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窕过来留园的时候,她正在喝安胎的汤药,那药极苦,她直皱眉,偏偏医官特意嘱咐过,说吃过药以后只能喝一些清水,这让她连颗梅子都不能吃。
荷月端了空盘出去,正碰上谢窕进门,杯盏与托盘间发出一声极小的摩擦声,荷月的声音传进来,“见过王妃。”
谢窕径直走进来,她那时候正坐在案前,就见谢窕居高临下看着她,表情不善。
“郑若见过王妃。”她慢慢拜下去,她觉得自己心慌得厉害。
“我想了很久。”谢窕的声音里没什么起伏,清冷意更甚,她说到这儿顿住,就站在那里一直看着她。
“王妃……是想什么想了很久?”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对未知的迷茫。
谢窕俯身坐在她对面,露出身后站着的人,是白露,她看见白露的手中拎着一只食盒,那食盒很小巧,约摸只能搁下一只不大的碗,或是一只不大的盘。
“是啊,想什么呢……”谢窕叹息似的说,然后看着她的小腹,“这孩子来的真快。”
她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小腹,笑得有些勉强:“是……这孩子来的让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我听说这个时候的妇人会害喜,反应有轻有重,十四娘如今如何?”谢窕说的漫不经心,似乎真的是在与她闲谈。
“谢王妃关心……妾并没有什么不适。”她其实也觉得奇怪,有时候她甚至会忘记自己腹中还有个胎儿,她见过那些害喜的妇人,什么都吃不下,整张脸瘦下去,异常的憔悴。但是她没有,她没有丝毫感觉,只是近些日子忽然想吃些从前自己一点也不喜欢吃的东西,比如天花毕罗,比如西江料。
“你真的想要这个孩子么?”谢窕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看她。
“王妃说什么?”她不解。
“你出身荥阳郑氏,你是郑家的嫡女,可你的孩子却是庶出。他不会唤你一声‘阿娘’,不会养在你的膝下,一年到头……你甚至见不到他几面。”谢窕微微向前倾身,拉近与她之间的距离,缓声问她,“便是如此,你也仍然希望生下他吗?”
“我只知道……这是我的孩子。”她低声说道。
“十四娘真是……”谢窕笑了一下,极短促的一声笑,“用情至深。”
她向着谢窕再一拜,口中说道:“还请王妃能善待这个孩子。”
“为什么这么说?”谢窕眼中有疑惑,“你觉得我会苛待他?”
她摇头,仍然是柔着声音说:“我从前……一直对自己说,若有一天成了婚,一定要善待那些庶子庶女,至少……让他们平安健康的长大,可是我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甘愿去做侧室,而我的孩子,原本也应该是嫡出的。”
“可这个人是以安。”她说到这里情绪有些激动,她直视着谢窕,带着倔强,“你应该知道的,如今你这个位置,本该是我的。”
谢窕慢慢站起身,又向旁边侧了一步,回身将白露手里提着的食盒盖子揭开,里面放着一只碗。
“其实你最开始的那个猜测是对的。”谢窕这样说的时候带着一丝遗憾,“这碗药不是很苦,你现在喝,对身子损害也不大。”
“你……你什么意思?”她看着那只碗,眼里有惊惧。
“你觉得……我会让你生下这个孩子么?”谢窕微微勾起嘴角,这个样子让她想起师沅,两张面孔在这时候重合在一起,她猛地向后退,同时向外面大喊,“来人!来人!”荷月应该还在外面,但是为什么没有进来?还有端月,她们为什么都没有进来,她都已经这样大喊了,外面为什么……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们不会进来的。”谢窕温言细语地向着她说,“或者……你是在期盼以安过来救你?”
她惊惶地看着她,一手紧紧捂住小腹,她忽然有些喘不过气来,“你这样做……以安知道了……绝不会放过你。”
“那便试试。”谢窕说完,端起那碗药,对身后的白露说,“按住她。”
她挣扎,她用力的挣扎,可白露牢牢的抓住她,她眼睁睁看着谢窕端着那碗药俯身蹲在她身前,用力捏她的两腮迫使她张开嘴,然后有苦涩的药汁灌进来,她想吐出来,却被谢窕以巧劲迫使她不断的吞咽,一碗药很快便咽尽,谢窕放下药碗,拿出帕子慢条斯理的擦手。
她躺在地上,眼里有泪划过,“如果这个孩子没有了,你便有推脱不掉的责任,谢窕,你是恨我恨到这个地步了么?”
