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在聊斋故事里,是指妖怪披着人皮,伪装成一个曼妙的美女。
它们披在身上的人皮,可以取下来描画,可以涂抹出各种精致的妆容。
而我现在手里头的物件,也是一张人皮。
为鬼铸巢,留宿他们于尘世,这种事情,即便是在传说中我也从来闻所未闻,但终究我还是不得不去尝试。
照着家里别墅的轮廓,我在人皮纸上画出一栋一模一样的房子后,有些不太确定地看着苍墨。
“这样真的行么?”
他轻轻摇头:“现在还说不准,一切都得七天之后,等到他们的回魂夜才能知道。”
“回魂夜?”
回魂夜的传说,古来有之。
它的名字又称‘头七’,据说已经死去的人,在那一天会来到阳间,他们会面见自己的家人,会了却自己在尘世的遗憾。
“那是我们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
“安全起见,你我还是谨慎一些的好。”
我顿时不解起来。
他告诉我,那是一个禁制咒,如果将来有什么突然事件,他可以强制封锁画的出口,
他真的想的很多,很周到。
而我,哎……
停着大哥和父亲棺材的大厅,空旷而又惨白。
原本热闹非凡的地方,现在已经变得满是萧索。
空气中的温度很低,水晶灯照耀在大理石地板上,亮堂堂的色泽,却仿佛是没有丝毫温度的冰窖般。
我刚走到大厅,便不由地汗毛倒竖,头皮也不自觉地发起麻来。
“夏冰。”二哥夏炎正守在两口棺材面前,看到我出现,强打起精神朝我勾了勾唇。
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我顿时心疼不已。
走到他的面前,看着棺材里安详地如同睡着了的大哥和父亲,慢慢又看向夏炎,给了他一个拥抱:“不要这个样子。”
他浑身一僵,苦笑着拉开我:“我觉得我已经算是很冷静了,可是夏冰,我接受不了,他们怎么会……明明先前还是好端端的,就那么短短的一秒钟而已,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其实不过是未到伤心处罢了。
夏炎哭了,我那一直努力去忍着的泪水,也被他带得涌了出来。
是啊,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看见了,因为那一秒,在大家眼里分明什么也没有发生。
唯一的解释,就是非自然因素。
他们不是被人杀死的。
可如果不是人,又能是什么呢?
曾经一直对我如影随形的鬼怪们,平日里被苍墨隔绝处理的一直很好,就算有时候这么一两条的漏网之鱼,但它们也不至于跑去找大哥的麻烦啊。
太多的疑问想不明白,不过我并不担心,因为只要等到头七,等到大哥和父亲的魂魄回来,一切自然就会清楚了。
“你说的那个方法,真的有用么?”
夏炎的疑问,我没有办法回答,因为我也等着事实来告诉我结局。
十二月的天气,雪花纷飞,寒霜欺人。
冬风萧瑟,狂肆飘扬,朵朵白色的晶莹漫天翻飞,或大或小,零零地飘散在地面,一如那凋谢殆尽的生命般。
汽车出了别墅,径直驶向后山的墓地。
车身微微摇晃,玻璃上幽深暗黑的反光贴纸,轻而易举地隔绝了窗外的一切光线喧嚣。
父亲和大哥的墓地,并非那些价格高昂的商业墓区,爷爷这个现成的风水先生,直接就在家跟前儿找了个视野开阔的地方。
父亲和大哥都喜欢爬山,喜欢登高。
一直以来,他们都常年在外,如今葬身于这样的地方,日日都能看到这个价,看到这周围至美的风景,应该不会觉得失落了吧。
汽车,到了半山腰就开不上去了。
二哥捧着骨灰盒,一马当先地徒步登起了高山。
他的背影笔直,步伐铿锵,依旧是平日里那个不学无术吊儿郎当的公子哥儿,但却再不复平日里的潇洒与不羁了。
曾几何时,父亲和大哥隔三差五地拉着他去爬山,但他为着自己的潇洒逻辑,总有无数的借口逃匿。
而如今,他就是想爬,他们也不在了。
苦痛再长,也终究会过去。
伤感再深,也终究会埋葬隐藏。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死局,一切一定可以解决的,我可以看见鬼,所以我也一定可以留住父亲和大哥。
