,慢慢说着:“很快会好的。等我回来。”
说完后,狠了狠心,把袖子从小桃的手里一点一点抽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