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前,也是三更,花月坊里还热闹得很。花月坊属教坊管辖,虽不是什么清高的地方,也比一般的娼门门庭高贵得多。红姑是花月坊日常事务的总管,正在前堂张罗吩咐着,忽然一个下人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她皱了皱眉,向后院走去。
前几天教坊的周大人就说会有几个新来的,早不来晚不来,正忙着来了。也不知道是些什么货色。
红姑扭着身子来到了后院,歪歪斜斜地站着十来个人,像霜打了似的,红姑扫了一眼,看背影,有几个还不错的。红姑走进了后院的一间房子,命人掌了灯,扭身坐在了木椅上吩咐道:“挨个拉进来,我看看都能干什么。”
红姑剔着指甲,第一个被拉了进来,头发散乱,目光躲闪,看着原来也是个下人,红姑勾了勾唇:“叫什么?”
半晌,那人开了口:“若素。”
“原来做什么的?”红姑看她长得普普通通,没了兴致。
“服,服侍大小姐的,端茶倒水。”若素有些结巴。
“会什么?琴,棋,书,画?”红姑说一样,若素都怯怯地摇摇头。红姑没了耐性,这个鬼样子,又是个赔钱货,红姑不耐地问道:“破了身子吗?”
若素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赶紧摇头。红姑的眉头舒了舒,也就这一样还有点价值,初夜能讨个赏。红姑手一挥:“去下三堂吧。”下三堂是娼门,做些皮肉生意。这丫头养个两三个月,退退脸上的晦气,做那生意不错。
下人把懵懂的若素带出去,又带了个进来。这不是个好对付的,一双眼睛不甘里又有着愤怒,见了红姑冷冷瞪着,一声不吭。
这样的,红姑见多了,抬眸迎上她的眼睛,问道:“叫什么?”
那女子没有吭声,继续对峙着。红姑站了起来,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模样生的真不错,虽说额上有些伤,但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红姑淡淡笑道:“是个小姐?”
依旧没有应答,红姑坐了回去看着她说道:“来我这儿的,大家小姐有,小家碧玉有。我不管以前是谁,到了我这,都是花月坊的姑娘。第一件事,是要学规矩。”
说着一抬手:“把外头那几个都拉过来看着,学学什么叫规矩。”下人把其他人推推搡搡扯了过来,红姑眸子一冷,吩咐道:“开始吧。”
一个二十多岁,短衣襟的男人走了过来,冲着方才倔强的女子的腿一脚踹过去,女子支应不住,跪在了地上。男人拿起手里的竹板,冲着女子的脸左右开弓,五六下下去,女子嘴里的血漫了出来。
外头一个女子声音哆嗦着低声喊道:“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她叫何之兰。”
何之兰一扭头冲那女子瞪眼道:“要你说?呸,软骨头。”
红姑笑了笑:“看来你骨头硬?很好,我最喜欢骨头硬的。”转身对拿着竹板的男人说道,“正好,用来训练这些人的二十八招也好久没用了,给这个硬骨头试试,看看能熬到第几招。”抬头冲其他人笑道,“都看着点,还有骨头硬的,一起试试。”说着扫了一眼其他人,除了一个病歪歪靠着身边人的女子,其他人都低下了头。
红姑看了眼何之兰,对那男人说道:“挨个试吧,还等什么?”
那男人出了门,过了一会回来,手里拿了条蘸了盐水的鞭子,冲着何之兰抽了过去。何之兰疼得跌在了地上,皮鞭每抽上一次,都疼得一哆嗦。衣服很快被抽得破烂得一缕一缕,血浸了出来,随着何之兰在地上翻滚,拖出了一道道的血痕。但何之兰始终不肯哼一声,咬出了一嘴血。
旁边看着的人脸色惨白,有一个已经晕了过去。红姑示意男人住了手,冷笑道:“还真挺硬。下一个。”
男人又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带了一副夹棍,另一个比他年纪小些的男子进来,冲地上奄奄一息的何之兰泼了一盆冷水,何之兰一个哆嗦,用力瞪着那人。先前的男子爽利地把夹棍套在何之兰的手上,和另一个一起,左右一扯,十指连心,何之兰终于忍不住,“啊——”地大声喊了出来,全身的冷汗像被水洗过一样冒了出来,疼得全身发抖。
何之兰惨烈的声音让看着的人又是一哆嗦,红姑满意地点点头:“才第二招,就号出来了?下一个。”
年纪小的男子出去,另个男人把何之兰的上衣扯了下去,露出了血迹斑斑的身子。何之兰羞愤难当,她长这么大,哪曾被男人看过一段胳膊,现在却整个上身裸露出来,一时拼尽了力气想骂,却疼得没一丝力气,最终只是张了张嘴。
不多时,年纪小的男子回来了,手里抱了一只猫。看着的所有人的眼睛都直了,这是什么意思?
男子手一松,猫落到了地上,闻着地上的血腥味,冲何之兰一步一步走了过去。何之兰拼尽全身力气向后缩着,眼睛里全是绝望。
猫伸出舌头舔了舔,继续向何之兰走过去,忽然一个纵身,扑上了何之兰的胸前,开始沿着何之兰上身的血痕舔过去。何之兰用力扭着身子,但毫无作用,她的脸又红又涨,红姑冷笑道:“把她裙子扒了。光舔上面有什么意思?”
看着的女子都开始哆嗦得打摆子,屈辱和疼痛把何之兰彻底击垮了,她看着红姑沙哑地说着:“不要……”眼睛里的不驯散去,只剩满眼屈辱的眼泪。
红姑满意地站起来,走到何之兰面前勾起她的下巴,笑得灿烂:“不硬气了?”
何之兰闭着眼睛,含泪点了点头。
“现在后悔了?”红姑冷冷笑了两声,“回头就好。不过为了避免你下回再犯,还是得给你点小惩罚。”吩咐着那男人,“今晚季大人来,把她送过去。季大人就喜欢身上皮开肉绽的。”
转身对外头看着的女人们说道:“哪个还敢骨头硬的,她就是榜样。”说着一挥手,“好了,送过去吧。”
何之兰被那男人架着出了房门,地上的血痕,泛着狰狞的光。
陆续有女子被扯进了房门,但是没人再敢抗争,被红姑从头到脚仔细看了番后,各自打发到了各自的去处。
何之棠走进房门的时候,红姑的唇角勾了一下。这些女人应该已经在教坊被关了几天,个个形容憔悴,但唯独这个女子,头发一丝没乱,衣服虽然脏,但也是整齐的,身上倒有点大家风范的样子。红姑见的人多,眼睛也毒,看着她笑道:“你也是个小姐?”
何之棠低头说着:“只是个落难的人。不说从前。”
红姑笑笑:“识时务的,才能活得好。”顿了下问道,“你会什么?”