其实,父亲和大哥本来不会这么早就入土为安的,可接踵而至的一切,实在让我们不得不早日举行他们的葬礼。
这些年,家里大大小小的生意,全是靠着大哥和父亲支撑的。
如今他们去了,公司的股东人心剧浮,纷纷要求撤资。
只是短短的几天时间,公司的股票就已经跌出了史上新低。
所有的一切,都如同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风雨般,突如其来地,没给我们半点准备和喘息的机会。
二哥必须挑起公司的大梁。
不管他喜不喜欢,有没有半点准备,是否存在相应的能力。
他别无选择了,因为那是父亲和大哥毕生的心血。
苍墨是可以帮他,但苍墨毕竟不姓夏。
他可以养着我,养着母亲,但却没有义务继承夏家,完成和延续大哥与父亲的意志……
墓区,气氛沉默而压抑,观礼众人浑身肃黑。
造访的亲友宾邻,虽然大多一脸哀戚,但更多的却是麻木不仁。
他们前几天还是我订婚点礼上的恭贺者,然而如今,却成了父亲和大哥葬礼上的悼念者。
红事儿,转瞬成白。
我扶着苍墨的胳膊,从容地将脊背挺直,任由因为登山而发热的身体,在山风中慢慢的冷却,冰凉。
夏炎站在我和母亲中间。
他神情倨傲,脊背挺直,微眯着双眼,整个人仿佛有些阴郁伤感,又仿佛完全的喜怒难辨。
而母亲,虽有盈盈的泪光在她眼眶里闪烁,却也是一副顶天立地的巾帼英雄模样。
装上完美的面具,他们严阵以待,像是随时可以奔赴前线一般。
但我明白,我们已经身在前线了。
豪门贵胄平日里的繁华,都不过是表象。
父亲和大哥走了,我们便再也没了那牢不可破的羽翼庇护。
此刻,身边这些所谓的亲朋宾邻,他们虽是奔丧而来,但到底包藏何心,向来无人可知。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世上的禽兽,平日里也大多衣冠整齐,如今父亲和大哥一走,正是他们露出本相,从而将我们蚕食殆尽的时候。
以后的日子,将是步步惊心。
以后的生活,也将随时天翻地覆,我们再也不能当个快乐心安的米虫了。
一阵清风扑面,墓穴终于落成。
仪式尚未开始,一个声音便迫不及待地对着夏炎说:“贤侄,令尊的事情是个意外,你要节哀啊。”
“是啊是啊,你们孤儿寡母的,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跟我们说。”
“我们和你爸,那都是快一辈子的交情了,你可不能拿我们当外人啊。”
热心的言语,友善的姿态,如果我还是当年在学校里的那个小女生,肯定会感动的一塌糊涂。
夏炎未发一言。
我知道他的不耐烦,他平日不务正业,就是不想和这些虚伪的人打交道。
可是现在,他却不能发作半分。
因为他再不是从前那个,可以随心所欲的小少爷了。
他面前这些摆着虚伪而丑恶嘴脸的人,将来都是他的客户,他的伙伴和盟友。
我不忍再看地抓紧了苍墨,他低头告诉我:“人都是会成长的,夏夏,他已经没有游戏人间的资格了。”
是啊,成长都是痛的,得到一切,总会失去一些。
坚强这个词汇,身上所有的光环和盾牌,都是人在经历中的血泪一点点堆砌出来的。
“如果,人真的可以永远不要长大,那该多好啊。”我忍不住地叹气。
他感慨着将我拥在怀里:“你可以不要长大的。”
“可是我已经长大了,在遇见你之前。”
他微微一顿:“那么,以后重新做回小孩子吧。”
“真的可以么?”
没有再去等他的回答,因为客人们和二哥的谈话,已经进入了正轨。
“贤侄啊,你看你们公司新进的这批货……”
“还有啊,最近市场上的价格波动大,前段时间咱商量着海外投资那事儿……”
“这是我丈夫的葬礼,不是你们的生意场。”这是温婉贤淑的母亲,第一次发这样大的火。
她神情冰冷,整个人气得直哆嗦,锐利的目光更如同刀子一般。
气氛倏冷。
怀揣着种种目的而来的生意人,终于再次戴上了那合宜的伤感面具,暂时对生意闭口不谈。
翻脸如翻书的讽刺伪装。
这将是一向率性而为的二哥,从此以后每天都会经历的,再也逃脱不了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