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人只要有一点希望,哪怕她明白,这点希望很难实现,可是在那种境遇之下,那种看不到未来的境遇之下,她仍旧是可以狠下心来赌一把,就像李夕月一样。
‘紫金堂’沈家传了好几代,这代的子孙人丁不足,只有儿女一双,不过其他的侧枝人丁兴旺,渐渐有吞并主家的声势。
铸剑世家多有侠客,加之门徒众多,这些旁支一时半会儿,竟然也不能将自己的心思表露出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沈家再如何,也不会将‘紫金堂’偌大的家业断送在旁支的手上。
只不过,沈家一脉虽有儿女一双,那小女儿却是足月来疾病缠身,奇怪的是并不早夭,那疾病也总看不好,着实令人心烦。
李夕月只觉得眼前有一片厚重的黑暗,左手边的大公鸡作势就要腾起撕咬宾客,她刚想发问,一阵酥甜的味道袭击了她的味蕾。
从这天的早上开始,她就没有吃过什么东西了,这会儿桌上的烧鸡正呲呲地冒着黄油,空气中一丝一丝的香气。
李夕月的脖子缩了缩,猛地咽了一下口水,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不远处的烧鸡,她抓着红盖头的小手腾出一只,眼看要伸向桌上的美味。
前来贺喜的宾客在她掀开红盖头的时候,已经惊讶地合不上嘴,小丫头唇红齿白,虽然还是少女的模样,脸蛋也有些圆滚滚,但着实让人喜爱。
紫金堂到底是识礼数的人多,上头坐着的阿爹阿娘使了一个眼色,便有两个老嬷嬷过来将新来的少夫人拉开,红盖头重重地劈头盖上。
公鸡还在夕月的左手边叫嚷,宾客们议论纷纷。小姑娘心里终究是有一些不满,信念驱使她发出了一丝声响,尽管后来回忆起来,这声响确实微不可闻。
“我夫君呢?为什么他变成了一只大公鸡?”宾客瞬时爆笑,夕月听到了未来阿爹阿娘的叹息声。
“终究是个孩子啊,这沈冽也太不识大体。”
“就是,好歹这是个没得挑的好孩子。”
“……”
很多人都在议论,他们同李夕月一样,只是想要一个回答。沈冽不在,没有人可以给她一个回答。
随着时间的流逝,成婚仪式在一片混乱中开始了。
李夕月被两个嬷嬷掺着,手忙脚乱地对着阿爹,阿娘拜了拜,对着门外的苍天拜了拜,最后还不忘记跟那只凶狠的大公鸡拜上一拜。
大公鸡不断的“咯咯……”声音传来,一丝人的气息都没有。她很失望,也很饿。
被推推嚷嚷的人送入了洞房,夕月倒没有害怕,只是担心小寒不知道自己方才看向她眼神的深意——我要烧鸡,千万要送来!饿了要吃东西,这真的不是执念,只是单纯的很饿而已。
三娘教给李夕月夫君掀开红盖头的时候是要说什么话的,比如,“夫君,以后夕月就全凭你照顾了,”诸如此类的话。可是李夕月却想说,“夫君,夕月吃的不多,以后就靠你养活了。”
因为我真的很饿。我并不奢望我的夫君,高大帅气,孔武有力。我只要他可以养的起我,为此,我一定要好好听话了,再也不谈这房子古怪的事情。
李夕月苦笑一声,开心很难,伤心却很容易。她本来就不是一个快乐的人,只是她愿意忘记那些不快乐罢了。
她希望自己的未来是光明的,就算没有那个人,她的未来也可以在她故作开心的笑脸下,缓缓的,渐渐的,变好起来。
门支扭一声被推开,李夕月的双手紧紧的揪紧膝盖上的红绸子,因为用力过猛,她的膝盖都有些痛了。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薄荷气息,夕月小心地闻着,心里满足下来。
他倒是很干净,浑身上下没有黑色的邪气,可是周身的冷清却让李夕月害怕。
“夫君,”夕月试探着开口道。
他的脚步声很轻,步调很慢。听到李夕月的那一声‘夫君’后身子明显的僵了一下,但还是道:“我有话同你说。”
“我不愿意娶你,所以,还是给你自由。你可以随时随地地同我要休书,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李姑娘,我并不喜欢你。”
“……”
李夕月还未来得及同他讲话,他便走了。
小小的人默默地掀开红盖头,恰好看到了他的背影。
如果她当时知道,很多年前月下的那人便是这个一身冷冽的男子,那她一定,一定会追出去好好记住他的脸。
可她没有。
李夕月原以为的紫金堂是那么不值一提,纵使它金碧辉煌,门庭若市。可同爷爷打下的酒巷人家相比,太渺小了。如今想来,竟是她错了。
嫁入沈家三个月,李夕月竟一次都没有见过沈冽。仿佛他生活在画里,而她只是上演了一出画壁。但是阿爹阿娘对这位新媳妇却是极好,还有敏敏,夕月的小姑子。
李夕月不知道他们对自己是否是真心,权当做是吧,毕竟爷爷的酒巷人家除了有钱以外,紫金堂从中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小寒对李夕月很好,她身上的黑气不知为何与日俱增。李夕月纠结着不知道怎样同她讲,于是有一日,夕月踌躇地开了口,“小寒……”话到了嘴边,却怎么努力也说不出来。