何之棠答着:“认识几个字,也能写,会弹琵琶。”
红姑点点头,吩咐着:“拿把琵琶过来。”
不多时下人把琵琶拿来,红姑对何之棠说道:“随便弹个什么。”
何之棠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把弦挑了挑,轻拢慢捻,续续而弹。琵琶声里是无尽的悲凉和凄苦。红姑边听边点头,一曲罢了,声音也缓和了:“花月坊里,只要有本事,就能做人上人。你这把琵琶,也够你好好活下去了。”
何之棠微微屈了屈膝,看着红姑道:“谢姑娘。”
红姑淡淡扯了个笑:“叫我红姑吧。”说着吩咐下人道,“先把她安顿到宜春堂秀梅的房间。”下人带着何之棠出去,红姑叹了口气,这一晚上,可算有一个能入眼的了。
最后进来了两个,一个畏畏缩缩不敢看她,另一个病怏怏地斜靠着她。红姑也有些乏了,没怎么仔细看,两个都不怎么打眼,便吩咐着:“送到下三堂去吧。”下人把那两个人带出去,红姑打着哈欠出去,这一通折腾,天都快亮了,扭着身子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过了几天,估摸着新来的都歇息得差不多了,红姑把上三堂新来的姑娘召到一起,细细看了看,还是有几个不错的。
何之棠看了看周围,伤愈的何之兰站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低着头,脸上没什么表情。芸娘,若素,小桃都不见了踪影。倒是瑶台阁的几个舞姬也在上三堂。
红姑坐在最上首的椅子上,喝了口茶,缓缓说着:“这里时常都要来些新人,来一批我就要讲一次。不过,只讲一次,你们细细听着。
“花月坊,就是你们现在在的这个院子,是朝廷教坊管着的。今天我来和你们说说教坊的规矩。教坊的人多得很,十条街也装不下。教坊分成内教坊,外教坊。内教坊,那是给朝廷用的,掌管着雅乐,朝廷祭祀、庆典、出征那些大阵仗的乐舞……是内教坊的事儿,和咱们八竿子打不着。花月坊归外教坊管,乐令周大人,那是外教坊直接管咱们的,偶尔也会来花月坊看看,你们机灵点,看到周大人,要好好侍奉着。
“花月坊,分上三堂,和下三堂。上三堂,宜春堂,会春堂,点春堂。下三堂,风月堂,秋月堂,醉月堂。有什么分别?不想做皮肉生意的,去上三堂;只能陪睡觉的,去下三堂。不过谁也不用瞧不上谁,谁也别嫌谁不干净,服侍好官爷,甭管用什么手段,他们愿意买你的春,就有脸面。
“上三堂的,甭管琴棋书画,得会来一样。当然技多不压身,要是有愿意学的,花月坊里有师傅,也能再去学。花月坊要学的东西多得是,我会派人带着你们一样一样学下去。”
“最要紧的,是学规矩。在花月坊里,技艺可以慢慢学,但规矩要是学差了,就是死路一条。所以都放聪明点。”红姑冷笑道,“想要守着身子做清倌人,先把身上的本事练好了,在姑娘里做个拔尖的,官爷们才能尊重你。”
“给你们举个例子,花月坊五年前有个叫霜莲的,歌唱得好,还会自己写诗填词,名声都传到皇上那里了。皇上宠幸过一次后,教坊也不敢再让别人碰,在城南置了座宅子供着,现在过的那是什么日子?”
“不过毕竟能见到皇上,那得托几辈子的福气。只要肯用心,做出点名堂,教坊会给你们封“内人”的名号。几年前,花月坊有个跳舞绝佳的梦竹,封了内人,朝廷名册都记录了的,直接给她发俸禄,都不用经过花月坊。还赐了金子做的鱼袋,风光极了。鱼袋那是朝廷命官才有的东西,你们想想内人是什么分量吧。”
红姑说了半晌,啜了口茶:“一时半会也说不完,先这样吧。以后逐渐说,逐渐教。今天先把名字改了,原来的名字都抹了吧。我看你们也不想让人知道你们原来是谁。”
何之兰改成了冰兰,何之棠改成了采樱,其他的舞姬也纷纷改了名字。
改好名字之后,红姑说道:“东西慢慢学,这几天先学第一个本事。这第一个嘛,说简单,也简单,但说难也难。”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她要说什么。
“第一个要学的,就是笑。”红姑扫了眼众人,缓缓说着,“我知道你们心里想什么,笑嘛,谁不会。”
顿了下,红姑声音有些威严地说道:“不过,你们还真不会。第一,要学会一直笑,哪怕官爷们骂着你婊子,把酒泼到你头上,你也得给我笑,敢支棱着脖子顶嘴的,想想怎么死痛快;第二,要学会怎么笑,不要笑得傻,笑得呆,笑得像个青头鹅。要笑得美,笑得俏,笑得有味道,让官爷看着喜欢。”
红姑说完吩咐着;“让玉娘过来,教教她们怎么笑。”
用了七天的时间,在不知道多少次打骂咒怨和哭哭啼啼里,上三堂新来的女子们终于学会了第一个技能,就是笑。何之棠学得容易,何之兰却学得难,在竹板的调教下,最后终于学会了含着眼泪笑得魅惑。
下三堂里,翠娘看着红姑挑剩的这些女子,叹了口气。同在花月坊,下三堂的地位可远远比不上上三堂。
上三堂里,便是当朝的一品大员来了,也得恭恭敬敬叫声“姑娘”,遇到了清倌人,便是想有些非分的念头,也得度量度量。上三堂行走的大多是有身份的人,有了身份便自然要面子,姑娘们也能少受些窝囊气。
下三堂就麻烦了,来的大多是武将,兵油子,来了就直奔主题,不需要诗词歌赋那花花事儿,但是体力太好,常常把姑娘们折腾得几天下不了床。即便有些知书识礼的,到了下三堂也尽做些不斯文的事。
翠娘看着这些女子,心里也有些酸楚。原来都是大户人家好好的女孩儿,不知道得罪了谁,就得受这些非人的待遇。翠娘把这些女子一个个细细看了看,她们都吓得直往后缩,看着她的眼睛里也全是恐惧。得,一定又在红姑那被收拾了过来的。
翠娘问着:“都还没吃饭吧?”说着挥手让下人端来些吃的,让她们先吃着,自己坐在一旁慢慢看。心里也在琢磨着该把谁分到哪个堂子里,做些什么事。下三堂里虽然做皮肉生意,但里面的门道也不少。翠娘看着吃得顾不上形象的一堆女子,忽然注意到一个,虽然衣服又脏又破,头发也散乱着,但模样实在是出挑,即便现在看着病恹恹的,也有些病西施的味道。
翠娘伸手指过去,问道:“你叫什么?原来做什么的?”
