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庐内霎时变得安静,郑若将一直遮面的罗扇移开,满面含笑地看着师大气。
师大气直愣愣盯着郑若看,过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其余傧相也纷纷如梦初醒。有人在心内暗暗对比了前不久汝南王府的那场婚事,一时间感慨万千——汝南王不愧是稳坐“京中第一美人”交椅的人,淮阴侯么……虽然长得也不赖,但就算在如此重大的日子里也不能与汝南王相比,倒是可惜了这位郑家娘子,听说原本坐在汝南王妃这个位置的人应该是她。这样想着之后又将郑氏与谢氏对比了一下,又忽然发现郑氏虽然已经惊为天人,但与谢氏相比还是差了些什么,如此对比一番,瞬间认定上天安排的这两场婚事真是妙极。
十六郎咳了一声,笑眯眯的对师大气说:“还请郎君就坐。”又向着身后一挥手,早有人端着同劳盘候在一边,只等祝词诵完便捧上前去。
师大气与郑若并肩坐好,听十六郎诵念:“一双同劳盘,将来上二官。为言相郎道,绕帐三巡看。”语毕,侍者手捧同劳盘来到二人近前,各喂着吃了三口饭。
这之后又有一对童子从外面进来,每人手中捧着一只金盏,和着两句诗端端正正的走过来,“一盏奉上女婿,一盏奉上新妇。”二人接过金盏浅浅吃了一口。
师大气一直在笑,或者说他已经摆不出其他表情,他只知道自己的心快要飞了出去,一股狂喜笼罩在他周身,这应该就是人们常说的得偿所愿。他偏头看向郑若,想,他与她何其有缘,于千万人中他偏偏就在她身边放灯,而她的那盏花灯,偏偏就被他稳稳当当的放了出去。
郑若始终低垂了眉眼,尽管她也在笑,但如果细看下去会发现,那笑容中更多的是疏离。可没有人会细看,因为那不合规矩。
两名侍女过来将他们脚上的鞋子脱下,又将五色丝线系在他们的脚趾上,“系本从心系,心真系亦真。巧将心上系,付以系心人。”她们近乎于唱着将这首诗诵出来,等系好了五色线,接下来便是结发。
“月里娑罗树,枝高难可攀。暂借牙梳子,笄发却归还。”结好了发,她们躬身退出去,其余人也纷纷识趣的走出青庐,十六郎走在最末,临走前对着师大气比了一个手势,然后掀帘走了出去。
帐内瞬间安静了下来,师大气抬手覆上她的手,只觉得那手纤柔,他舍不得放开,只贪婪的收紧,再收紧。
郑若吃痛,轻呼出声,师大气赶忙松开手,目光游移不知应该看向何处,“抱、抱歉……”
郑若偏头去看他,“子晋。”她这样唤他。
师大气转过头来,目光灼灼,“女萝。”
半晌又没了声音,师大气抿了抿唇,小声说:“盂兰盆会上的那个故事……”他其实并不想说这个,只是话到嘴边又忽然改了口,他于是不得不硬着头皮接着说下去,“女萝你愿意……接着讲给我听吗?”
师沅有些醉了。
师大气曾央求过他来做自己的傧相,被他拒绝了。
但他还是去了淮阴侯府,吃一杯他们的喜酒,席上觥筹交错,王十七郎坐在他对面,隔着中间的舞姬,他看见王玠盛了一碗汤向他举了举,那意思似乎是在以汤代酒。
师沅有些僵硬的牵了一下嘴角,拿起酒杯也向着王玠的方向遥遥一举,随即一口饮下。一旁的侍者拿起酒壶重新将杯子注满,师沅冷眼看着,只觉得心中异常烦躁。
他喜欢郑若么?
