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若是知道障车族的,这些人纯粹是来凑热闹讨一些彩头,但也难保没有趁乱作恶的——她从前曾听闻城外某处人家的车队经过某地,被一群人堵在路上索要财物,末了有人趁乱劫了新娘,新郎去追,结果命丧刀下。
但在怀仁坊中,应该不会有如此惊骇之事发生,但……万一呢?
郑若攥紧了手中的裙刀,若真有那不长眼的上来,她也不会有什么顾忌,只拿了命便是——郑家女儿可不是好欺负的。
但她此刻的担心却是多虑了,因为她听见车外有人漫声道:“儿郎伟!我是诸州小子,寄旅他乡。形容窈窕,妩媚诸郎。含珠吐玉,束带衿装。故来障车,须得牛羊。轩冕则不饶沂水,官婚则别是晋阳,两家好合,千载辉光。”
师大气猛一提缰绳,身下坐骑腾地一下立起来,然后是一声马嘶,马蹄又重重落下去,带起的劲风掀起他的衣摆,但人坐得仍然是稳的。
“好身手!”人群中传来一声爆喝。
十六郎打马往前上了一步,喝问:“今之圣化,养育苍生。何处年少,漫事纵横!急手避路,废我车行!”
他这厢话音未落,那厢马上有人接口:“吾是三台之位,卿相子孙。太原王、温,博陵崔、陈,范阳卢、柳,积代忠臣。陈君车马,岂是凡人!”
师大气咧了咧嘴角,心道:这些人可真是能吹,这当中有一个能与他上面说的那些世家沾边都算他输!
这边十六郎顺着话头也跟着信马由缰:“障车之法,先自有方。须得麒麟一角,三足凤凰。辽东酒味,西国胡羊。拟成桂昔,秦地生姜。少一不足,实未形相。”
那边打蛇随棍上,笑嘻嘻地应道:“吾等今来障车,自依古人法式。君既羊酒并无,何要苦坐訾责。问东定必答西,至南定知说北。犹自不别时宜,不要数多要勒!”为首之人语毕手一抬,一群人乌泱泱围住车驾,又唱又跳挥袖甩帛,有几个甚至伸出手要去掀花车的车帘——
“十四娘!”十七郎一急,翻身从马上下来,人潮拥挤,到处都是人,从前他只觉得街道太宽,显得空落,如今却又恨太窄,一心盼着它骤然伸长阔比朱雀大街。
“子晋!”十六郎在马上大喝,“命人把事先准备的东西拿出来!”
他这一声让师大气瞬间回了神,赶忙从腰间取下事先别好的信号弹,向着空中发射出去,随着一声响,车后有人高声道:“东西在此——诸位且放行——”
这些人自然不会是要真来抢亲,等管事命人将布帛酒肉沿途散在街上,障车族各自捡起一堆,也就散了。
迎亲车驾重新出发,伴着一套套的吉祥话:
“儿郎伟!总担将归去,教你喜气扬扬。更叩头神佛,拥护门户吉昌。要夫人娘子贤和,会是安存,取个国家可畏忠良!”
师大气趋马来到花车边,对里面的郑若说道:“十四娘别怕,这一段路不会有人来拦了。”
郑若坐在车内掀开车帘看着师大气,不知为什么忽然红了眼眶。
她倏地放下车帘,抬手抹了一下眼角,“倒教十七郎担心了。”
师大气笑得羞赧,一提缰绳回到最前。
他总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从在白马寺放灯见到她,到后来她为他讲一段故事、他壮着胆子上门求娶,再到如今……这中间仅仅过去了一个月,一个月前他刚刚回到洛阳,带着对前路的未知,如今前路依然未卜,但他有郑若,那就仿佛原本空落落的地方忽然被填满,让他生出满足的喟叹。
从怀仁坊出来,走过开阳大街,转过丽水大街,最后进了兴化坊。师大气骑马行在最前,身后是郑若坐着的花车,十六郎等一众傧相簇拥在周围,十六郎看着越来越近的府门,长长舒了一口气。
“如今才算是真正放心了,想必八郎已经在府中很久了,到时子晋你可要当心,八兄灌起人来可是厉害得紧!”十六郎有些后怕,压低了嗓音对师大气说,“想当初八兄大婚,王十七郎仗着自己身子不好在旁边看着我们劝酒起哄,因为笑的声音大了些,转个身的功夫就被八兄揽着硬生生吃了两大盅莼菜汤——”
“吓——”师大气抽了口凉气,“八兄看上去可一点都不像你说的那样,你可别诓我。”
