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眼在廊下看着自家师父急匆匆奔向后院,又见师沅慢悠悠走出来,有些好奇地问:“你怎么把我师父吓跑了?”
师沅笑眯眯的答:“吓他的可不是我。”然后他心情很好的走下台阶,出门去了。
韶安睁开眼,天已经黑了,屋子里没点灯,她慢慢坐起身,仍然想着方才那两段截然相反的记忆。
门声一响,师沅打外边进来,进门的时候似乎没走稳,他扶了一下门,咳嗽一声。
“你怎么了?”韶安点了灯,烛火晃过来,照在师沅的面上,他的脸上溅了一抹红,显得容貌愈发艳丽,韶安心中一跳,“你们……”
“嘘——”师沅伸出食指抵在唇畔,“我脸上是不是溅到血了?吓到你了吧。”
“那些人都查清了?”韶安听见自己的声音,轻的像要飘起来。
“查清了。”师沅坐下来,拿出帕子递给她说,“替我擦一擦。”
韶安接过帕子,一点一点擦拭那些血迹,“便是要动手,也有奉举他们,殿下又是何必呢?”
师沅抬手握住她的手,眼里有笑意:“王妃这是心疼我?”
韶安顿了顿,抽出手接着替他擦拭。
“我没有亲自动手,屋子里太窄,我没躲开。”师沅说。
“那些都是什么人?”
师沅眯了眯眼睛,忽然笑了一声,“你猜猜?”
“我如何猜得?”韶安替他擦净了脸,攥着帕子道,“但江湖人不会有这样大的胆子。”
师沅点点头,“但有这样大的胆子的人绝不会用自己人做这样一笔买卖。”
“所以……你清理掉的那些人是江湖人不假,但下命令的人,官职绝对不会低。”她问,“你知道是谁了?”
师沅再次握住她的手,“郁陀啊……其实这样的事情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你怎么知道我叫郁陀?”她的声音发干,眼前的师沅和记忆中的他重叠在一起,她听见自己脑中嗡的一声。
“我从前……”师沅说到这儿忽然笑了一下,他的眉目舒展,有艳色迸发出来。世人常说灯下看美人,这时候烛火昏黄,师沅的面容拢在烛光里,像烟笼着水,月笼着沙,一颦一笑都带着旖旎的颜色,“……偷偷进过一次谢府。”
韶安的眼里有讶异,“什么时候?”
师沅露出追忆的神色,“很多年了……那时候总和十六郎他们玩儿在一处,十六郎说谢家女好颜色,撺掇我们偷偷去看,但跑到一半儿就被老师抓了回来。我们被老师罚抄《孟子》,十六郎仍不忘打赌,说谁若是能背过人去窥一眼谢家女真容,他的罚抄便由余下的人均摊。”
“谢家女可不止一位,随便见到哪个都算赢了。”
“但谢家嫡女可只有一位。”师沅剪了剪灯花,“我连着踩了好几天的点儿,好容易见到了你,却只是个背影。”
“哦?”
“你当时拽着悉达多不放手,我离着远,听得并不真切,但有几个词还是听出来了的。你想让悉达多帮你抄书,悉达多不愿意,你威胁他说,若不帮你抄书,你便去告诉父亲是悉达多偷喝了父亲酿的酒……”师沅说到这儿感慨一声,“那时候我就在想,这个小娘子真是颠覆了外面传说的那些被诗书晕染着的大家女儿形象,端庄守礼没看出来,倒和经常被罚抄书的十六郎一般,连找人代抄都这样理直气壮。”
韶安从不是那种被外界模式化了的养在深宅内院每日只绣花抚琴的世家女儿,她与几个哥哥进一样的学堂,学的是经史子集,练的是骑射驾驭,若不是自己犯懒,也许会和哥哥们一样闻鸡起舞。她那时候也爱逃学,但往往是刚出了门儿就被先生发现,先生的罚抄都是十遍起,于是像什么《淮南子》啊、《春秋》啊、《尚书》啊……韶安都是通过罚抄背下来的。
起先她还乖乖的一个字一个字老老实实地抄写,后来索性都丢给了悉达多,反正他的把柄她握了不少——当然也是因为“兄妹情深”。
但那次不一样,悉达多说什么也不肯替她抄,后来是父亲把他们叫过去问功课,她悄悄咬着牙问悉达多:“真不写?”
悉达多将头晃得像个拨浪鼓:“不写。”
韶安因此记恨了悉达多好一阵子,后来还是被悉达多用一个摩睺罗哄好的。
那时候她才多大啊……师沅翻了谢家的墙,就为了看她一个小孩子?这话便是放到什么时候讲,她都是不信的。
“那后来呢?”韶安问他,“你的罚抄真的让十六郎他们均摊了去?”
师沅一扬眉,不无得意地说:“那是自然。”
“若你当时没去谢府也说自己去了呢?”
“我是那样的人?”师沅靠近她,“若你的郎君是那言而无信之徒,你会喜欢吗?”
韶安转转眼珠左右看了看,慢悠悠地道:“何以不拜?”
师沅失笑,“谢司空酿的好酒……”
“那么……你又是如何知道了我的小字?”韶安不自觉坐直了身子,这就像是一个结,若不解开,只会结上加结。
师沅极不自在地抵唇咳了一声,张了张口,期期艾艾地道:“你记不记得那时候,岳丈说房上有老鼠……”
“什么?”韶安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师沅再咳了咳,“那时候你央着悉达多替你抄书,悉达多不同意,后来奴子来传话说谢司空叫你们……”
韶安顺着话头往后捋,她那时候最痛恨父亲问他们功课,每每去到书房,总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悉达多总拿这件事儿笑话她——其实摩诃和须拔对她都不错,但不知为什么,她与二哥更亲近些,也许是因为“抄书”。
那天父亲没有问他们的功课,只是告诉他们下月初九要送哥哥们进宫去。她那时候大睁着眼睛很气愤地问父亲,“为什么哥哥们能进宫去,我就不能?”
父亲揉了揉她的头顶,说郁陀还小,不急着进宫。
一块瓦砾正正掉在她身上,她抬头去看,什么都没看出来。那时候父亲看着屋顶,说,“摩诃你出去看看,别是有老鼠窜上了房。”
大哥应了一声出去,没一会儿就回来说,老大一只老鼠,跑太快,早没了影儿。
“所以……”韶安看着师沅,艰难地问,“当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