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才是。”师沅随手一推,将韶安整个人推至床内,自己随后跟上来,翻了个身面朝外,背对着韶安,硬邦邦的说:“睡吧。”
韶安看着他的背影,下意识挑了挑眉。
师沅怎么会突然问起侧妃这个问题?她忽然想起那个传闻,又想起今日淮阴侯大婚,娶的正是那位传说中与师沅有些“渊源”的郑若,所以……他也是后悔的吧。
如果是这样,那说不定……她忽然有些欣喜,说不定她离开的会顺利些,或许连威胁悉达多替自己去开一张过所都省了呢。
师沅一直闭着眼睛,他听着身后韶安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缓,慢慢睁开了眼。
他在试探她,但她似乎并不在意,这让他感到恐慌。一定是有什么偏离了,他惶惶的想,这一世他如自己预想的那般接到了赐婚的旨意,他那时候以为她依然如上一世般爱自己入骨,但他没有想到……
接到圣旨之后她曾经来找过他,和上一世一样,在望江楼。
那天下了雨,王玠邀他到望江楼品茶,说是从蜀地来的茶,要按着蜀地的法子来煮,还说习得此法不易,要他务必前来。
那其实是王玠要拿他练手的借口,但他没有拒绝,因为他知道这一天韶安会来,因为……王玠同时还邀了悉达多。
她并没有与悉达多同时来,而是错开了,她甚至没有正大光明的露面,但看着悉达多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他猜测到她是在屏风后面。
王玠煮茶的手法特别差,蜀地来之不易的茶叶在他手中备受摧残,他有时候会奇怪,王玠这个人明明书画一流,又生在琅琊王氏,贵族门庭耳濡目染的除了学问见识,便是这些如投壶射覆品酒烹茶等闲事,世家子弟爱玩也会玩,偏偏王玠是个例外,流觞曲水总是因着各种原因不断的饮酒,他又饮不得酒,于是用白水来替,别人佳句连连,他却是叫苦连连。
眼看着王玠抖着手又洒了一把茶叶出去,他终于没忍住出声问他:“蜀地之人烹茶也要这般抖上一抖么?”
王玠横了他一眼,看一旁的水已经烧开,遂用布垫着手,提了水壶向茶壶中一冲——
一碗清茶放在他面前,他端起杯子闻了闻,不同于平常煮茶的味道,味道格外的清。
“他们煮茶的手法与寺里的僧人差不多,”王玠端起一杯轻轻啜了一口,“但比衍公的茶好喝多了,衍公煮茶忒咸。”
师沅点点头:“衍公好放盐。”
“五郎觉得如何?”王玠又问悉达多。
“我虽喝不惯茶,但也觉得衍公的茶很咸。”悉达多放下杯子,似是不经意地道,“我家十六娘很喜欢煮茶,等回去了,我要与她说一说今日十七郎煮的茶。”
“说起十六娘……”王玠转头去看师沅,“八郎与十六娘的婚期快近了吧?”
师沅点点头,“快了。”
“如今趁着五郎也在,你若是有什么话想对十六娘说可要抓紧了。”王玠的目光里有揶揄,“正好五郎也借机再参看参看,可别让十六娘进了火坑。”
“十七郎是觉得我府中是火坑么?”他微微眯起眼。
“你真的决定娶谢十六娘了?”王玠看了悉达多一眼,后者以手支颌,忽然叹了口气。
“我知道八郎意有所属,但是八郎既接了圣旨,便请八郎……善待十六娘。”
“我若是没有善待她,你会如何?”他看向屏风处,他知道她在后面听。
悉达多重新端起茶杯,“那便将她带回来,陈郡谢氏的女儿,可不是随便谁都能轻慢的。”
“你放心,我绝不会轻慢她。”
雨下得有些大,师沅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想到了从前,那时候他刚刚求得父皇下了赐婚的旨意,他去了谢府,悉达多听到通报走出来,他看到悉达多紧攥着的拳头。
“你放心,我绝不会轻慢她。”师沅低垂了眉眼,这样对悉达多说。
“你为什么——”悉达多说到这儿顿了顿,改口道,“她不想见你,殿下请回吧。”
“她……如今好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仿佛一片落于水上的叶子。
“不好。”悉达多硬邦邦的说,“但如今木已成舟,谢家不能去求圣上收回旨意,但是请殿下记得……”悉达多看着他,眼里有审视,“若十六娘受了委屈,不管你是汝南王还是谁,我都会将她带回谢家。”
那之后他果然如当初所说的那样,谢窕香消玉殒,谢湛得到消息之后连夜赶回来,见到他之后先问了一句话:“十六娘呢?”
