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刘午阳的死去,塞北郡已然成为这座天下最为动荡的一郡。原本盘踞塞北多年的道家人一下子走得干干净净,对于一方道家圣人的死,西羊郡的那座知守观显得格外沉默。
道家走,佛门入,原本想要图谋塞北一郡之地的儒家人又一次成为了陪衬。挟持郡王的孙昱窈下达了多道王诏,在塞北郡内兴建了无数佛庙。虽然朝堂上还养着李方这个国师,但塞北一郡实际上的国教其实已经是佛门了。
此时的刘知蝉已经到了三秦郡汉阳城的西郊,这座巨城并不是三秦的首府,却几乎承载了三秦近半的商会税收,所以大部分三秦人对于汉阳城的向往甚至要多于那名为华阴的首府之地。
这一路走来刘知蝉一行人没有吃什么苦,由于法家治国,三秦一郡的治安要较塞北强上太多。毕竟一人落草为寇,亲戚邻里均要连坐,这制度着实让人生不起歹心。但安全是安全,刘知蝉却也察觉的出,三秦郡的氛围相较塞北要压抑的多。这里的大部分城市都会宵禁,每天夜晚城市都会关闭外门,城内百姓也不许随意在街道上走动。
刘知蝉他们来到汉阳城的时候恰逢宵禁,所以几人无法入城,只能在城外找了一家旅店入住。
“要说你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为什么不让那些守军干脆将我们放进去?”众人在餐桌就餐的时候,玉生花开口问陈铭法。
陈铭法看了玉生花一眼,开口回答,“三秦信奉的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是宵禁能为贵胄广开方便,那与不宵禁又有什么区别?你真觉得随便拉出一个寻常百姓都能与敌国私通?”
众人一听,都沉默不语。此时店老板将热好的饭菜端了上来,眉眼带笑。
虽说进不了城,但众人选择的这家旅店环境也算好的。毕竟宵禁制度不会等人,可百姓行商总有赶不上入城时间的时候,这样下来这城外旅店的生意其实也不必城内的差了。
众人吃饭的时候都很安静,毕竟这一路山高水长,路上无聊的时候有什么能聊的话题早就聊过了。玉生花手上无力,只能拿着一支勺子小心翼翼地吃着汤饭。每每到了这个时候,玉生花心中都会有些黯然。黯然之后他就会抬头去看看刘知蝉,玉生花发现,随着路途逐渐到了尾声,刘知蝉却也逐渐安静了下来。
刘知蝉不知道玉生花在看自己,她只是摸索着吃饭。如今的她已经适应了眼瞎的状况,她总是能很快地找到菜盘的位置,每样尝上几口,也就记住了哪道菜放在哪里。
这道姑一边吃饭一边想着心事,她的安静并不是对于过去的悲愁,而是在猜测自己将来会是如何。
起先答应三秦郡的招揽只是因为刘知蝉想报仇,且在经历了这些磨难后,这道姑总算明白了修为与力量的重要。所以陈铭法赠与的那柄不平剑让刘知蝉无法拒绝。
但答应了之后走在路上,刘知蝉却渐渐思索了更多的事情。
三秦郡要她刘知蝉到底是图谋什么?她刘知蝉到底能为三秦郡做些什么?当她千里迢迢来到三秦,那三个圣人又想要给自己安排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想得越多刘知蝉就越苦恼,她突然明白山上道家人为什么讲究一个情景无为了,因为这样大概才是最省力最快乐的。刘知蝉本身也是道家人,但现在的她已经没了情景无为的资格。
很多时候刘知蝉自己也觉得,下了山的自己到底是变了,变得市侩了太多。就比如现在刘知蝉的安静其实就是有种隐忧,她实在想不出自己到底对于三秦郡能有多大的价值。将人冠以价值来利用定夺其实是一件格外残忍而无趣的事情,但刘知蝉也明白,对于山下人来说,当一个人失去了价值,那才是真正的大恐怖。
刘知蝉试图像个商人去思考,她害怕三秦郡做了亏本买卖,也害怕三秦郡发现自己亏本了,就不会帮自己报仇了。
种种担忧让刘知蝉安静下来,而实际上,在这道姑安静的外表下其内心受到的煎熬更加严重。
这种担忧严重一直持续到整个晚饭结束,最终将刘知蝉从这种担忧下拉出来的,是她视野中骤然绽放开来的一团光芒。这团光芒从东边的汉阳城里来,宛如一颗骄阳,将刘知蝉的黑夜照亮。
“你不是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吗?”刘知蝉放下筷子,有些古怪地看了陈铭法一眼。
“对。”陈铭法淡淡回答刘知蝉,一脸肃穆。