小桃半靠着墙,手里的饭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听到有人问话,勉强睁开了眼,一旁的若素替她答着:“她叫桃宜,原先是服侍大小姐的。”
翠娘点点头,又问道:“得了什么病?”
若素结结巴巴答着:“先前,先前被何公子踹了一脚,郎中来开了药,还没养好,就被关到教坊了。又到了这。”
翠娘眉头一展,不是痨病就行,外伤养养就好了,这是块好料,收拾收拾打磨打磨,能给下三堂撑场子。下三堂已经多少年没出过个像样的姑娘了。翠娘来了兴致:“快去请郎中,给她好好治治。”
过了七八天,小桃养得也好了些,脸上有了红润的光泽,身上用药调理了后,也不咳血了。只是肋下一动还疼得紧,郎中给开了方子,让坚持服个把月,便能好利索了。若素陪侍着小桃,芸娘却是偶尔见到小桃也是一声“呸”,再无多话。她恨死了小桃,且不说她狐媚子妖娆冲出去替祁公子挨了一脚,她是个什么低贱的东西?怎么就敢不自量力处处和大小姐争抢祁公子?她早就劝过大小姐,小桃有桃花劫,是个扫把星,大小姐偏不听,还待她那么好,可最后换来什么?全家跟着这个灾星给毁了。听跟何之训回来的人说,那个原打算配给小桃的云笙已经死了,芸娘更加笃定小桃是个不祥之人。恨不得永远不要再见到她。
翠娘看小桃行走渐渐自如,便把新来的姑娘召集到了一起,大致介绍了一番教坊,接着说道:“我们在的是下三堂。下三堂是娼门,做的是皮肉生意。”
话音刚落,聚在一起的女子们已经面红耳赤,微微抖着。翠娘淡淡笑着:“别怕,别一说娼门,就吓得哆嗦。娼门也有娼门的规矩,只要按规矩做,日子过得也不会很辛苦。”
“来下三堂的,武官多,性子直爽。所以在下三堂的好处是不用学那些琴棋书画的劳什子,更自在些。得的赏赐也不少。但下三堂服侍的,是官爷的身子,那也不是躺下去就完事的,自然有种种妙处,以后会一步步训练你们。”
翠娘顿了顿说道:“今天先给你们改了名字。上三堂是花名,下三堂是月名。”于是小桃改名叫瑶月,芸娘改名叫碧月,若素改名成素月……
改名之后,翠娘继续说道:“下三堂要学的第一件本事,是不要逃。”说着看了看四周愕然的女子们,笑了笑道,“有些不明所以的女人,一听说下三堂是做皮肉生意,总要想办法溜走。但你们不想想,下三堂也属于教坊,朝廷开的,能随随便便让你们跑吗?我在花月坊已经十五年了,前后进进出出的女人有几千,没一个跑得掉的。”
“其实仔细想想,除了讨官爷欢心的方式不同,上三堂和下三堂有什么区别呢?一样没法赎出去,一样得在这里待到老,待到死。对着迎来送往的官爷,进了这个门郎情妾意,出了这个门互不相识。别指望有人真心待你们。所以我觉得没差别。就算上三堂混好了,给个“内人”的名分当当,不也一样卖笑一辈子?都是虚名。下三堂待好了,也能舒服过一辈子。”
翠娘说完,抬手叫了个下人进来:“把宋婆叫来。”转而看着众人说道,“别怕,宋婆来给你们验个身,这里的姑娘没破身的,第一次能卖个好价钱。要是运气好再碰上个重情义的,也没准只跟了他。好了,去吧。”
小桃的手紧紧攥着,看着翠娘问道:“除了皮肉生意,还能做什么?”
翠娘一愣,看着她脸色沉了下来:“你不愿意?”
小桃咬了咬唇,抬眸看着翠娘坚决地说道:“在何家犯事之前,我已经委身于人,我不能对不起他。”小桃的话音刚落,旁边的女子都看向了她。若素是不敢相信地张大了嘴,芸娘冲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口:“骚狐狸,扫把星。”
翠娘看着认真的小桃“嗤”了一声,还有这种傻丫头?不禁冷笑道:“下三堂真没什么别的好活儿。端茶倒水用不着你们,也不许你们做这种轻省活儿。你以为你们是谁?罪臣的家眷,做的是官妓,朝廷是惩罚你们,不是让你们享福,所以哪有好活儿?”
说着一挥手,让其他人先过去验身,独独把小桃留下了。这么个好模样,她是真不舍得浪费了。翠娘抬手把小桃的脸抬了起来,又捏了捏身上,对小桃温声说着:“以你的资质,我敢保证,花月坊这么多女子,上三堂我不敢说,调教调教,你在下三堂一定是出头的。日子过得不会差,何必犯傻呢?”
小桃摇了摇头,何家遭遇这场变故,对她来说,就像做了一场梦。当初何之训的一脚把她踹到了疼痛得几乎窒息的深海里,她唯一的一根浮木被人抽走了。
她只觉得四处都是冰冷。等她强挣扎着醒来,曾经的高楼瑶台、纸醉金迷,只成了教坊的四堵围墙。周围的人都成了教坊的玩物,连大小姐和二小姐都成了强颜卖笑的,绝望一次次地几乎把她吞没。她不知道半夜多少次哭醒来,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祁公子,那个她生命里唯一的男人。可是他在哪儿啊?
还记得他临走时,带着一身见血封喉的余毒,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他知道自己进了教坊吗?要是自己的身子脏了,还有什么脸面再去见他?
小桃跪在了地上,扯着翠娘的裙角说道:“求求你,别让我侍奉别的男人。我不能对不起他,真的不能。”
翠娘拍了拍小桃的肩,叹口气说道:“你还想着再见他吗?不管你是他什么人,但终究没过了正儿八经的名分,你才跟着何家到了这里。到了这里,你就只能做花月坊的姑娘,过去的一切,都抹了吧。即便他回来,也不会再要你了。”
看小桃愣在那里,翠娘继续说道:“他嫌不嫌弃你是其次,你的身份已经成了贱籍,落到了花月坊。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按朝廷的规矩,他没办法赎你出去的。你又守给谁看呢?”
