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安看着他没说话。
“怎么了?”师沅紧张兮兮地看着她问。
“殿下今日不对劲。”韶安对镜看镜中的自己,“唐六那件事原本在清水镇的时候就应该说与那魏捕头听,但殿下当日临时将人叫了出去,再回来时魏捕头便宣布结了案,可你方才却再一次提起这件事……”她偏头去看他,眼里有审视的意味,“是因为想起了什么吗?”
“到底是瞒不过你。”师沅低头轻笑一声。
“当时你只问我万家的事,却对制衣店失火之事表现得毫无兴趣,我那时候猜测是因为你已经知晓了唐六的身份,但如今看来……你并不完全知晓,对不对?”
“韩羽羽跑了,制衣店的老板娘不能无缘无故失踪,所以她需要伪造一个假象,平白无故,一个寻常女子既不会有仇家也不会突染重病——有沈无方在,她若是在病情上做手脚一定会被发现,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师沅轻轻吐出两个字,“意外。”
韶安点点头。
“失火是最好的办法,而制造火情,定然需要有人来办。我们从白马寺出来以后被两拨人盯上,第一拨以韩羽羽为首,第二拨……”
“你说是沈先生?”
师沅站起身,在屋子里踱了几步,“我们从白马寺出来,遇上了韩羽羽那一拨人,你当时驾车直奔林间,后来沈无方说那里是酆都林,那天晚上他借采药之由出现在那里,将你我二人带去清水镇。”顿了顿,他说,“黑衣人将我们带走,却仍然在酆都林里面穿行,他们明明知道那林子的古怪,却故意放我们走,那应该说明……他们知道沈无方会出现在那里,所以将计就计,假装遇袭给我们可乘之机。
清水镇是他们精心设计好的地点,如果从官道上走,从那里到洛阳需要兜上好大一个圈子,而中途又要经过其他镇子或是村落,所以郡王失踪,便是寻人也不会寻到清水镇。
她一早就有了计划,所以失火时候发现的所谓的老板娘和伙计,不过是她的替死鬼——
清水镇出事的前一晚,我带着奉举他们原本是打算跟踪她然后揪出他们口中的‘主人’,没想到中了计,险些被炸死。”
韶安一惊,“难怪你回来的时候溅了血,难怪奉举他们全部成了伤员。”
“从我们进了清水镇那一刻起,我们就被韩羽羽盯上了,你记不记得那段时候院中树上总会飞来一些鸟?”
“记得。”韶安回忆道,“杨小眼还总嚷嚷着要拿弹弓把那鸟儿打下来驯了养。”
“那些便是韩羽羽的……斥候。”师沅这样形容说。
“我曾听说有位奇人能听懂鸟语,有些鸟从外地飞来,那奇人听它们的对话便知哪里有灾,因此立了些功劳,那奇人行踪神秘,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久而久之,大家就都以‘公冶长’称之。”韶安说完问,“韩羽羽……难道就是这位奇人?”
师沅点点头,“不错,她是扬州羽娘家的鸨母,也是玲珑堂的主人。”
“玲珑堂……”韶安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像是在哪里听到过。
“你知道玲珑堂?”
韶安摇摇头,“也许是见到过相似的地方吧。你是说……韩羽羽利用这些鸟来监视我们?可当时奉举他们并没有赶到,你又身受重伤,她完全可以提前动手,为什么要一直等?”
“因为沈无方一直都知道,她不敢轻举妄动。”师沅坐下来,又向韶安伸出手,示意她也过来坐。
韶安没动,只是问:“既然你都知道,又为什么要问我?”
“我只知道这些,所以想请娘子解惑。”
“所以……你就这样回来了?”
室内燃着沉水香,一位身着黛色深衣、以同色帛巾束首的男子躺在屋内唯一一张藤椅上,这样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动作,被他做来却显得格外写意,看面上神态平和,问话也慢声慢气。
沈无方盘膝坐在他对面的矮榻上,闻言懒洋洋掀了一下眼皮,懒洋洋地答:“我又不像你,去哪儿都有人保着,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夫,人家一个指头便能戳得动我,不走还留在那边等着麻烦找上头来么?”
藤椅边上放着一方矮几,几上有一把自斟壶,黛色深衣的男子拿起自斟壶往海棠杯里倒了一杯酒,端在手里晃了晃,不紧不慢地接口:“若是连沈药王都这么说,又将真正普通的大夫置于何处?”
“楚折梅,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讨厌。”沈无方睁眼看着他,“你虽然让人讨厌,但有时候还算是有些用处。”
“哦?”楚折梅来了兴趣,长眉一挑,坐起身子问,“沈先生可还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
沈无方被噎了一下,撇撇嘴:“是,我承认,当年我是对你说过‘你我虽初次相见,但我对你一见如故’这种话,但那都是从前,如今么……”
楚折梅作势叹了一声,“好吧,那便说说我何时算是有些用处?”
