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谭在桌上一处地方重重打了个叉:“比如说这里就是北门,我见他们都是往北门的方向走,就提前到了北门附近藏着,先过来的是那个偷看的,直接进了北门右边第一条巷子里,我眼看着他进了第一个门。后面那俩个人也是在北门这里停下的,其中一人拐去了左边,另一个拐去右边,也进了第一条巷子进了第一个门。”
“这倒是奇怪,”初八冷笑一声,“难不成是分赃?”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以为先头回来的人是在替他们放风,但等我到了门口,发现这是一间住宅,我悄悄进到里面却正听见夫妻俩吵架——”
“你是不是进错地方了?”初五咳嗽两声,“或者你被人家发现了,人家故意随便走了个门甩掉你。”
“也许……吧。”阿谭撇撇嘴,“那岂不是更奇怪。”
“世间千奇百怪的事多得数都数不完,若件件都要理个清楚明白,你怕是要与王八同寿——”初八冲着阿谭吹了声口哨,“是不是啊?小阿谭?”
“你不要老是冲着小阿谭吹口哨。”初五说。
“奉举哥——”阿谭趴在澡盆旁边,“等我抓到那只青毛的鸟儿,我就把它烤了给你吃!”
“噶——”
官道上有辆疾驰的马车,赶车的是个美人,五官单论起来哪个都偏秀美,但组合在一起,却又让人觉得他天生就该长成这个样子,美而不柔。
车里有极柔和的女声响起,“小青毛儿也不知怎的突然叫了一声。”
赶车的美人回身掀开车帘往里看了一眼,又转回身道:“这次若不是小青毛儿,咱们两个都得交代在那屋子里。”美人的声音非但不美,反而难听得紧,刺耳得如同两片相互摩擦的生了锈的铁片。
这两人正是陈完和韩羽羽。
“陈郎……这次失败……我们会受罚吗?”韩羽羽声音里带着担忧。
陈完沉默了半晌,一甩马鞭:“这件事你不要管,也不要问,回去以后什么都别说。”
“那你……”
“我没事。”陈完向着车内道,“镇上的制衣店我已经安排好了,只是可惜了那一屋子的好料——”
韩羽羽叹了口气,“汝南王也是个狠角色,他们之间……也不知谁会占上风。”
韶安躺在床里,屋子里一片漆黑,她大睁着眼数身侧师沅的呼吸声。
她那时候与师沅同床的时日并不多,甚至是少得可怜,师沅不愿意见她,连带着每月的例行日子他也经常不在,白露每每从外面进来,都用一种带着悲愤的语气对她说:“那些人看见殿下就像看见块什么宝儿啊蜜儿啊,这个拉着殿下不让走,那个又上赶着往殿下跟前凑,偏偏殿下就吃这一套。迟内监找了时机与殿下说今儿到日子了,殿下也不理会,奴刚刚又看见殿下去郑侧妃房里了。”
她那时候又是伤心又是气愤,总想着就此就丢了开去,可隔日若见到师沅,师沅只要同她说一句话,哪怕那句话只是用极平常的语气说,“王妃也在这里。”她都能高兴好半天,将之前的什么失望啊难过啊悲愤啊全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那样的她……韶安在这时候想来觉得很不可思议,她怎么就会变成那个样子呢?
师沅翻了个身,面朝里,眉头深深锁住,不知是伤痛还是梦见了什么。
韶安在暗夜里近乎贪婪的描摹他的眉眼,这样一副好相貌,清润秀丽,像世间最通透成色最好的玉。那句话怎么说?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她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声,色是刮骨刀,这话不假。
辗转反侧。
韶安总觉得自己睡得并不踏实,但又似是睡得极沉,有门声响起,她坐起身,想问一声是谁。
然后她忽然睁大了眼,她没有在沈无方的医馆里,她像是在宫中,她认得那个地方,那是师沅的书房。
师沅着常服,桌案上放着新呈上来的奏本,他在磨墨,砚中的墨汁快要溢了出来,他像是没有察觉,仍然在磨。迟内监在一旁出声提醒:“大家,墨满了。”
师沅回过神,将墨锭丢开,迟内监上前收拾了,仍退回原处。
“祖之啊……”师沅开口,“谢家的事,朕是不是太草率了?”
迟内监躬着身没说话。
师沅笑了一下,“郑家上来的有些快了,前些日子察举,被察举之人中有多半都是郑家的人。”
迟内监张了张口,还是说了出来:“先前谢家……”
“谢家没有。”师沅极快地出声,然后他定定看着某处出神,“谢家没有这么明目张胆……如果当初……是我对不起她。”
韶安忽然觉得心里有处地方一抽一抽的疼,她像是能听出师沅的意思——师沅是想说,谢家从没有利用职务之便将自家子弟大批大批的安排进官场。如果当初谢家没有支持楚王,没有暗中在汝南王府安插眼线伺机让她死遁,他也不会这样想报复。
师沅用了报复这两个字。
他从前虽然有谢窕做王妃,谢家因着谢窕的关系,明面上与自己站在同一阵营,暗地里却一再与楚王互通消息,后来如果不是郑家在半路上设法延迟了运粮时间,楚王就不会因粮草和援军迟来而殉城……说到底,谢家从最初相中的就不是他——那时候是因为谢窕不愿意。
师沅揉了揉额角,如今……谢窕对她死心塌地,谢家自然也在全力支持他。至于楚王么……他笑了一下,这一次他还什么都没做,楚王那边却是自己出了问题,他那个身子啊……
但还是谢窕……他偏头去问迟内监:“祖之啊,你说朕对皇后……是不是有些不好?”
迟内监有些为难地道:“大家是不喜皇后殿下吗?”
他摇头,怎么会不喜呢?那是他求来的姻缘,是他描摹了无数次终于如愿的人,他爱她胜过自己……可他摸不准她的心思,这一刻她似乎是真心实意的爱着自己,那下一刻呢?她会不会变心?会不会……如那时候般怨恨他?她竟然——宁肯不要皇后尊位,宁肯不要他。静和斋很好么?那里那样偏,比掖幽庭还要偏,她就能待得下去?她为什么……从不求饶?只要她开口,他这样想,只要她开口,他什么都会给她。除了……放过谢家。
云里雾里——这是韶安最直观的感受,师沅像是一个巨大的矛盾体,他明明那样讨厌她,但为什么她无端回到了当初,又似乎与师沅互通了心意,感受到了他所想,然后发现他竟然是爱她的?
就仿佛……她忽然知道了师沅为什么要问她“湛字好不好?”那原本就是他为他们的孩儿取的,但是……她那时候又哪里来的什么孩儿?
“你究竟……为什么?”韶安看着眼前的师沅,看着他皱起秀丽长眉,仿佛西子捧心。
外面像是起了什么喧哗,迟内监出去看,过一会儿领了小黄门进来,师沅看着他问:“何事?”
小黄门伏在地上颤着声说:“皇后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