小桃的脑子轰的一声,她没法被赎出去了?她一辈子都要待在这了?她再也见不到祁公子了?小桃拼命摇着头:“不会的,不会的。”
翠娘看着小桃有些癫狂的样子,无奈地让下人进来:“先把她关到冰室去静静。”又补了句,“第一间就行。”
花月坊的冰室有好几间,从地下通到地上。最里面的是像雪洞似的房子,进去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能冻得晕厥过去,可以储存些吃食之类;中间是冰水泡的池子;最外面的一间是缓冲间,后两间的冷气吹到这里,温度比正常的房间低一些。常常为了惩罚些不听话的姑娘,便会关到这里。
小桃被关到这里,冷风一吹,旧伤开始隐隐作痛,也咳嗽个不住。翠娘关了小桃,心里也有些不忍,小桃的确是这批官妓里模样最出挑的,万一冻出些毛病,以后可怎么服侍官爷们?不免又吩咐下人给小桃送些衣服和吃的过去。
小桃被关了半个月,本来快痊愈的身子又有些熬不住,渐渐地又开始咳血,人也昏昏沉沉的,迷糊中做的唯一一个梦,就是祁公子对着她温温的笑,可每次她想扯上他的袖子,都被他用力地拽了出去。多少个晕沉沉的梦里,小桃孤独而绝望地自言自语着:“祁公子,你到底在哪儿?”
翠娘每天都要问一遍看着冰室的下人:“那丫头服软了吗?”每次的回答都是摇头。到了第十五天,翠娘一咬牙:“先把她弄回来。”冰室不能再关了,否则真要出人命了。硬的不成,就来软的吧。现在她转不过弯来,等周围的女人都是那样子,她早晚也会跟着转了性子。
周军的大营里,何士忠带了三万亲信的忠勇军投奔了过去。那些人是一直跟着他出生入死的,不管他在唐营还是周营,都愿意继续跟着他。
周朝皇帝柴荣看到何士忠大喜过望,穿着常服亲自到营帐门口迎接,并且当晚就办了隆重的欢迎仪式。赵匡义看到只有何士忠却并没有何之训来,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不由问着何士忠:“之训兄呢?”
何士忠的眼睛有些血红,从祁正修到濠州的一刻,他已经觉得不妙,之训没有带来之兰之棠,守在金陵的祁正修却来了。那么他们投降的意图一定是暴露了,李景达又率着队伍前来,只怕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何家凶多吉少。
赵匡胤打断了赵匡义的话说道:“之训回去安顿,相信不久就可以过来。唐朝已经不适合安身立命,何将军是明大义的人。”又转到了别的话头。赵匡义顿了顿,低声吩咐着侍从速去打探何之训的消息。
几日后,传来了何之训被鸩杀,何家被查抄的消息。何士忠又急又气,晕倒在了营帐里。可战事紧急,攻打濠州还在继续,柴荣便命何士忠交出兵符,由赵匡胤接着掌管何士忠的三万忠勇军。
赵匡义得知这个消息,披了外袍立马向营帐外走去,还没出门就被赵匡胤堵了回来,冷声问道:“你要做什么去?”
赵匡义用力一把推开他:“去金陵。”
赵匡胤把他拦住喝道:“糊涂!”瞪着他大声道,“你是打算去金陵劫教坊,还是去攻城?”
赵匡义顿住了步子,眼睛血红:“何家被抄了,女眷都充了官妓,官妓!你懂不懂?”
赵匡胤冷笑道:“我懂,但你去能做什么?你还没进金陵城,就被李璟抓起来砍了吊上了城楼。你以为你一个人能抵得上千军万马?那是金陵,不是开封,不是你想去就能去的地方。”
赵匡义没有吭声,只是大步向前走去。
赵匡胤用力扯住赵匡义,大声道:“我已经给你问过了。”
赵匡义这回停住了脚步,看着赵匡胤问道:“你问过什么了?”
赵匡胤顿了顿,沉声答道:“不是只有你关心那个丫头,何士忠也关心他的子女。我便派人去金陵城打听了一番。何之训虽说被赐了鸩毒,但死没死,谁都不知道,没人见过他的尸首。何府的女眷,先是被关到了教坊,但后来去了哪,也没人知道。教坊除了在金陵,在其他地方也有分支。有人说前两天曾往南边的洪都府派了一批官妓,不知道何府的家眷在不在里面。你也知道,一旦充了官妓,原来的名字都改了,就是防止打听她们的下落。所以你去了金陵也没用,一切还要从长计议。”
赵匡义摇头:“我等不了。你让我怎么想象她做官妓的样子?”说着一拳捶在了旁边的柱子上。
赵匡胤叹口气,拍了拍赵匡义的肩:“别冲动。眼下忠勇军的兵符也到了我们手里,唯一的办法是尽快把濠州城攻下来,一鼓作气。李唐已经日落西山,等我们打得李璟也投降,别说一个丫头,你就是想要他的公主,也会乖乖给你的。可你现在去了就是送死。”说着一抬手,跟上来了五十多个侍从,赵匡胤吩咐道:“把少将扶回营帐,好好侍奉。”
“你要防着我?!”赵匡义的眉头皱起。
“我是防止你做糊涂事。”赵匡胤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今早我刚和皇上请命,攻打濠州城,由我统帅,你做先锋,咱们兄弟俩联手打一场硬仗。皇上好容易同意了,你知道这是你多好的立功的机会?你偏偏不思进取,一脑子全是那个丫头。我只问你,是带军打濠州城重要,还是你急着去找那个丫头重要?”
赵匡义的拳头紧紧攥在了一起,没有说话。有赵匡胤杵在这,他走不了。他转身回了大营,脚步沉重得让人心里发疼。
赵匡胤心里颤了颤,吩咐侍从好好看着赵匡义,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即报告他。
赵匡义回到大营,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愤怒,不甘,随着营帐外战鼓擂响,厮杀声此起彼伏,化作了一腔跃动的热血。赵匡义一拳砸在了桌子上。想要走,只能晚上了。
傍晚时分,赵匡胤冲到了赵匡义的营帐,手里拿着皇上柴荣的令牌:“匡义,濠州内城东南守备有些异动,估计是余下的忠勇军的动作。陛下下旨立即从东南攻打濠州。”
军令如山,赵匡义来不及多想,穿上铠甲披上战袍,出了营帐打马随着赵匡胤向濠州冲去。
攻城,厮杀,赵匡义杀得红了眼,似乎只有打下濠州这一条路,才能通向见到小桃的彼岸。他只想尽快,尽快!