“用处么……”沈无方打量着这间屋子,“其实我有些不明白这间屋子为何要叫‘棣华’。”
“老板娘的想法自然不足为外人道。”楚折梅将杯中酒一口饮尽,赞一声“好酒!”又看向沈无方,“说吧,都有什么用处?”
沈无方深吸了一口气,幽幽地开口:“若不是因为你,我又如何进得了棣华?”
楚折梅怔了一下,“就这样?”
“就……这样?”沈无方重复了一遍,“棣华一天便要千金,你知道我在清水镇一个月的租金是多少吗?”不等楚折梅回答,他径直说道,“我在清水镇租下的那间院子,前后足有三进,一个月也要七百钱,这七百钱可是我在洛阳坐诊半个月的收入,你一天的花费赶得上旁人几十年,这难道还不够?”
楚折梅低头想了想,点点头:“这样说来……你讨厌我也是理所应当。”
“你错了。”沈无方的神色变得有些忧伤,“我讨厌你,是因为秀儿喜欢你。”
“女公子年岁尚轻,正是贪慕美色的年纪——”
沈无方一记眼刀飞过去,楚折梅改口,“你与十三还真是两个极端。”
沈无方不答。
“十三只敢在心里偷偷喜欢那位姑娘,自己憋的没法,又不愿意表露心迹,我一看他就觉得情之一字甚苦……”
“骆十三那个闷葫芦。”
“你则不同,喜欢杨家女公子喜欢得人尽皆知,我一看你又觉得情这个字甚是轻浮,也难怪女公子不愿意理你。换做是我,我也躲着你,最好十年八年都见不上一面——”
“你这个人啊……真是无趣得很。外人只道折梅山庄是个极尽风雅之地,庄主楚折梅更是风雅中的风雅,可你这个人么……若说不近女色,折梅山庄中人有一大半都是美貌女子,但若因此便说你风流,你又从不让她们近身,人生中如此一大乐趣被你这样肆意浪费,我都替你觉得可惜。”
“你当我愿意这样?”楚折梅长叹一声,“若不是因为我体弱,大夫常嘱咐我静养,你以为我愿意过这样清苦的日子?”
“所以你就……望梅止渴?”沈无方朝他挤了挤眼睛,“你让我替你把次脉,我来替你调理,保准药到病除。”
“我刚刚说的都是骗你的。”楚折梅仰头躺在藤椅上,随着藤椅的频率摇晃着,“世人多爱美人,我却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
“难不成……”沈无方看着他笑得不怀好意,“你更喜欢男色?”
楚折梅极认真的想了半晌,很认真的看着沈无方说,“你知道吗,前阵子十三也这样问过我。”
“那你怎么说?”
“我说……未为不可。”
“不对,”韶安看着师沅,极笃定地说,“你有事情瞒我。”
“我有何事瞒你?”师沅奇道,“郁陀你这样说,是怀疑我另有居心?”
“你那时候说,自己上街去买衣裳,被制衣店的老板娘调戏了一番。”韶安看着杯沿,末了伸出食指在杯壁上轻轻一叩,发出“叮”的一声轻响,“你当时重伤,却仍不忘关注那边的动静,沈先生曾提醒过你,你那时候不以为意,可后来为什么又忽然紧张起来?”
师沅看着她,柔声道:“那是因为……盂兰盆节将至,我想在那之前将这件事处理好,我说过的,盂兰盆会那天,我要带你去白马寺。”
“不,殿下……”韶安抬起头看向他,“你并不想那么早就处理,你是在等一个人,或者说……”她顿了顿,才慢慢的道,“等着万家出事——万家那件事若没有人添一把火,根本烧起不来,万家娘子便是再不明事理,也应该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师沅微微叹了口气,“韩羽羽上面还有一个人,那个人才是主导。”
“以安啊……”韶安正了正神色,“你怀疑的不是唐六,也不是沈无方,你其实是在怀疑我,对不对?”
“怎么会?”师沅柔声道,“我怎么会怀疑你?”
韶安偏过头去,看着烛火,“我点破了万家那件事,但万家大郎又似乎与制衣店有关,那些日子你跟在我身边,明面上是保护我,实际……是监视吧?”
师沅没说话。
“韩羽羽上面的那个人你认识……对不对?”
师沅走至她身边,弯下身与她额头相抵,先呵出一口气,然后才开口,语气像极了情人间的低喃:“郁陀……我希望你能记住,有些事不要去细究,这是对你好。”
他的眼睫又密又长,眨眼的时候像是带过一阵风,韶安在这时候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快过一下,一下疾过一下。然后她向后仰,与他拉开一段距离,也学着他的语气轻声开口:“那你是信我,还是……疑我?”
师沅看着她,笑了,那就像是夏日里被风吹动的成片的莲,他随着她的动作再次倾身,“自然是信的。”
“还有……”他伸臂将自己撑在她身前,目光在她面上流连,最后停在她唇畔,“叫我阿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