“你若是不信,一会儿自己去试试?”十六郎朝着他挤挤眼睛,“八郎那个人啊……别看他表面上看起来温润恭谨,那都是骗你的,实际上——”他缓缓吐出几个字,“蔫儿坏。”
淮阴侯府从里到外张灯结彩,见了迎亲队伍归来,早有门人进去通报,管事带着一列侍女迎出来,每人手中都捧着一块毡席,恭恭敬敬立在门外,只等花车停下。
“女郎,我们到了。”端月在车外轻声说。
郑若慢慢从车里下来,眼前灯影与人影一重一重的晃进眼中,她只觉得恍如隔世——有些事就是这样,以一个特定的时刻为界,内外界限分明,只要……迈过那一步。
端月扶着她从花车上下来,她周身被行障遮得严严实实,外面的话语透过行障涌进来,无外乎是评判,人们总是对未知充满好奇,对相貌、对身份,甚至是对往后的种种猜测。
府门口领头的侍女走过来,将毡席铺在车下,郑若踏上毡席,缓慢地朝前走,她的视线被挡住一部分,便是有端月和荷月一左一右扶着她,也走了好一阵功夫,后面的人依次跟上轮换毡席铺在她脚下,用毡席铺了一条路出来,她一路走,原先落在后面的人忙跟着她的脚步轮番向前铺,这便是传毡了。
侯府内早已搭好了青庐,帐内撒满了果子金钱花钿等物,师大气站在她身边,礼官唱了喏,师大气双膝跪地俯身拜下去,她稍稍迟疑了一下,然后将双手交叠在胸前,双掌合十微微躬身,行过礼后,她坐在床边,等着师大气吟诵却扇诗。
帐内站满了人,都是等着看她的面容的,她甚至听见十六郎的声音,是在对师大气说话:“等一会儿十四娘露出面目来,这屋子里可要有相当一部人心碎了。”
师大气没反应过来,傻愣愣的问:“为何要心碎?”
十六郎啧啧两声,极随意地说:“看着你家娘子如此貌美,再想想自家的娘子,两厢一对比可不是要心碎么……”
不知这里面会不会也有……他。郑若低垂了眉眼,又自嘲似的笑了一下,怎么会有他,谢家的女儿,又有哪个差了?更何况……那个人是谢窕,谢家风头最盛的谢窕。
他也许早就已经忘记她了吧,那些一听而过的话,那些相处过的时光,她看不懂,也想不通,那便当做是他们今生无缘吧,可如果有一分的可能,她想,如果有可能,哪怕只是让她入府为侧妃……不,哪怕只是个无名无分的侍妾,她也是愿意的,只要……只要是与他在一起。
但如今,就连那一点点的可能都已经变成了奢望。
是她先做了选择,好吧她承认……她不敢赌,也……赌不起。
师大气的声音将她从胡思中拉回来,是一首却扇诗。
“闺里红颜如舜花,朝来行雨降人家。自有云衣五色应,不须罗扇百重遮。”
郑若的手颤了一下,慢慢移开遮面的罗扇——
“应该快到却扇了。”白露摆着手指算时间,一个人在角落里念念叨叨。
“白露?你在这里做什么?女郎叫你呢。”是白芍的声音,她剪了烛花,让灯变得亮一些。
白露应了一声,赶忙来到案前,“女郎叫我?”
韶安将誊抄好的古方重新卷好,系上一枚竹牌,放在案头,又拿过一卷书来随意翻了翻,才对白露道:“如果让你离开洛阳去别的地方,你愿意去吗?”
白露微张着嘴,直愣愣看着她。
“女郎……是要赶白露走?”白露过了良久才听见自己的声音,颤巍巍的,她怀疑她根本就没有说出来。
韶安有些诧异的看着她,然后反应过来,眉眼随之弯起来,她捋了一下鬓边散落下来的发丝,说:“不是要赶你走,只是我想出去走走,你和白芍从来没有离开过洛阳,如果跟着我出去,难保路上……”
“只要女郎不是要赶我走,只要能在女郎身边,白露去哪儿都可以!”
韶安点点头,轻快地道:“这件事等我明天回谢府的时候找悉达多商量一下,兴许可以绕过父亲,直接开出一张过所来。”
“女郎不是和王爷一起出去吗?”白露惊诧出声,“还是说,女郎是要背着王爷……独自出府?”她有些迟疑,“如果被王爷知道……”
“这件事我心中有数,你与白芍只需准备出门所用之物即可。”韶安的声音骤然冷下来。师沅去了淮阴侯府,而淮阴侯今日要娶之人是郑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郑若怀有那样大的敌意,就仿佛……防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