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身体到心理,各方面浴火重生般的改变,让齐曼原本承担的压力,质变为另一种压力。内心慢慢积累了许多的复杂沉重、压抑苦闷。当有些事已经无法通过诉说排解时,在精神世界中如同一只困兽的她,把出口转向了宗教。
学校的湖对面,远远可见对岸的山上有一座高塔。齐曼查询过后才知道,那里是有一座佛寺,并且每逢寒暑假就有短期的佛学班。她对此很感兴趣,等到大二暑假,韩路非回家后,她自己留在学校,去那个寺里报名。
也就是那次,她在寺里认识了一个瘸腿的大和尚。或许是所谓缘分使然,又或是血缘在冥冥之中发生了奇妙的作用,她跟那大和尚十分投缘,彼此询问深谈之后,她才知道自己的父亲,原来还有一个亲哥哥,就是眼前这位年过花甲的僧人。
她的这位伯父比父亲大很多,少年时代就异常顽劣,略大一些游手好闲四处惹事,后来被一个外乡来的练家子打瘸了一条腿,养好伤后离乡背井说要去学本事,失踪了很长一段时间,据说是去四川一带寻访高人习武学道,也有人说他是去了终南山。
直到他母亲过世的前半年才回来,进门时已是个癫狂邋遢的和尚模样。当地人重视民俗巫蛊,排斥正统佛道,巫婆神汉备受尊重,但若是谁家出了和尚道士,就等同于祖上没有积德,因此一家人都要与他断绝来往不肯相认。
他倒也不以为意,在一个破房子里住着,等到他母亲过世后,才再次消失。
于是,后来齐曼一有时间,要么独自一人,要么拉着韩路非,频繁地往寺院里跑。只是韩路非不知道内情,这也是齐曼听从她伯父的意思,对韩路非唯一隐瞒过的家事,她和伯父也始终师徒相称。韩路非陪她去了几次后就腻了,一听见和尚们唱经,他就脑袋昏沉想打瞌睡。
也就是在之后几年的零碎时间里,齐曼跟着寺里的和尚居士们,学了点基础经论、方便法门,她师父也教了她一些杂学旁收的应急之术。起初,韩路非还调侃她神叨叨的,管她叫仙姑、师太,看不上这些他所认为的封建迷信。
直到齐曼的父亲过世,韩路非生平第一次,遇见了无法解释的事。
那是大三的上学期,齐曼接到姨妈的电话,说他父亲去世了,无论如何都是父女一场,亲戚们一起帮她,为她父亲筹办丧事。齐曼先去找她师父商量,她伯父倒像是早有准备似的,带了六个小师父陪齐曼一同回乡。
韩路非出于仗义,又觉得不管齐曼性格多爷们,终归是个命运坎坷的女孩儿,况且有是丧事,执意要陪她同去,于是也请了假,一行九人浩浩荡荡上了火车。好在齐曼的家乡离学校所在的城市,只有五个小时的车程。
齐曼那位建筑公司的老总,好歹有点良心,给她汇了一笔钱,让她安心处理父亲的后事,但这之后没过多久,他便有了新宠,就渐渐和齐曼疏远了。以至于后来齐曼想起这些,说这他妈才是真的卖身葬父。
抵达老家后简单寒暄过,邻居们也是第一次看见没有哭声的丧事。齐曼的家早就没了,空荡荡的破出租屋里,只有两位姨妈和家人来帮忙。齐曼的表弟带着韩路非,去附近的小旅馆登记房间,安排他们和七个僧人的住宿。
姨妈们是母亲这边的人,也并不知道她伯父的陈年旧事,只是纳罕这孩子才两年多,已经脱胎换骨了一般,不仅拿得出丧葬费,还有钱请来老和尚小和尚给死人做超度。两位姨父和表哥,还不分场合地当面说了些脑残话,明里暗里问她是不是傍了有钱人。
这样一来,齐曼父亲的丧事就由她自己和伯父一手操办。伯父也找了地方,安顿妥当后让齐曼完事早点回去,他要在这边做二十一天的超度。齐曼要把钱给她伯父,伯父不肯收,说自己早年间发过一些财,是有点积蓄的。
她只好把钱分成两份,给了两位姨妈。忙了五天后,她就让韩路非买了回学校的车票。因为大伯的坚持,一定要让自己的弟弟头七之后再火化。齐曼多少知道他的用意,也不愿意面对去火葬场的一幕,有大伯在她是完全放心的。
那几天,齐曼从头到尾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她倒很希望自己那个抛家弃女的赌鬼母亲,能亲眼看着父亲被火化。并非出于想念或脆弱,而是希望她母亲能感受到,她所承担的这一切。
临行前夜,她和韩路非住在旅馆的标间里。两人都很累,所以不到十一点就都睡着了。后半夜韩路非起来尿尿,从卫生间出来,猛地看见窗帘上有个黑影,他第一次知道被吓得腿软是什么感觉——
那是一个身形佝偻的“人”影,像是歪着头被吊在窗户外面,虽然只是个一动不动的影子,可韩路非似乎能感受到,那窗帘背后影子的面部,好像正盯着他!
他以往的经验中,不管多黑的东西,只要有光都还是能看出那是个什么实体;假如窗外真的吊着一具尸体,是被月光或路灯照出的影子,那至少窗帘表面的质地是能看清的。可眼前这个黑影,是他从没见过的一种黑,吞噬了窗帘的材质,仿佛那里是个人形的入口,里面通往绝对的黑暗。
韩路非扶着墙瘫坐在厕所门口,带着哭腔大喊几声“老齐”,齐曼被他惊醒后,回头看的瞬间,那个黑影已经不见了。韩路非语速极快地慌乱描述了一番,齐曼愣了片刻,忽然抓起枕头砸向窗帘,边哭边骂:“活着的时候你不让我安生!死了也要拉我去做鬼吗!?你给我滚!”
韩路非一头雾水,又是害怕,又是心疼齐曼,又担心老齐是不是被刚才那个黑影附体发狂,又因为下半截麻软走不动道。齐曼内心积压了许久许久的怨恨、难过、曾经希望一切都会改变但最终落空的复杂情绪,被那黑影拉开了闸门,一泻而尽。
这是韩路非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齐曼哭。