“你错了。”谢窕从香炉边取出一盒香,抽了一支点上,插在香插上,扇闻了两下,然后才说,“你可以试试看,看以安是会选择为了你而废了我的王妃之位,还是会选择缄默,就当做从来没有过这个孩子。”她说完向外走,她听见她在门口向着外面的人说,“你们守在这里,什么时候香燃尽了,就什么时候去告知王爷。”
腹中剧痛,她感觉到有热的血流出来,她伸出手向前,她痛极了,甚至已经说不出话来,她张了张口,眼前渐渐发黑。
没有人进来。
她醒来的时候,屋子里点了灯。
荷月和端月守在床前,双目红肿,见她醒来,赶忙擦了擦眼睛,哑着声说:“女郎可算是醒了。”
“以安呢?”她怀疑自己根本没有发出声音,她甚至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但是荷月对她说:“王爷来过了,这会儿回了观谛台。”
“我……”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话说出口,“我的孩子呢?孩子还在吗?”
“医官说,等女郎调好了身子,还会再有孩子的。”荷月的声音里有止不住的哭腔。
哭什么呢……她看着她们,她都还……没有哭呢……
她挣扎着要起来,她想问她们当时为什么没有进来。
端月已经跪了下去,泣不成声:“是奴没用,王妃过来的时候带了很多人,我们都被那些人看管住,进不来,也出不去,等到那些人终于走了,我们才发现……”她啜泣着,“女郎,是奴没用,没有保护好女郎。”
“那不怪你们。”她用微弱的语调说,然后她尝试着坐起身,但是失败了。
“奴去请王爷过来。”荷月站起身往外走。
她看着荷月的背影,想起谢窕临走之前说的话——师沅是来过的,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选择了缄默,他甚至……都吝啬于坐在这里陪着她,等着她醒来,
哪怕他安慰她呢,哪怕他骗她说这样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只要他说,她就信。
可是他没有,他甚至都没有等到她醒来。
师沅是在三天之后才再次来到了留园,那时候她裹着厚厚的外衣,坐在廊下。
“外面风大。”
很平常的语调,有关心,有柔情。
她转过头去看他,她想冲过去问他为什么,为什么那天荷月去请他的时候却没有来,为什么隔了这么久才来,为什么……他表现得那么平静,就像是她失子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我的孩子……没有了。”她终于还是流下泪来,她之前其实并不是很爱哭,那时候她也没有什么必要。用眼泪来宣泄……那是弱者的表现,至少那时候的她这样以为。
“她……”师沅张了张口,“她是无心的。”
她看着师沅,简直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他亲口说出来的,他不光没有照顾过她的情绪,他甚至还替谢窕开脱!
“那也是你的骨肉!”她抓着他的手,她的手冰凉,他的手却是温热的,“你说过的,你那时候对我说过的,你说你想要与我一起孕育一个孩子,”她抓过他的手放在自己已经平坦了的小腹上,“他曾经就在这里,你不知道我有多期盼他的到来。”
“哪怕他的身份只能是庶子,哪怕他不能唤我一声‘阿娘’,可是我仍然期盼着他平安降生,我以为你同我一样,也期待着这个孩子——”她仰头看着他,她希望能从他的眼里看出哪怕一丝的痛苦。
“女萝你不要再闹了。”他将手从她的手中抽出来,“这个孩子与你无缘,放下吧。”
“你让我放下?”她颤着声问他,“你凭什么让我放下?这个孩子是被害死的,是被谢窕逼死的,你却让我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让我放下?”
“如果我顺了你的意处置了谢窕,孩子就会回来么?”师沅冷声笑道,“不会的,如果能一命抵一命,我倒真希望——”他说到这里忽然止了声,没再继续说。
如果能一命抵一命,他希望的是什么?
“你当初为什么要娶我呢?”她闭上眼,有些疲惫的问。
“娶?”她听见师沅笑了一声,“女萝,你是侧室。”
这句话让她瞬间如坠冰窟,是啊,她只是一个侧室——连侧室的生死都掌握在正室手中,所以区区一个孩子没了,又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