十五天后,濠州城被攻破,太子率领着余下的残部向金陵逃去。齐王李景达率领队伍赶回泗州守城。濠州历经了近三个月的烽火硝烟和鲜血的洗礼,被周军占领了去。
攻下濠州后三天,周朝皇帝柴荣重新调整了军队。何士忠在得知何之训被鸩杀后一病不起,柴荣将何士忠的忠勇军和原有的天英军合并后一分为二,赵匡胤和赵匡义各领一支。赵匡胤拜武威军节度使,赵匡义拜义成军节度使。这便意味着赵匡义今后自己独领一支军队,不必再听命于赵匡胤。
重新调整之后,在柴荣的率领下,渡过淮河,在楚州西北方向驻军,准备即日攻打楚州。
花月坊的下三堂,小桃从冰室出来后,身体渐渐恢复了些。翠娘并没有强迫她支应客人。只是每天的训练,要求她必须跟着做。比如怎么把腰肢练得柔软,怎么把身子养得水嫩,怎样笑,怎样走路,怎样饮酒,都是学问。
小桃也跟着学,虽说这些并不难,可学着卖笑终归是件羞耻的事,再加上她自己承认坏了身子,被其他下三堂的姑娘当成笑话,暗地里骂她天生就是做姑娘的料。除了若素偶尔还会和她说两句话,其他人没人愿意多搭理她。芸娘更是冷嘲热讽。
小桃的心也整日闷闷的,得知云笙也不幸身亡后,小桃更加自责。小桃第一次信了自己的不祥之说。从前她对自己颈上的桃花胎记没什么概念,纵然云湾村的人都视她为不祥之人,她也不肯屈服。可现在,她信了,爹在她一出生就死了,娘也不幸早亡。好容易栖身何府,现在何府也整个落难。许给了云笙,云笙死了。小桃现在唯一的念想,就是祁公子。希望祁公子不会因她招来灾难。
在下三堂待了几天,这一日忽然有人指名要找小桃。小桃还没在下三堂挂上名号,按理不会有客人点她。这人直截了当地点“瑶月”,那一定是以前就认识小桃。可教坊严禁透露官妓原来身份,这人能找到这里来,一定和教坊周大人的关系密切才能有这个门路。
翠娘不敢耽搁,把小桃喊了过去。小桃心里纳闷,待见了来人,百味杂陈,一时眼圈泛红,屈膝喊了一声:“陈大人。”咬住了唇。
陈述看到小桃活生生在眼前,松了口气。祁正修临走前吩咐他照顾好何小姐和小桃,他本以为小桃是祁正修许给云笙的媳妇,聘礼还是他送的。可那天小桃豁出命去替祁正修挡那一脚,他便什么都明白了。
何家落难后,他托了无数的关系门路,才打听到她们的下落。方才已经见了何之棠,所幸她在上三堂的宜春堂,应该还不至于过得太凄惶。可这个丫头就没那么好命了,下三堂的娼门,可要了命了。
陈述叹了口气道:“桃姑娘,你受委屈了。”
小桃这些天受的委屈,被陈述一句话,勾得更加难过,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了下来。
陈述看小桃哭得伤心,有些着急地问道:“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小桃摇头:“刚来几天,还在学规矩,没有见过客人。”
陈述点点头:“那就好。姑娘再忍些时候,太子已经回来了,等过些日子安顿好战事,再从长计议姑娘的事。”
小桃一怔,太子回来了?不由急切地问着:“祁公子呢?他回来了吗?”
陈述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顿了顿,沉声答着:“回来了。”
小桃的心怦地跳了起来,不由扯着陈述的袖子急切地说道:“陈大人,祁公子还好吗?能不能带我去见见他?”看陈述的眉头蹙了蹙,小桃的心缓了一拍,祁公子回来却不肯见她,只怕是嫌弃她官妓的身份了。
小桃的手凉了下去,声音也有些颤抖:“算,算了。”扯着陈述袖子的手放了下去,含着眼泪淡淡笑道,“我现在的身份,不配见他的,没关系。”
陈述看着小桃忍着眼泪强颜欢笑的样子,一时也有些不忍,想了半晌,一咬牙道:“没事,收拾收拾,我带你去见他。”
可以见他?小桃抹了抹眼泪,赶忙说道:“我没什么收拾的,现在走吧。”
陈述出去和翠娘办了走春的手续。所谓走春,就是把花月坊的姑娘带出去。带出去的时间不能超过一天,还要把官员的鱼袋押上,做好登记才能走春。否则万一姑娘跑了,可是说不清的事。
陈述带着小桃上了停在外面的马车,很快就到了秦淮河边祁正修的别院里。小桃的心跳得很快,她不知道再见祁公子,会是怎样的情形。他胖了瘦了?身上的余毒好了吗?
穿过熟悉的竹林,到了祁正修的卧房,门外行色匆匆的侍婢,和浓浓的药味,让小桃的心越来越不安,她快步跟着陈述,到了后来,几乎是忍不住小跑起来,跑进了祁正修的卧房,却呆在了那里。
一身素白的祁正修,背对着门,坐在椅子上。高大挺拔的背影,头发没有束起,如墨般倾泻下来。小桃扶着门,气都不敢喘一声。陈述紧跟着走来,在外门顿了顿,沉声喊了句:“子介。”
祁正修的背影怔了一下,声音依旧温和:“你来了。”
陈述的嗓子动了动,应了声:“嗯。”看了看扶着门泫然欲泣的小桃,不禁又说了句,“我,我还带了个人来看你。”
屋里,是死一般的沉静。过了许久,祁正修仍然没有说话。小桃有些忍不住,咬了咬牙,从门口迈了进去。刚走了几步,祁正修开口了:“是小桃吗?”声音却冷得彻骨。
小桃顿住了步子,心里扯了一下,低声说着:“是我。”
祁正修的声音像剑一样射了过来:“瑶月姑娘,近来可好?”
小桃站在那儿顿了一下,随即刺骨的寒凉从脚底蔓延到全身,心像被剜了一样疼,瑶月?他喊她瑶月?小桃全身开始发抖,过了好久,才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不打战:“我,我很好。”
“既然很好,就回花月坊去吧。这里太冷清,瑶月姑娘恐怕习惯了下三堂的热闹,不能适应。”小桃第一次发现祁正修的声音寒凉起来让人无法招架,戳得心都要疼碎。
陈述有些看不过,插嘴道:“子介,你怎么这么说话——”
话没说完,祁正修冷冷的声音掷了过来,毫无回旋余地:“谁让你带她来的?走吧!”
小桃的头轰的一声,她心心念念的人,最终就是这么对她。她梦里见到的温和的笑,抵不过现实的一句冰冷。她真的在做梦,自己官妓的身子,哪还配得上如玉的祁公子?翠娘说的没错,他不会要她了。他也要不了她了。
满腹的心事,满腔想说的话,都被小桃硬生生憋了回去,她含着泪看着祁正修的背影,许久,低声说道:“祁公子,那,那你多保重。我走了。”说完转身向外跑去。她虽然是个丫头,可也第一次被人这么嫌弃。又是何苦?
陈述跺着脚对祁正修说道:“她是个女孩子,你怎么能这么说她?她为了你,在下三堂被关到冰室关了半个月,都不肯说一句软话。现在连何之棠都抱着琵琶准备接客了,你以为像她这样的傻丫头有多少?你以为自己真的能让所有的女人死心塌地?祁正修,你是不是心也有毛病了?”