谢湛的眼中没有焦距,他看着他通红的眼睛,缓声说:“她……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谢湛比他想的要平静,这才像是个刺史的样子,但刺史擅离职守……果然,他还是失了理智。
“一天前。”师沅只觉得自己心里木木的,从前听说哀莫大于心死,他如今的样子大概就是吧。
“我带她回谢家。”谢湛径直往里闯,在他身后跟着一队亲卫,也跟着他一路走进去。
师沅没有拦他,他记得当初谢湛说过的话。
如果她这样恨她……如果她不愿意见她,哪怕是死后,那么……他便让她回去。
师沅也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但他听见了风声,该是要下雨了。
淮阴侯府西北角的空地上搭着一座青庐,四周很静,侍从未得吩咐不能靠近,有侍女提灯从廊下过,一路上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后院。
郑若躺在床上,一旁的师大气已经睡熟,她已是累极,却睡不着。外面起了风,慢慢能听见雨水打在帐上的声音,起先是慢的,后来渐渐变得有些急,龙凤烛仍在燃着,借着烛光,她侧身去看师大气的脸,他长得很美,带着一股英气,但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带了一点点稍显天真的傻气,他是在边关打过仗的人,然而她在他身上看不到煞气。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睡得并不踏实,然后忽然之间,她像是回到了从前。
她坐在屋子里,端月皱着眉,似乎是在劝她:“女郎这又是何必……”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欣喜:“只要能与他在一起,我不在乎什么名分。”
“但是阿郎那边……”端月看着她,“阿郎不会同意的,还有夫人,夫人也不会同意的。”
“如果阿爷不同意,我就去家庙。”她带着决绝,“我此生只想同他在一起,当初若不是谢窕横插一脚,如今那个位置上的人就是我。”
“可如今她才是汝南王妃,女郎此去……就只是汝南王府中的一位侧妃而已,凭女郎的身份,如何能做得那侧妃?”
她这是……要做汝南王的侧妃?郑若心下奇怪,她不是嫁给了淮阴侯?这侧妃一说又是怎么回事?
眼前的画面忽然就变了,那是一间喜房,她持扇坐在案前,听见对面有人说话:“委屈你了。”
那声音耳熟,是师沅。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她说:“能常伴殿下左右,女萝不觉得委屈。”
然后是一声叹,她看见师沅握着她的手,慢慢将罗扇放在案上。
郑若猜测自己是在梦中,可梦中的场景太过真实,她忽然又陷入迷惘——是自己的错觉?还是说她嫁给师大气是假,而梦里这场才是真?
“……以安?”她试探性的唤出那个她日思夜想的名字,带着一点不确信。
“我在这里。”她听到师沅这样说,语气渐柔。
“我不是在做梦吧……”她喃喃的,抬眼,有泪光盈盈。
“不是梦。”师沅伸出手将她眼角滴落的泪珠拭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但在这时候,是梦也好,是真也罢,至少这一刻她是与他在一起的,哪怕不是明媒正娶,哪怕……他们周围没有傧相,没有喜娘,也没有在青庐。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将自己的头发与他的系在一起,她听见师沅极尽柔和又带着一丝调笑的语气对她说:“结发?嗯?”
“我很开心。”她的手微微有些颤,握着他们交缠的发,她想寻一把剪刀,将他们交缠在一起的发剪下来收进荷包里,那样他们就像一对真正的夫妻,至于侧妃……谁还会在意什么名分?
但是师沅握住她的手,他并没有很用力,只是虚虚地拢着,他与她额头相抵,他的气息呵出来,是热的,这让她更加确信不是梦,是真实的,是实实在在发生的。
“郑祭酒那边……”他似是要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她擅自答应了做他的侧妃,父亲气坏了,差一点将她赶出郑家——
但是……郑若觉得自己像是剥离了出来,她站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看着师沅将她抱在怀中,说出的话是饱含深情的,可目光却疏离,她从没见过一个人能在说出如此深情的话语的时候还能露出那样疏离那样冷硬的眼神,那就仿佛是在做戏,在戏中人看不到的地方,冷漠的注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