这个念头促然浮起来,惹得他一惊,他猛的抬起眼,掩在袖口下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攥紧,不……他不喜欢郑若。
他试图在心里说服自己,他不喜欢郑若,之所以会有如此的反应,完全是因为上一世。
上一世她是他的侧妃,后来他登基,她便是仅次于皇后的贵嫔,她曾经……很受宠。师沅端起酒杯,但没有饮尽,只是一点一点小口的啜,那时候啊……
那时候他揽她在怀,想到过以后——
如果说谢窕于他是惊鸿一面,郑若便是细水长流,他认识郑若的时候刚刚受封郡王爵位,但还未开府,所以仍住在宫中。
郑若那时候是永康公主的伴读,永康与他交好,常常借着各种由头来资善堂找他,郑若便也跟随在她左右,一开始他并未注意到她,他那时候常常因功课的问题被折磨得焦头烂额,精力都耗在上面,匀不出什么心思去关注其它,但永康出现的次数实在太频繁,这让他不得不开始被动的关注到她身边的人,然后就认识了郑若。
郑若是那种……如水般恬静的性子,没有世家嫡女的那种骄矜。他虽出身皇家,但那些世家大族其实并不太能看得起师家人,听说是因为师家底子薄,若不是披了皇室这身皮,大概给他们提鞋都不配。
这就是世家与皇室之间的关系,有敬意,也有不屑。
但是郑若没有,她看着他的时候眼里有崇拜,仿佛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会用这样一种充满崇拜的眼神看他。那时候父皇打算替他选妃,问他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女子,他想也没想,脱口便道,郑家女儿就很好。
他曾经真的是这样打算的,那时候他想,如果一定要立一位王妃,那便选她吧。
但是……但是后来谢窕出现了,他其实已经忘记了谢窕,那毕竟是很小的时候的印象,但在那一天宫宴,他重新见到她,就仿佛摩登伽女看到阿难。
他那时候与师莲华一起在园子里闲逛,师莲华其实大不了他几岁,但却与父皇同辈,是父皇最小的弟弟,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师沅一直叫他小皇叔。
师莲华手中还端着一只金盏,见他怔愣着看着一个方向,也跟着看过去,随后笑问他:“看痴了吗?”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不自觉迎着谢窕走过来的方向迎上去,等走到近前,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一些什么,但那时候他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
“这园中甚大,不觉间便走错了方向,若唐突了女郎,还请女郎见谅。”师莲华微微欠了身,又拉了一下他的衣袖,意思是叫他快走。
“女郎看着眼生,是第一次来宫中赴宴吗?”他没有动,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谢窕,直愣愣的问。
“眼生么?”谢窕反问一句,“我并不是第一次来宫中,倒是两位郎君看着也眼生得很,这园子虽大,但出口却只有一处,两位若是寻不到……”
她话还未说完,他便赶忙打断,“女郎误会了,想来是之前我们并没有什么机会见面,所以彼此看着眼生,在下师沅,”又介绍身边的师莲华,“这是楚王。”
师莲华自他开口以后一直站在一旁用一种揶揄的眼神看他,也是,他何曾这样局促过?宫中人说起八皇子,哪个不是赞他礼数周全。偏偏在遇上谢窕的时候,他表现的像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带着一点不安,整个人无所适从。
“我是谢窕。”她盈盈拜下去,“两位殿下若是没有其他吩咐,谢窕便告辞了。”
她说完没什么迟疑的走向另一处,一直等看不到她的身影,师莲华才开口打趣他,“看你眼睛都直了,先前你不是一直遗憾没有机会见识谢家女儿么?如今见到了,感觉如何?”
感觉么……他那时候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说:“谢家女也不过如此。”
师莲华看着他只是笑,末了拍了拍他的肩头,说:“你就装吧。”
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自那以后,他的眼里心里就只剩下了谢窕,甚至还以郡王之尊去爬谢家的墙头……
“你今日是怎么了?是因为王妃没有同你一起过来……所以心中烦闷?”王玠不是何时坐在他身边,一边看舞姬跳舞一边闲闲地问他。
师沅摆摆手,“你怎么没去给十七郎做傧相?”
王玠闻言一挑眉,顿了很久才说:“淮阴侯可不像你,他那样风风火火的性子,我怕自己这副身子在半路上就倒了。”
师沅低声笑了笑,偏过头去看他,这时候并不算冷,王玠却已经抱了一只手炉。
“夜里凉,你还不回去么?”
王玠向旁边看了看,见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一边,才又稍稍凑近了师沅一点,问:“那时候不是说郑氏会成为未来的汝南王妃?虽然我一直没有问你为什么后来又改了主意,但如今看着原本是自己王妃的人成了别人的妻,你跟我说句实话,你现在是什么心情?”王玠的眼里闪着名为八卦的光,他甚至又向着师沅的位置靠了靠,压低了声音说,“我就不信你一点感觉都没有,”他看着师沅手中拿着的酒杯,意有所指,“从宴席开始到现在,你已经喝了不少了。”
师沅眯了眼睛偏头去看他,不知是不是因为酒意,他的眼里漾着涟漪,在烛光里更显迷离。
“想知道?”他的声音里终于也染了些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