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知道吗？”龙武拂去两袖灰尘，撩起长襟，劈腿扎马让自己站成一棵松树。他气运丹田，摆着出拳姿势，一脸严肃，“拳谱中写练拳要有浩然正气，留艺是为强国强种。”
“是吗？”王念祖眼神飘忽，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你认真听我说！”龙武大吼，喷出几颗唾沫星子，“祖师爷是岳飞，所以练拳学艺要有正气风骨，不能对不起祖宗！”
“你的祖宗，不应该姓龙吗？怎么姓岳？”王念祖奇怪道。
“我又没说是我的祖宗。”龙武道，“是师父的祖宗，是师父的祖训。”
“你师父不是姓燕吗？”
“我的师父有好多个祖宗，每学一门手艺便多一个祖宗，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都要祭祖，师傅很忙的，我们也很忙，祖宗，祖宗就更忙了。”龙武啰啰嗦嗦道。
“我觉得你的话很有道理，我也十分受用。”王念祖道，“那你现在可以从别人的餐桌上下来了吗？”
虽然巳时已至，但华田路330弄的租户干的多是苦力、脚力等低级行当，这种行当无时间规律，忙到巳时才进餐是常有的事。可怜弄堂里的哪位倒霉人家刚在街边摆起破桌端上菜，便遇到了喝醉的龙武，两个大步踩着椅子就上了桌表演起武术套路。
此时那一对苦力夫妻及三个孩子端着碗筷、缩在角落，惶恐地看着龙武丹田一松，一屁股坐在餐桌上最大的海碗里。那碗里盛的是绿色的菜糊糊，顿时糊了龙武一屁股。
“可是我们要坐船啊，哥，你不坐船吗？”龙武大着舌头，坐在海碗里摇了两下，自言自语道，“好湿，不行，这船，进水了，坐不得。”龙武摇摇晃晃下了桌子，他步履不稳，看似下一步就要摔倒的样子，但王念祖却没有伸手去扶，只在那家苦力的桌上留了一块大洋以补偿他们的损失，那苦力夫妇自然是对他离去的背影千恩万谢。
“哥，可以帮我扶住这条路吗？”龙武跟在王念祖身后，摇摇晃晃、嘟嘟喃喃，“这条路晃得好厉害啊。”
王念祖懒理醉鬼，径直走自己的路，一边留意路边的弄堂居民，寻找那昨日剪出请柬的剪纸老太太的蛛丝马迹。
“哥，你为什么要害我？”龙武在他身后喊道。
王念祖脚步一顿，从法律层面上说，他对龙武是问心无愧。但从人情上来讲，龙武本可以逃离上海滩远走高飞，他确实是拖着龙武进了泥沼。王念祖心情复杂地问道：“我害你什么？”
“害我喜欢你！”龙武摇摇晃晃冲上来，面带两坨红晕，傻笑着抱住了王念祖……身边的流浪狗，“哥，你太牛了！那找包子的临门一脚，你表现得太精彩了！你有没看见你从龙暻脚下端出包时他脸上的神色，还有其他人脸上表情，五颜六色的，简直太丰富了……咦？哥，你怎么变瘦了？可是破案太累？”可怜那找食的流浪狗被龙武提起前肢，人一样直立着。龙武抓着它又摇又抖，它受惊不小，湿着眼睛直呜咽。
王念祖暗暗嗤笑自己怎么会理龙武这个醉鬼的醉言醉语，便心无旁骛继续自己的路。岂料龙武手上的土狗终于挣扎他的束缚，一个箭步从王念祖身边窜过。那步履不稳的龙武追在王念祖身后大吼大叫：“哥啊，你怎么跑得像狗一样快？哥啊，你的火眼金晴是怎么练的？是太上老君吗？是他传授与你的吗？哥啊！我，我也想学。”
王念祖没有理会龙武，但龙武举止浮夸，嗓门又大，惹得弄堂往来的住户频频往他们这边看。
“师父说他有三百多位祖师。师父说如果我愿意，我也可以……嘿嘿！”龙武跟在王念祖身后走着走着，忽然“咚”一声下跪，大吼道，“哥！我要，我要拜你为师，请你把火眼金晴之术传给我！”
王念祖本不欲理龙武，但喝醉的龙武极度难缠，“哥啊——哥啊——”地凄厉嘶喊的同时，对王念祖的方向俯伏爬行，他浮夸的表演引来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群众围观。
为防止他俩真实身份暴露，王念祖不得已，压下第一百零一次想要掐死龙武的念头，回头将在地上爬行的龙武拎起来架在自己肩上并加快了步伐。
“啊嚏！”龙武突然道打了个喷嚏，大着舌头道，“哥，知道我为什么打喷嚏吗？”
“在地上爬着凉了？”王念祖边驱散围观人群边道。
龙武在王念祖耳边吹气：“因为我对你没有抵抗力。”
“……”王念祖刚想将龙武丢到地上，龙武又挣扎着说，“哥啊，你就收下我这个徒弟吧，我真的很想学火眼金睛，我也想去西天取经啊，我也想打妖怪！然后取了高老庄的媳妇林黛玉去金山寺过上神仙眷侣般的生活。哥啊，我会将你当成亲爹养起来。等你老了走不动了，我给你喂饭洗澡，给你端屎端尿……我很能干，但有一件事我不会做。”
龙武说完，瞪大眼睛盯着王念祖。王念祖受不了龙武那眼睫毛都快要贴到他脸上的劲，便问：“还有什么事你不会的？”
龙武深情地吐出五个带着浓浓酒味的字：“不会离开你。”
“停！”不曾想龙武喝了酒后竟变成情话高手，可惜王念祖无福消受龙武的情话，也许是龙武正醉着，也许是被龙武缠得不耐烦，他终于吐露心中秘密：“我这眼睛不是学着就能学会的。”
“什么意思？”龙武喃喃着，脑袋反应极快，倒像是清醒了，“你是说你的眼睛是天生的？”有些人天赋异禀，一出世便是天才。这样的奇才，龙武二十几年来一路走街窜巷，倒是遇过一些的。
“倒也不是。”王念祖绷着下颚线道，“有一天突然就这样了。”
“有一天？哪一天？那天怎么了？你掉到炼丹炉里了？”
王念祖正待回答，空气却吹来一股凉风，风里夹杂着细砂似的红色小碎纸，雪花般打着旋扑了过来，纷纷扬扬落了王念祖一头一脸。
火眼金睛的王念祖一眼看出那红色碎纸的材质与剪纸老太剪出的请柬一模一样，王念祖顺着那些小碎纸望过去，看见他一路在寻找的剪纸老太太同昨天一样，正坐在他买下的房门口，拿着大剪刀剪纸，那被龙武大嗓门遮掉的落剪声也随之清晰起来——“咔嚓，咔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