小寒放下手中的鸡毛掸子,栗色的脸上挤出了一抹笑,“少夫人怎么了?”看到小寒微红的脸,夕月还是下定了决心。
就算是被别人知道了自己的古怪,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八年前,她就被抛弃了一次,这次再来一遍,也不是很痛。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小寒戾气缠身,而自己什么都不能做。
灵体体质就是这样,能够让别人不幸,更能看到别人的不幸。小寒身上的戾气就是这紫金堂里的戾气,没得救了,即将消亡的紫金堂。
一个白白的手抓着小寒的衣角,李夕月皱皱眉头,侧身一看,心脏卡到了嗓子眼,“六,六哥……”
李夕月看到六哥的神识站在小寒的身后,脸上还是原来的模样,虎牙小小的,冲着她微微一笑。
“啊,啊……”六哥张着嘴巴,发出一连串的话语,可是李夕月根本不知道一个神识究竟在讲什么。
六哥去的时候李夕月还在娘的肚子里。说起来,他们一点也不亲近,可不知怎的,六哥似乎非常喜欢小夕月。
我嫁人了,想必是小鱼过得很好。六哥的神识思念我就跟过来了。
小寒呆在当地,不知下一句话要接什么。李夕月微笑着摇摇头,“小寒,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小寒不知所云,但一张脸早就红到了耳根,她丢下鸡毛掸子,傻笑着走开了。
李夕月牵着六哥的手,把他放到了铜镜里面,这里不是酒巷,万一被有心之人看到了,那就不好了。
敏敏照例来找夕月玩,她是沈冽唯一的妹妹,故而家里上下无一不爱。
我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有人来爱我,我希望有很多的人来爱我。
夕月知道敏敏爱她。她只比这个所谓的嫂嫂小一岁,但身体极弱,隔三差五,沈冽就会扯着嗓子大骂大夫。沈冽不让李夕月见到他,却让她早一步熟悉了自己的声音。声如其名,像甘泉流水一般的清脆。
他们没什么共同的话题,李夕月也不敢触碰敏敏,自然而然的,他们将话题引到了沈冽的身上。
敏敏的笑容很大,道:“你说哥哥吗?昨天他还去看我。”
李夕月的嘴角无奈地抽动了一下。
她这是在坐牢啊。如果沈冽一辈子不来看她,那紫金堂就是李夕月一辈子的囚牢。
敏敏看到李夕月脸上的伤,眸子也变得昏暗了。
她走过来抓住李夕月的手,安慰道:“嫂嫂,你不要怪哥哥,他小时候喜欢过一个女孩的,你肯定会说小孩子哪来的爱情。可是我哥哥不一样,那个女孩一直出现在我哥哥的梦中,她告诉哥哥,她会是哥哥的新娘,可是哥哥找啊找,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她,所以哥哥这样对你都是有缘由的。”
夕月听着敏敏结结巴巴,反复重复的话语。思绪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时,她在酒巷人家的招牌下,任人推打。四哥无力地流着泪,而六哥作为就快要消散的神识,他根本不能护着李夕月。夕月挣扎着想躲,双手却被几个孩子紧紧地缚住。
“臭丫头,你是怪物,是怪物!”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的左眼有古怪,巫师去你家的事早就传的沸沸扬扬,你以为‘酒巷人家’的小姐还是你么?!都说谁碰你谁就死,哼,我们偏偏不信,你看,这不是好好的?!”
“……”
那时,夕月哇哇大哭,心想她和六哥被欺负了,竟然在自家门口被欺负了。虽然她气愤,可更多的是害怕。六哥一直牵着夕月的小手,可夕月的眼泪不断,止也止不住。
李夕月听到一个纯净如甘泉流水的声音在耳旁响起,“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要欺负一个小姑娘?!”那些孩子被他的气势和行头吓跑,李夕月站起来,脸上还挂着泪珠,他就那么同她笑了。
天黑了,少女的左眼在月亮的洁白下,毫无准备地闪了闪光。六哥拉着夕月的手向黑暗里退去,她沉浸在他的笑涡里,说了至今想起都觉大逆不道的话,“我想,你以后会是我的夫君的。”他听完愣了愣,笑容僵在空气里。不大一会儿,自己摸摸头又笑起来。
……
李夕月跌跌撞撞地消失在月色里,四哥呼哧呼哧地没跟上,正坐在月下痛哭。
那年夕月六岁,他约莫和小鱼一样的年纪。那是她第一次丢下四哥,六哥微弱的神识在月下发光,一如少女脸上残留的泪滴。
后来的很长时间里,李夕月常常想起这一幕,想到少年的笑容。
他叫沈冽,是爷爷为夕月定的良人。
月升起来了,敏敏离开了。六哥在月光下下棋,那棋子一次次逃过六哥的手,每一次都在提醒夕月,提醒着六哥,他只是个神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