刘知蝉伸手指了指汉阳城的方向,“可现在正值宵禁,却有人从汉阳城里出来了。”陈铭法刚想出言反驳,却在下一瞬间感受到了那股磅礴气机。这典狱司的刺客顿时面色尴尬,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两人说话的时候,玉生花和孙思归对视一眼。自从刘知蝉突破登楼境界以后,这两人就越发搞不懂到底谁才是瞎子了。每次有个风吹草动都是刘知蝉先出言提醒,这两个长了眼睛的人反而恍然未觉。
四个人因为各种原因面面相觑,过了没多久,旅店的大门又被敲响了。老板在里面应了一声,就跑去开门。这家旅店做的就是这个生意,经常有商旅半夜才会到达汉阳城外,所以对于这突兀来访的客人,店老板早就见怪不怪。
大门被打开,店老板的脸色反而愣了愣。因为站在外面的并不是一支风尘仆仆的车队,而是一个锦衣华服的翩翩公子。店老板下意识探头去望了望,却没有找到这个公子的坐骑和马车。
“住店。”那公子开口跟店老板说,随手丢过来一个银锭,“再打一壶好酒,切一斤牛肉。”
掂量着手中沉甸甸的银锭,店老板总算将心中的疑惑压了下去。反正三秦这些年来国泰民安,就是那些江湖人士都被三位圣人定下来的重典给压住了,自己这小店就在汉阳城外,难道还怕江湖歹人不成?
在心中劝慰了自己一番,店老板的脸上再次洋溢起灿烂的笑容。“客观您里面请,我这就给您准备东西去。”店老板行了个礼,随后将旅店的大门再次关上。
那年轻公子手持一支折扇,他将扇子打开,一边扇风一边往旅店里面走去。
刘知蝉四人就在大堂吃饭,年轻公子一眼就看到了他们,随后朝那边走了过去。餐桌之上,刘知蝉、玉生花和孙思归三人坐得安稳,那陈铭法却脸色精彩异常。当年轻公子走到面前,陈铭法连忙站了起来。
陈铭法原本弯腰就要行一番大礼,但年轻公子却将折扇合起来把陈铭法拉住。
看到那公子的眼神,陈铭法也不敢坚持,只能在一边站着。折扇合起时发出了啪的一声,刘知蝉闻声转头朝向那年轻公子的方向。
“我坐下了?”年轻公子看着刘知蝉素丽的脸与空洞的眼神,轻声提问。这模样似乎是在询问刘知蝉的意思。
“我要是不让,你就站着吗?”刘知蝉歪了歪头,开口问他。
年轻公子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随后想起刘知蝉看不到,就又开口回答,“是的。”
这让刘知蝉微笑起来,但她到底不敢让一个圣人站着跟自己说话,于是她指了指自己对面。“请。”刘知蝉说。
年轻公子就这样坐下,玉生花和孙思归又对视一眼,只能无奈地站起来。前面陈铭法铺垫了那么多三秦郡的法典,两人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那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眼前这人却是在宵禁时候从城里出来的,那身份地位怎么要比所谓“王子”要高吧。
就这样,当店老板再次回来的时候,就看到那新来的年轻公子正与那美丽姑娘安静对坐。之前的那些客官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站在两边。
这样的怪事就算店老板开店多年也是没有见过的,他有些古怪地看着眼前这桌人,心中暗自猜测他们的身份。能这么摆谱的,通常都是某些大商会的管事。但店老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三秦郡内的商会到底有哪些大人物的特征与眼前几人相符。
越想就越觉得好奇,于是店老板将酒水和肉放下后刻意走得慢了一些。一边走店老板一边将注意力集中在身后。店老板这幅模样当真明显的很,但那年轻公子似乎并不介意。他甚至不关心店老板能不能听到,就直接开口和刘知蝉说话了。
“久仰了。我就是公子仪,那个派陈铭法刺杀你的狠心人。”年轻公子摇着扇子缓缓开口。他盯着刘知蝉的脸,突然想到什么,于是补充了一句,“给你形容一下,我长得其实很帅,也很年轻,不是那种老态龙钟的模样。”
这自我介绍很有意思,有意思到刘知蝉一时都有些愕然了。她怎么样想不到,那世人畏若虎狼的三秦圣人竟然会是这幅作态。这样想着,刘知蝉听到一阵响亮的叮当声。
在座几人都下意识转头,却看到那店老板面若死灰,正跪在地上收拾被打得粉碎的空碗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