祁正修腾地站起身来,大步向里走去,但是前方的凳子把他绊得扑通摔在了地上,陈述赶紧跑过去把他扶起来,想再说他几句又有些不忍,把他扶到床上后叹了口气说道:“我先把桃姑娘送回去。”
祁正修一抬手,声音有些喑哑:“别告诉她……”
陈述顿了一会儿,对他说道:“我知道了。”说完大步走了出去。
祁正修摸索到了床边的墙上,头一下一下,用力撞了上去。以前他这么撞,就会管用的,可以看得清楚些,可现在不管用了,怎么撞,眼前还是漆黑一片。
由于他和何之训那一场打斗耗时太长,又紧接着赶去了濠州,连日的劳累奔波,身体长期过热,让见血封喉的余毒又有了生长的空间。不仅全身都出了红线,身上发痒溃烂,连眼睛也看不见了。各路郎中、御医都请了一番,除了身上的溃烂好些,所有人都说眼睛治不了,他祁正修,以后就是个睁眼的瞎子。
一定是自己作了孽吧,何之棠当初用处子之血救了他,可他的心,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辜负了她;把小桃许给云笙,又对云笙不义。想到云笙,祁正修的心扯得更疼,都是报应吧。
端着药进来的侍婢看着额上渗出血的祁正修,不由低低地惊呼着:“公子!”
祁正修被侍婢的一声呼喊回过了神,顿了顿,面上恢复了微笑:“把药放在这里,出去吧。”
侍婢把药放在了祁公子手边的案几上,轻轻说道:“公子,药已经晾好了,刚好可以喝。”
祁正修摸索着端起了药碗,一饮而尽,把碗递给了侍婢:“谢谢。”
侍婢端着空碗出去,心里也有些五味杂陈,都病到了这个份上,公子还有这个风度,真是不容易。可公子心里一定也苦,要不怎么把头撞成那个样子?唉,还不如大喊大叫让人心里踏实,这样倒怕他憋出毛病。
陈述追到了别院的门口,小桃正靠着门口的一株柳树哭得伤心。陈述走到小桃身边,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静静等着她哭。
小桃看陈述出来,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似的,只好含着泪挤出个笑说道:“让陈大人见笑了。我没事,没事。这个结果,我应该料到的。毕竟我已经沦落到教坊,本来就不配再来……”说着说着,眼泪又出来。她说不出的委屈,她是干净的,可现在看来,这份执着,多么可笑。
陈述搓着手,犹豫了半天说道:“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他不是那个意思,我敢保证,他肯定没嫌弃你。他也派人找了你的下落。”
小桃怔了一下,看着陈述止住了眼泪:“那——”既然如此,为什么话说得那么难听?
陈述转了话题:“先回去吧。路上慢慢说。”说着把小桃扶上了马车。向回到花月坊的路上走去。
一路上,小桃时不时看陈述一眼,欲言又止着:“陈大人,祁公子……”小桃那双如水的眸子,除了惦念就是担忧。
陈述的心有点乱,想了想说道:“他最近心情不好。濠州失守了。他和太子从濠州回到金陵,自然,自然是不痛快的。主要是这个。”陈述说完,自己也觉得这个理由不太说得过去,打了败仗就那个德行,也确实不像。顿了顿又说道,“再者,他那个老毛病又犯了,身上有病嘛,自然找人泻火了。我也经常被他刺得一愣一愣的。没事,过两天就好了。等他好了,我抓着他来看你。”
小桃的心一扯,老毛病?难道是见血封喉的余毒又厉害了?不由扯着陈述问道:“是又身上痒了么?还有红线么?”
陈述支吾着:“差不多吧,痒得厉害,身上也抓烂了。”
小桃的心疼得有些抖,刚才被祁正修的奚落瞬间烟消云散了,原来他那么难受,那冲自己发几句火又有什么要紧?身上都抓烂了,该有多疼啊。小桃不由念叨着:“要是那个老游医在就好了。他可以手到病除的。”
陈述一愣:“什么老游医?”
小桃回答着:“是越州的一个叫霍仲的郎中,他能治好多奇奇怪怪的病。我曾经和他问过祁公子的病,他说去了他那里,施几针就能手到病除。”
陈述摇头:“现在濠州失守,去越州的路也被截断了,更何况吴越和周朝狼狈为奸,与大唐为敌。子介也没法去越州。”
去不了越州?小桃有些失望,自言自语道:“那就只能放血了,幸好那时做药引没随便找个谁的血来用。”
陈述听小桃念叨药引的血,他也曾听说当初大小姐为了祁正修割腕放血的事,不由问道:“难道做药引的血还能再解他的毒?”
小桃有些没法启齿,对陈述支吾道:“嗯,啊,麻烦陈大人明天再来一趟,我去想想办法。”
小桃回了花月坊,要了命,那老游医说她的血原来做过药引,可以让祁公子身上的毒归经。要是祁公子的余毒再发作,可用来缓解一二,但是要先吃些大黄把火泻掉,让血归凉才可以用。
大黄——小桃想着就头大了,那还不得拉肚子拉到腿软啊。但是为了祁公子,小桃一咬牙,向翠娘开口讨了些大黄,只说自己最近火大积食。
大黄真不是乱吃的,小桃又有些把不准量,晚饭后就泻个不住。这下血估计凉透了吧。到了第二天一早,小桃拉得腿都开始抽筋了,忍着难受,把胳膊划开,放了血出来,兑了凉凉的井水盛到碗里,放到了冰室。
上午陈述过来,看着脸色蜡黄的小桃,不禁担忧地问道:“怎么了?昨晚没睡好?”
小桃揉了揉浮肿的眼睛笑笑:“没事。你等我一下。”说完提着食盒去冰室把那半碗血水取了出来,提回去交给了陈述,“把这个给祁公子喝了,应该会有缓解。”
陈述打开一看,是结了小冰块的血水,不禁看着小桃有些激动:“太好了,我回去让子介试试。谢谢了。”说完头也不回地急忙提着食盒回去。
小桃在后面忙补了一句:“别告诉他,给他喝了就行。”
陈述应了一声,已经不见了踪影。小桃斜靠在了床上,全身像瘫了似的卧下去,要命,肚子又不行了。小桃挣扎着起身,一个扑棱摔倒了地上,下人在外面听到响动,赶紧禀告翠娘。
待到陈述赶到别院,血水里的冰已经化开了,陈述到了祁正修的卧房外头,把食盒打开,取出碗,端到祁正修面前:“试试这个。”
祁正修拿起碗,一股淡淡的腥味冲到了他鼻子里:“这是什么?”
陈述被问得张口结舌,想了半天才措辞好:“你就别管了,反正是个偏方,说是能治你的病。行不行的,你试试就知道了。”
祁正修摇摇头,摸索着把碗放下:“不知道什么来路的,我不喝。”
陈述有些发急,把碗硬塞到祁正修手里:“别磨蹭了。再等下去,药效都没了。这药来的不容易,可是人家姑娘的血呢……”
祁正修一怔:“血?”
陈述也顾不得小桃的吩咐了,急言急语地说道:“桃姑娘说以前见着一个游医告诉她的方子,之前你中毒的时候,不是用处子的血做过药引吗?那个血还能缓解你的毒。”
“那这是谁的血?”祁正修的眉头蹙了起来。
陈述一愣,他光顾高兴了,还真没问是谁的血。小桃既然说是要以前做药引的血,那应该是何之棠的吧?只是何之棠的血怎么会在小桃那里?不过都在花月坊,兴许是何之棠给了小桃的,便答着:“我没问,应该是何家大小姐的吧。不是她给你做的药引吗?赶紧喝吧,别浪费了人家的一片心。”
祁正修的手有些微微颤抖,碗里的血水也在轻轻晃着,祁正修端起碗一口一口喝着,有些腥,有点凉,有点甜。这个味道,他还真是第一次品尝,他只想细细地,认真地尝一次。
陈述看着祁正修细品慢酌的样子只咋舌,老七这家伙真是怪癖种种啊。这是人血,还不赶紧屏着气赶紧喝了,竟然还有闲情逸致细细品咂,真是人不可貌相。他竟然重口到这个地步。
半晌,陈述抽了抽嘴角问道:“尝好了吗?好喝得不像话吧?”
祁正修展眉淡淡笑了,是很好喝,也有些作用,喝了之后,全身像火绷着似的感觉好了许多,身上不再像被火炉烤了,有些凉意,很舒服。祁正修把碗放到了桌上说道:“嗯,很好。”
陈述撩起祁正修的袖子看了看,神了,红线好像淡了些,不由惊喜道:“真管用?是不是身上也轻便了?”
祁正修点点头:“不过以后别让她再这样。我不会再要了。”
“为什么?”陈述有些不明所以,“一点血,没什么大碍的。你的病前后七七八八的郎中请了那么多,药也喝了许多,没什么见效的。好容易有这么个方子,怎么还忸怩上了?”
祁正修的脸上拂过一层凉意,冷声道:“总之以后别要了。你再拿来,我也不喝。”说着站起身来。
陈述赶紧上去扶着他:“好好,你说不要,就不要。”顿了顿说道,“我和太子说说,派几个身手不错的,去越州偷偷找找桃姑娘说的那个游医,要是能把他请回来,你的病也就好办了。”
祁正修点头,摸索着走到书桌旁,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了陈述,声音有些悲凉:“你把这个给她。这些日子,也难得有时间让我安安静静想些事。我终归是亏欠了她。”说着有些艰涩,“告诉她,自己保重,不用再记挂我。”
陈述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就是和人家断了?各走各路的意思?”
祁正修闭上了眼,点了点头。
陈述想想,也是,何家的女人都成了官妓,就算对他有情有义,也是没有结果的事。不过要换了自己,即便娶不了,也不会放手。一个能割腕放血,另一个能守身在冰室,这老七,有福不会享。谁说除了娶,就不能厮守的?死脑筋。
陈述打开盒子,一块莹润洁白的玉,料子极好。陈述把盒子盖上:“我有空就去帮你送。”
祁正修顿了顿,对陈述说道:“如今朝廷怎么说?有没有不利于太子的言论?”
陈述叹了口气坐下:“还不是那些老臣,原本就和李景遂一条裤子的,看濠州失守,又开始主张议和。还说不要逼得大周一路向南,打到金陵来,放屁!谁逼谁?认怂就一个个行,一说打仗就变王八。”
“皇上的意思呢?”祁正修问道。
“皇上有些犹豫。”陈述答着,“不过,只怕皇上也有心求和。最近对太子的看守很严实,生怕太子又去挑大战事。”
“濠州夺了,下一步就是往南,楚州,泗州,海州,都不能幸免。又何来扩大战事一说。”祁正修淡淡说道。
“海州也是他们的目标?”陈述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祁正修叹了口气道:“周军和吴越的关系一直很微妙,虽说吴越对周臣服,但一直有异动,和周军的联盟也是颇有技巧。不到周军快胜的时候,吴越不会出战帮忙。好几次都这样,只干锦上添花的事,不去雪中送炭。周朝对吴越难免也戒备。这次周朝攻打我大唐的几个州,只怕最终的目标,是要和吴越接壤上,这样就可以坐怀几国,也不用再担心哪里生变了。”
“那周军会打到金陵来吗?”陈述有些担心。
“依我之见,不会。”祁正修的指尖敲着桌子,“起码暂时不会。周朝的野心很大,只怕是想一统天下。如果此刻打金陵,我大唐的国力在诸国中并不弱,又是水军作战,周人是北方人,很难应对,没有几年的硬仗是不可能的,而且此刻全面攻唐,谁胜谁负都未可知。周人不会那么蠢,全面攻唐的代价会国力亏空,到时北方的汉或是契丹南下,都够让周亡国的,所以他不会。
“只不过趁着现在冬季契丹在北边散守,他要打通一条贯穿诸国的路。如今周占了濠州,再加上之前的滁州,寿州,泰州,刚好可以和各国接壤,东临吴越,南到西蜀,荆楚,北接汉,以后想攻打哪里,都是轻而易举。”
“原来如此。”陈述不由对祁正修又生了几分敬佩之情,老七最厉害的就是精准的战事头脑,不出门也能把天下事拆解。只是可惜,皇上不像周朝皇帝柴荣那么好武重兵,也敢于信任年轻上将,赵匡胤兄弟就是这么步步起来的。可唐朝李璟这里,几支队伍都在一些老臣手里,或是皇上的亲兄弟晋王、齐王手里,经验是有,勇猛不足。才会一次次惜败。
祁正修想了想说道:“不过你回去,还是劝太子眼下先少安勿躁吧,濠州失守,陛下心里只怕对太子也有些芥蒂。其他人更是蠢蠢欲动。太子手里兵权有限,争也没用。”
陈述应好,说道:“对了,太子晚上约我们几个兄弟去他那里饮酒,到时我来接你。”
“我不去了。”祁正修摆摆手,如今的他,做什么都没心思。
过了几天,陈述想起祁正修的吩咐,坐着马车驶到花月坊,进了上三堂的宜春堂,见到了何之棠。
对于陈述的再次到来,何之棠有些惊讶。上次他的到来,已经让她很意外。父亲投降,哥哥被皇上赐毒,何家成了这个样子,她不知道该怪谁。她和祁正修的婚约,自然是随风飘散了。
可上次陈述的到来,让她本已凋零的心又燃起了一丝生机。祁正修还是派人来探望她了。是出于情分?同情?责任?她不知道是哪种,但不论是哪种,都让她的心莫名有丝安慰。他对她,还是有挂念的。如今陈述又来,何之棠的面上也多了一丝和悦:“是公子托大人来的吗?”
陈述和何之棠寒暄了几句,把手里的盒子递给了她:“这是子介让我给你的。也要谢谢你的情深义重。”
何之棠愣了一下,情深义重?这是哪来的出处?何之棠把盒子打开,一块素白玉。送块素玉是什么意思?让她守身如玉?祁公子给她的情定之物?一时何之棠有些愣怔。
陈述笑笑:“小姐虽然身处教坊,但上三堂还算个干净的地方,子介也会让人多照拂的。小姐注意保重身体,以后就不用再记挂他。”
何之棠的心颤了一下,自己是个明白人,早已对祁公子没了非分之想,明明上次是他先来撩拨,如今却又巴巴地跑来划清界限。这不是戏弄人么?何之棠的眸子一冷,对陈述笑道:“我知道了。”说着拿起盒子,也不等陈述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回去。
陈述一愣,随即叹了口气,也是,人家给老七割腕放了血,老七却要和人家再无瓜葛,换谁也得生气。陈述出了宜春堂,向后门走去,院子七绕八绕的,不知怎么没找到出去的门,倒绕进了下三堂的院子,也罢,既然来了这里,顺带再去看看桃姑娘。和何之棠比起来,陈述倒更愿意看见小桃,不像何之棠总是端着什么,小桃的实在和傻气,让陈述常常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情绪为难。
陈述刚走了几步,已经有下人把他指引到前堂,问道:“公子以前来过吗?可有相熟的姑娘?”
陈述答着:“我找瑶月姑娘。”
下人愣了一下:“瑶月还没有挂牌子。再说——算了,公子,你换一个吧。”
“再说什么?”陈述好奇,看下人支吾的表情,陈述的心提了上来,冷声说道,“今天我必须见到瑶月,否则我去教坊把周大人请来看看。”
下人一看陈述不好应付,赶紧跑去禀告翠娘,翠娘走到前堂,举着帕子笑道:“官爷,是您呐。”
陈述问道:“瑶月呢?”
翠娘笑笑:“大人,这里姑娘多得很,为何几次都要找瑶月呢?瑶月是下三堂的人,我还想留着以后撑场子。我知道大人和周大人相熟,但是姑娘就是姑娘,要迎来送往许多客人,不能只盯着一个,那我们就做不了生意,也不合教坊的规矩。您说呢?”
果然是教坊的女人,嘴能舌灿莲花。陈述也不是寻常人,朗声笑道:“看来是在怪我了?我只带瑶月出去一次,不过那丫头体贴得很,我还非得找她不可了。几天不见见,我就担心,如果不能通融呢,我先去问问周大人,看教坊是不是有规矩只能找一次姑娘,第二次就不许了?要是周大人管不着,我再去问太子。”陈述和太子相熟,身上有太子赐的怀龙佩,此时刻意撩了撩腰上的玉佩。
翠娘被陈述说得噎上了,再看了看他腰上的东西,龙纹的,看来他这道关系走的是太子,那是真得罪不起。翠娘为难地笑着:“既然公子想见,哪有不让见的道理。”说着在前面带路,领着陈述到了小桃的卧房。
打开房门,陈述看到趴在床上的小桃,不觉就是一愣,大步冲上去问道:“这是怎么了?”
小桃抬眸看了看翠娘,摇了摇头:“我没事。”
没事会这么趴着?陈述转眸看着翠娘厉声问道:“你倒说说,这怎么回事?”
翠娘走上前来叹了口气:“公子,我今天腆着这张老脸和你到这里,也是为了和你说说这事。”说着把小桃左边的胳膊抬起来,用力把袖子一扯,露出了里面裹了一圈一圈的白布。
“这是什么?”陈述的眉头皱了起来。
“我也想问公子呢,这是什么?”翠娘看着陈述脸色沉了下来,“那天早上公子走后,瑶月就晕在了屋子里。郎中看了,说是瑶月气血有些亏泻,我知道她前天吃了大黄,兴许是吃多了。本来没在意,可郎中说不仅仅是大黄的药力,又仔细看了,才找到这处伤口。瑶月是用刀子把胳膊拉了口子放了血出去,伤口还有些烂,要不是发现得早,兴许会出大事。我想问问公子,她放血做什么?还是不想活了?”
陈述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是小桃放的血?他一时有些懵,说不出话来,他需要捋捋这里面的关系。这次不是何之棠,是小桃放的血?可血只有做过药引的才有效,小桃也知道这一点,却还是用了自己的血,那就是说,第一次做药引的就是小桃的血?
陈述的心说不出的滋味,他见过的女人也不算少,可这么傻气的,真的是头一个,他不由握住了小桃的胳膊,心里有些不忍:“你这个傻丫头,怎么……”
小桃摇了摇头:“没事的,就一点点血而已。”
翠娘接着说道:“官爷也别怪我心狠。你也知道我们这里的姑娘,是要服侍官爷的,哪能身上留那么多疤吓人呢?这还是自己戳的。所以我只能小惩大戒,把瑶月,和服侍瑶月的丫头都教训了教训,我没有恶意,您也不希望瑶月一身伤疤吧?”
陈述点点头,对翠娘说道:“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翠娘走了出去,吁了一口气。她不像红姑老喜欢威逼这些姑娘,她本来是和善的,要不是瑶月把她气急了,她也不会收拾她。割了胳膊留下疤不说,万一没处理好会送命的。这丫头简直是傻到家了。
小桃把胳膊收了回来,看着陈述问道:“祁公子好些了吗?”
陈述点点头,脸色很沉:“好了,很管用。”看小桃趴着歪着头可怜,不由又问道,“挨了多少?”
小桃听到祁公子身体好转,立即眉眼都眯成了小月牙般开心,俏皮地伸出了两个手指,嘟了嘟嘴:“二十板子,不多,也不疼。”
陈述不觉也跟着笑了:“一个女孩子家,二十板子也不少了。”
小桃看着陈述,可怜兮兮地说着:“陈大人,能不能带我去看一眼祁公子,我想亲眼看看他,现在怎么样了?”
陈述摇头:“算了,他现在脾气不好,看见你难免又像上次那样大发雷霆,干吗去受他的气。”
小桃的手来回揪着,知道他不是嫌弃她,只是受伤才心情不好,那就算被他气两句,也不妨事。小桃低低地说着:“就偷偷看一眼,我保证不打扰他,不让他知道。我只是想看看,如果他没好,我还可以放些血出来的。”
陈述赶紧说道:“好了。真的好了。”他可算明白祁正修为什么再也不要了,他从前不知道,以为放点血没什么的。没想到胳膊上的伤口处理不好问题会严重。
三更鼓?桃娘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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